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用「你的性格」賺錢？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文 | 深燃（shenrancaijing），作者 | 鄒帥，編輯 | 唐亞華

測星座、塔羅占卜、測基因……年輕人對自己的好奇從未減少，現在大家開始玩「性格測試」了。

不僅是年輕人自己喜歡測着玩，一些大型企業也會在員工入職前要求其完成性格測試題，據網友分享，有的公司在員工入職一年半之後會要求其重新測試一次，看是否有變化。此前，還有一檔國外綜藝節目將16型人格的素人聚集在一起，觀察他們會有哪些典型的反應和行為，觀眾評分和網絡討論度也很高。

性格測試到底是什麼？

目前各大社交平台上討論度最高的幾項測試主要是MBTI、霍蘭德職業興趣測試、九型人格測試、大五人格測試、DISC性格測試等等，這類測試的共同點是都有心理學學科背書。心理諮詢師朱曉輝向深燃解釋，大五人格測試是有科學依據的、有效的心理測試，九型人格測試和MBTI等是建立在心理學理論上，有價值但不夠嚴謹科學的測試。

熱衷於此類測試的95後禹楠同時也沉迷星座解析，她向深燃總結，從受測者的體驗感來說，「星座是泛泛而談，性格測試更個性化，而且因為它們是心理學出身，說出去感覺更有信服力。」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吳悠給出了更直接的解釋：「這類測試就是回答『我是誰』。」

正像禹楠所說，玄學也好，心理學也罷，年輕人遊走於五花八門的測試之間，得出一個來自計算機系統的，概括性的自我定義，其實是出於對自己的好奇，同時也是認識他人、尋找同類的一座橋樑。就連互聯網公司也盯上了這種需求，有APP近幾年多次推出「測你是什麼顏色的人格」之類的測試，在年輕人中頗為流行。

需求，同時也促生了生意。隨便在網上搜索性格測試，各類頁面紛紛跳出來，都打着權威的名號，而且什麼都能測，從性格測到情感，從前世測到今生，其中不少都是付費項目，價格從幾塊錢到幾十上百元。MBTI最近討論度驟升，不少網友慕名去測，隨便找到個鏈接，花了好長時間做了幾十道題下來，結果顯示需要付費30元才能解鎖測試結果。

有神秘感、有趣味性、可以社交、年輕人喜歡，這是性格測試流行的基礎條件。存在信息差、心理學教育不算普及、大家雲裡霧裡，不知道究竟哪些測試權威，又需不需要付費，這是性格測試「撈金」的進階條件。

性格測試里的迷霧，還有多少？

交友、求職、剖析自我，性格測試火了

最近幾個月，禹楠接觸到了性格測試里最火的MBTI。MBTI全稱是邁爾斯-布里格斯類型指標，通用的名字是MBTI職業性格測試，將人的性格分為16個類型，以INFP、INFJ、ESFP、ENTJ等四個字母的組合代稱。

很多人表示自己第一次接觸到它，還是在大學的職業生涯規劃課上。來到社會中，不少公司也會在員工入職前要求其做相關測試。小紅書某博主發布視頻稱，自己2021年做了MBTI測試，對自己有了清醒的認知，並且做出了轉行的決定。

禹楠在百度搜索關鍵詞，很多鏈接都明晃晃地將「測測你適合做什麼職業」「給你一些職業指導」之類的話術擺出來。禹楠了解到，這個測試的官方網站名為16personalities，國內也有才儲網可以測試。

禹楠選擇在16personalities上測試。測試全程免費，測完可以直接出結果，結果包括以四個字母組合而成的人格代稱，以及一個中文名字，還有基本的解讀。如果要獲得更詳盡的解析報告，則需要付費，最便宜的是310頁的Premium Profile（高級檔案），價格為190元。

她總結，測試題目多是陳述性語句，例如「你發現在向別人自我介紹時有困難」「你通常不會主動跟人交談」，受測者需要選擇同意或反對，「不過同意和反對還是有程度的，按圓圈的大小表現，反對一側最小的圓圈是一般反對，最大的應該就是完全反對。」

最後，禹楠測出自己的人格為ESFP表演者，解析中說此類人格「擅長交談，聊天時炫弄自己獨特而不失率直的幽默感」等等，她認為很準確。

MBTI測試中的16型人格來源 / 百度百科

除了自己玩測試，還湧現出一群二次創作的博主。

小紅書上，與MBTI相關的筆記在7700篇以上，內容以科普向、解讀向、娛樂向、社交向為主，其中最常出現的筆記形式是「梗圖（meme）」，也就是以16型人格的特徵為素材，創作表情包，以此展現各類人格在遇到同樣的情況時，會做出怎樣的反應。

簡單說來，MBTI等性格測試就是把同一套題庫交由不同的人來做，從而劃分出固定的幾種類型，同一類性格的處事特點存在很大的共同點，「玩的就是刻板印象。」禹楠看多了梗圖後總結道。

微博上還有專門發布MBTI梗圖投稿的博主，粉絲在20萬以上，每條微博的互動區也很熱鬧。玩MBTI的網友們大多對自己的性格結果擁有強烈的認同感，所以每次遇到與自己相關的梗圖時，便會在評論區對號入座，發出「拆監控」「是我本人」之類的感嘆。而在遇到與自己無關的梗圖時，網友同樣還會出於認同感，發表「如果是我，我就會……」一類的評論。

MBTI梗圖 來源 / 微博@MBTImemes

找共鳴、玩梗圖都屬於娛樂和社交向，另一波火熱的討論來自於科普和解析向。抖音、小紅書等平台上，做此類內容的博主有心理學從業者、性格測試愛好者、職場分析人士等，他們用性格測試結果匹配職業、行業，給出就業指導。

性格測試早不是新鮮玩意，MBTI也不是唯一一個。據深燃觀察，很多有心理學背書的性格測試都被網友翻出來，以娛樂性的方式推向社交平台。九型人格測試、大五人格測試、霍蘭德職業興趣測試等等也頗受歡迎。

這些測試都系出心理學同門，但各有各的側重，例如霍蘭德和MBTI傾向於職業指導，大五人格和九型人格只立足於人的性格定義。因此，對於廣大網友來說，每個測試的題目不同、玩法不同，測出來的結果也可以一次次刷新自我認知，甚至還能提供就業指導。

除了建立在心理學理論之上的性格測試，還有一些測試只是純粹的社交產品，網易雲音樂就是熟諳此類套路的互聯網公司之一，去年5月推出了性格主導色測試，前幾年還有「你的使用說明書」等測試，每一個都會掀起一波討論熱潮。

五花八門的性格測試，存在多年的星座、塔羅牌、八卦占卜，還有前幾年風靡的基因測試，都因為踩在了年輕人的好奇心上而持續受追捧。

搬運、解讀，性格測試背後的生意

好奇心，是可以變現的。總的來說，靠性格測試賺錢的人分為兩大類，一是搬運測試本身，二是基於這個測試給出更多解讀和增量。

找到此類測試的官網需要花上一點時間，這就給了不少機構和個人搬運、改動測試鏈接的機會。

深燃在百度搜索MBTI、霍蘭德職業興趣測試等關鍵詞，排名前幾的鏈接大多是來自互聯網心理服務機構，右下角均有「廣告」字樣。深燃隨機點開一個霍蘭德測試鏈接，完成90道題之後，頁面顯示需要微信掃碼關注公眾號獲取測試結果。此類型的測試門檻低，且以免費為名鋪設信息流廣告，自然可以吸引到一部分流量。

深燃同時也在淘寶上找到許多心理服務機構在出售類似的性格和心理測試，價格以9.9元、19.9元居多。這類商品往往是該店鋪內價格最低的，其他價格幾十上百的「心情疏導」「婚姻家庭指導」「情感挽回」等鏈接位列銷量前幾。從幾塊錢的輕鬆測試題，引流到價值更高並可能產生復購的商品上，是個性價比很高的操作。

閒魚上更是有不少生意。深燃詢問多個賣家具體的商品內容，對方都表示是試題和解析打包出售，直接發鏈接或網盤。內容差不多，但價格參差不齊。拿最火爆的MBTI來說，有賣1元錢的，有關注公眾號免費給的，有18元帶解析的，還有20元帶好幾種測試的。

閒魚上性格測試相關鏈接 截圖 / 深燃

深燃以2.8元的價格購買了一個名為「MBTI職業性格測試」的網盤文件，內含19個文件，包括試題、介紹以詳細解讀報告。不過，該文件中的題目只有48道，做了一些簡化和修改。

該閒魚賣家表示，此測試就是針對職場出的，當深燃問及來源，對方只說「心理測試機構出的，道上的事少打聽。」深燃在其動態中看到，從1月25日，2.8元的商品鏈接上架到發稿前，已售出過40件。粗略計算，一個2.3MB的文件夾，不到一個月也能賺112塊錢。

深燃看到一位賣家以30元的價格出售MBTI中INFP人格類型的300頁全英文解析報告，對方表示，自己是在官方網站16personalities測試完花200多塊錢購買的，他自己就是INFP，所以沒有其他的報告。

總的來說，個人賣家大多是藉助信息差，把自己已有的資源鏈接打包出售。來源或許是公開的，或許是付費的，無論如何，都是通過多次銷售，把一份文件的價值和利益無限放大。

這種生意經合法嗎？北京至普律師事務所李聖律師向深燃解釋道，出售自己的測試解析，屬於其個人的私權範疇，只要不影響他人，法無禁止即可為。至於在一套理論模型之下自行獨立設計出售，知識產權歸屬於自己。但如果是把別人製作的試題原封不動地出售或盈利性使用，則侵犯到原作者的知識產權。

另一波賣解析、賣增量的掘金者，由專業人士和資深愛好者組成。

專業機構多在淘寶上開店，閒魚則是大多個人從業者的聚集地。閒魚賣家羅言的主業是心理諮詢師，她從今年1月底開始接線上的測試和諮詢。羅言的閒魚中，除了MBTI，還有SCL90等心理測試，以及「房樹人」這種需要人工解析的測試。

她解釋選擇上架這些商品的原因，「一是因為它們是嚴肅性測試，精神科在用，我自己工作中也會用。二是用來引流，因為這些測試搜索量很大，但很多人在網上會發現付費或免費的鏈接都有，很難找到權威的內容，我給大家做了一個篩選。」

羅言給MBTI等測試的標價是1元，進階的榮格測試標價20元，「房樹人」60元，價格最高的商品是潛意識探索體驗，售價200元。一個多月之內，羅言在閒魚上收穫了150多個詢單，最後成交的大概有30個。

性格測試火了，愛好者也在湧入。一位閒魚賣家掛出價值48元的性格測試人工判型鏈接，並表明自己是「搞副業」。深燃諮詢該賣家，對方自我介紹是愛好者，接觸MBTI兩年有餘，可以通過視頻電話的方式，人工給買家判型。按他的話來說，人工判型比機器測試誤判率低，而且他可以給出一些職業建議。

只賣鏈接，成本低、獲客快、回本快；賣增量，或許沒那麼快獲客獲利，但畢竟有一定理論知識支撐，有長期發展的可能性。圍繞着小小的性格測試，確實有不少商機。

為測性格花錢、用測性格掙錢，靠譜嗎？

愛好者和從業者抓住了風向，此外也不乏一些想掙一筆快錢就走的人。

MBTI火了，但很多人不知道官網在哪，打開網頁搜索，鋪天蓋地的廣告讓人難以辨別真偽。於是經常有網友吐槽，自己隨便找了個說是MBTI測試的鏈接，花了時間和心力做了90多道題之後，頁面顯示需要付費30元才能解鎖測試結果。隨後，該網友才了解到，官網明明可以免費測試。「起碼看結果是不要錢的。」該網友表示。

花錢解鎖結果只是一個基礎「坑」。上文提到的心理服務機構的引流法，也存在「隱秘的角落」。羅言表示，在心理諮詢行業，向患者給出承諾是違背職業倫理的。「我們可以做疏導、做治療，但不能給出類似『挽回前任』的承諾。」所以，以這個鏈條來看，買家因一個便宜零門檻的測試鏈接了解到一些心理服務產品，但並不具備辨別能力，很容易被「收割」。

究其根本，之所以會有人想趕一波熱度圈錢就跑，是因為大眾不知道此類測試是否需要付費。吳悠向深燃解釋，MBTI在心理學領域中使用還是比較多的，簡單的題目測試公開渠道就能獲得，一般付費點主要是在解釋和建議部分。

朱曉輝告訴深燃，目前在標準的心理諮詢和心理實驗的過程中，從業者會使用SAS、SDS、Scl90等常用量表。他解釋，心理學領域比較認可的測試，通常被稱之為量表。

「這些被稱之為量表的心理測驗，都是經過大量心理臨床實驗確定的測驗，不夠有趣，但具備準確性和可靠性，而且比網上的興趣測驗還要便宜很多，一份測驗可能只有十幾塊錢，甚至一兩塊錢，最貴的也不過是一兩百塊錢。」朱曉輝說。

簡單來說，專業人士通過細化題目、給出解釋和建議要求付費，相對來說比較靠譜，但如果只是讓你花錢做題，最後給出的結果也是官網本就有的，那就要三思了。不過，羅言也表示，心理行業從業者的水平參差不齊，即使是找專業人士，也要仔細鑑別。

那麼，把目光放長，性格測試能繼續火下去嗎？

圍繞着性格測試展開的生意，看似小打小鬧，其實冷靜下來看，這似乎是一個新流行風向的入海口。就像星座領域，誰來得早，誰的話語權強，誰就更能積累原始粉絲。趁着此類測試還沒完全祛魅，不少人先進來占個位置，對未來的內容產出及變現渠道抱有期待。

陸路是一名互聯網公司在職員工，1月底開始運營小紅書賬號@搞點MBTI試試吧。她給自己的賬號定位是搬運+原創和MBTI有關的梗圖，「因為國外對於這方面的討論已經很成熟了，梗圖很多，我就搬運過來大家一起聊。」

陸路自己創作的部分主要是基於16型人格的特點製作微信聊天記錄和朋友圈內容，她告訴深燃，自己曾有寫小說的經歷，因此對於人物特徵、角色行為的把握有一定經驗，「加上我在生活中也會了解朋友的MBTI是什麼，觀察他們日常行為，結合生活去分析。」

陸路創作的梗圖 來源 / 受訪者供圖

她坦言，做帳號是想做內容副業。目前陸路還沒有實現盈利，但開號半個多月，她已經擁有5000多粉絲，2.8萬的獲贊與收藏。陸路喜歡研究心理學，計劃在賬號內增添一些科普性的乾貨內容，在性格測試的娛樂趣味性和心理學學科的嚴肅性之間尋求平衡。

羅言也重視流量，還有線上客流向線下的轉化。「我做閒魚是賠本在做，主要是想測試一下流量情況。」不過，羅言也承認，從線上引流到線下工作室存在困難，「線上掛出的性格測試只要幾塊錢，吸引到的是價格敏感人群，而此類人群是很難接受線下價格較高的心理諮詢服務的。」

在心理學領域，趣味測試也是被認可的。吳悠解釋，MBTI等測試建立在一定的心理學理論之上，只是沒有嚴格要求信效度，從業者有時候也會做趣測來吸引用戶或者激活用戶。

不過，趣味性是優點，同時也是缺點。朱曉輝告訴深燃，偏趣味性的測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科學心理量表，但是相對「選擇你是什麼動物，決定你是什麼性格」等測試，它又是相對嚴謹的。「這些測試確實採用了很多心理學標準測量的方式，但缺少明確的理論基礎、測試目標和後期的實驗數據支持，有點先射箭後畫靶的意思。」

也就是說，測驗可能有一定的準確性，但信度與效度水平不高。朱曉輝提醒，就像星座一樣，這些測試深受大家喜歡，但不要盲目崇拜。

通俗點來說，市面上流行的類似MBTI的趣味性格測試像是「消費品」。只要有受眾，有樂趣，消費品受歡迎無可厚非。不過，一個測試，可以概括性地劃分幾類人群，卻不能具體地描述你自己。有從業者也發現，很多人喜歡到處測試，然後給自己套上「抑鬱症」「社恐」的標籤，這就屬於過度解讀了。娛樂歸娛樂，朱曉輝還是提醒道，如果真的感受到自己存在心理問題，一定要選擇正規的醫院進行全面的檢查和治療。

*應受訪者要求，禹楠、吳悠、羅言、陸路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