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歷史的女人——第1729期)
後來他回憶說,他是被敵軍的炮火驚醒的。當時的他已經在戰地醫院昏迷了七天七夜,最後在一個夢裡,被敵人隆隆的炮響驚醒了。可醒來之後,他卻發現自己已經沒有了雙手和雙腿……
他就是長津湖戰役的倖存者周全弟。在「說歷史的女人」第1727期中,筆者就曾講述過一個長津湖戰役中的倖存者朱彥夫的故事,周全弟和他的遭遇非常相似,都失去了四肢。但周全弟的遭遇似乎更加殘酷,因為事發時,他比朱彥夫還小一歲,才16歲。再者,兩人儘管都失去了四肢,但朱彥夫後來安裝了假肢,還能拄着雙拐走路,因為他的雙腿還都剩下半截,有安假肢的條件。而周全弟雙腿則是從大腿根部齊刷刷被切斷了,因此他不能安裝假肢,只能在輪椅上坐下去,這一坐就是70多年……
(一)代兄從軍
古有花木蘭代父從軍,今有周全弟代兄從軍。花木蘭代父從軍是一種擔當,而周全弟代兄從軍卻並非完全如此。
1934年6月,周全弟出生在四川省南部縣(今屬南充市)的一個小山村。「周全弟」這個名字乍看起來也沒有什麼,其實是頗具深意的。他共兄弟姐妹五人,兩個哥哥,兩個姐姐。這樣,他做為家裡的小弟是被「周全」的,自是頗受寵愛。因此那時他家儘管貧窮,父親還是讓他讀了5年私塾(他是兄弟姐妹中唯一上過學的)。如果是和平年代,被父母和兄姐護着的周全弟肯定會很幸福的,但在那個兵荒馬亂的歲月,他事實上卻成了代兄從軍的犧牲品。
1949年4月,還不足15歲的周全弟跟着母親去田地里插秧。當時為了求生,他的兩個哥哥跟着父親出去打工了,因此周全弟就當一個勞動力用了。晚上回來,筋疲力盡的母子倆還沒有顧着休息一下,外面便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不好,抓壯丁的來了!這幫畜生,專挑晚上家裡有人時來抓人。可躲藏已經來不及了。只有開門。
三丁抽一。周家必須有一個去當兵。除非你特別有錢,可以拿錢擺平。周家當然拿不出那麼多錢,只有出人。然而,兩個大兒子都不在家,小兒子才14歲,這怎麼辦?周母是滿面愁容。
「娘,我跟他們走!」周全弟自告奮勇地說。
「我可憐的孩子啊——」周母忍不住哭了出來,她是真的不忍心讓小兒子去當兵,他還這么小;再說,在那些軍閥作風的國民黨隊伍里,會有什麼好果子吃?即便不死在戰場上,在隊伍里也會被折磨死!
可不去又怎麼辦?對方凶神惡煞一樣。
這時,周全弟再次站了出來:「去就去!」
母親儘管萬般不情願,最終還是哭着送走了兒子。
你不能不為周全弟當時的勇敢所折服。他才14歲,還是個孩子。不過他也不是像有些人說的那麼高大上,代兄從軍不假,如果哥哥在還輪不到他去。不過這其中還有不少因素,一是他初生牛犢不怕虎,替哥哥去打仗;再者,主要是出於一種無奈,當時家裡只有他一個男子漢了,他不去誰去?還有,他當時年齡小,其實也不明白當兵究竟面臨着什麼,也許他還對當兵打仗有一種潛在的嚮往,想着拿槍的刺激和威風吧。有許多男孩自小就有這種衝動。
然而一到部隊,周全弟便傻了眼。這裡根本不好玩。整天訓練,累死累活,還吃不飽飯。關鍵,國民黨隊伍軍閥作風很嚴重,動不動就挨揍,弄得心裡很不爽。好在這種情況沒有持續多久,周全弟還沒有被派到戰場上打仗,中國便解放了。
1949年11月,劉鄧大軍挺進大西南,解放四川全境,周全弟所在的國民黨47軍被收編,他也成了一名解放軍戰士,被編入三野第九兵團26軍。
(二)臥雪三日
後來周全弟隨軍去過上海、江蘇等地,最終停留在山東進行訓練。本來,他所在的九兵團是準備解放台灣的,但在1950年11月,抗美援朝第二次戰役打響,情況緊急,這支隊伍便被臨時派到了朝鮮。
不過臨走時,戰士們並不知道是去朝鮮,上級只說是去保衛邊疆的,於是大家都情緒高昂,坐上火車匆匆出發了。一直到達遼寧丹東的邊境線上,大家才接到通知,說是出國去朝鮮戰場。
第九兵團因出發得倉促,當時好多人都沒有來得及換棉衣,因為有不少人是在東南沿海集訓的,穿的都是單衣;周全弟所在的隊伍好一些,他們在山東出發的,還穿了棉衣,但也是很單薄的那種,抗寒能力很差。這成了當時志願軍的硬傷。
到朝鮮後,他們碰到了當地50年一遇的極寒天氣,溫度降到了零下三四十度!可是,再冷,也要面對,戰士們沒有絲毫退縮。1950年11月,周全弟所在的26軍77師231團來到了冰天雪地的長津湖地區。
後來人們都知道長津湖戰役是11月27日開打的,而事實上, 231團1營2連在11月24日就開始執行任務了。因為我軍不打無準備之仗,宋時輪指揮的第九兵團15萬大軍,要提前布好陣勢,做好埋伏應對敵人。於是各部隊伍便分頭行動了。
1營2連的任務是到長津湖南邊的黃草嶺伏擊敵人,11月24日,周全弟和戰士們經過長途跋涉來到此地。在一個月前,即抗美援朝第一次戰役中,志願軍曾在黃草嶺進行過一場阻擊戰,124師連續奮戰13晝夜,共殲敵2700餘人,取得了重大勝利。此時,似乎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硝煙味。戰士們都很興奮,希望在此再創輝煌。
然而,上天卻給我們開了個極大的玩笑。當志願軍戰士埋伏好後,卻遲遲不見敵軍前來。敵人不來,就得等。由於怕暴露目標,誰都不能輕易走動,甚至是站起來。他們就一個姿勢,臥倒,端着槍,直視前方,等待着獵物的出現。
如果春暖花開時,這也沒啥,大家經常訓練這種功夫。可那時卻不然,志願軍戰士面對的是冰天雪地,零下三四十度的低溫,而且穿的衣服很單薄,他們只能憑着頑強的毅力,憑着一腔熱血,咬牙堅持着。可等了一天,敵人都沒有現身。
第二次戰役是東西兩線同時進行的。11月25日,西線的戰火已經燃起,但東線的長津湖一帶依然靜悄悄的……
第三天,依然如此。此時許多人都已經受不了了。因為除了天氣嚴寒大家吃不消外,最重要的是缺少食物。大家帶的乾糧早就吃完了,現在只能啃些冰凍的土豆。土豆也極其有限,每天每個人能吃上一個都不錯了。
志願軍入朝時,由於過於倉促,棉衣和糧食得不到及時供應,很多部隊自帶的乾糧吃完後,就陷入了恐慌,曾出現了三天的斷糧現象。只是在當地農民的幫助下,才弄到很有限的一些冰凍土豆,有不少戰士連土豆也吃不上。沒有棉衣禦寒,再加上肚裡沒食,你想想看,如何在冰天雪地里打埋伏。
可軍令如山,只要敵人不來,就得一直等下去!志願軍紀律嚴明,誰也不會擅自離崗!後來周全弟回憶道:
「從南方到北方,零下40度,說老實話,冷得慌。南方人到冷凍的地方確實罩不住,冷得凍骨頭。我們還都不能睡覺,眼睛都不能眨的。雪地上真沒有吃的,餓了的話捧一捧雪來吃。」
光吃雪哪能行?為了禦寒,大家就吃辣椒麵。但辣椒也很少,只能把它拌在雪裡,每人分一點吃。就是靠着辣椒的熱度,大家在冰雪裡整整潛伏了三天三夜!
做埋伏不僅是一項技術活,而且尤其考驗人的耐性和毅力,意志稍微不堅定的人根本完不成任務。因為大部分時間裡你不能動一動,必須靜臥在那裡。這就有很多麻煩,比如上廁所怎麼辦?這是個硬性的問題。不過答案很簡單,就是忍着。如果你因為急着撒尿而離開原地,暴露了目標,就必須接受軍法處置!
所以大家就忍着。可連忍三天也不是那麼容易的。所幸,大家沒有吃的,沒有水喝,大小便的可能性就比較小。不過對於年齡小的像周全弟這樣的小戰士來說,還是非常受不了。他後來說當時的大小便都是在褲子裡解決的,褲子髒就髒了,尿濕了,再暖干……
還有一個問題是,能不能睡覺?原則是,不能。萬一你睡着了,敵人突然出現怎麼辦?可你會說,輪着睡覺嘛,三天三夜不睡,怎麼受得了。
說實話,真的受不了。可你真不敢睡。那時候天寒地凍,連槍管都凍得變形了,你敢誰?一睡着就有凍死的危險。事實上,當時埋伏的戰士就有不少凍死凍僵的。周全弟深有體會。每當自己的眼皮打架時,他身邊的班長就連忙弄醒他:「小鬼,可千萬不敢誰啊,一閉上眼你就再也醒不來了!」
就這樣在冰雪裡連續埋伏了三天之後,11月27日傍晚,敵人終於現身了。
(三)昏迷七天
可以說長津湖戰役,志願軍完全是靠自己頑強的精神和意志戰勝對方的。敵人有飛機、大炮、坦克等先進武器裝備,而我軍基本只有步槍;敵人吃的是牛排、肉罐頭,而我們吃的是凍土豆,甚至連土豆都沒得吃。可我們有的是鬥志!
這一點是美軍的名將麥克阿瑟萬萬沒有預料到的。他曾信誓旦旦地說,要在那年的聖誕節打敗志願軍,全部占領朝鮮。美軍的海軍陸戰第1師師長史密斯更是狂妄,他根本不相信志願軍會事先打埋伏,他認為在朝鮮極寒的環境下,別說缺衣少食的志願軍,就連啃着牛排穿着厚棉衣甚至皮衣的美軍,想要在冰天雪地里潛伏哪怕10分鐘,也會凍成冰棍。
因此在27日黃昏時分,史密斯帶着他的「無敵之師」美國陸戰第1師的兩個團,以及步兵第7師的31團,大搖大擺地過來了,當時他們的隊伍足足有50公里長!
他們正走呢,突然一聲軍號聲響起,埋伏在山上、叢林裡的志願軍各部如猛虎下山一樣,沖了下來。敵人的「一字長蛇陣」很快被我軍分割成五段,被包了5鍋「餃子」。最終,我軍全殲了敵軍被譽為「北極熊團」的第7師的31團,取得了輝煌的勝利,打敗了美軍不可戰勝的神話。
這一仗當然也有埋伏在黃草嶺的周全弟所在2連的功勞。在軍號吹響的一剎那,2連戰士也抖擻精神往前沖。可是周全弟卻動彈不得了。他發現自己的四肢都已經麻木,不聽自己使喚了,不論他如何努力都是枉然!再向周圍看時,竟有相當一部分人跟他一樣,不能動彈。他們身上都覆蓋着厚厚的積雪,一個個保持着端槍的姿勢,可都紋絲不動,像一個個冰雕一樣!
看到這些,周全弟徹底絕望了。他依稀記得,身邊一些戰士向前沖的身影,隱隱約約聽到他們的喊殺聲。可不久,他的眼前便漸漸模糊了……
此戰志願軍儘管取得了重大勝利,但也傷亡慘重,僅凍死凍傷的就達3萬多人,出現了三個「冰雕連」,都是全連戰士無一生還。周全弟所在連隊,儘管沒有成為冰雕連,但全連確實凍死了不少。周全弟也差點犧牲。
戰鬥結束後,打掃戰場的戰士們發現周全弟還有一絲氣息,於是趕緊把他抬下陣地,送到戰鬥醫院。
在醫院,周全弟昏迷了7天7夜。當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沒有了四肢。原來他的四肢全部凍僵潰爛了,為了保命,醫生只有對他進行截肢。雙腿從大腿根部直接截斷,雙手則從手腕部切斷!本來醫生還想保住他受傷較輕的右手,可後來右手也腐爛變黑了,連骨頭都吊了起來,沒辦法,右手也被切掉了。而當時沒有麻藥,這些手術都是在周全弟昏迷狀態下做的。饒是如此,最後他還是被疼醒了。而在當時周全弟的意識里,他是做了一個夢,夢中被敵人的炮火驚醒的。
看着自己的慘狀,周全弟不禁大哭起來。自己成了一個廢人,活着還有什麼意思?他急得只把腦袋往病床上撞!是啊,他才16歲,還是一個孩子,以後的漫漫人生,讓他怎麼度過啊?
後來在醫護人員的勸說下,周全弟才安靜了下來。接下來院長也來開導他,在他身邊放了一本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可他沒有手,儘管上過學,也翻不成書啊。還是照顧他的護士把書翻開,一頁一頁地給他讀。
周全弟被感動了。是啊,自己至少比保爾·柯察金幸運得多,保爾是全身癱瘓,而且雙目失明,而自己起碼還有一雙眼睛!我不能死,我不能對不起那些犧牲的戰友們,我要活下去!
(四)終生憾事
確定了活下去的信念之後,周全弟便開始了新的生活。他積極配合醫生的治療,回國後他又被送到徐州的醫院繼續治療。兩年後,他作為一級傷殘軍人被送回四川,到位於成都新繁鎮的四川省革命傷殘軍人休養院進行休養。
由於雙腿被截掉的太多,周全弟就沒法安裝假肢,因此他16歲以後就只能在輪椅上度過了。但他身殘志不殘,硬是憑着堅強的意志,學會了部分生活的自理。比如穿衣、吃飯等。此中辛苦,自不必說。他也曾退縮過,但一想起那些犧牲的戰友們,他便重新振作起來,去迎接生活的挑戰。他牢記着保爾·柯察金說過的那句話:
「任何一個傻瓜在任何時候都能結束自己!這是最怯弱也是最容易的出路!」
他不能做傻瓜,也絕不做一個怯懦的人,他要成為生活中的強者!
後來周全弟又開始學寫字。開始他同戰友們通信都是他口述讓別人代寫的,但後來他的事跡感動了很多人,其中一個叫曾凡順的姑娘開始追求他。愛情的力量是強大的。他認為自己必須要學會自己寫字,因為給自己的女朋友寫信總不能讓別人代寫吧。於是他開始發奮努力,練習寫字。
沒有手,沒法捉筆,他就把鋼筆綁在自己光禿禿的斷臂上練字。經過無數次的努力後,終於可以比較熟練的寫鋼筆字了,於是他給女友寫信就顯得很從容。沒多久,在他27歲時就把對方娶到家了!
周全弟還沒有滿足,後來他又練開了毛筆字,正經搞書法了。練毛筆字更難,他便雙「手」並用,用兩隻斷臂夾着毛筆在紙上畫。起初也只能用「畫」來描述他寫的字,當然寫的跟狗爬叉一樣,十分難看。可他絕不罷休,長年累月地練,一筆一划地練,終於練出了一手好字。
因為周全弟寫字的手法比較特別,所以他的書法也別具特色,形成了自己的風格,後來參加書法競賽,也屢屢獲獎。他的第一幅正經的書法作品只有八個字:
「保家衛國,抗美援朝」!
不錯,周全弟從來沒有忘記抗美援朝戰爭中的那些往事,永遠忘不了那些犧牲在戰場上的戰友們。晚年,他在接受記者採訪時,曾說過這樣一句話:
「我這一生最大的遺憾是,在朝鮮戰場上沒有向敵人開一槍,我沒有完成任務!我對不起黨,對不起祖國,對不起人民……」
然而,誰又能否認周全是一位英雄呢?什麼是英雄?其實英雄並不完全在於他在戰場上消滅了多少敵人;英雄往往是一種精神的存在,一種堅忍不拔的意志,一種義不容辭的決心,一種勇往直前的氣魄!周全弟配得上老英雄這個稱號。
周全弟很長壽,今年已經87歲了,身體還很硬朗。儘管老伴已經去世十幾年了,但他還是很樂觀地生活着。
今年國慶節期間,《長津湖》上映,周全弟還特意去看了電影,他再次回到那冰天雪地里,感受了當年的壯烈。
周全弟老人一直堅持早起。他通常早上6點就起床了,一起來,他就坐着自己的輪椅出去遛彎。到早餐店門口時,他照例對着裡面洪亮地叫一聲:
「一籠包子,一碗稀飯,打包帶走!」
此時,當人們再次把眼光轉向他時,那眼中便多了一份濃濃的敬意。因為他是長津湖的英雄!
(文/說歷史的女人·夏日漱冰)
參考資料:《長津湖戰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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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真的給我們很多幫助,特別是對愛情懵懂無知的年紀,可以讓我們有一個正確的方向
老師,可以諮詢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