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離婚了丨百家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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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王力宏和李靚蕾的故事席捲互聯網。

大眾目睹了，一個完美偶像的崩塌，以及一位家庭主婦，面臨相戀19年丈夫的背叛時，站出來捍衛自己婚姻的始末。

這樁名人愛恨，緣由已能蓋棺定論，現實中卻有更多普通女性正在陷入困境。

聚光燈照不到的角落裡，她們中的一些人，正同時面對着自己患上的心理疾病，以及因此被丈夫背叛、拋棄的難題。

今年年初，33歲的全職太太詹旎，結束了自己長達8年的婚姻。她和前夫相識19年，是彼此的初戀。但在今年，丈夫終於吐露出忍耐妻子心理疾病已久的真言，寧願抽身而去，插足他人的婚姻。

10月，南方的秋日，漫長的拉鋸後他們離了婚，前夫房子、孩子都沒要，只留下一句：「我已經忍不下去和精神病人的婚姻了，想和正常人重新開始生活。」

雙相情感障礙，需要多長的耐心和等待？一個病人如何處理婚姻和家庭的雙重關係？又或者，我們該如何看待這些在泥潭中掙扎的人？

一切似乎沒有答案。

上一秒還擁有着站在世界之巔的確信感，下一秒就深陷連門都不敢出的恐懼中。

雙相情感障礙患者們像是坐在情緒的過山車上，病發起來，就像大腦同時被冰寒與焰浪交融。

2011年，世界衛生組織發起的心理健康調查數據顯示，全球雙相情感障礙的終身患病率為2.4%，患者常在18歲到25歲發病，自殺風險是一般人的15倍以上。而病情遺傳給下一代的概率，則比普通人後代患病的概率高8到18倍。

這個是一個常常被忽視的地帶。患者得不到親人的理解，又常常陷在情緒的桎梏里掙扎。患有雙相情感障礙的詹旎本不敢走進婚姻，但曾經，丈夫的體貼，讓她和家人朋友都確信，這是一個值得託付的好男人，不會讓她受到傷害。但最終一切都結束了。

婚姻的破碎，導致她今年病情加重，亦展現了心理疾病患者難以建立親密關係的普遍困境。

詹旎向我們訴說了這十多年的經歷。她指出，人們常關注抑鬱症，其實雙相情感障礙病情更兇險、醫生不容易診斷，需要得到社會的幫助，卻往往被人忽視。以下是詹旎的講述：

我今年33歲，和我前夫相識19年，戀愛結婚14年。似乎這大半輩子，我花的最多時間，就是和他相知、相愛。我懶，剛結婚時，偶爾夜裡餓了不想起來做飯，都是他幫我弄吃的。

知道他寵我，閨蜜們常開我的玩笑說，你們倆分手，我就不相信愛情了。這一回，或許真的讓她們失望了。

雖然，做錯的人並不是我。我是從抑鬱轉化的躁鬱症，從青少年時期開始，就得病了，前夫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也知道這個情況，但他還是很執着地要跟我在一起。

圖源《丈夫得了抑鬱症》

我們都是浙江溫州人，在同縣城的不同中學讀書、長大，我1988年出生，前夫比我大2歲，故事從我們14歲開始。

起因是2002年某天，我收到了一封信。那年我初二，我們班上有一個同學的表姐在他們班讀書。或許是因為我是班長，又或許是他早就注意到了我。他開始給我寫信，我見字不醜，就回了信。我們寫信聊家常，聊自己家裡是怎麼樣的、父母怎麼樣，生活上有什麼苦惱，學習上有什麼困難，學校里發生了哪些奇葩的事情。

漸漸的，兩個人越來越熟悉，開始無話不說。

圖源《丈夫得了抑鬱症》

通信4年後，我們迎來了2006年的高考，這才有了第一次見面。說來也巧，我跟他恰好被分到同一個考場，定了同一個賓館，他姐姐和我媽媽陪我們一起吃、一起住，然後送我們一起上了高考考場。我有一米七三的個子，他才一米六四，我高他快10厘米。

第一次見他的時候，覺得這個男生好矮。他後來卻說，第一次見面就感覺我好漂亮、很高，頭髮又黑又長。一起高考的時候是夏天，樹上長滿了我最喜歡吃的枇杷。我給自己買了一斤枇杷帶回酒店，他看到後直接拿去洗了，把皮剝了、把籽去了，然後一個一個碼在盤子裡，再端給我。

我被這個細節打動，只覺得，哪裡會有男生細心到這個程度？高考後，我們進入了同一所大學，因為校園暴力，我剛入學就抑鬱病發後休學了，那段時間都是他在照顧我、帶我看醫生、陪我吃藥，像一個真正的親人一樣。

圖源《丈夫得了抑鬱症》

所以，他在這段時間突然表白說喜歡我時，我第一反應卻是，如果拒絕的話，會不會連朋友都沒法做？所以才沒有拒絕。他的確不是我的第一選擇。

首先是我比他高；其次，他是貧困生，家裡4個小孩，條件也不好，什麼都沒有的話，對我這個病不太好。最後，我覺得他還不是很成熟，即便喜歡我，但應該預估不到，我得這個病後，他需要準備些什麼。現在看來，還是他那時候太年輕了。

當時，另一個條件比他好的追求者身高一米八二，人長得帥，在市里也有房子，卻是家裡生了3個姐姐才盼出來的獨子。我因此恐懼，萬一嫁給他，長輩會覺得萬一我沒生出兒子、是沒有價值的。我太熟悉我們這裡重男輕女的風氣了。

圖源《丈夫得了抑鬱症》

所以我想，可能愛情里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好就可以了，也不用在乎男生賺多少錢。

2007年12月1日，我們就在一起了，談了6年戀愛，才慎重地結婚了。整個青春期，我們幾乎都在一起，互相成了彼此的青春。又或許這是我的一廂情願，對前夫而言，他是在用他的青春忍受我。

前夫是一個很偏執的人，同時也很能隱忍。

他起先不是這樣的人。上高中的時候，他們教室天花板上有塊很大的水泥片掉了下來，砸到了他同桌桌子上，他擔心萬一砸到人會造成挽回不了的事故，就異常氣憤，跑去找學校領導理論。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幾乎所有的同學，都因為他跟學校理論而孤立起了他，覺得他大驚小怪。學校也準備開除他，覺得這人太麻煩。最後，在家人的爭取下，得到了一個留校查看的結局。他從此心中憤懣不平，不明白一件本質上是對的事，為何卻給他帶來難以磨滅的傷害？

之後，他什麼事情都會去忍，不管自己是對是錯，都不把內心的真實情緒表露出來了。

圖源《丈夫得了抑鬱症》

跟我在一起這麼多年，他陪着我度過了好多次我失控的瞬間，我發病躁狂時發脾氣、抑鬱時哭鬧，他都在旁默不作聲。本以為這種陪伴，出發點是尊重或愛，結果好像還是出於忍。他忍着所有我的、他的負面情緒，沒有進行疏導，而是不停地鑄造起心靈的高牆。

於是，今年，他覺得他忍夠了，就離開了。當初我發現他有外遇，是因為我們的支付賬戶共用了一個密碼，他很多東西都寄到了那個地址。我直接帶着女兒去到那個地址，敲起了門。

那個女人開門後，第一反應，就是原配找上了門，立刻把門拉得很緊。後來我才知道，她的敏銳是因為，前夫在沒和我離婚的時候，就帶着她見過我女兒。真的太過分了。

圖源《丈夫得了抑鬱症》

我跟他結婚的前幾年，家裡根本沒有錢，為了他工作發展，我們才先到杭州，再到了上海，然後是南京。他和父母、兄姐感情淡薄，我爸媽主要照顧弟弟的孩子，沒怎麼管我這邊，所以我沒有上班，專心照顧女兒，餵奶、吃飯、尿不濕、孩子生病，全是我一個人扛。

那幾年在上海，水電、房租，加上孩子的奶粉，就把他一個月的工資耗光了。他有錢也是去年、今年這兩年的事情，年收入從20萬增長到了100萬。

原本我以為我們可以結束苦日子了，但他對我的態度可以說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前夫是那種細心到可以照菜譜做出一桌好菜的男人，原來，一下班就鑽進廚房了，出去旅遊時也會提前做好攻略、收好行李。

今年，他卻一直指責患有雙相情感障礙的我不正常、帶不好孩子。覺得我強勢、控制欲比較強，還覺得他自己是受害者，完全無法和我生活下去了。

圖源《丈夫得了抑鬱症》

我猜想，他一定是到了別的女人那裡，痛訴了自己的「不幸」遭遇，對方便做出一副溫柔嫻靜的聖母瑪利亞樣子，承諾去治癒他的傷痛。我通過一些朋友打聽到，現在他喜歡的那個女人花錢很厲害，身邊不缺異性提供經濟來源，膝下兩個孩子都是和不同男人生的，目前還在一段婚姻關係中，我前夫實際上做了他們的小三。

但偏偏他就是覺得，自己在那個女人身上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感，找到了做男人的尊嚴。所以，他出去工作應酬時，我發消息催他回來，他嫌我強勢，2、3月，他就不回來了。

我們從3、4月份開始吵離婚的事，我一直在挽留。但10月份的時候，他好像已經非那個女人不可了，在家裡的狀態就是一潭死水，一動不動，出去跟那個女人在一起時，就神采奕奕。

圖源《丈夫得了抑鬱症》

我就在想，如果這個男人對我好過，如果我也在心裡感謝過這個男人的話，我應該讓他去神采奕奕地生活。所以我就放手了，協議離婚。

這或許也有我的私心。我只是在想，如果我不放手讓他們兩個去過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日子，他不會知道跟別人在一起的生活也是一地雞毛的。

割捨掉這段多年的感情，讓我相當痛苦，仿佛同時失去了一個最好的朋友，一個最親的親人。但前夫把責任都推給我，同時拋棄了女兒的行為，也讓我這次的病更加嚴重了。

作為一個剛離婚不到兩個月的全職媽媽，有時候，我也想讓大家知道我們這個群體的人做媽媽，其實是比普通的媽媽更辛苦的事情。如果說，抑鬱症患者絕大部分的時間都處於低迷的狀態，覺得人生無意義、自己無價值，重度病人吃過藥好轉一點後，可能在轉成中度的過程中，有了力氣，會去自殺。

我們雙相情感障礙，痛苦的地方則是在，通過藥物調整和家人支持，我們會慢慢變成一個表面正常、有時甚至愛笑的人，但內心依舊千瘡百孔。

圖源《丈夫得了抑鬱症》

函數中有種遺忘曲線，類似於這種劇烈的情緒變化狀態。雙相情感障礙患者會永遠處於兩個極端，躁動時，對自我的認知非常誇張，覺得自己無所不能，有些人甚至會跑去瘋狂消費。但亢奮3到5天後，我們又進入到了人生的低谷。

就像函數走向一樣，心情一會兒往頂峰走，一會又在下面，所以始終對自己的認知有所偏差。像我這樣的雙相情感障礙患者相當多。

據我了解，北京六院、上海精神衛生中心、南京腦科醫院等各大省會城市比較有名的精神科，每天的接診人數都達到兩三千人以上。科學上沒有明確提出，雙相情感障礙的病得通過怎樣的方法才可以徹底根治，只能說是需要通過藥物來控制這種心境障礙，醫生則會保守地跟患者叮囑服用4到5年時間的藥。

但實際上很多人是終生不能停藥的，他們的後代也有50%可能性是會遺傳到這種病。

圖源《丈夫得了抑鬱症》

所以，我前夫那句「不願意跟一個病人過了，要找一個對自己好的正常人一起生活」的話，本質上，還是表現出了他的不負責任。他有家有孩子有老婆，一朝，為了所謂的自由，全不要了。也讓我從全職媽媽變成了單親媽媽。雖說房子是我的，存款也給我了，但是獨自帶着孩子負重前行的心態，還是讓我很累很疲倦。

我7年前生女兒的時候，住院3天基本沒下過床，產前陣痛20小時，剖宮後腹痛32小時以上，費盡千辛萬苦才把她生下來，還落下了一身病根。腸胃炎腹瀉、子宮脫垂、腰酸背痛……後來右手大拇指都得了腱鞘炎，使不上力。

她是早產兒，我心疼她，照顧得仔細，她也依賴我，虛歲8歲了，還和我一起睡。但一個孩子的健康成長，包括各類東西，需要太多愛和關注了。

患上雙相情感障礙的我，能否給孩子好的影響？能否創造出好的生活狀態？未來能否從全職媽媽轉為事業女性？這些都是問題。

圖源《丈夫得了抑鬱症》

同時，我還被另一個問題深深打倒在地。前夫早就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而且戀愛也談了6年，他充分地認識了我的病情，以及各種狀況，才結了婚。

漫長的相處，都是我基於慎重的態度，對自己的保護，以及對我們未來的考慮。但事實證明，這些並不保險。最後他還是讓我受傷了。是不是對於心理疾病患者來說，多久的考驗期都沒用，疾病就是原罪？無論對方前期表現得多麼溫情款款，最後還是會背叛、拋棄，然後抽身而退？我苦苦思索，但得不到答案。

關於以後，目前我的貧瘠構想就是，可能我會從南京搬到義烏生活。

那裡，工作機會很多，我弟弟和爸媽在那邊。我和小孩一起回去，也能在那邊有個照應。回去之後，我就好好聽醫生的話，如果他說身體情況4、5年之後才能正常，我就按時吃藥，然後找一份工作重新開始。

但對新的婚姻關係，我已經打算放棄了。

一是，萬一找一個二婚的，他再帶個孩子，這種新而複雜的關係，我處理不了；二是，應該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我生病的狀態。

畢竟，相識19年的前夫和爸媽都沒能做到，何必強求其他不熟的人呢？

圖源《丈夫得了抑鬱症》

我總感覺我最親的這些人，關心我，卻也不關心我。我媽生活在農村，一直覺得女兒不結婚、沒小孩很丟人，一定要完成婚姻儀式。所以催我早早結婚了，完全不顧我的病適不適合結婚生子。她們會貌似關切地說，要不你再去看看，能不能治好？但這種關心只是說說而已。

一個人帶孩子，側面上加重了我的病情。因為實際我自己的情緒都不穩定，每天都處於害怕、惶恐的狀態，更難去給孩子安全感。

現在，我一日三餐都要吃藥，一些藥都是進口的，報銷率很低，所以一個月至少得支付六七百塊錢，吃了藥之後都是昏昏沉沉，特別困，腦子轉不動。也常會有一件在別人看來很簡單的一件事情，我看來簡直沒辦法做。

比如，只是帶小孩去打預防針，但是對我來說，門跨出去就很難，連走路都喘氣了。我常對自己保持着過低的自我評價，覺得壓根沒有辦法完成帶小孩去打預防針的這個任務。

這種感受太特別，可能只有包括醫生、病友等小圈子的人才能理解。比如，有位病友丈夫每次去法院起訴離婚，病友就去醫院住院，婚當然離不成。

我懂，這明顯是一種消極的抵抗，但她也只能做到這些。

還有一些病友，求職時，會擔心精神類疾病影響找工作的問題，有些時候醫生給我們診斷也只會寫一個「心境障礙」，而不是明示「雙相情感障礙」或者「躁鬱症」。

圖源《丈夫得了抑鬱症》

我就常想，女兒真的遺傳了我的病的話，她會是一個怎麼樣的命運？如果她碰到一個完全不嫌棄她的人，她會怎麼過？如果她碰不到這樣的人，她一個人是不是可以獨立生活？

曾經，我和前夫都期盼着孩子的到來，我曾以為，這肯定代表一種新生，會讓我們覺得生活能重新好起來，一切都會變好。

最幸福的一天，就是孩子出生的那段時間，有天，她爸爸怕她吐奶，一整夜都沒睡，抱着她、哄着她。最遺憾的，就是我們還是散了。

圖源《丈夫得了抑鬱症》

女兒知道，爸爸因為工作原因，經常出差，偶爾回家一趟，然後會匆忙走掉。

所以這一次，我和前夫離婚後，我也跟她解釋，爸爸是出差去了，所以才不回家。前夫在她生活中比較少出現，但是他也會陪她，過年或者過節的時候給她發很大的紅包。

馬上要到春節，如果前夫不再關心女兒，我應該怎麼解釋呢？這便是我最近在思考的問題了。

（應對方要求，詹旎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