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歌一個故事系列：姍姍

01

十一點，鍾一葉正抱着手機窩在床上刷劇，凌姍姍突然來電。

接起手機，還未說話，就聽到凌姍姍在哭。

「怎麼了？」鍾一葉很惶恐。

她和姍姍是初高中最好的朋友，大學因成績差異去了不同的城市，畢業後關係不改從前但很少聯繫。這突如其來的哭聲，讓鍾一葉手足無措。

凌姍姍沒有說話。

鍾一葉想起來，自己的朋友性格就是如此，在極端痛苦的時候沒法張口。她苦於不能給凌姍姍一個擁抱，便在電話這一頭着急，一邊勸解着一邊讓姍姍深呼吸，不知過了多久，電話那頭的哭聲停止，凌姍姍嘆了一口氣。

鍾一葉終於問出了凌姍姍崩潰的原因。

凌姍姍婚後因無人幫忙帶小孩被迫做了家庭主婦，現在孩子到了上幼兒園的年齡她便上心想找一個方便接送孩子的工作。然而時間安排上確實非常不易，她正苦思不得的時候看到了朋友圈有老同學分享了一篇寫作班的信息。

凌姍姍了解了一下，這是一個業界口碑很好的寫作班。想想自己的小說夢，以及不被限制的工作時間，凌姍姍心動了。

然而，凌姍姍辭職前的工作時間不長收入不高，她人又單純，收入和孩子的壓歲錢都補貼了家庭，沒有任何存款。丈夫一個月只給她剛好足夠用，甚至有些緊張的生活費，她沒有能力拿出一千塊錢報班。

凌姍姍找丈夫要錢卻遭到奚落，說他一天到晚想一些莫名其妙不着調的事情做。好說歹說才不情不願地給了她。

凌姍姍一想自己從前一顆真心對明月，為家任勞任怨從不留私，竟然害得自己陷入如此可悲的地步，對丈夫生氣也懊惱自己，晚上入睡的時候便把本在兒童床上睡着的孩子抱到了雙人床的中間。

丈夫一進房間就同往常一樣開始玩手機，燈光閃得孩子不舒服地哼唧扭動。凌姍姍還憋着氣，不想提醒丈夫，便直接抱着孩子換了一頭睡，用腳朝着那個不知好歹的男人。

這下惹惱了丈夫，他突然憤怒起來，沖凌姍姍吼道不願意和我睡一張床就算了，然後卷着鋪蓋去了客廳。

聽凌姍姍講完，鍾一葉也忍不住憤慨，但這哀其不幸中還帶着點怒其不爭，不想傷了老友的心，先順着凌姍姍的話頭罵了臭男人幾句。

待凌姍姍的聲音平息一點後就勸她還是走出社會去找個工作，求助父母或請個保姆來帶小孩，實在不行還可以託管，多賺點錢，省得在家被蹬鼻子上臉，受這窩囊氣。

02

第二天鍾一葉在凌姍姍朋友圈看到她轉發了寫作班的報名鏈接，點進去發現原來有轉發學費優惠活動，想必她已經報上了名。

退出來的時候看到凌姍姍又發了一條新動態，寫着珍惜生活好好學習，配圖是她女兒的照片。很積極向上的樣子，鍾一葉卻不知道為什麼鼻子有點酸。

她翻了翻凌姍姍之前的動態，都透露着正能量且熱愛生活的氣息。鍾一葉想，或許除了自己，並沒有人知道這個看上去陽光燦爛的年輕母親，並不像社交網絡上那樣幸福，沒有人知道她也是一個深夜會為自己的婚姻痛哭的怨婦。

鍾一葉笑了笑，這麼一看，也許自己獨身一人挺好的。

凌姍姍是為何把日子過得這般粘膩拖沓的呢？鍾一葉想不明白。

她曾經是多麼灑脫的姑娘啊！鍾一葉想起自己過去糾結過的戀情，凌姍姍是如何簡單幾句點撥，自己才能頓悟到放手。而如今，當情感的困難加之凌姍姍身上的時候，她只能懦弱得躲起來哭，然後第二天再粉飾太平麼？

人，難道只有在當旁觀者的時候，才能輕鬆勇敢的面對生活？

鍾一葉難免有些失望。

鍾一葉想念曾經的凌姍姍。

03

那還是初一的時候。住校安排宿舍的第一天，鍾一葉就注意到了對面床的凌姍姍。別的孩子都是父母陪伴着大包小包來到學校，而凌姍姍是一個人。她自己收拾好床褥，然後坐在床上靠着牆，默默地捧着一本萌芽在讀。

後來知道她叫凌姍姍，一個和她的氣場完全不符合的名字。甜膩又溫暖，不似她的冷清。

凌姍姍父母赴外地打工，又因生了弟弟，為了躲避計劃生育把凌姍姍送回了老家，從此她成了家裡一個隱形的孩子。

可凌姍姍並不妄自菲薄，她嫉惡如仇，敢愛敢恨。有一種少不更事的魯莽。

初二時有個高一的男生喜歡鍾一葉，不顧鍾一葉的各種拒絕和反感，堅決徹底地死纏爛打。鍾一葉從小受到得是淑女教育，面子薄，不堪其擾了也沒勇氣去尋求大人的幫助。男孩得寸進尺，驚喜逐漸升級為驚嚇，鍾一葉整日惶惶不安。

那時的她和凌姍姍並不熟，或者說凌姍姍和班級里宿舍里所有的人都不熱絡，卻恰巧碰到了鍾一葉的困境。她圍觀了一會兒，弄清楚了情況，三步向前，一改常態，把男孩罵得狗血淋頭。

那男生欲動手，凌姍姍主動逼近，嘴裡還怒斥到：「你倒是動手試一試，你可高一了，不是義務教育，動了手就會被記過，還捉弄恐嚇初二的學妹，開除都是有可能的。」男生聽進去了，手一軟，凌姍姍便拉着鍾一葉迅速離開。

鍾一葉一路說着謝謝，凌姍姍笑着說沒關係，還誇了鍾一葉，這種死纏爛打的多是偏執人格，沒有答應交往做得真棒。鍾一葉不懂凌姍姍為什麼知道這麼多，凌姍姍笑着回答閒書看得多。

那時的凌姍姍多酷啊。她喜歡的就去追，不愛的就翻臉。高中時凌姍姍初戀男友劈腿，連鍾一葉都為她難過，她卻跟沒事人一樣，分了手見面還稱兄道弟打趣着新嫂子，弄得渣男和插足的姑娘面紅耳赤。

鍾一葉還是和凌姍姍同寢，發現她甚至沒有哭過，學業之後就是捧着各路閒書亂啃，好像所有的情感都能在別人的故事裡得到寄託。

然而，看了那麼多書的凌姍姍，為什麼就過不好自己的生活呢？

鍾一葉覺得，快三十歲的凌姍姍，墮落地和世間所有的婦女一般，還不如十幾歲的時候通透。

04

月底剛好鍾一葉出差，離凌姍姍的城市很近。她想了想，抽出了半天時間，去會會舊友。

凌姍姍的女兒果果嗲嗲地喊着阿姨，當面一見，比照片裡生動可愛得多。

凌姍姍做午飯，鍾一葉陪着果果玩，果果把家裡的玩具一一擺開展示給鍾一葉看。鍾一葉開着電視，漫不經心地逗弄着軟乎乎的小孩。

果果看漂亮阿姨並不上心，想把斗櫃最高格放着的新樂高拿下來讓阿姨玩。那是一個旋轉木馬的造型，朋友送的，因為果果還不會，凌姍姍就收到了高處。

凌姍姍平時告訴過果果不能爬斗櫃，可是果果抬不動椅子。果果看媽媽在做飯，讓阿姨拿又沒有了神秘驚喜。於是她抽開了抽櫃，把它們當作梯子，一步一步往上爬。

凌姍姍正好端着菜走向餐桌，看到正對着的書房，斗櫃在果果的攀爬下輕微晃動，她嚇得直接扔了菜，猛地撲過去抱下果果，在斗櫃掀翻的前一瞬間，救下了自己的孩子。

鍾一葉在摔盤子時也發覺了不對，緊跟着沖了過來，看到了凌姍姍被柜子砸到背吃痛的臉。

可她並沒有吭聲，她扶穩柜子，然後上下打量起果果，檢查到孩子沒有受傷之後，幫果果拿到了她想要的東西，回到餐廳去打掃殘局。

鍾一葉看着她扔菜時被燙紅的腳背，看着她一點一點清理着現場，一邊還哄着不停嘗試靠近母親，想看看地面是什麼情況的果果。

鍾一葉看着就覺得瑣碎，內心又內疚自己沒看好果果，表情複雜地望着凌姍姍，憋出一句對不起。

凌姍姍抬頭吃驚地看着她，像似沒有理解到鍾一葉在說什麼。想了一會兒才弄懂鍾一葉為何道歉，笑着說：「沒關係，你沒有幫我看孩子的義務。再說，那個木頭斗櫃也是以前沒孩子沒經驗，裝房子的時候圖好看買的。其實我背後掛了固定條，但還是忍不住條件反射的害怕，新聞有孩子被砸丟了命，我賭不起這樣的結果。」

凌姍姍笑得純粹，鍾一葉確信她說得全是真的。

而在那一刻鐘一葉突然隱約懂了，那個深夜痛哭後自己咽下委屈的女人，她確實不及年輕時灑脫，因為她有軟肋。

05

正值周末，從午飯後玩到晚飯，凌姍姍的丈夫都沒有回家。鍾一葉想問什麼，但終歸沒有開口。

鍾一葉之前就定好了八點返回出差城市的高鐵，婉拒了凌姍姍留宿的建議。

鍾一葉回到酒店後給凌姍姍報平安，想着她整個人不太精神的狀態，看上去就滿腹心事的樣子，終於忍不住開了口：「你是不是有點產後抑鬱，如果很難受，我借錢給你去看心理醫生。」

「我已經產後很久了，」凌姍姍在電話那頭笑着，她沉默了一會，「一葉，謝謝你來看我。能看見你的人、聽見你的聲音真的太好了。」

半個月後鍾一葉看到了凌姍姍朋友圈更新了一篇故事，說是第一篇上稿請親友們閱讀支持。

鍾一葉點進去看了，故事寫了一位全職媽媽發現丈夫心理出軌，然後挽回婚姻的事情。故事裡有個細節，女主自知抑鬱情況已經很嚴重，而無法去看心理醫生，因為她怕留下治療信息，如果婚姻挽回失敗，母親情緒不穩定會讓撫養權的爭奪難上加難。

故事的最後夫婦修補好了感情，算是團圓美好。鍾一葉卻覺得心裡很悶。

她點了贊，私聊了凌姍姍，說覺得這個故事寫得太真實了，感情很細膩。想知道，這件事是不是真的。

凌姍姍發來了一個歡笑的表情。

「一葉，你想太多，我只是一個虛構故事寫手。」

鍾一葉知道，不用問了。

那個為了一千塊錢在深夜痛哭的凌姍姍已經是過去了，她有了自己的事業，雖然只是個小小的起步，但她已經有地方可以依託自己的痛苦和悲傷了。

她的所有難過和眼淚，都會變成她寫作的素材，換成實實在在的鈔票，真真切切地安撫到她。

她已經在謙卑中學會了強大。

鍾一葉笑了，順手給凌姍姍發了一個歌曲鏈接，那首歌和她名字一樣，叫《姍姍》。

五分鐘後，凌姍姍回復了一個笑臉的表情：「很好聽。最近睡眠也很好。」

鍾一葉在手機這邊思緒如潮，覺得被一種溫柔的情緒包裹：「好聽就好，聽完這首歌快睡吧。」

「晚安，一葉。」

「晚安，我十一歲就認識的女孩。真高興看到你其實沒有變。不管我們為人生做出何種選擇，如何妥協過，我們都一樣，從沒放棄過努力地活着。」鍾一葉打了長長的一段文字，又一個個的刪掉。

鍾一葉想，也許不用多說。加油，我的女孩，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