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王海燕
從「無限極」墜入傳銷的人生
▲▲▲
李旭的反傳銷工作室設在北京西南五環外的一座環境清幽的別墅里,2019年1月23日,我在那裡見到王天林一家人。他和一雙兒女帶着妻子張敏來做反傳銷洗腦,圈內稱為反洗。張敏是被丈夫孩子騙過來的,說是到北京做房產貸款,但謊不太好圓,別墅第三層當辦公室的房間掛滿了錦旗,紅彤彤一片,當即就拆穿了,鬧起來,一會兒哭一會兒扇自己耳光,一會兒又稍微平靜下來,工作室的人來來去去,見慣不驚。
王天林在老家山東菏澤開了個養雞場,幫工時不時打微信視頻過來,問怎麼處理雞圈,兒子女兒的工作也一堆事,但王天林不許他們回去,他下定決心,非得在北京把老婆說通,否則不回家。
他還記得那個比較「正常」的妻子,那時張敏在老家的街上賣熟食,豬肝、豬腸、豬頭肉,起早貪黑,一身滷味兒,累得胳膊疼。街上一個鄰居告訴她,有一個叫無限極的產品很好用,啥都治,她便試了一下。王天林記得,張敏說胳膊確實好點了,也想開店加盟,王天林很贊成,心想着老婆跟着自己一輩子,帶大4個孩子,也沒享福,孩子都掙錢了,開個門市,乾乾淨淨也挺好。張敏還誇他,幾十年都沒有那樣貼心過。
2019年2月3日,廣州,無限極門店。(視覺中國供圖)
開門市第一年房租1.2萬,還買了5萬多的產品,後來沒掙到錢,王天林不願意讓張敏幹了,張敏就去了南寧,投了69800元,其中3萬元還是找親戚借的,說是能掙上千萬。根據王天林的了解,拉張敏「入行」的正是做無限極時認識的朋友。為了南寧的項目,張敏來來回回奔波了一年多,總共只發展了一個下線,太難了,就沒做了,錢也算是打了水漂。
隨後張敏又加入了煙臺乳山一個民間互助理財項目,年底時有人打電話上門催債,原來新項目的入門費是49800,張敏打欠條借的。在那個項目里,張敏做了2年,發展了六七名下線,眼看就要進入新階段,項目垮了。王天林後來才知道這件事,打了張敏一頓。
當時張敏已經帶着團隊加入另一個新項目,入門費是2萬,做了大概半年,又黃了,又加入一個門費9000的項目,這時候距離張敏不再做滷肉攤子已經5年多了。王天林終於決定和兒女一起把張敏騙來北京反洗,看起來,這是一個合家挽救親人的故事,但王天林一家的情況實際上要複雜得多。張敏並不是這家人唯一做傳銷的。
領她來北京的小兒子王華成2016年也進入過一個叫「新時代」的項目,入門費33500,宣稱最後可以賺到500萬。王華成一開始就知道是傳銷,他未婚妻一開始來勸說他時,他拒絕,但張敏和王天林都催他去一趟項目所在地綿陽,別把婚事鬧黃了。
王華成在綿陽呆了半個月,每天上午下午都見人,互相交流項目的遠大前景,一開始他還摳着手覺得好笑,但有一天未婚妻再說起來,他突然想,「萬一是真的呢,要不要賭一把?」就真的交了錢,而一旦交了錢,他發現自己心態立刻就變了,變着法兒從他爸爸那裡騙錢,連女朋友流產的謊都編出來了,還想發展王天林,直接買好機票讓他去綿陽。王天林在那裡呆了12天,聽得雲山霧罩,也交了3萬多元,回家繼續養雞去了。一年後,那個項目崩盤,領頭人被逮捕,團隊解散的時候很多人哭得稀里嘩啦,覺得夢碎了。算起來,王華成一家在那個項目里總共虧了20多萬。
王華成後來回想,在同樣進入傳銷的那一年,他和媽媽特別有共同語言,一說起來就全身亢奮,他甚至想把媽媽發展進入自己的團隊。但他現在已經不能理解張敏了,更多的是埋怨,以前張敏是那種普通的農村媽媽,一家人所有的事情都包辦,打電話總是問寒問暖,現在卻連家裡洗衣做飯都不管了。王華成結婚也是爸爸一手操持,媳婦生孩子張敏作為婆婆,回家總共照顧了一個月就出門去「活動」了。總之,大家都覺得張敏變了,「張嘴閉嘴只有自己的事業」。
為傳銷的事情,王天林和張敏總吵架,吵得急了,張敏「啪啪」朝自己扇耳光,王華成一開始看着挺心疼,還上前拉,後來也不拉了,對自己的母親說,「你打吧,我給你鼓掌」。每當他這樣說,張敏就頹然地放下手。
王家顯然是把家人看得極重要的那種家庭,王天林看起來不是那種會說好聽話的體貼丈夫,但也完全沒有想過放棄張敏。張敏一開始去南寧,大女兒想去把她帶回家,跪在地上頭都磕出了血,沒用。一家人都灰心失望,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們不知道到底是什麼隔在了他們和張敏之間,讓張敏堅定地選擇了層出不窮的那些「項目」,選擇和團隊而不是家人在一起。
如果算起來,光是張敏一個人,加入的相關組織就有直銷、傳銷、網絡傳銷,構成了20年來中國傳銷發展的縮影。
南北派傳銷
▲▲▲
張敏被送入的李旭團隊反洗和解救的主要是北派傳銷參與者,就是 「睡地鋪,吃大鍋飯,上大課」那種,幾十個人窩在一起,土豆白菜,過得十分艱苦,還限制人身自由。2017年因李文星之死引起輿論譁然的天津「蝶貝蕾」傳銷組織正是來自北派傳銷。
北派傳銷幾乎還傳續着中國傳銷最早的原型,以早期的武漢新田公司東北代理商團隊為主,逐漸向南蔓延,其主要發展對象是年輕人,入門費通常在幾千元。因其過於粗糙的理論基礎和粗暴的發展模式,加上政府強力打擊,和早期相比,北派傳銷組織的勢力範圍是逐步收縮的。
和北派對應的是南派傳銷,不採用暴力手段,也不限制人身自由,有着豐富多樣的基礎理論和話術。2005年就開始做反傳銷工作的葉飄零記得,南派傳銷是在2007年左右開始爆發式增長的,以廣西一些地區為主,隨後向廣西周邊省份蔓延。
南派傳銷在發展中一大變化是,直接去掉了產品銷售環節,其流傳至今且影響最廣泛的1040陽光工程宣稱,這是一項由國家暗中扶持的資本運作,入門者只需要交費69800(3800元x21份),並通過層層發展,累計發展出29名下線,即可晉升為無級別當中最高A級老總,開始拿「工資」,並在拿到1040萬元後出局。
2015 年6 月10 日,杭州市餘杭區法院開庭審理了「1040 陽光工程」特大傳銷案,53 名被告人出庭受審。(陳中秋 攝/ 視覺中國供圖)
這是一個看起來不值一駁的模式,但幾乎所有的反傳人員都發現,就是在1040陽光工程出現的過程中,大量高知人群進入傳銷了。易鐵記得,2011年左右的南派傳銷不但不限制信息流通,甚至鼓勵參與者上網尋求答案。
易鐵記得,他曾反洗過的一個家庭,一名江西的律師找到他,想要對父母進行反洗。這位律師的母親也是律師,父親則是中國第一批搞計算機編程的,兩位老人當時都在北海加入了一個1040團隊。一開始兩位老人都不信,但介紹人有一次突然講到律師媽媽所在地的一位法官,並說了一件這位法官相當私密的事情,律師媽媽被觸動了一下,隨後,所有基於政治陰謀論的假設都成立了。
這些基於政治陰謀論的假設正是在1040陽光工程中出現的獨特「景觀現象」。關於「景觀現象」,易鐵舉了一個例子,在北海的北部灣廣場,曾有一個用磚石搭建的半球建築,早期作為蓄水池,後改造為公共展覽館,半球外殼最初是淡藍色的,後因結構問題封閉閒置,建築外體也褪色變黑,而這座建築前小舞台,是當地的露天KTV。這一景觀隨後被解讀為「1040工程忍辱負重背着黑鍋,在一方小小的舞台上歌舞昇平」。後來遇到一些無法勸說的傳銷參與人員時,易鐵反嗆,「KTV旁邊就是公廁,公廁是最丑的地方,其實暗示的就是這個工程已經臭大街了,知道嗎?」
圖 | 攝圖網
這看起來太荒謬了,但回到當時的傳銷城市,幾乎一切城市景觀都被解讀成了某種暗示,引來傳銷參與者發展下線時帶領參觀考察的重要內容,如同真的旅遊景點般熱鬧非凡。實際上,景觀本身的真假並不重要,比如當時廣西南寧賓陽縣,一個流傳的說法是該縣政府大樓共計600扇窗戶,暗示1040工程600份股權即可上總,600這個數字後來也出現在南寧市中心的廣場噴泉中射燈數量上。易鐵去這兩個的地方認真數過,發現無論窗子還是射燈,都不是600這個數字,但這並不影響這兩個數字作為證據廣為流傳。
易鐵還反洗過一個甘肅的家庭,最早是母親想要挽救女兒,卻被拉入其中,隨後父親也去到北海,想要挽救妻子和女兒。這位父親是一名退休的公安人員,他的認知一開始就極其清醒的,他讓女兒和妻子都趕緊離開,自己則留下來挽回損失。
易鐵和他產生交集是因為,離開北海之後的女兒反過來希望父親離開傳銷,勸說無果,請易鐵去反洗。易鐵是在北海的一個小飯館跟這位老公安見面的,他知道易鐵的身份,見面第一句就是,「真是想不到啊,北海有如此天大的一個騙局」,易鐵心想,那沒什麼好洗的了,當事人很清醒嘛,但隨後他就發現,這是更難說服的情況,這名老公安迅速就把話題切到傳銷話語體系裡面了,那是一個完全被財富夢想籠罩了的人,「那一刻你能真實地看到人的分裂和原始欲望。」
傳銷真正的暗線
▲▲▲
最開始做1040陽光工程反洗工作的時候,易鐵試圖從基礎理論去反駁這個項目的荒謬性,為此他在南寧呆了整整3年,在合肥又呆了1年,前後花了3年多時間寫出了50萬字出頭的《南傳密碼》電子書,從政治常識、經濟常識、法律常識到行業內部對傳銷的種種騙局進行了解讀,他認為已經在每一個點完成了事無巨細的擊破,但他很快發現了一件極其殘酷的事情,傳銷並不只是按照那個廣為人知的基礎體系運行的。
2014年10月10日,北京。傳銷組織 「上課」的教室內,黑板上寫着一個「富」字。(視覺中國供圖)
他曾經反洗過一名復旦大學的畢業生,這名畢業生跟人合夥開了一家成功的連鎖店。年輕人的母親是一名老幹部,激情澎湃,在北海做傳銷,並堅信1040工程的真實性,曾放言「如果上面的人騙我,我立馬跳樓,所有下線我都出錢賠償。」因為無法把母親拉出傳銷,年輕人自己也去到北海,並深陷其中。他的合伙人隨後將其騙出來,邀請易鐵前去勸服,年輕人直接對易鐵說,眼看父母都深陷其中,他也只能陪着。
隨後,這名年輕人回到北海繼續做傳銷,時常給易鐵打電話,問警察今天搞這樣,明天搞那樣,到底什麼意思。在那個過程中,易鐵親眼看到他不斷自我欺騙又自我推翻。後來,他開始跟易鐵吹噓,因為他親身經歷過反洗,知道如何從「理性」的角度破解「反傳銷」,和他母親激情感動的方式配合,他們那支隊伍後來成了整個大團隊裡戰鬥力最強的。
易鐵知道那位母親後來也上總了,她再也沒有提過跳樓和賠錢的事情,那名年輕人則開始向易鐵炫耀自己的「成功」。這家人後來在北海投資了大量房產,易鐵得出的結論是「無論你自認為多麼清醒,多麼睿智,實際上當你真的處於那個環境時,你對社會的整體認知都是扭曲的。」
當然,並不是所有人都可以順利度過不斷升級的關口,因為南派傳銷當時的高起點和高成本,絕大多數人都會停滯在最初的兩個級別,或者成功發展零星幾個下線,再次投入,卡到新的關口,直至彈盡糧絕,慘澹離開,這個過程通常在1到2年之間。
圖 | 攝圖網
按照常識,如此大量的淘汰和失敗,一定會產生負面情緒,導致行業潰敗。但和北派傳銷總是集體上大課不同,南派傳銷普遍採用的是上線對下線一對一培訓,這是一個適合秘密發酵的鏈條,負能量只能向上輸送,而上級處於不同的利益分配格局中,永遠有欺騙下級的理由;而正能量則會不斷向下輸送,並在每一個輸送環節被添磚加瓦,變得更加神乎其神。
正是在這種單一的環境中,易鐵後來發現,他自己也變得幾乎人格分裂,隨口撒謊,誇誇其談。同時他也開始了自己的陰謀論,總是懷疑有人想要謀害他,有一次坐火車,他發現有個人一直跟蹤他,但一路各種反偵察,後來發現,那不過是一個剛好同路的普通乘客而已。他回頭趕緊給自己找了一家電器工廠,做搬運工,每天朝九晚五,重新面對真實的生活,試圖從新的角度去理解傳銷。
前不久他反洗過一位湖南的女士,算得上二次反洗了。那名女士最早是在南寧做傳銷,第一次去的時候易鐵就發現了,女士的丈夫「只能稱之為木頭男,你跟他講伴侶的心理,兩個人如何相處,人生價值,他完全聽不懂,他只知道賺錢,孩子上學,其餘的根本無法溝通。」
易鐵當時就判斷,這個家庭完蛋了,「在某些方面,傳銷真的會激活你一些東西,讓你知道可以不僅為家庭而活,為孩子而活,還能為自己而活。」第一次退出後,這名女士在家裡地位一落千丈,甚至無法做主給自己買一雙鞋。過了一年,她重新回到了傳銷中。
另外一次,則易鐵還接到過一位富商的求助,稱自己的妻子陷入某個類傳銷組織了,易鐵開了很高的價格專門飛到北京去反洗,最後發現,兩個人之間的根本問題在於這位富豪自己習慣性出軌,並患有嚴重心理疾病,他只能建議兩人去找專業的心理醫生,解決各自真正的問題。
如今,大多數的反洗工作中,易鐵都會花上絕大部分時間分析傳銷參與者的家庭關係,心理狀態,最終他的結論是,渴望暴富背後,是人們在尋求獨立,尋求尊重,尋求安慰,尋求安全感,總之,尋求某種他們在生活和事業中都不曾得到的東西。
傳銷後遺症
▲▲▲
真正讓反傳人士灰心的,實際上是傳銷參與者離開傳銷組織後融入社會的過程。葉飄零第一次接觸到這樣的案例是2008年,一位福建的老人脫離傳銷組織後,天天喝酒,不出門,最後離家出走,一個月後,老人的兒子告訴他,老人在一處鐵道上自殺了。
易鐵也經歷過這樣的事,有個網友他印象特別深。死者的表姐是通過死者的QQ告訴他的,說死者離開傳銷組織時,婚姻破裂,工作無着,同事徹底失去了家人的信任,最終跳江。易鐵後來翻聊天記錄才發現,那名網友是看過他的文章後,自己主動離開傳銷組織的。在易鐵看來,這是最悲哀的,「其實傳銷參與者,很多時候你拉他一把,就出來了,何況他已經出來了,你給個板接過來就行。」同時,他也觀察到,這些離開傳銷組織的人,正是因為無法融入主流社會,大多數人只能再次退回到傳銷的圈子。
圖 | 攝圖網
易鐵有時候會想起以前在南寧遇到過的一個傳銷頭目,那個頭目帶着200多人的團隊,在網上聊得多了以後,傳銷頭目向易鐵吐苦水,說自己有個下線,既不交錢發展下線,又賴着不走,搞得他莫名其妙。易鐵提醒他不要再跟那個下線談什么正能量了,也不要談大道理,直接告訴對方,上線是怎麼分錢的,做起來有多難,願意做就做,不願意做就趕緊走。這名頭目恍然大悟,回去一說,對方第二天就走了。這實際上只是一個基本的風險提示,但易鐵發現,因為這些人在傳銷裡面浸泡太久了,除了複製粘貼「正能量」,已經失去正常的社會認知和思考能力。
易鐵還接觸過一些讓他哭笑不得的人,他以前的QQ群里,有一位熱心老大姐,做過北派傳銷,後來醒悟回頭,特別喜歡易鐵的文章,經常在群里回顧心路歷程,自我剖析,在易鐵看來,幾乎是以一種打雞血的方式在宣傳反傳銷。但四年過後,這位大姐突然告訴易鐵,她投資了一個消費返利的項目,日返息百分之一,一百天返本,拉到下線即時返現,還熱情邀請易鐵加入,易鐵當場就崩潰了。
回到文章開頭李旭工作室中出現的張敏一家人,易鐵是拒絕反洗的,他承認自己嫌麻煩,能力也不夠,「可能光上上下下的家庭問題就要梳理個10天。」他並不認為傳銷問題只是傳銷問題。
(文中張敏、王天林為化名,實習生范凌與、楊月對本文亦有貢獻)
評論列表
兩個人的感情往往都是當局者迷,找人開導一下就豁然開朗了
發了正能量的信息了 還是不回怎麼辦呢?
如果發信息,對方就是不回復,還不刪微信怎麼挽回?
可以幫助複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