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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北方人心裡都有一個「南方」,尤其是十七八歲孩子們,對「粗獷」和「細膩」開始有了朦朧的界定,對另一種未知的風景充滿好奇。李欣吾就是其中之一。
山東這個省份帶着煎餅的糧食味和蔥的辛辣味,其實和她的性格很像,粗獷,潑辣,不拘小節,這個土生土長的山東人天生就會蒸饅頭烙餅,當然,這是後話。
高中畢業那年,李欣吾把6個志願全填在長江流域,她長在黃河邊,也該看看長江了,最大的原因是她知道自己過於大大咧咧,江南女子的氣質總歸比這個山東姑娘溫柔,她想學一學。
2014年的無錫,黃金地段的房價還是4位數,李欣吾的學校周圍還是一片荒蕪。這是她第一次來到南方落腳,坐在高鐵上,看着窗外的景色跟地理書上描述的一樣,她終於體會到豁然開朗的感覺了。
每年梅雨季節,她都覺得浪漫無比,儘管淅淅瀝瀝的雨讓任何活動都變得不方便,但她喜歡。因為詩意,一定要和雨水有關。
梅雨季一過,因為社團聯誼,李欣吾認識了一個排斥社交軟件的朋友。當時聯誼的形式並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團建,反而很浪漫:每一張紙條上都有一個名字,抽到的人就是需要認識的人,李欣吾抽到的那個人也很配合,部門會議上,比起其他人,她的任務倒是容易交差,她自己,是被陳洲抽到的那個。
這種聯誼,每個社團都會有,往廣了說,讓大家融入集體交交朋友,往狹隘里說,有機會成為男女朋友,也不錯。但一般來說,李欣吾這種身高和體重差不多的女生,在找男朋友這件事上毫無優勢,她也沒什麼自信,對待聯誼的態度,她是「廣義」的那個。
無錫這座城市,社會工作做得很好,加上在青協的緣故,幾乎每個周末,李欣吾都會出去參加一些活動。在這些活動里,她聽完了一位92歲老人一生的故事,在五一的火車站目送過幾千人潮湧動,去福利院陪小朋友們剪紙,跨年夜在舞台上方撒下一堆花瓣氣球聽台下觀眾尖叫……無論什麼,她都很平靜,只有見到陳洲時,她才會感受到明顯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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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感情,整個四年她也未曾對誰開口說過,幾乎整個大學生涯,李欣吾和陳洲都在用短信聊天。所謂聊天,無非是逢年過節發個問候,偶爾想起來分享一下瑣碎而有趣的日常,先發短信的一方,往往是陳洲。他們為數不多的碰面機會,是那些志願活動,能夠看到穿紅馬甲的彼此,但他們的交流只存在於短信這個媒介,儘管李欣吾並不是一個很拘謹的人,起碼在社交軟件上是這樣,但是短信這種十年前的形式,她覺得尷尬,真正見面,有時候連招呼也不打,無論是誰,都感覺彼此是個陌生人吧。
李欣吾從來沒有過熱烈的感情,她從不追星,所以不理解室友為了偶像買一堆海報,追到機場的衝動,她也不喜歡聽別人感情的煩惱,儘管每次都認真開導朋友,但本質覺得所有感情波動都不必要,她喜歡陳坤,起因是第一期「行走的力量」,陳坤的眼神配着寂寞寥落的高原,像多情卻粗獷的邊塞詩人。她喜歡性格裡帶着一絲冷氣的人,雖然她本人凡事並不表現出冷漠。
對待陳洲,李欣吾保持着淺淺的感情。這份感情起源於一封信,陳洲在一節無聊的課上分兩次寫了這封信,如果沒有記錯,那封信一共五張,用了兩種不同的紙,一些沒有主旨的碎碎念。陳洲把它遞給李欣吾之前,一直攥在手心,以至於讀的時候,都不能平平地展開,大學四年的時光,它一直卷卷的被收在盒子裡。到離校那天,李欣吾急着去見陳洲,忘記帶走最初的這封信,就像他們之間的故事,無疾而終。
2017年,李欣吾大三,那年的無錫好像特別冷,雨也比從前來得頻繁,尤其是入冬以後,對於天天去圖書館準備考研的她來說,倒是一點也不浪漫了。那段時間,突然開始有人用「溫柔」形容她了,無論是天天見面的室友還是隔壁桌複習的同學,甚至有幾朵桃花開在李欣吾的生活里,但都被她剪掉了,以一種過於冷酷甚至不夠禮貌的方式。直到後來,李欣吾才明白,不是梅雨把她泡透了,也不是江南的氣息給了她滋養,而是每天面對的那些文字,像砂紙一樣,把粗糙表面拋光了,更因為那個總出現在短信收件箱裡的男孩,開始真正在她生命里留下什麼了。
陳洲在某天晚上約她一起散步,大概同樣處於考研末期的他壓力大,總要傾訴一下。李欣吾那時忙忙碌碌找工作,晚上回來複習,但是那兩天,每天圖書館閉館,他們還是會去傳說中的「保研路」轉上好幾圈,大路小路來來回回,從明到暗又從暗到明。一路上,李欣吾說不上幾句話,總是抓一把草耍着玩,聽他講一堆瑣碎的事,關於看的書,關於未來的專業,關於從前的女朋友,等等。失去聯繫後的很多個夜晚,李欣吾一直想回憶起那些天聊天的核心,什麼都想不起來。
但有句話,李欣吾倒一直沒忘。講到高中時候前任的故事,陳洲說這個故事講出來,就不再是自己的故事了。告別舊的故事,是要有新的感情開始了嗎?李欣吾想問,卻沒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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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畢業還有三個月,無錫正草長鶯飛,黿頭渚的櫻花又一次盛放,每年,李欣吾都不會錯過。逛園子的前一天,李欣吾通過了實習期,陳洲即將正式成為一名法學碩士,他們去吃酸菜魚,算作慶祝。飯桌上,陳洲一直在講如何如何辛苦,又多麼幸福。李欣吾插不上話,這桌菜真應景,又酸又菜有多餘,是她本人。作為這方面失利的人,實在不需要一個成功者發表獲獎感言。那頓飯李欣吾吃得憋屈,以至於後來再也沒去過那家店,好幾年沒再吃酸菜魚。
後來李欣吾才知道,他倆報考的是同一所大學。但陳洲早就知道,卻不知為何從來沒提起過,她問過,卻沒有得到任何正面回復。李欣吾很長一段時間都在捶胸頓足一樣地懊悔,如果當初努努力堅持下去,或許就是另一個劇情,或許他們的故事就不是短短的幾千字,而是需要奉上這漫長而浪漫的一生。
五月份,論文的最後階段,李欣吾收到陳洲的禮物——《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一本剛剛被做成動畫電影的書,李欣吾許諾說她很快就讀,實際上看完了無數其他作品,閱讀筆記都寫完了兩本,這一本也沒有看下去。
李欣吾不知道用什麼心情讀下去,她無法控制心跳,不適合讀書。
電影,是很久之後打開看的,也是到很久以後,李欣吾才知道,劇情是愛喝酒的女生與製造相逢的學長邂逅的故事。「真是奇遇啊,偶然路過而已。」他們的相遇,在李欣吾看來是驚喜的奇遇,但彼此沒有刻意干涉,終究還是僅僅路過。
畢業典禮那幾天,是他們最後一次交集,雖然當時他們都不知道。陳洲約李欣吾去拍了畢業照,正好學姐學長回來,順便給他倆也拍了照片,還仔仔細細修了圖。那些照片一直存在她的電腦里,她給爸媽還有很多朋友都看過,唯獨自己沒敢細看,沒有發給過陳洲,陳洲也從沒提起。她以為彼此都默認,有一天他們會坐在一起,甚至可以到白髮蒼蒼,細數這些年的光陰和來路,後來才知道這只是自己頭腦里的假象。
李欣吾一直想做個詩人,雖然沒有太多創作,也沒有什麼成績,給陳洲的畢業禮物是手抄的一整本的離別詩,摻雜着愛情詩的片段和自己的札記,這是文人含蓄的表達方式,起碼中文系畢業的李欣吾自己感覺確實如此。送禮物的時候是典禮結束,陳洲說自己的父母也在,李欣吾神經大條地上去跟他的父母打了個招呼,也沒顧忌什麼。後來的她再也沒有那麼衝動和直接,大概她的青春就停在了那附近的時刻。
可能因為陳洲的刺激,對着一個考研失利的人談自己的上岸之路,李欣吾長久地耿耿於懷。畢業前,她辭掉了工作,決定離開無錫,回家二戰考研,選的學校和陳洲隔了半個中國,她以為只要自己彌補過這個遺憾,做出遠遠超過一開始的選擇,就會有自信坦坦蕩蕩地去廈門海邊吹噓了,就像坐在酸菜魚旁邊的那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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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離開無錫的前一晚,李欣吾收到陸洲的短信,像絕大多數情侶剛開始約會一樣,他們一起去吃飯看電影,當然他們這不叫約會。這是一種分別前的儀式,後來李欣吾才意識到,聊天,送禮物,在湖邊徹夜聊天,包括去自己最喜歡的西北操場看日出,都不是出於偏愛。而是做任何事都講究儀式感的陳洲,完成自己想要的畢業氛圍,僅此而已。
那天的電影是《超人總動員2》,片頭公益動畫的主人公是個肉包子,講的是它兜兜轉轉,最終才體會到母愛無言的故事,比電影好看。晚上回去,陳洲在車上講了幾個當時比較轟動的案子,講相關的量刑原則等等。李欣吾心想,以後啊,一定是個好律師。許多些年過去,那些案子到最近全都宣判結果徹底了結。李欣吾卻還沒把他們這些故事忘乾淨。
那天回去,他們去湖邊坐了一晚,學校圖書館西面的小蠡湖,四季風景不同,但時時美如畫,黑天鵝成雙成對,是學校特別保護的,它們的窩在湖心小島,在遠離喧擾的世外享受四季更替。夏天的晚風總是最溫柔,日落以後,蓮花已經收起花瓣,隱隱約約看到蓮葉下的雨,成群結隊慢慢隱下去,湖邊廣場上玩滑板的少年們帶着小小的音箱都陸續走遠,激情的歌也遠去,只有遠處的醫學樓還亮着最後幾盞燈,竟然一直陪他們熬到天明。
那是李欣吾一生都忘不掉的風景,那天沒有星星,李欣吾心裡有星星,就在自己身邊。他抬頭看見半輪月亮,說出了那句經典的「今晚月色真美」。是不是說給自己的,李欣吾至今也不知道。唯一後悔的是,那時候太自卑,再自信一點點,或許會有勇氣在昏黃的路燈下輕輕牽一下他的手,被拒絕也無所謂。
離開無錫那天,李欣吾終於在進站口如願抱到了她喜歡了四年的男孩。只不過世間的一切,到了頂峰,都會開始墜落,這是誰也逃不開的法則。
不再見面的日子,他們還會有一遭沒一遭地聊天,開學前的暑假,陳洲會分享奶奶煮的面,他看的小說,開學以後,會分享要去參加的講座,要去準備的考試,而李欣吾在沒有空調的圖書館走廊,背着每一本語言學著作的核心要旨,從熱到窒息,到冷到顫抖。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兩線相交以後,剩下的就是越走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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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個月之後,考研二戰失敗的她,又回到了無錫。同一個車站,她繞到進站口又看了一眼當初分別的地方,嘆了一口氣,像是一種儀式,紀念那個留下美好記憶的人,從此再也不會出現在自己的生命里了。
在此之前三個月,李欣吾在深夜給陳洲發短信,沒有一個問句,僅僅是表達喜歡。可惜命運弄人,生活有時比小說可笑,李欣吾的手機突然收不到陳洲的任何短信息了。「大概命運在保護我吧」,李欣吾這樣安慰自己。
考試以後,李欣吾才知道好幾年不追的《名偵探柯南》更新了新一和小蘭的戀情,變成高中生的新一在修學旅行中和小蘭確定了戀情,陳洲的頭像也換成了新一,這個深愛着《海賊王》的人,竟然換了一個從來不追的日漫人物。
這算什麼呢?對自己告白的一種答覆?李欣吾期待一種明確的答案,畢竟陳洲應該知道,她唯一看下來的日漫,只有柯南。
很顯然沒有,等來了一張聊天截圖,是陳洲向自己的室友解釋換頭像並不是因為有戀情。那是什麼呢?李欣吾問不出口了。關於自己的告白,陳洲最先挑起了話頭,但他關於自己那條告白的回覆,模模糊糊,李欣吾心裡倒是清楚。
新年那天,兩個人照例互相問候新年快樂。陳洲說起自己的父母問起李欣吾,但他向父母否認了她的存在。這是一個令人迷惑的答覆,如果短信能發黑人問號,李欣吾想回一千張。為什麼要否認存在,她沒有問下去,只是更進一步確認了自己再陳洲心裡的位置——沒有位置。
考研成績公布那天,李欣吾哭得傷心,從她記事以來,從沒有這麼傷心的時候,這和陳洲毫無關係,這次,僅僅是為了自己。
晚些時候,平穩了心情的李欣吾吃了飯,朋友們打來了電話安慰她,告訴她依舊是個厲害的人,和她商量,為以後的工作提一些建議……到最後,李欣吾跟陳洲說了情況,他回復的具體內容在李欣吾的記憶里早已成為模糊的背景,似乎提到讓自己給他打電話,但李欣吾視線挪不開的焦點只有最後那句「別半夜發消息給我,我不喜歡」……這是陳洲發給李欣吾的最後一句話。 「好的」,李欣吾點了刪除好友選項。
徹底失聯,2019年2月份,在此後至少半年的時間,李欣吾都陷在糾結里。陳洲從來沒找過她,這比任何回應都有說服力。她不知道陳洲是否好奇或者疑惑,為什麼昨天還在聊天的人,今天就徹底消失在生命里不復存在,她也曾不斷譴責自己,那晚的告白過於突兀、不顧及身份,以至於失去了最基本的禮貌,也後悔沒有向陳洲說一句抱歉,對不必要的打擾表示歉意。白羊座的李欣吾凡事都衝動,那天是她最相信星座的一次。
後來,李欣吾跟很多朋友提起過陳洲,坦誠地表達自己的愛慕和遺憾,還有偶然的想念。這些情緒,李欣吾統統歸結為矯情,她希望自己很酷,比陳洲還要酷,可以坦坦蕩蕩徹底把一個人移出生活,很顯然,她並沒有做到。李欣吾願意強迫自己相信,她和陳洲曾經有過對彼此的喜歡,即使短暫,至少在那晚的月色下,有一瞬間的浪漫僅僅定格在他們之間。
李欣吾經常會恍惚,忘記兩個人徹底斷聯究竟有幾年,所以偶爾想起,總要掰着手指數一數。數着數着,也快三年了。
等到夏天,又是一場畢業典禮,或許會有另一個人把情詩交到陳洲的手裡,他們會一起向父母打招呼。在那之前,陳洲或許會向她再說一遍:故事講出來,就不再是自己的故事了。以上的故事,會屬於另一個姑娘了。
祝:有美好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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