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少年都不賤

文字|漢尼拔絲蘋果

圖片|網上找的和自己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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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對杜甫是無感的。

似乎一提起這位官至左拾遺的偉大詩人，就讓人感受到撲面而來的唐朝氣息。

不，並不是《妖貓傳》裡歌舞昇平的奢靡氣味，而是「朱門酒肉臭「，是」昨夜東風吹血腥「，總之就是」感時花濺淚「式的苦大仇深。

就連喝起酒來，也比年長他十多歲的李白多了幾分愁苦與哀傷，「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相比於太白的灑脫恣意，杜甫的老氣橫秋無疑讓人很容易將他當做一個憂心忡忡的失意文青。

但是再如何心繫天下的老夫子也有在悲嘆國家前途命運時，對個人經歷的短暫觀望——杜甫在大曆元年寫下的七律組詩《秋興八首》中就有這麼一句，「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

杜老師鮮見地提了一嘴自己同窗同鄉同學意氣風發的模樣，他們居住在長安附近的五陵，穿輕裘，乘肥馬，其奢華程度絲毫不遜於今天住別墅區，穿高定，開賓利的人生贏家。

這句詩看起來是在客觀陳述故交們與自己潦倒境遇截然不同的優渥生活，至於杜老師心裡到底是艷羨還是譏諷，一千多年後的我們也不得而知。

不過在張愛玲去世後才發表的一部以杜甫詩句為標題的小說《同學少年都不賤》中，我卻能從字裡行間感受到些許對世事無常的無奈與蒼涼。

小說的主人公是兩個女孩，恩娟和趙珏。

趙珏作為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大小姐，雖然不美，但是富裕生活自然賦予她自尊心極強的特質，也讓她對不走尋常路的人生充滿了好奇。

恩娟則是普通人家的女兒，人緣頗佳，憧憬按部就班的平靜生活。

兩人曾經是關係很好的閨蜜，但在成年之後由於際遇、觀念等一系列因素的不同，兩人的人生發生了顛倒：

趙珏情路不順，個人前途未知，頗有漂泊無依的可憐女子模樣，而恩娟則嫁給了前程遠大的潛力股丈夫，自此飛黃騰達。

如果小說僅僅描述了這對姐妹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現狀，那就根本沒有任何值得反覆閱讀的價值。

但是張愛玲永遠都是張愛玲，小說中對女性友誼中不動聲色的攀比與暗中較量的描寫，實在是令人拍案叫絕。

在兩人多年後的闊別重逢會面時，恩娟一再對趙珏窘迫的境遇進行了似笑非笑的試探：

懷疑趙珏在信中說有兩間房是為了騙自己過來徹夜長談；

對趙珏提及年少時的宿舍趣事表示不耐煩，「恩娟只說了聲『哦噢喲！』上海話，等於『還提那些陳殼子爛芝麻！』」

聽到趙珏會坐兩個鐘頭飛機只為看望自己一眼的話語時，用彆扭的語法淡淡笑着開口，「你想是嗎？」

而此時的趙珏面對境遇上的天翻地覆並沒有喪失掉自小培養出來的自尊，在被恩娟若有似無地暗示下，她依然無法收斂起骨子裡清高去向揚眉吐氣的小姐妹獻媚。

從而讓企圖在趙珏這裡得到認同感和優越感的恩娟徹底與其決裂，也讓趙珏失去了獲得經濟援助的機會。

恩娟的本意其實很好理解，自己一度是個沒錢沒貌的醜小鴨，走了狗屎運覓得稱心夫婿，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自己不在昔日得意的小姐妹面前顯擺顯擺，簡直就是錦衣夜行天地不容。

可是趙珏即便淪為山窮水盡的困頓單身女人，也改不了傲氣與要強——恩娟你想要我承認你現在混得好向你搖尾乞憐？我趙珏偏偏就要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於是兩人在短暫會面後的聖誕節互寄卡片後就默契十足地斷了音訊，自此相忘於天涯。

這一幕像極了我們在現實生活中遇到的她和他。

鑑於我對張愛玲的喜歡僅限於她的作品，所以對考據黨們所說的張愛玲與炎櫻後來的塑料姐妹情不是很了解，但是張愛玲的原名為張瑛，而趙珏與張瑛，看起來確實是很相像的。

炎櫻可以說曾經是張愛玲最好的女朋友，張愛玲作品中的很多插畫和照片皆出自炎櫻之手，此外，炎櫻還是張愛玲與胡蘭成「傾城之戀」的證婚人。

（張愛玲與炎櫻）

面對這樣一位在自己生命占據重要地位的女子，高傲如張愛玲當然不會像現在的女孩那樣咋咋呼呼地說自己有多愛，她只會在文章里多次轉述炎櫻的俏皮話，來表達對這樣一位活潑愛笑的閨蜜的喜歡。

中年後的張愛玲雖然依然筆耕不輟並且在文壇取得了一定地位，但是相較於炎櫻那種衣食無憂的闊氣生活，張愛玲的人生離世俗觀念中的「幸福」相距甚遠——遠離故土孑然一身、在陌生環境不為人所知、生活能力堪憂……

仰仗春風得意的閨蜜接濟度日，並時不時收到來自對方有口無心的揶揄，這種內心煎熬對張愛玲來說絕對不啻於讓陶淵明為五斗米折腰的無限酸楚。

儘管在兩人越發疏遠後炎櫻多次給張愛玲寫信挽回這段友誼，但是境況愈加落魄的張愛玲還是主動選擇了切斷聯繫。

炎櫻自少女時代養成的炫耀習性和有話直說的性格特點，在此時的張愛玲眼中不再顯得嬌俏可愛，而是令人厭惡與嫉恨，這其實並不能歸咎於張愛玲的敏感與自憐，也不能指責炎櫻的虛榮淺薄。

（張愛玲與炎櫻）

如果非要說點原因，無非是兩人都太自我太自戀，都寧願在自己的世界裡孤獨地稱霸一方而不是在別人的生命里擔當可有可無的配角。

相似的最初命運讓她們相遇繼而成為無話不說的好姐妹，漸行漸遠的軌跡卻將她們帶向充滿疏離與猜忌的不同遠方。

有的時候我會忍不住想，命運真的很神奇，我們喜歡一個人或許並不是因為喜歡，而是在恰好的時間恰好的地點「碰巧」遇到了。

就像炎櫻與張愛玲，兩人後來的決裂說明了其實她們並非同道中人，也就是所謂的三觀不合，但是由於兩人同乘一艘船，又是同鄉又是同學，所以兩人就「恰好」成了好友。

所以你看，相遇是多麼充滿偶然性和不確定性的事件呀，無論是愛情還是友情都是這麼隨意得讓人沮喪。

在熙熙攘攘的世界上我們很難去真正找到那個與我們心靈相通的人，常常出現的情況是，我們到了，恰好有個人也到了，於是我們就自以為是地認為ta或許就是我們在尋找的ta。

殊不知，這只是時間地點上的偶然重合，並非基於心靈與心靈之間電光火石般的神秘吸引，也不是在無數顆綠豆中一顆紅豆找到另一顆紅豆的天作之合，只是一場冷酷無情的隨機事件。

似乎一旦想到這一層，很多執念都慢慢煙消雲散了。

比如我們發現了ta，但是ta不適合我們，既然是隨機分配的人，那就像張愛玲與炎櫻那樣分道揚鑣吧，尋找還是等待都可以，但身邊的位置不應該讓不對的人繼續霸占。

在這之後，就去尋找和你一起朝同一個方向前進的人吧，像後來張愛玲與宋淇、鄺文美夫婦的君子之交那般熱情似火，純潔如雪。

（宋淇、鄺文美夫婦）

基於對張愛玲才情的傾慕，這對夫妻不計得失地對這位孤傲孀居女作家施以援手，沒有斤斤計較的索求回報，更沒有居高臨下的施捨姿態，有的只是平等與尊重。

他們和張愛玲的友情或許始於巧合，但貫穿一生的結局足以彰顯「友誼」二字的可貴之處。

「悵望卅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1984年的張愛玲在這張她拍攝於30年前的經典照片上寫下了這一句詩。

我曾驚訝於冷清如她的這次不加掩飾的脆弱外露，但細細一想我不覺莞爾一笑，再怎麼智慧再怎麼剔透，張愛玲也不過是一個和你和我和她一樣「看得破時忍不過」的女人而已啊。

（張愛玲經典照片之一，攝於195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