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亂世才女蘇青情史

自古福慧難雙全，蘇青，這個與張愛玲齊名的海派女作家，在三四十年代的上海文壇最負盛譽。儘管她事業發展得如日中天，但其個人情感生活卻歷經坎坷。20歲剛上大學，蘇青就被封建夫家催促完婚，婚後生育四女一兒，卻遭遇了一女夭折，丈夫家暴與出軌，婆婆冷眼。最終十年婚姻結束，迎接她的並不是幸福，而是與多個已婚男人的情感糾葛。離婚後為糊口成為自由撰稿人，她將與多個男人的情感故事寫進小說，終名滿上海灘。

浣錦村里走出來的天之嬌女

蘇青，1914年生於浙江寧波鄞縣，原名馮和儀，寓意「鸞鳳和鳴，有鳳來儀」，字允莊，可見這個舊式書香門第對女子婚姻的美好期盼。蘇青的家庭據傳十分富有，她祖父是清朝舉人，之後先是經商，接着由殷商變成地主，家裡有幾千畝田地，屬於這個城市裡新興的市民群。祖父年輕時曾相繼擔任小學中學的校長，創刊辦報修鐵路建醫院，在寧波當地威望極高。

其父馮松雨，庚款留學生，哥倫比亞大學經濟系畢業，學成歸國後在上海某銀行任經理，蘇青六歲時隨父母移居上海，其父少年得志，玩、嫖、駢居各種胡鬧不久便病逝了。隨着父親的病逝，蘇青便隨其母回到浣錦村過着鄉野生活。家道中落，是催生蘇青倉促進入婚姻而導致日後生活不幸的來源，她後來在《好父親》裡說道，「窮困似乎常與失去父親有關」。

蘇青6歲之前一直在住在農村外婆家中，後來才被母親接回祖父家中。蘇青自小讀書成績好，祖母誇她「有祖風」，中學時期便展露了寫作的天賦，寫出《享樂主義》等頗有見地的習作。蘇青的高中就讀於浙江省立四中，她頗愛好文藝，經常在校刊發表文章，被同學們稱為」天才的文藝女神「；

1933年，蘇青順利考入中央大學外文系（今南京大學），成為溫州地區所轄六縣中唯一考入的一個，可謂寧波的高考狀元、天之嬌女。進入大學後，才藝雙絕的蘇青被加封「寧波皇后」，「記得我初進大學的時候，穿着淡綠綢衫子，下系同顏色的短裙，風吹過來飄舞着像密密層層柳條兒起的浪，覺得全世界就只有我一個人耀眼：我像嬌艷的牡丹，而眾人便再好些也不過同綠葉般替我點綴或襯托一番罷了。」

然而這一切美好都在她十九歲那場半新不舊的婚禮後結束。早在1927年，十四歲的蘇青與十四歲的李欽後訂婚，在初中畢業典禮的話劇《孔雀東南飛》演出中，她飾演了主角蘭芝。光彩耀人的她被很多男生暗暗傾慕，這其中就包括一個跑龍套的李欽後。李欽後考入東吳大學法律系，他大概擔心這位「寧波皇后」在中大讀書會有情變，便提出結婚。蘇青不願，但在母親的苦勸之下，兩人結婚。1934年，蘇青與李欽後寒假時結婚。據蘇青妹妹馮和俠回憶，李欽後的父親李星如是寧波首富，李家看重蘇家的門第，蘇家則看重李家的財，蘇青就是這樣在市場婚姻文化下與李欽後做了捆綁式的夫妻。

婚姻是講求實際的，李家人只覺得娶個有學問的女子適合教養孩子，而他的新婚丈夫更喜歡風情萬種的寡嫂瑞仙。

恨不相逢未嫁時

在蘇青剛上大學的時候，緣分讓她相遇了「戴着一副白邊近視眼鏡，態度和藹卻又相當莊重似的」大男孩應其民。起初他們只是普通的書友，兩人間的情感僅僅限於校友之類，隨着靜夜閒談次數的增多，言辭間蘇青發現應其民內在的堅韌與坦白，他是樂觀溫和的。

相近的情懷讓兩人互生情愫，少女的蘇青羞答答，甜絲絲的愛情理想在應其民身上有了寄託與成長，她時常可以一個人的時候想象應其民在婆娑的燈光下為她寫詩，對方愛她愛到天荒地老卻無論如何不肯開口跟她表白。他們常常去蘇青最喜歡的五洲公園聊天散步划船吃東西，看看月兒，看看月影，再看看湖水的波光粼粼。

但此時的蘇青忘卻了自己不尷不尬的社會身份，她以為遇到了純粹的愛即可不顧一切往上撲，然而她違背了戀愛道德，她是一個懷有身孕卻不自知的李家少婦。得知真相的應其民不但對她沒有太多的責怪，反而因為她孕婦的特殊情況對她呵護有加，一如既往的關愛使得彼此的愛情都沒有因此而平息。

蘇青對於應其民是愧疚和不舍的，她恨上天不讓他們擁有相逢未嫁時的浪漫，她恨自己當初懦弱的決定錯誤的人生規劃，她嫁了一個沒有愛情的男人。應其民十分愛蘇青，蘇青也十分知道。但由於當時兩人都是學生，對現實與人事奢想太多實踐太少，他們對未來是沒有把握的。為了蘇青的當前健康打算，應其民決定放下心中的海倫，他親自送她回寧波夫家過她本來該過的少奶奶生活。蘇青與應其民的無限遺憾，從此蘇青每次想起都是熱淚如瀉，他是蘇青終生記住的人。

雖然這段短暫的初戀就像一顆流星在蘇青生命的天空划過，但它對蘇青的婚戀創作影響是終生難以磨滅的，蘇青就是憑藉這份初戀的味道，在《結婚十年》中寫下了精彩的《兩顆櫻桃》。

歸根到底，蘇青是個＂滿肚子新理論，而行動卻始終受着舊思想支配的人＂，發乎於情，止乎於禮。這段情隨着蘇青誕下長女而隨風而逝。

多少年後，兩人偶然重逢，應其民在成都重慶開廠經商，找了同樣學工業的女子結婚生子，他覺得這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匆匆重逢，匆匆離散。

「少爺」李欽後

「我的丈夫是高大的，胸挺臂粗，穿起條子西裝褲來顯得兩腿筆直有力。……他的面孔是白長的，眉目端正，就是頭髮太濃密些，前額還伸出個桃花尖兒，配着兩道烏黑的八字眉，顯得色彩太重了，未免減少些清秀。」從李欽後的外貌描寫來看，他長得比應其民少一些學者的風度，卻多了一點吸引女人的漂亮。按張愛玲的話說，李欽後不算個壞人，他只是個少爺，有着少爺的脾氣，紈絝子弟的劣習，好面子又努力專營，招花惹草卻固守婚姻。

結婚生育是蘇青人生的轉折，可是產女的事實讓她從懷孕時聖女太后般的待遇轉入綿長的掙扎與痛苦。雖然當少奶奶衣食不缺，但是沒有可支配的錢，她曾去小學當過三個月教員，微薄的薪水都拿來討好公婆和小姑，甚至當掉母親給她的陪嫁戒指。她生下一女後，不幸的事接踵而來。五年間，蘇青連着生了四個女兒，一女不幸夭折。因為沒能給夫家延續香火，她受盡公婆小姑的冷嘲熱諷。

更悲哀的是，李欽後對她來說仍是一個生疏的丈夫，丈夫的心思她不懂，也不想懂。 剛隨丈夫到上海組織小家庭時，丈夫請同學來家中做客讓她覺得煩心，與傭人一起費盡心思為客人們準備四個冷盤四碗熱菜，花生米叉燒皮蛋荷包蛋炸排骨這些本是極普通的菜式，可是一到蘇青手裡卻變成手忙腳亂的招待不周。她是沒有經驗的媳婦，她不會治家的妻子。柴米夫妻的平常日子於蘇青是蹩腳的。

丈夫在上海開了私人事務所後變得輕嘴薄舌，日日上舞場夜夜不歸家已經是他的生活常態。後來上海淪陷，丈夫失業。開門七件事一點一滴地侵襲使得他們的婚姻處於半解體狀態。被生活折磨得情緒惡劣的李欽後在一次夫妻吵嘴中劈手打了蘇青一記耳光，蘇青開始反省這場婚姻的利害。

而與她同床共枕的男人自私、懦弱、虛榮，不養家，沒有主張，也不負責任，礙於面子還不許她在職業上發展。她已經明白這是一場錯誤的婚姻，現在的惡果一部分在於自己當初的無知，這一記耳光為日後的離婚埋下了伏筆。

在蘇青懷着第四個孩子的預產期行動不便的時候，鄰居已經傳言李欽後跟外面一個明媚嬌艷的女人珠胎暗結。原來李欽後與「鬼才」徐訏的第一任妻子趙璉上演了一場亂世情變。第三者找上門來攤牌，蘇青終於心灰意冷，在1943年春，結束了這段維持了十年的婚姻。徐訏與美得出奇的趙璉離婚後去了重慶，而蘇青則從此掩蓋傷疤獨闖文壇。

1944 年，31 歲的蘇青依然有着中國美人的輪廓。十年婚姻生活里，她遭遇了處理與夫家和娘家的關係、生育的難堪、料理家事的艱辛、夫妻失和直至最後被迫離婚。恢復獨身後的蘇青為了生計走上了職業文人的道路。情場失意文場得意，同年7月《結婚十年》單行本初版，8月即再版，9 月已經印行五版，在山河浩蕩的民國世界裡，《結婚十年》再版達三十六次之多，在小說出版史上算是取得首屈一指的好成績。

李欽後在兩人離婚後再婚，一對兒女又回到了蘇青身邊。李欽後建國被遣散後幾次寫信給市領導和司法界著名人士，請求為新社會重新服務。由於建國初司法人才缺乏，被重新錄用，任上海市人民法院學習審判員，最後卻因貪污受賄被判處死刑，並立即執行。

李欽後被槍斃後屍首無人收拾，蘇青帶着孩子完成了李欽後身後事，保存他人世最後的顏面。兒子李崇元回憶說，後母非常害怕，找了母親，母親很勇敢，帶上我和小姐姐去給他收屍，她掀起一個個棺材蓋子，一個個看過去，終於找到了他。他長得如此高大，只能捲曲着雙腳躺在那兒。

我噠噠的馬蹄聲是美麗的錯誤

在民國時期，有一批著名的編輯名手，也稱編輯家，他們的眼光獨到，嗅覺敏銳，觸角犀利，在紛飛亂世中，發掘和栽培了一批文學作家，這是中國出版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他們的職業經歷，對研究近代出版史有着重要的價值和意義。陶亢德便是其中的一位。

陶亢德（1908－1983），字哲庵，浙江紹興人，筆名徒然、哲庵、室暗等。陶亢德出身貧寒，早年在蘇州做學徒，後來又到東北謀生，沒有受過什么正規的教育，卻靠着浙東人的堅韌進行自學，最後達到了通曉五六國文字的地步。

陶亢德

他曾是林語堂辦刊上的左膀右臂，與林語堂創辦了《宇宙風》，擔任過《生活》周刊編輯，《論語》雜誌主編，《人世間》編輯等，與周作人、老舍、郭沫若、郁達夫、豐子愷、朱自清等一大批成名作家有過親密接觸。在當時的出版界非常權威，也有影響力。

陶亢德算是蘇青文學創作生涯上的伯樂。婚後不久的蘇青因產女時間慘遭公婆精神虐待，精神上的裂痕促使蘇青寫下散文《產女》。文章壯闊無際寫道：生產的是女人，被生的是女人，輕視產女的也是女人。陶亢德當時作為《論語》的編輯，把《產女》更名為《生男與育女》，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蘇青的處女作在陶亢德的手下發表。蘇青拿到初筆稿費的時候真有種動人魂膽不知所措的味道。從此蘇青便把陶亢德引為知己。

蘇青與陶亢德，因緣文字結緣，或從未想過有再深入的交集。蘇青回憶道：「1942年正月生下男孩後，因丈夫不顧我生活，我想謀生，便找陶亢德……」這位紮根於文學圈中，有着深厚人脈關係和複雜社會背景的編輯家，便成了蘇青文字生涯中真正的導師，啟開了她潛在的職業夢想，引領她走進一番新天地，而幾次關鍵的點撥，讓蘇青真正找到了人生坐標和職業定位，成了四十年代上海灘響噹噹的集老闆、編輯，作家於一身的女性出版人，這在民國時期是不多見的。

走過歲月的滄桑，蘇青以一個離婚婦的身份走上文壇，在她凡事都感到太難的時候，陶亢德給予她沉默的無條件支持，為她的生活打開了一個新的局面。有了陶的陪伴，瑣碎的悠然生活也可以過得搖曳多姿。她喜歡他的儒雅明達，他欣賞她的才華性情，兩人好比易安居士和趙明誠，是合拍的一對。

可惜陶亢德是有婦之夫，他對妻子不僅有愛也有責任，所以陶蘇只能徘徊在比朋友濃烈一些，比戀人清平一些的境界中，二人的關係懂的人看了自然懂了。

通過陶的引薦，蘇青結識了柳雨生，柳交際頗廣、聰明伶俐，本想通過他找份安身立命的工作，但是生逢亂世，誰的工作順遂呢，倒是在一場文人聚會上結識了張公博。抗戰勝利後，陶亢德與周作人等一起被定為「文化漢奸」，鋃鐺入獄，一個出版奇才的夢想像流星一樣，倏忽墜落。

愛情買賣

1942年冬天，婚姻生活出現裂痕的蘇青，在《古今》雜誌發表了一篇筆觸尖銳的散文《論離婚》，被時任偽上海市長的陳公博賞識。1943年1月10日，蘇青出席了在金門飯店舉行的「中國文化人協會」準備發起人座談會。

一往一來兩人就算是認識了，陳公博慕其才情，私下邀請蘇青赴宴。蘇青赴宴之前，她精心打扮了自己，做了頭髮，穿上黑旗袍，淡紅色絲襪。「年輕的女子只要肯打扮打扮，什麼地方都可以受到優待」，蘇青懂人，她更懂男人，對於操作愛情的法門，她算是深諳此道。敷衍的心理也有，但更多的是利用的成分。

陳公博同情蘇的困境，特別細心地給她了一張10萬元的支票，蘇青糾結了，她深知收下這筆巨款意味着什麼。一個離異的女人，無錢無業，想到親戚的冷臉和孩子一臉菜色，以及陳公博在上海的社會地位與赫赫權威，蘇青妥協了，在上海這個地方，沒有錢是哪裡都行不通的。 「在這個社會上，尤其是都市裡，恐怕很少男人是真箇維持一夫一妻制的。他們至少有一個或一個以上的情婦。」就這樣她做了陳公博的地下妃子。

陳公博

1943年3月，《古今》雜誌發行周年紀念特大號，蘇青用一篇《<古今>的印象》回報陳公博，在文章中，她這樣描寫陳公博：「在辣斐德路某照相館中，他的16寸放大半身照片在紫紅綢堆上面靜靜地嘆息着。他的鼻子很大，面容很莊嚴，使我見了起敬畏之心，而缺乏親切之感。」

1943年4月，她出席了在靜安寺金門大酒店8樓舉行的歡迎「日本文化使團」茶話會，並且開始在《風雨談》雜誌上連載自己最著名的小說《結婚十年》，受到當時上海普通市民的熱烈追捧。後來蘇青把它結集出版，人們爭相購買，盛況空前，這本書一共印了36版，可謂是創造了當時出版行業的一個奇蹟，比張愛玲的《傳奇》、《流言》還要暢銷。

1943年夏天，陳公博邀請蘇青做上海市政府專員，但不久，蘇便因為不適應官僚機構的工作方式而辭職，陳公博應允，並照樣發給她工資；1943年10月，蘇青拿着陳公博和楊淑慧的錢，在上海愛多亞路160號106室創設了天地出版社，發行《天地》雜誌，她集社長、主編、發行人於一身。

雖然蘇青與陳公博也有相互顧慮的時候，但人與人之間的任何關係，其實都是各種利益，相互需要，相互平衡，相互制約的產物。人生在世，交易二字。友情、愛情、婚姻這些聽起來很美的詞，其本質也許就是一種交易。用胡蘭成的理解，「人生原來是可以好到『各盡其能，各取所需』。」

1944年春，蘇青散文集《浣錦集》出版，再次引起熱烈追捧，一版再版，印至十幾版。張愛玲也為她寫序《我看蘇青》。1945年初，蘇青散文集《飲食男女》出版，代序為《蘇青張愛玲對談記》，這時的蘇青已經和張愛玲齊名，被視為當時上海文壇最負盛名的女作家。

1945年8月15日，抗日戰爭結束，由於蘇青與大漢奸陳公博的密切關係，蘇青備受輿論壓力，被罵作「文妓」、「性販子」、「落水作家」、「漢奸文人」等。1945年11月出版的司馬文偵編的《文化漢奸罪惡史》，列出了張愛玲、張資平、譚正璧等16位文化漢奸，蘇青亦在其中。1946年6月陳公博被捕，被執行槍決。蘇青地下妃子的生活也隨之煙雲散了無痕。

1947年，《續結婚十年》出版，蘇青在書中對陳公博的死表示：「我回憶酒紅燈綠之夜，他是如此豪放又誠摯的，滿目繁華,瞬息間竟成一夢。人生就是如此變幻莫測的嗎？他的一生是不幸的，現在什麼都過去了，過去了也就算數了，說不盡的歷史的悲哀啊。」

胡蘭成這個中央空調

蘇青和胡蘭成是老鄉，兩人是在《人間》雜誌的主編吳易先生的介紹之下認識的。彼時，蘇青創辦《天地》月刊，她給當時既是文人又是官的胡蘭成寄去《天地》的創刊號。胡蘭成對《天地》的發刊詞及蘇青的《論語言不通》大為震驚，認為發行人蘇青字句勝過男人，有膽識有氣概，是十足的女性。

蘇胡二人起初書信交談，二人服善愛才互羨才情，頗有惺惺相惜的味道。此後兩人一直關係密切，胡蘭成在獄中，蘇青為他央求周佛海，胡蘭成剛剛出獄就去見了蘇青，就算沒有到山盟海誓的愛人關係，也算是關係曖昧的紅顏知己了。

蘇青眼中的胡蘭成「臉孔是瘦削的，腦袋生得特別大，皮膚呈古銅色，頭髮蓬亂如枯草，是不修邊幅的才子典型，然而他卻有着驚人的聰明，加以博學多能，於社會經濟文學美術等無所不曉」。胡蘭成非常「懂」蘇青，蘇青也以為終於找到了「知道」她的人，蘇青不由自主地投入了他的懷抱。

《天地》讓蘇胡二人走到了一起，《天地》卻又讓蘇胡張三人聯繫了起來。張是誰，她便是當年與蘇青二人在上海文壇出盡風頭的一號人物傳奇張愛玲！當時的蘇青離婚後拖着幾個孩子，又辦着一份雜誌，忙得不可開交，而張愛玲正大紅大紫。蘇青便向張愛玲約稿，希望張「叨在同性」的分兒上給她的雜誌賜稿。張愛玲看到蘇青如此快人快語，當即給她寄了一篇小說《封鎖》，沒想到這篇小說讓胡蘭成大為讚嘆，跑來找蘇青要張愛玲的地址，結果一場傾城之戀轟動上海灘，也給後世留下說不盡的話題。

胡蘭成在蘇青面前閃爍其詞的語言確實給蘇青無限的愛情勇氣，但是只搞曖昧不講責任的胡蘭成處處留情風流成性，胡蘭成並沒有處理好和蘇青之間的曖昧關係，就張愛玲打得火熱。 胡張「兩人伴在房裡，男的廢了耕，女的廢了織，連同道出去遊玩都不想，亦且沒有功夫」。

1944年春，蘇青出版了自己的散文集《浣錦集》，她專程送了張愛玲和胡蘭成兩本。兩人都寫了文章道賀，那時候張愛玲已經和胡蘭成談婚論嫁了，蘇青還蒙在鼓裡。這對戀人興許是拿蘇青的《浣錦集》來"鬥文"，胡蘭成寫了《談談蘇青》，張愛玲寫了《我看蘇青》。

胡蘭成的《談談蘇青》挺有意思，雖然說是幫蘇青推書的，開頭一句"蘇青的文章正如她之為人"，餘下便大談蘇青這個人。從性格到外貌，從她幼年的經歷到離婚的真相，胡蘭成都說的清清楚楚，仿佛沒有人能比他更加了解蘇青。

他說蘇青，她長的模樣也是同樣的結實利落；頂真的鼻子，鼻子是鼻子，嘴是嘴；無可批評的鵝蛋臉，俊眼修眉，有一種男孩的俊俏。無可批評，因之面部的線條雖不硬而有一種硬的感覺。倒是在看書寫字的時候，在沒有罩子的檯燈的生冷的光里，側面暗着一半，她的美得到一種新的圓熟與完成，是那樣的幽沉的熱鬧，有如守歲燭旁天竹子的紅珠。

相比之下，張愛玲的《我看蘇青》，就沒有這麼親昵了。張說所有的女人都是同行，可見妒意。張愛玲和蘇青也從剛開始的惺惺相惜，漸漸有了隱隱的敵意，到最後的不相往來，蘇青借《續結婚十年》描述與胡蘭成的床笫細節暗嘲張愛玲，張愛玲則在《小團圓》裡譏諷蘇青為「文妓」，這是後話。

胡蘭成與張愛玲當年轟動一時的婚姻三年後便物是人非，而他引以為榮恬不知恥的錯綜複雜多角戀愛關係仍然在繼續，胡蘭成與 17 歲護士周訓德迅速墜入愛河，張愛玲從此變成一個恍惚的背景。

經歷過一場失敗的婚姻，愛過兩個不值得的負心漢，蘇青對胡蘭成有意，卻從沒敢託付真心。胡蘭成這樣的人，花言巧語，慣於以死纏爛打的方式獵艷，蘇青心知肚明。回顧蘇張胡三人的戀愛關係，我們後人得知更多的是張愛玲為愛傷了筋動了骨，但蘇青似乎從來未得到胡蘭成的愛。兩個曾經好得可以穿一條褲子的文壇姐妹花，從此生隙。這是她們各自的不幸，卻是她們相同的悲哀。

一個聰明能幹的女人幹嘛要結婚呢？胡蘭成說，如果有個男人向你求婚，你一定不能答應他，因為他不理解你。怎麼說呢，胡蘭成真的很懂蘇青，也很懂女人。

金屋藏嬌

隨着社交的展開，蘇青充當的社會角色不斷豐富。伴之而來的是與各種不期而遇的男性各樣交往。比如周化人，一個平凡的中年男人，陳公博底下的一個官員。

周化人（1902—1976），又名億孚，號達京，廣東省化州市合江鎮魚金堝村人。1925年縣立第一中學畢業後，周化人考入了北京中國大學，1928年，又考入北平大學，在校時得到汪精衛派教授顧孟余偏愛，經顧介紹與汪精衛結識，深得汪的器重。1933年，由汪精衛薦舉出任津浦鐵路局副局長。1935年，被選派到英國倫敦大學留學。抗日戰爭爆發後，附汪投敵。1939年9月，周化人任汪偽國民黨組織部副部長。1940年12月，任汪偽中央政治會議秘書處宣傳組組長。汪偽政權成立後，歷任汪偽鐵道部常務次長、社會行動指導委員會委員，汪偽廣東省政府委員兼廣州市市長，汪偽新國民運動促進委員會上海分會委員，汪偽全國經濟委員會委員，上海市第一區行政督察專員。

在蘇青眼中，「他也是個中年人了，有錢，有地位，有舒適的家。」在此時的蘇青看來，物質就是愛情的氧氣。蘇青考慮周化人，考慮的是他的衣食無憂與精緻幽美的小洋房，周化人選擇蘇青，選擇的是她內涵引領下的各種妖嬈。周把蘇安置在了多麗公寓，過起了金屋藏嬌的生活。他說他愛蘇青勝過自己太太，但是有地位的男人，離婚談何容易。

周化人的篤實溫和和經濟能力讓蘇青的漂泊的心有了個暫停的港灣。蘇青慢慢地也就半真半假地覺得自己與周化人有精神的愛，「我認為他是一個好伴侶，好丈夫」。周希望蘇給他生個孩子，但是已經生了四個孩子的蘇青已經不想再遭這份罪了。

周化人待蘇青是不錯的，只是蘇青始終沒有放下自己的幾個孩子，加之前夫事業不順，蘇青就把孩子接到了自己身邊照顧，順帶也照應落魄的前夫，將近一年光景，前夫不久找到了新女友。家裡孩子沒人管，蘇青急急回前夫家照顧孩子，與趙瑞國疏遠了。

不久，隨着陳公博的倒台，周化人逃回內地了無音訊，這段露水情緣隨着緊張的時局也就瓦解了。久等不到周化人，蘇青把多麗公寓頂了出去，換了2000美元，繼續養家糊口。蘇青和周化人的關係，有甚於陳公博。蘇青往後的現實生活仿佛就沒有過他這樣一個人，他只出現在她的創作里。

1945年抗戰勝利前夕，周化人逃往吉林，抗戰勝利後，被國民政府定性為重要漢奸，明令通緝。不久，周化人倉皇逃到香港。他在香港改回原名周億孚，在大學裡任教，成為一位名教授，1976年，病故於香港。周化人曾著有《中國文學史稿》等書。

中年男人的套路

姜貴(1908～1980)，本名王林渡，筆名辛季子，現代作家，諸城人。1921年在濟南讀中學。國民革命軍北伐時，赴廣州。參加北伐，並加入中國國民黨。1929年任國民黨部中黨部秘書處《中央黨務月刊》編輯，撰寫長篇小說《迷惘》。1931年赴北平讀大學。1935年在徐州津浦鐵路局任職。1937年參加國民黨軍隊，後為湯恩伯總部成員。抗戰勝利後，以上校退役，轉業銀行，旋又經商。1946年姜貴辭去軍職，稍後在上海出任中國工礦銀行總管理處秘書，兼江海銀行總行秘書處長，且擔任永興產物保險公司業務副理。在這期間他認識了蘇青，他們兩人相識後就過從甚密，終同居。

兩人在朋友童於道的飯桌上結識，這是一位「短小精悍」、「精通翰墨」、會做舊詩的男人。他會給蘇青寄他寫的詩，他把一個朋友接收來送給他的房子轉送給蘇青住，還對外稱蘇青是她太太。這樣做，當然是有目的的。目的當然就是蘇青這個人。他故意耗到很晚遲遲不離開公寓，假意說大門已瑣無處可容身，蘇青容他住客廳，半夜卻偷偷摸上蘇青的床。蘇青有些不悅，覺得不夠磊落，姜貴達成目的便離去了。

姜貴與胡蘭成、周化人、陳公博都是有婦之夫，如果說蘇青是陳公博等人的一碟青菜，那蘇青則是姜貴的大菜。不久陳公博被槍斃，蘇青失去了這棵可依靠的大樹。屋漏偏逢連夜雨，賣掉多麗公寓的1000元美金被賊偷了，畢生積蓄全無。錢可真是個了不得的東西，失去容易，得到難。蘇青又開始賣力寫文掙錢，心力交瘁的蘇青卻意外懷孕，在童於道的陪同下，去私人診所打了胎。

姜貴得知後，給了蘇青一筆補償費，「一個男人要一個女人，是錢；一個男人要與女人割斷關係了，也是錢；出了錢便可以洗淨一切罪惡，就此永遠於心無愧了。」從這段傷心的痛中，蘇青似乎悟出了些什麼。有時你利用別人，有時別人利用你，都很公平。緣起緣滅，蘇青安之若素。這種以自由戀愛為晃子的非正式同居，本來就是不求結果的。

姜貴與蘇青的一段戀愛，經姜貴的『重塑』，清清楚楚寫在另一個中篇《三艷婦》之中。他說在這三名女子中，有一位名叫「蘇白」，她寫了一部《離婚十年》，她把「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改為「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生動妙絕，可謂慧黠之極。她有個短篇集子，題名《飲食男女》……至此，蘇青的形象已經呼之欲出了。

小說《三婦艷》中的一段描寫：我與蘇白往來日密。有天晚上我去看她，事先未約定，時間又遲了些。發現她十一二歲的兩個女兒，在地上打鋪睡覺，而大床空着。她一個人還坐着，一燈相對，若有所待。

「怎麼還沒睡覺？大床空着，你是不是等人？」

「是的。」

「等誰？要是就快來了，我馬上就走。」

「等的人已經來了。要是你不走，我等的就是你。」

「怎麼知道我要來？」

「那很簡單，因為我天天都等。」

這使我不覺漸漸着迷。離婚丈夫就住在對面二樓上，也還不曾結婚，如果這邊不拉窗簾，他居高臨下，一目了然。

姜貴1948年12月舉家到台灣，住在台南十七年。起初經商，後來經商失敗，逐漸以寫稿賣文謀生，成為台灣文壇的一位著名作家。他在《我和蘇青》回憶文章里，把他和蘇青的私情扒給公眾，洋洋得意，毫無眷戀，就是一場獵艷。

十二因緣空色相

當年蘇青創作《續結婚十年》的時候，正是她與胡蘭成周化人陳公博姜貴等男人發生情感糾葛的時候。「我又何嘗不願嫁的，事實上是求嫁而不得呀」。一個三十多歲的離婚女人走到社會上做事，遇到的總是已婚的男人，胡蘭成是這樣，陶亢德是這樣，周化人陳公博姜貴都是這樣。蘇青有的欣賞他們，有的相知他們，有的確實列為結婚對象相愛他們，但到頭來無非是狡兔三窟式的愛情。蘇青不能與他們中的任何一個組建穩固的婚姻家庭，他們是有婦之夫。

「天下竟沒有一個男人是屬於我的。他們也常來，同談話同喝咖啡，有時也請我看戲，而結果終不免一別，他們別開我，就回家休息了，他們有妻，有孩子，有小小的溫暖的家，就算是同我要好，又怎肯放棄他們的已經建築起來的小家庭呢？……我恨他們，恨一切男人，他們不肯丟棄家，至少不肯為我而丟棄，我是一個如此不值得爭取的無價值的女人嗎？」

把男人當做歸宿，最後不免落空，蘇青最後孑然一身，再未婚嫁。

經歷婚姻的失敗，職場的艱辛，漢奸風潮等飛沙走石的衝擊，面對各種嫌疑以及歪批錯評，她不堪重負，充滿無奈。36 歲到 69 歲的蘇青十分違心的事她也不做，然而 33 年間，她不寫一篇散文不寫一篇小說，她只進行劇本創作與改編，以此在經濟上保護自己。

張愛玲曾形容蘇青＂是個紅泥小火爐，有它自己的獨立的火，看得見紅焰焰的光，聽得見畢栗剝落的爆照＂無論世事多難，她照料家人孩子，依舊努力上進。她逢山開路遇水填橋，她斬斷情緣，她隨緣喜樂，人生實難。

晚年的蘇青身患肺病，基本斷絕了與外界的往來，她在致老友的最後一封信中說：「成天臥床，什麼也吃不下，改請中醫，出診上門每次收費一元，不能報銷，我病很苦，只求早死，死了什麼人也不通知，」蘇青69歲去世後，才給予平反並恢復名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