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程聞玉最近老想起那個男人。
有多久沒見了呢,跟那個男人?少說,也有二十來年了吧。
那個男人的名字一直烙在程聞玉的的腦海里,劉良。
程聞玉和劉良都是經歷了那個學生被迫中止學業,到農村山溝里去插隊鍛煉時代的人。
劉良和程聞玉不是來自一個地方,但身上着實有很多相似點。
同樣條件過得去的原生家庭,同樣接受了較高教育的學歷背景,甚至有同樣來自大城市的開闊眼界。
惺惺相惜這種原本需要多重接觸與認知加成的結果,在彼時的環境下,就只需要一個眼。
甚至,只需要一次微不足道的舉手之勞。
程聞玉是姑娘,又是知識分子,干農村粗活的能力實在是差強人意。
但是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大家完全不會看你長得多弱小,生得多水靈有氣質。
就只看你力氣夠不夠大,幹活麻不麻利,幹得夠不夠多。
毫無疑問,在當時的生存背景下,程聞玉是無比痛苦的。
但是她連這種痛苦的情緒都絲毫不敢外露。
每天只敢等到晚上休息的時候,躺在農村破舊的屋棚里,透過那連窗戶紙都破破爛爛的窗戶,看着外面冷清的月光。
而後淚流滿面。
02
這種日子,對程聞玉而言,無疑每分每秒都是煎熬的。
一眼望不到頭,壓根也看不到各種希望。
身邊泥古不化,甚至矇昧無知的那些思想落後的村里人。
尤其是那些村里土生土長的姑娘,甚至對她有着一種莫名的敵意。
日子不好過,又全然聯繫不到自己的家人。連信件流通起來都異常困難,更遑論聽一聽自己親生父母的聲音。
孤單、寂寞、痛苦…所有的情緒洶湧而來,沖刷之後,便只剩下滿目的絕望。
而劉良的出現,就像是在程聞玉暗無天日的無盡絕望中注入了一抹亮光。
劉良和自己,也就是和她程聞玉是一個世界的人。
程聞玉在看見這個眉清目秀、滿身書卷香氣的男人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時候,第一眼,就在心裡得出了這麼一個結論。
別的尚且不論,至少,在這格格不入的鄉村環境裡,程聞玉覺得自己不再是形單影隻的孤苦無依。
因為劉良,這個第一眼就讓她產生的親近、信賴感的男人。
03
果然,程聞玉想得一點也沒錯。劉良被安排到這個鄉村之後,所有的遭遇和感觸,都和程聞玉大致相同。
甚至,他們的第一次對話,還是劉良主動的。
縱然有些偷偷摸摸的味道,但劉良還是主動且友好地發起了和程聞玉的第一次對話。
「程同學,你比我先來是嗎?這樣的日子你是怎麼忍耐下來的,我都感到非常受不了,更別說你一個女同學了。」
彼時,程聞玉在劉良身上看到了和自己如出一轍的痛苦。
物傷其類,那是程聞玉剛和劉良接觸後的第一層主觀感受。
程聞玉輕輕把食指豎在了自己的嘴唇邊,「噓。」
繼而輕聲回答道:「我叫程聞玉,在這裡最好是叫我的全名,別再叫我同學了,他們不喜歡聽的。」
劉良眼裡那伴隨着恍然大悟的惶恐,讓程聞玉苦澀了太久的心裡突然湧出了一點帶着笑意的甜頭。
「甚至我們最好是不要過多地說話交談,他們也不會希望看到的。在這裡,你使出全身力氣努力幹活就行了。暫時先把之前學到的東西,和書本上的那些給放到一邊,好好幹活,努力做事。」
程聞玉根據自己先來幾個月,用所有在血與淚里總結出來的淺薄經驗,給劉良提了一些十分客觀、實用的建議。
這也是她給劉良釋放出的第一縷友好與善意。
無疑,劉良成功地接收到了,甚至立馬聽了進去。
04
明面上,他們兩個是同樣來自大城市的勞動知青。
縱然被分到了同一個勞動場地,但他們卻出人意料地並沒有過多的交流。
劉良作為男生,適應能力確實比作為女生的程聞玉要好上很多。當時,身邊的人都是這麼認為的。
但只有他們兩人自己心裡清楚,只不過是程聞玉用自己先前吃過的苦,給了劉良前車之鑑。
劉良再跟着她的『車轍印』往前走,多少能少走些彎路,少吃點苦頭。
縱然劉良表面上不能跟程聞玉有過多的交談,但他們都是聰明人,完全知道怎樣讓周邊的人都察覺不出來地進行互動。
劉良會偷偷幫程聞玉完成她份額內的工作量。
程聞玉覺得劉良真的很聰明,為了怕別人看出來,劉良甚至會幫在一個工作場工作的大部分女同志的忙。
這樣,他再給程聞玉幫忙就完全不算私下來往地特殊對待了。只不過這樣,劉良的工作量確實成倍增長了很多。
而他確實又是個十分出色的男人,在了解清楚了形式之後,確切來說是在程聞玉以自己為先驅,心體力行地跟他講解清楚了當下的處境之後。
劉良很快地接受了眼前的一切,甚至在努力地讓他們兩人的日子過得更好一些。
毫無疑問,作為男生的劉良,不止是力氣比程聞玉大,適應能力與執行能力,也非常強。
劉良的到來,一改以往農村群眾對下鄉知青『四體不勤、五穀不分、驕奢淫逸』的既定印象。
甚至慢慢逆轉了所有原本不看好的評論,開始翻湧起了誇讚聲來。
劉良工作能力強,又是念過書接受過教育的知識分子,縱然不被當時的年代所認可、提倡,但他的優秀,確實毋庸置疑。
再加上他長得實在俊秀好看,有着文人氣質的玉樹臨風。
不說多貌賽潘安、趕超宋玉,但讓那群這輩子都沒走出過大山、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的鄉下姑娘芳心暗許,倒也是綽綽有餘了。
暗戀劉良的人很多,縱然在那個說話做事都要瞻前顧後的年代,還沒有『自由戀愛』這個說法的苗頭,但任何的教條主義都無法抑制人的天性。
那些鄉下姑娘們主動表達自己心意的方式十分有限,除了送些地頭、山上的瓜果蔬菜,膽子再大的也不過是送一雙自己親手做的布鞋。
可這些都絕不足以打動劉良。
05
真正能讓劉良看盡眼裡的,當然只有和自己同一個世界的程聞玉。
「你說,我們會一輩子留在這大山里,再也回不去了嗎?我真的好想回家。」
那天夜裡,更深露珠之時,程聞玉和劉良約定好一起到小河邊散步,聊天。
他們已經事先打探過好幾次了,絕對不會被人發現。
程聞玉在日復一日的煎熬中,再也忍不住,終於哭着對劉良問出了口。
「我真的不想一輩子都留在這裡,我想回家,好想回家…」
仲夏夜晚,山裡的溫度還是很低。
劉良把於未來無限迷茫中的程聞玉收進了自己的懷裡,撫摸着她的長髮,安慰着說道。
「不會的,總會有轉機的,我們不會一輩子留在這山裡的。」
程聞玉抓住了劉良的衣擺,就像抓住自己渺茫未來里的一線希翼。
可能是夜色太美,那一晚的小河邊,劉良用一個極盡浪漫的吻,安撫着絕望又傷心的程聞玉。
而命運齒輪的轉動之下,他們真的迎來了轉機。
知青返城,甚至恢復高考。
在程聞玉和劉良喜極而泣的對視中,他們也發現了一個更大的問題。他們並不是來自同一個城市,離開這裡,便意味着分離。
而那晚在小河邊,螢火蟲見證的親吻之下,他們早已認定彼此是自己的愛人。
在踏上回城之路的前一刻,程聞玉拉住了劉良的手。
「一定要回去參加考試,我會在我的城市等你。你一定要來找我,我會一直等你。」
程聞玉還記得那時候劉良答應自己時候堅定的眼神。
「我一定會去找你的,聞玉,等我。」
可是,程聞玉並沒有等來劉良。
轉眼二十多年過去了。早已為人婦、為人母的程聞玉,僅僅只是在二十多年後,等來了一封信….
06
當程聞玉收到信件的時候,自己整個人是嚇了一跳的。
這年頭,手機、網絡便利至極,占據充斥着人們大部分的聯絡方式。
信件這種古老且具有儀式感的東西,似乎早已經被人拋在了身後。
而當程聞玉拆開信件,入眼滿目的俊逸字跡,再次讓她眼皮一跳。
看到信件抬頭『聞玉』兩個字的時候,程聞玉更是從眼皮一路跳躍到了心裡。
淚水模糊了視線之中,她仿佛再次回到了二十年前。
當年,當她終於達成所願,回到了自己出生、成長的城市,回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父母身邊的時候。
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父母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場。
過去了,都過去了。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當年,程聞玉回城之後,並沒有急着和父母坦誠自己在下鄉過程中遭遇的一切。
尤其沒有提到她遇見的那個男知青,劉良。
以及他們倆之間的感情。
程聞玉家裡都是知識分子,而她更是家裡的獨生女。
當時下到農村,是時代背景推動下的必然選擇,她的父母無力更改。
但程家父母,絕不會允許自己的女兒輕易、草率地決定自己的未來,也絕對不會容許『遠嫁』這種情況的出現。
所以,當時在鄉下分別的時候,程聞玉也是一個勁地向劉良強調。
「一定要來我的城市找我。」
程聞玉雖然沒有把心底里關於情竇初開這份秘密對父母宣之於口,但她也很有自己的主意與規劃。
她一定要重新參加考試,拿到自己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學歷。
然後好好地在自己出生的這座城市站出自己的天地,然後等待自己同樣優秀的愛人。
程聞玉本來就生在知識分子家庭,從小的耳濡目染之下,知識儲備很是充足。
再加上她自身的學習領悟能力都很不錯,所以,把落下一段時間的功課重新撿拾起來,對她而言並不是什麼很難的事。
重新得到考試入學,再次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於她而言,才是最大的救贖。
在父母的支持下,程聞玉滿懷和心愛的人共同的努力的心愿,刻苦努力了一段時間,終於如願以償地進入了自己想要的高等學府。
07
學校里,很多有着和她類似經歷的同學們,都在彼此的眼神里,讀到了過去那段歲月中的磨礪與煎熬。
程聞玉進入大學後依舊刻苦學習,有了之前下鄉的那段經歷,她格外珍惜眼前來之不易的幸福生活與學習機會。
只是,一整年過去了,程聞玉始終沒有等來劉良的信件和半點消息。
可能對方也在努力地準備考試,忙着重新收拾起自己過往的學業與知識?
程聞玉沒有灰心,在不斷地努力提升自己的同時,依舊滿懷信心地期待着。
劉良一定會來找自己的。
一定會的。
可是,等到程聞玉大學畢業,走上了一個不錯的工作崗位。
要搬離自己預留給劉良的那個通信地址,也就是她父母家的時候。
她依舊沒有等來曾和自己海誓山盟的這位戀人的身影,甚至連半點消息也沒有。
那時候,成年人的情感世界還沒有現如今這麼複雜。
沒有這麼多的物慾橫流,更沒有那麼多的快餐愛情。
所以,當年的程聞玉始終堅信,她和劉良之間的彼此承諾,是絕對有分量的。
可是劉良沒有來。
程聞玉家世不錯,自身學歷,外貌都非常出挑。
就算她願意保持單身,她的父母,她身邊的人,也不會再讓她由着性子耽誤下去。
在家裡的安排下,工作穩定、體面的程聞玉,經過靠譜介紹人的牽橋搭線,認識了現在的丈夫老許。
老許學歷雖然不如自己,但由於抓住了經濟發展時機,下海經商略有小成。
簡而言之,就是個腰包充實的生意人。
老許看到程聞玉的第一眼就滿意得不行,知書達理、學歷又高,長得還漂亮。
在老許眼裡,說一句仙女下凡也不為過。
可程聞玉就不一樣了,哪個男人到她面前,她都忍不住要把對方和自己心底里的那個男人做一番比較。
姓許的這個生意人,雖然還不至於肥腸圓肚,滿臉橫肉。
為人處世也不像大眾眼裡,對生意人油膩、詭計多端的既定認知。
但無疑比起劉良,還是差遠了。
08
程聞玉忘不了在那個螢火蟲漫天飛舞的仲夏之夜。
她和那個玉樹臨風、青翠挺拔的男人在潺潺流水邊上,小心翼翼之下接的那個吻。
當時自己的滿臉淚水,給這個吻附加上的咸澀味道,一直深深烙印在她腦海深處,二十多年了,也依舊揮之不去。
就像現在,當她讀到這封掀起她所有回憶的信件,她剎那間熱淚盈眶。
在那筆鋒俊逸無比的一字一句之間,程聞玉滴下的兩滴淚水,暈花了紙上落款處的那個姓名。
劉良。
二十多年,快要三十年了。
在她早已經成家立業,甚至子女都早已經長大成人的二十餘年後,她才終於等來了這封信。
紙短情長,劉良在信上只是一味地向程聞玉道歉。
對當年沒有信守承諾,來程聞玉所在的城市找她,感到無比的抱歉以及痛徹心扉的悔意。
信件的最後,在落款前面,劉良寫了一句詩。
是李商隱的一句詩。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程聞玉淚流滿面,仿佛看見了當初那個在大山深處,沒有未來的絕境下,給自己照亮了一線希望的那個英俊男人的身影就近在眼前。
「可是當年,你為什麼不來找我啊。說好了要一起回去參加考試,念大學,然後就來我的城市娶我的呢?我當初真的等了你很多年啊。」
歲月痕跡已經布滿眼角的程聞玉,緊緊握住了手上的信紙,在不間斷的淚水中,呢喃着問出了口。
她突然很想知道當年的真相,關於劉良為什麼不肯信守承諾,如約來找她的真相。
然後,她在信紙的後面,發現了一個電話號碼。
09
收拾好自己的情緒之後,程聞玉毫不猶豫地打了過去。
在短暫的忙音過後,她聽見了同樣充滿了歲月痕跡的聲音,但還是依稀可以聽出當年的音色。
「聞玉,是你嗎?」程聞玉聽見了劉良的聲音,在電話里。
「能再聯繫上你,真是太好了。」
在簡短地客套之後,程聞玉問起劉良當年在鄉下分開之後的事情。
漫長的沉默過後,劉良說:「聞玉,我現在就在你所在的這個城市,我們見面再說吧。如果你願意,今晚七點,斯樽酒店一樓大堂咖啡廳,我等你。」
掛斷電話之後,程聞玉聽見了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看着鏡子裡藏不住歲月痕跡布滿細紋的眼角,早已鬆弛的皮膚,和變形收縮的身材。她問自己:真的要去見劉良嗎?
答案是肯定的,她太想知道當年劉良沒有遵守諾言的真相了。
既然答案近在眼前,她當然要一探究竟。
程聞玉翻箱倒櫃,不斷選擇,終於在鏡子前換上了一套得體精緻的休閒套裝。
這是老許去香港出差的時候給她帶回來的伴手禮,大家都說她穿着特別好看。
程聞玉還特意去造型會所,打理收拾出了一個最精緻、時髦的髮型。
在劉良面前,她要拿出最美的自己,就像當年年輕時候一樣。
程聞玉去酒店赴了約,看見了西裝革履,但同樣上了年紀的劉良。
望着劉良和自家老許一樣,略顯渾濁的雙眼,和微微凸起勒在皮帶下的肚腩。
程聞玉甚至有些想不起來,當年那個青翠挺拔,玉樹臨風的身影。
那個曾讓自己傾心不已的叫劉良的年輕人,突然在她的記憶里飄遠了。
「聞玉,真的是你?」劉良看見程聞玉,還是有些激動。
「你這些年過得挺好的吧?看見你過得這麼好,我也就放心了。」
「你當年,為什麼沒有來找我?不是說好一起回城考大學然後就來找我的嗎?」
程聞玉終於把壓在心裡,困擾了自己大半年的秘密說出了口。
10
「聞玉,你聽我說…」劉良給程聞玉講了一個故事,關於他自己的,真實的故事。
原來,劉良當年並沒有成功回城。原因是,他在等待回城安排的時候,被鄉里的一個姑娘設計,對方懷上了他的孩子。
「沒辦法,我只好娶了她,然後又在那鄉下多待了幾年。後來,隨着經濟大發展,大家都出去打工,我才成功離開那裡。」
「聞玉,你知道的,我的家境不如你,我沒有選擇。」
「我沒有在恢復高考之後,重新參加考試,我沒有繼續自己的學業,浪費了自己的一生,現在想想都後悔不已。」
程聞玉聽了之後有些心痛,也有些關於造化弄人的感慨,但也只剩這麼多了。
「那你現在過得怎麼樣?這次過來找我,就是給我一個解釋的嗎?」
程聞玉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髮,她看着眼前的劉良,突然發現,自己等的,不過是一個自己日復一日刻在心裡的幻相。
說到這裡,劉良臉上有了些尷尬,支支吾吾像是有些難以啟齒。
「聞玉,其實我很早就打聽到了你的動向,知道你後來嫁得良人,日子過得不錯,也沒想着要來打擾你。」
「是這樣的,我從山裡走出來之後也做了點小生意,但一直沒怎麼掙到錢。最近有一個單子剛好是和你先生許老闆合作,希望你能在他面前幫我美言幾句,大家也都是老朋友。」
程聞玉看着眼前的劉良,終於釋懷了。他說得沒錯,大家都是老朋友。
曾經攜手一起撐過那段煎熬歲月的經歷都是真的,只是愛情,不過是她走不出的一個關於幻象的執念。
「你放心,我一定會跟我家老許說的。」
程聞玉一口答應了下來,老許對她從來有求必應,只要不是原則問題,通融一個單子還是很容易的事。
「時間不早了,我還得回去給他做飯,就先走了。有空咱們再聯繫,你也多保重。」
走出酒店,路過商場,程聞玉走了進去,打算給她家老許買條領帶。
(故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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