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數點紅梅於雪花中凌寒而開，飄落的月光灑下淡淡薄霧，零散的星芒仿佛隨着她的走動正逐步黯淡，亦如她的心情，斑駁樹影下找不到完整的雜亂。
一陣寒風拂過，思緒如被吹動的書頁，幾聲簌簌，悄無聲息地停在那頁印着白衣少年清澈雙眸，恣意含笑的俊臉上。
理智終究抵抗不住洶湧而來的紛繁記憶。
她駐足，仰望無邊的暗夜星空，眼角悄然滑落幾滴，帶着涼夜洗禮後特有溫度的水珠，不燙，卻灼人肺腑。
十年，日夜交替，春去秋來，一次次的循環往復中，終於還是模糊了青蔥歲月里的那抹單純，讓那一瞬間的怦然心動成為流走於指縫間難以捕捉的一縷虛影。
她是被上帝遺忘的孩子，她自知，她的存在，便註定與孤獨形影不離。
他是被上帝眷顧的孩子，他相信，他的出生，便註定要享受眾星捧月。
那年夏天，陽光炙熱，柳枝盎然，天氣悶得好似連知了鳴叫都顯得有氣無力，略微的風吹草動都覺得是一場來自生命的救贖。
烈陽下，一輛黑色的小轎車駛過坑窪地面，開進一扇略微生鏽的弧形大門......對於那時候的她來說，這輛車的到來何嘗不是一種救贖。
驀地，一道猝不及防的喇叭聲響起，擾亂了這座少人問津的院落，驚起了數隻鳥雀撲翅逃離駐紮已久的舊巢，與此同時，也帶走了在這裡生活已有八年的她。
轎車後座，她側身趴在車窗前，睜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窗外一處，瑩亮的眸光像是長期跋涉在沙漠的絕望者看到綠洲時，唯恐眼前一切不過海市蜃樓，南柯一夢般的小心翼翼......
折射在她漂亮瞳孔里的「天使孤兒院」五個字從放大轉為縮小，如同一段記錄時間碎片的膠捲漸漸落幕，那雙藏在破舊衣袖內的小手也從緊攥到最後的鬆開。
「多善良的孩子呀，不顧性命地救小貓咪，幸虧我們車速不快......孩子，以後你就是我們的女兒，我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讓你開開心心地成長......」
坐在她身旁聲線溫婉的婦人，像極了她在故事集裡看過的媽媽，一個令她午夜夢回憧憬過無數次的美麗幻想。
她回頭朝婦人甜甜一笑，星眸充溢着孩童的天真與期翼，綁着石膏繃帶的左腿傳來陣陣劇痛，如蟻噬骨的警醒，卻沒有引起她過多的關注。
「手心裡留下的深深指痕」終會被時光的大手慢慢撫平，亦如她從出生便被親生父母拋棄於此地，被冠上孤兒身世的難堪......
一切，都會過去的。
她如是想着。
她身處孤獨，所以懼怕孤獨，因而想要擺脫孤獨，可小小年紀的她又怎會明白，從他人身上獲得的安逸滿足，始終只是寄放在自己心靈的一曲慰藉，它能夠讓人溫暖，讓人上癮，甚至讓人遺忘得到它的過程，但曲終人散，終不過只是用一種孤獨來填補另一種孤獨的卑微。
她和他的相遇，像是命運一時興起開了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歡笑過後，取悅了旁人，寂寥了主角。
她從八歲被領養後就認識了他，第一眼看到他，她就無法控制地產生了自慚形穢的退怯心理。
她是被黑暗囚禁的俘虜，她將自己鎖在一個角落裡，不哭不吵，試圖用一切偽裝包裹自己。
他卻愛笑，愛鬧，活潑開朗到無所畏懼，他就像是初晨的一道光，掙脫層層覆蓋於人心的薄霧，輕而易舉地感染着周圍所有人。
可她，畏懼這道光，而他，似乎也並不願施捨她絲毫的光芒。
他成了她名義上的哥哥後，他們之間，卻比陌生人還要薄涼幾分。
他看她的眼神，總是帶着不屑與鄙夷，那赤裸裸的輕視令她無所適從，更令她心慌，生怕他對自己的厭棄會剝奪她剛體驗到的親情，讓她再次回歸無人問津的孤島。
所幸，他從未在他親生父母面前說過她的任何壞話，然而，男孩譏誚的神色卻像一顆種子灑落在她心尖，日積月累，破土而出，長成她難以忽視的蒼天大樹。
她再也不敢直視他的亮眸，唯恐從中看到自己那不可見人的醜陋。逐漸地，低眉沉默成了她與他的交流，他的背影也成了她青春記憶里最濃重的筆墨。
光陰荏苒，四季輪換，她埋藏起泛白的舊衣服，換上了曾經從未奢望過的新衣服，不華麗，不昂貴，卻因是由親人所贈，鐫刻着親情而非同情的痕跡，珍貴得令她如獲至寶。
她用盡所有的愛經營着這個被譽為港灣的家，精心呵護着這份得之不易的溫馨，她以為這就是她所渴望的尋常人生活，可每當脫下腳上那雙高低不等的鞋時，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拷問接憧而至，曾經最為排斥的孤獨感油然而生，猝不及防襲上心頭之際，熟悉的空洞再一次籠罩着她，那是誰都無法讀懂的狼狽，也是無法向誰啟齒的秘密。
她不知道的是，每每她蜷縮在床角，抱着膝蓋，埋首哽咽時，那未關緊的大門外，一道修長的身影總是久久不曾離去。
曾經的男孩已是翩翩少年，在歲月的沉澱下，那雙令她驚懼的，充滿嘲諷意味的眸早已褪色......可她，從未察覺。
人們願意展露結痂的傷口，卻往往不願意揭開陳年留下的傷疤。只因傷口帶來的疼痛可以用藥物治療，用時間治癒，可傷疤潛藏的疼痛，是連記憶都消磨不掉的不治之症。
又是一年悶熱的夏天，她告別初中殿堂，正式步入高中生活，而他，幾個數字拼湊成完美的答卷，為他的高考添上一個令人艷羨的句號，也為他出國留學鋪下一條光明大道。
如若沒有發生那一件事，她想，對於他的離開，她內心將不會有任何波瀾可言。
那次意外，徹底粉碎了她多年來努力構築的心牆，那雙遮掩她「傷疤」的靴子如同支撐她生命的柱子，當它消失時，她的天，也塌了。
承受着周圍人異樣的眼光，她跌坐在地，眼前驟然一片灰暗，那雙只穿着襪子的腳從未有過的顯眼與侷促。身側一隻靴子隱隱露出的增高墊，似乎都在嘲笑她虛偽的隱藏，不留情地撕碎她故作堅強的自尊......她多麼希望此時此刻有一道縫隙讓她躲藏，能夠將自己永久地埋葬在裡面，不見天日。
耳邊嘈雜的議論聲接連不斷，句句刺骨，混沌的腦海中莫名響起了當初孤兒院的刺耳喇叭聲，那究竟是她追求的救贖，還是她自欺欺人的美滿......
腳踝突然被握住，被遺棄在一旁的短靴被人撿起後熟練地套上她的腳。
她傻傻抬起頭，被人攔腰抱起也沒有掙扎。
逆光中的少年，皺着眉，眸底仍舊是她印象中面對她時才有的冷漠，可那一剎那，她的心臟猛然一跳，四周的嘲笑聲恍然匿跡。
時光如刃，卻斬斷不了心中的牽掛......
繁星下，她低眸，在眼角的淚珠乾涸成痕後，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般打開手中的紅色結婚邀請函，當看到裡面排列着的兩個名字中有一個是她自己時，她愕然地瞪大了眼睛。
萬籟寂靜，她覺得自己連呼吸都帶着顫意。
良久，她捂住臉，低聲哽咽：「其實我很膽小，也不喜歡貓。」
「我知道。」低啞的嗓音從她身後傳來，一件黑色的西裝外套披上她的肩膀。
聞言，她愣了幾秒，隨即瞳孔一縮，震驚地轉過身，抬頭看他時，抓着邀請函的指尖都是抖的。
他垂眸看着她，眸底含笑。
他知道，他什麼都知道，從始至終......
十年前的孤兒院裡，他親眼看到她將小貓扔向正在行駛的車子前，也親眼看到她是如何不要命地衝到車前「救下」那隻貓。
她用鋌而走險的方式，成功擺脫了孤兒這個身份，然與此同時，她失去的，卻是自己健康的雙腿......她成了長短腿，她讓自己一步步陷入了承受他人異樣眼神的無助境地！
他曾一度不恥於她的行為，卻終究不知出於何種心情，他從未將事情的真相告知過父母，興許他心底明白，一旦他說出了事實，她失去的，就不僅僅是一條腿，而是她生活的全部。
一直到後來，那不經意間路過女孩的房間，驀然一瞥見到她臉上的彷徨無措與孤獨悲傷後，不可否認，他的心態變了。
以往能夠理直氣壯朝她投以不屑輕蔑的目光，自那時開始，好像變得沒底氣了。
甚至，他察覺到一種陌生的情愫在自己心頭蔓延，一種對她在黑暗中找不到方向的心疼是那樣明顯。
他想，真正該生氣，該責備，該原諒的，從來都不是他，不是他的父母，而是她自己，是她用了錯誤的方式，給自己的人生帶來了無法挽回的傷害與痛苦，而他今後唯願做的......
「未來，我陪你一起走。」
作者：小千歲談情感
一個熱愛生活與文字，致力於發現身邊情感故事的南方妹子。
【本文原創，轉載需註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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