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報》：春梅凋零香如故——追記省高院女法官周春梅

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記者 張斌 何金燕

「人們不知道春梅有多好，就無法想象我們有多痛……」

「春梅，就像她的名字一樣，高潔不屈……」

「我們不相信這麼好的一個人，會以這樣的方式離去……」

1月18日下午，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舉行周春梅同志追思會。憶及春梅，同事們一度哽咽。追思會現場大屏幕上，「春梅凋零，精神永存」八個大字莊重靜穆，周春梅清秀的面龐親切地凝望着大家。她，仿佛並未走遠。

就在當天，湖南省婦聯追授周春梅為「湖南省三八紅旗手」。

12日清晨，省高院審判監督一庭副庭長周春梅像往常一樣，出門上班前，親吻熟睡中的2歲幼女，後乘電梯下車庫。這時，犯罪嫌疑人向某舉起尖刀，刺向周春梅。周春梅倒在血泊中，再也沒能起來，年僅44歲。

「說實話，干實事，脊樑不彎」

1月14日，省高院904辦公室左側的「工作去向公示牌」上，周春梅的狀態依舊顯示着：在崗。

她的辦公桌上，還堆積着兩摞沒辦完的案卷，案卷右上角立着一塊《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十二條禁令」》紀律警示牌，第一條就是「嚴禁接受案件當事人及其代理人、辯護人、請託人或管理服務對象所送禮金禮品、消費卡等錢物……」

周春梅的電腦桌面壁紙上，還有10個醒目的大字：「說實話，干實事，脊樑不彎。」

一切，仿佛周春梅就在這裡。然而，她真的不在了。

在這裡，周春梅工作了17年。她多次被評為省高院機關優秀共產黨員、辦案能手，2019年還被評為湖南省審判業務專家。

與周春梅並肩戰鬥過的領導和同事們說，這位從湘西大山里走出來的姑娘，如大山般深重，若山泉般清澈。

省高院審監一庭副庭長蔣琳介紹，周春梅是一個堅持原則的人。此前，周春梅在民一庭工作，所辦案件很多涉及金融、房地產等糾紛，法律關係複雜，標的額動輒以億計算，當事人想方設法拉攏她，對她施壓甚至是人身威脅，「但她始終不為所動，公正審理」。

打開周春梅的辦公桌抽屜，靜靜地躺着一封手寫書信：「尊敬的周法官，行政裁定書我們已經收到，你們用幾個月時間把這些事實弄得如此清楚，你們是人民的好法官。我們全組村民都敬佩你的辦事效率及不畏權貴的作風。」兩頁發黃的紅色單線信紙下方，寫着名字「宋義明」。落款時間是2018年1月13日。

宋義明是株洲縣洲坪鄉石板橋村村民，書信涉及的案件，是一起土地權屬糾紛引發的「民告官」案。這起案件案情複雜，牽扯的老百姓都是鄉鄰甚或親戚，如果處理不好，很容易激發矛盾。

省高院審監一庭法官助理黃理告訴記者，在這起案件的審查中，周春梅法官耐心地為老百姓釋法，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把土地確權「確」到農民心坎上，實現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一，讓老百姓心服口服。最終，在周春梅的依法審查下，宋義明所在村組與鄰村鬧了30年的矛盾成功化解。

「春梅平日裡溫柔隨和，但我們討論學術問題時，她從不輕易退讓，除非你的觀點可以說服她。」湘潭大學法學院教授彭熙海是周春梅的研究生導師。在他記憶中，春梅很有原則，看不慣不良社會現象，對弱者懷有一種天然的同情和悲憫。「她有着強烈的是非觀、榮辱觀，痛恨那些通過不正當手段達到目的的行為。」彭熙海說。

「她純樸善良，熱愛自己的職業，並恪守着法官的良知。在我召集專業法官會議討論疑難複雜案件時，總是點名春梅參加。」省高院副院長楊翔告訴記者，「我想要聽她的獨特見解，更需要她那種堅守法律原則決不人云亦云的態度，她從來不會因為我是她的領導或者老師緣故而隨意附和我的看法。」

「她把『責任』二字刻入骨髓」

向某涉嫌報復行兇的案發現場的車庫，在周春梅家樓下。

3年前，省高院審監一庭法官助理黃理曾去過那裡，給正在臥床保胎的周春梅送案卷。

「春梅姐總跟我說，辦案一定要多花時間，多翻幾遍案卷，多審查核實每一個細節。團隊討論案件時，她總鼓勵我們各抒己見、尊重不同意見。」黃理記憶中的春梅姐，愛笑、聲音很輕柔，但總能以女性細膩的情感觸角，運用情、理、法融合的司法智慧，疏導當事人的心理負擔，達到「既解法結，又解心結」的效果。

「案子不分大小，她都會認真對待。」省高院審監一庭法官孫建立回憶說，在處理一起「外嫁女」征地補償案時，周春梅告訴他，絕不能簡單用幾萬塊錢去衡量案情。

「春梅姐說，能否分到幾萬塊錢拆遷款事小，如果不明確回遷的『外嫁女』身份，她以後很難在新集體中生存，也難以獲得別人的公平對待，這將影響當事人的一生。」他介紹，為了妥善處理此案，周春梅幾次三番約村委會、村民代表、外嫁女做了調解工作，最終案結事了人和。

同事們說，周春梅當法官，有自己的「32字訣」：信守程序，明辨是非；善用法理、溫情司法；準確衡平、中立公正；疏導調解、案結事了。而這，成了她終其一生的追求。

幾年前，周春梅審查一起合同糾紛案，發現證據存在瑕疵。她當即頂着炎炎烈日、翻山越嶺，不辭辛勞去現場查看，重新審查證據，要求鑑定機構補充鑑定。最終，案件根據新的鑑定結論改判，為一方當事人挽回損失219萬餘元，另一方當事人也心服口服。「雖然我們獲得的賠償金額少了200多萬，但周春梅法官嚴謹核查事實，作出的判決讓我們信服。」當事人感慨道。

「我經常和春梅一起探討案件和法律問題，她業務能力很強，對條文的理解、法律的適用，非常到位。每次庭里有大案，我總是第一個想到她。」省高院審監一庭庭長伍斐介紹，周春梅是省高院專業法官會議委員，也是審監庭精審團隊的團隊長。有上訴、抗訴的案子，通過她的精審團隊，都辦得精、細、專。

「春梅姐有兩句口頭禪『這樣不妥』、『案件不能太粗糙』。她是一位把『責任』二字刻入骨髓的人，辦案考慮非常周全，常叮囑我『對案件、對當事人負責，也是對自己負責』。」省高院審監一庭法官助理劉寄清與周春梅在同一個辦案團隊，已有兩年時間。

「春梅姐永遠都是一絲不苟的『拼命三娘』，再複雜疑難的案件，她總是有條不紊地去抽絲剝繭，最終形成一份高質量的裁判文書。她時常對我說，『菲兒，審判工作不分大小，任何一個環節、任何一個崗位都有重要的意義。案卷雖然冰冷，但最後形成的裁判結果，足以影響到每一個當事人的冷暖人生。」回憶剛參加工作時，與周春梅在省高院民一庭共處的時光，法官助理龍菲泣不成聲。

龍菲介紹，周春梅手裡曾有一起建設工程案件，一審、二審、發回重審，周折了10年。「為了能更真實地了解工程項目，2014年夏天，春梅姐頂着30多度的高溫，帶着我去永州郊區現場實地勘察。事後，長達122頁的判決文書送達後，雙方當事人均心服口服。」

「媽媽教我恪守『仁義禮智信』」

樂樂是周春梅的大兒子，正在讀高一。走進他的書房，一幅書法作品上，工整地寫着「仁義禮智信」5個大字。

「這5個字，是媽媽教我恪守的做人原則。媽媽是個很正直的人，她經常叮囑我，不能因為金錢名利違背原則。」樂樂掩面啜泣，「同學都不知道我媽媽是法官，媽媽從不准我在外面說。」

「我很後悔以前頂撞過媽媽。媽媽漂亮溫柔，但不愛打扮，她對自己太摳……」媽媽的突然離世，讓這個15歲的孩子手足無措。

周春梅的愛人陳文曲，是中南大學法學院副教授。13日晚，在擺設着靈位、站滿前來悼念的人們的家裡，春梅的兒子在一邊傷心地跪着，陳文曲忍不住悲痛，不時走進書房抹淚。這時，親戚給陳文曲發來視頻通話，2歲的小女兒在鏡頭裡哭着「找媽媽」。頓時，陳文曲淚如雨下。

「小女兒出生後，老婆總跟我說，每次工作上遇到什麼煩心事，回家看到孩子，就心安了。女兒看到她下班，總會一扭一扭樂呵呵撲過去。」陳文曲顫抖着說。

「老婆對法律有信仰。我常跟她說，有些案子，不要查得這麼細，只要程序無誤就好。老婆總說，一定要查清楚，要對當事人負責。」同為法律人，陳文曲懂得愛妻工作的不易，「她，太拼了！」

「我很後悔，半個月前沒給老婆買下那枚戒指……」陳文曲哽咽着說，和春梅相識22年，每年妻子生日，他都會準備一份貼心的禮物，「案發前不久，老婆剛過生日，她挑中了一枚戒指，嫌貴沒買，說要跟明年生日湊着一起買。她對自己，總是很省。」

「春梅姐清廉樸實。她最後一條朋友圈裡發的那張照片中，小女兒穿的舊棉衣，還是我前年給她的，是我女兒以前穿過的……」說起生前摯友，周春梅的閨蜜胡穎怡泣不成聲。

刺向周春梅的利刃，搗毀了這個幸福之家，也摧毀了年逾七旬老父母的驕傲和希望。

老兩口的家，在湘西貧苦大山里，他們都是破產企業的下崗職工，沒什麼文化，也沒有收入來源。當年，為了撫養一雙兒女長大，老兩口白天當營業員，晚上擺地攤。

「女兒靠自己走出了大山，我以為自己到了這把年紀，終於可以享女兒的清福了，沒想到竟是這樣的結局……」提起總為當事人奔忙、一切替他人着想的女兒，母親李福香泣不成聲。

「有太陽的地方還是暖和」

噩耗傳來，周春梅的「朋友圈」震驚了。回憶與她相識相知的點點滴滴，大家無不潸然淚下。

在周春梅的辦公桌前，靜立着一個可升降閱讀架。與她同處一間辦公室的法官劉柳說，因常年伏案工作，周春梅的頸椎病比較嚴重，「她必須得站立着，把案卷擱在閱讀架上翻看」。在她的辦公桌抽屜里，記者還發現了一份住院病歷單：2020年11月7日，她因頸部疼痛伴左上肢疼痛10天，住院治療了半個月。

「春梅善良又樸實。」回憶和周春梅共處的一幕幕時光，劉柳心如刀割，「有一次，我們一起烤火，她不小心把大衣邊角烤糊一大塊。我笑着說，『春梅，你該買件新衣服了』。沒想到，她在網上買了一朵大花，開心地補好了大衣。」

「多希望這是一個夢，春梅還是會溫婉地告訴我：伍庭長，我們團隊又調解了一個案子……」伍斐哽咽着告訴記者，案發前一天下午，周春梅還帶領同事一起學習《民法典》時間效力的相關條款。

「我一直有種恍惚的感覺，總覺得那個消息是不真實的，春梅還一如既往在大樓里上上下下忙碌着，說不定在哪一個拐角就能碰見，她仍然要微笑着叫一聲『老師』。」案發後，曾任湘潭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的楊翔寫下心痛的文字，「面對着兩個失去母親的孩子，失去妻子的丈夫，失去女兒的父母，我感到一種特別的無能為力。在春梅家裡，我的一些同事站在春梅遺像前，望着已定格在黑色相框內那張熟悉的笑臉失聲痛哭。她們是法官，也是母親、女兒和妻子。春梅倒在了血泊之中，而她們擦乾淚痕還將繼續前行，繼續面前這項艱難的工作。」

1月14日，湘潭大學法學院微信公眾號開闢專欄，陸續推出多篇校友們追思周春梅的文章。「她用生命踐行了湘潭大學法學院的院訓——『養浩然正氣，鑄法治精魂』。」師弟甘元春說。

「案發前幾天一個中午，我和春梅手挽着手，在省高院前坪散步。春梅說，冬天的風吹起來好冷，但有太陽的地方還是暖和。是的，陽光會驅走寒冷和黑暗。這些天，我小女兒總在吟唱一首從幼兒園學到的詩：我家洗硯池頭樹，朵朵花開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同事黃燕追思着閨蜜春梅，在朋友圈留下動情的文字。

春去秋來伏案牘，梅花香自苦寒來。在今年這個陽光燦爛的冬春時節，春梅凋零了，卻留下滿樹芬芳……

■短評

春梅雖凋零 高潔永長存

張斌 何金燕

周春梅就這樣走了，我們感到心痛！

她說實話，干實事，拒絕人情案，脊樑不彎，把「責任」二字刻入骨髓。而她遇難前一天，最高人民法院出台的「三個規定」正在朋友圈刷屏。我們為她的遭遇嘆息，更向她的精神致敬。

「公正是法治的生命線」，習近平總書記言簡意深。法官，是社會公平正義的最後一道防線。尊重司法權威，維護公平正義，是建設法治國家、法治政府、法治社會的重要因素。暴力傷害法官，最終傷害的是國家法治，傷害的是公平正義，傷害的是老百姓的幸福感、獲得感、安全感。

春梅雖凋零，高潔永長存。「冬天的風吹起來好冷，但有太陽的地方還是暖和……」這是周春梅生前留下的話。是的，陽光終將驅走寒冷和黑暗。逝去的是周春梅，永遠留下的，是人間的公正與期冀，是公平正義背後情比金堅的堅守，是公正司法、執法為民的執着追求。

法治的威力，在於人民真誠的信仰。我們身處法治社會，每個人都應尊重法律、踐行法治，樹立全民法治觀念，從一言一行、一點一滴入手，將法治思想、法律知識真正融入工作和生活，共同建立起敬畏法律、尊重法治的社會認同。只有每個人都挺起法治的脊樑，法治中國建設才能邁過一道道坎、翻過一道道山，迎來更加燦爛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