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鱗青瓷（6）

魚鱗青瓷（6）

《七日七人七席談·畸》系列之七

（原創）文/大福

第六章 心靈的雞湯

（一）

日子過的真快，春節過後，一轉眼已經是桃紅柳綠的1998年的4月份了。石榴跟周郎相識、相知、相愛也靠近八個年頭了。八年，一個小日本都趕跑了，可是她們的愛情，被父親的一紙命令，生生地給分隔開來。他，沒有再找的打算，儘管母親催促，張揚、韓涵和隔壁玉器店的玉芳，都對他或多或少地表白過，他還是堅守着他對石榴的承諾。這個春節里，石榴在年二十九的晚上，見過周郎一次，收到了他從江浙帶來的特產。正月十五情人節里，她們象是做賊一樣，流竄到西影廠一帶，逛街、看燈、吃元宵的，她們的心還是貼的很緊，只是不能得到父親的同意，心裡還是寒冷的。這中心情就如拔絲土豆，外面裹着的一層糖水被涼水浸泡後，乾淨了，涼快了，但是，土豆的內心裡還是熱騰騰的。

今天是個周日，石榴在單位加班，由於工作突擊做完的早，她想去看看周郎。

雁塔北路的古玩街上，很是熱鬧。她快到周郎的青瓷店時，卻看到了一個陸海通手持一大束玫瑰花，站在玉器店門前的台階上，在眾目睽睽之下唱起了情歌。他是在向他新追求的女友伍玉芳求愛，觀看的遊人們全都沸騰了。她想，陸海通真是個風流之人，剛剛同潘婷分手沒有多長時間，卻風情萬種地來追求古玩街的街花，真有他的。

一個觀眾說：「看，那個店的樓頂上有一條垂下來的紅布條幅！」她跟着張望，只見紅布上用黃色書寫的大字：「玉芳，我愛你！」

她身邊的一個遊人說：「哎！快來看，玉器店前的男人在做什麼?」

另一個遊人說：「他手拿了一束紅玫瑰花，還有禮品，是不是來求愛的?」

旁邊的遊人則說：「你們聽聽，他還在唱歌!」

陸海通好像喝了一點酒，酒後吐真言。他喊了一聲：「玉芳，我愛你!」接着就唱起《怎麼會狠心傷害我》這首歌：

怎麼會狠心離開我，

這一切到底為什麼?

守住兩個人的日子，

一個人過。

好長一段時間過去了，玉器店裡沒有人出來，陸海通調整了一下情緒，又選《為愛停留》這首歌，大聲地唱道：「回味曾經你的溫柔，牽你的手，回味曾經你的溫柔，為愛停留!」

十多分鐘過去了，玉器店裡還沒動靜。陸海通又清了一下嗓子，接着唱《簡單的愛》：「愛可不可以簡簡單單沒有傷害，你靠着我的肩膀，你在我胸口睡着。」

又是十多分鐘過去了，玉器店裡還是沒有人出來，陸海通在苦苦的期待中越戰越勇，唱起了鄧麗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

又是好長的一段時間過去了，還沒見到他心愛的人來，身後的觀眾和遊人不斷地聲援：「加油!加油!」有一個遊人說：「現在是大白天的，那兒來的月亮啊！換首歌才行哩。」

大約有60分鐘過去了，陸海通回頭和他們打了一個招呼，伸伸腰，抖擻精神。或許是女朋友可能害羞，還是沒下來。或許是女友在考驗他，還沒出來。旁邊的遊人，看到這種事情心急，不知是誰起的頭，陸海通和他們合唱起了《小酒窩》：

小酒窩，

長睫毛，

是你最美的記號，

我每天睡不着，

想念你的微笑，

你不知道，

你對我多麼重要，

有了你，

生命完整得剛好。

女孩被感動了，終於像小鳥一樣飛出來了，以最快的速度飛跑着撲向男友的懷抱。她，在眾目暌暌之下與接過了男友的禮品和花。女孩好象害羞了，在前面急走回了店鋪，陸海通卻來了興致，唱起了改版的《縴夫的愛》：

妹妹你前面走，

哥哥我跟後頭，

恩恩愛愛，

情思盪悠悠。　　看到這個場面，在場的遊人和觀看者群情沸騰了，和着陸海通的歌聲，一起唱起這首歌：

讓你親個夠，

噢、噢、噢、噢、噢。

突然間她長大了，她明白了一件事。愛情只是她們自己的事情。對於她來說，每天只要見到的周郎，她的心就滿足了。愛情，如美女招人喜歡；也象魔鬼，招來稀奇古怪的東西。沒有看到周郎在店鋪的外面，她在心中倔強的對自己說：「周郎，狗屁周郎，你哪一點比得上郎子，我不要再喜歡你了！」可是她知道，她喜歡的周郎，一樣在傻傻的喜歡着她。 （二） 過去，因為他的疏忽而讓她感到委屈，他會一個人悶悶地坐在一邊賭氣不說話。他知道，他們不能在一起，他學會了忍讓和改變。他學着討好她的母親，他試着與她的父親溝通。

　　她的父親一直對他和他的家族的過往耿耿於懷。她的父親脾氣暴躁，有時甚至會好像吃醋般的和他的女兒石榴鬧情緒。他知道，他長大了，開始懂得愛別人，為自己所愛的人付出，他是值得的。他就像個沒有真正長大的男人，努力學習，學着成熟一點，學着給自己所愛的女人足夠多的愛。

　　他的百般討好收效甚微。她勸她的父親，他不聽她的，特別是在這一件事情上。他固執己見的不聽她的訴說，她也和父親開始吵吵鬧鬧的，後來，每一次或大或小的爭執都開始讓她們感到疲憊。他說過無數次讓她們分手，每一次都以他的堅持不懈而告終。那天晚上，他心情很鬱悶，想喝酒，他想把自己灌醉來忘記這些不開心的事。但是，事實並不如他所願，他在兩次的嘔吐之後，頭腦漸漸清醒了，凌晨躺在床上，即使頭還疼着，頭腦還是很清晰，不快的回憶還是纏繞着他，讓他喘不過來，一直到很久很久。

　　他們在形式上分開了，就像上蒼早已註定好的，就像他早就有預感，他今生只是來還她一份愛的。也許，上一世對她的虧欠，對她父親的愧疚，終於全部彌補了吧。

　　剛剛離開的日子，就像骨與肉分離般的疼痛，看着每一個有過她影子的角落，聽她喜歡的歌，甚至過馬路的時候也會懷念她牽着他的手並時不時回頭對他說：「過馬路不看車，你傻啊！」他真想離開這裡，離開了那個有他的親人，有他的朋友，也有他回憶的地方。

從沒為自己在感情里所做的任何決定後悔過，他曾經愛上她，那是永遠都不後悔的。

來到異鄉，心情也隨着新的生活和新的朋友漸漸平靜。有一天，聽着一首傷感的歌曲，整理着和她之間的種種過往。他竟突然明白，其實一直以來，她是一個為愛受傷的柔弱女子。即使他一直把自己想象成愛情中偉大的犧牲者，但事實上，他一直都只是想要保護自己，每次都扮演着愛情里受傷害的那個人。這場愛即使沒有讓他們獲得更多的快樂，卻也讓他們成長，懂得愛自己也更懂得愛別人。

　　有些東西在他還沒完全明白，春天就要結束的時候，石榴卻沒有告別無聲無息地離開了，無論他怎麼去窮盡尋找，她就像一顆水泡一樣永遠人間蒸發了。這個城市開始吹動夏天的風，他習慣點燃一支煙，在落日的黃昏，視線可以伸向很遠很遠，但他知道永遠夠不到與石榴的距離。有人說，一個不抽煙的男人開始抽煙，抽的是寂寞，吐的是思戀，在裊裊煙霧中，他仿佛看到石榴清清爽爽的樣子，一如八年前的第一次見面。

　　從今以後，他肯定會抽許多的香煙，都是關於對一個叫石榴的女人的思念。

(三)

冬天的夜晚很靜，靜得能聽見冬季老人在深夜裡送禮物的腳步聲，就在他欣喜地打開窗戶，伸出雙手，快樂地接住老人送來的禮物時，客廳里的電話尖銳地響起來，打斷了他與冬季老人的說話聲，也打斷了他平靜而又怡然的心情，他的心沒來由的一陣煩躁，伸出的手悶悶地關上了窗戶。

　　 「餵」了一聲，電話那端傳來一聲悠長的嘆息，然後寂靜無聲，剛才煩躁的心這時不受控制地劇烈跳起來，那咚咚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他顫抖着又「餵」了一聲，聲音小得連他自己都幾乎聽不見，電話那端又傳來一聲更悠長的嘆息，好像來自深的心底，莫名地震顫人心，他的頭沒來由地一陣昏眩，難道會是她嗎？

　　「周郎，是你嗎？」電話里傳來一句久違的語音，多麼熟悉的聲音，那個一直被他刻意埋在心底的笑聲也在深處悠悠蕩出，他咬了咬牙，沒有出聲，只覺得眼眶一陣發酸，不爭氣的淚水又一次順着臉龐悄然落下，耳旁依然傳來她那熟悉的聲音，「郎子，我知道是你，明天我就要回國了，你會來機場接我嗎？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對你說，我希望在我這次回國時第一個見到的就是你……」

　　聽不清她又說了些什麼，他只記住了她回國的班機和時間，等他醒悟過來時，耳邊已是一聲聲的嘟嘟聲了。他知道，今夜裡他將無眠，過去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此刻全象電影中的情節一樣浮現在腦海中閃現。

　　窗邊現出一絲亮光，天就要亮了，這才驚覺他在窗欞前站了整整一夜，輕輕拉開窗簾，推開窗戶，天幕已經拉開，院裡的房屋、樹木被白雪擁在懷中，原來昨天冬季老人送來的禮物大家都收到了，望着銀裝素裹的大地，輕輕地我又關上了窗戶。

　　時間在悄悄地飛逝，他的心不由得一陣陣顫慄，她乘坐的這趟飛機就要降落了。他恍惚地收拾了一下，慢慢地向機場走去，一路上忽悲忽喜的心情一直伴隨着他，直至走進了機場他仍不知他到底是該笑還是該哭。

　　望着湛藍的天空，他翹首以待，希望那悅耳的聲音早點到來，這才知道原來他一直都在盼望着這一刻。終於，當視線中的大鳥穩穩地停下來時，他發現他的手心竟全是汗，他是那樣的緊張，卻又是那樣的迫不及待。因為，她們當初一別距今已有二年多了，二年多的時間啊，終於有了相見的一刻。

　　不知何時，他的眼前一片雨霧，他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只依稀看見一個美人兒朝他走來。他就這樣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一步步地走到他面前，「郎子，終於又見到了你。」她的聲音有一絲顫抖，眼睛也濕潤了。望着她，他一語未發，只是淚如雨下地望着她，望着這個讓他魂牽夢繞的女人，他是那樣的熟悉卻又那樣的陌生，二年多的時間並沒有讓他改變多少，只讓他身上多了一抹滄桑的穩重與成熟。望着她，他忽然發覺，原來在他的心底里愛的一直是她。

　　坐在酒吧，他們一邊喝着酒，一邊聽她講述在美國的學習史。她遵循父親對她的要求，不告訴他，她去了那兒，幹啥去了。當初，她是咬着牙去了美國，進了美國的一所大學，二年的研究生的生活並沒有給她留下什麼，唯有的只是一張有着學校印章的博士學位畢業證。

　　望着他依然深情款款的眼神，她心亂如麻。

　　接下來的幾天，他沒有與她再見面，儘管是那樣地想和她呆在一起，可他還是克制住了這份強烈的渴求，畢竟他們已不是十年前的少男少女了，畢竟十年的時間已讓他走過了一段人生歷程，一段經過歲月鑑定的人生歷程，更重要的是，當他回過頭來看見自已走過的路程時，發現已再也沒有回頭路。

　　幾天的思索讓他終於能站在她的面前時，他知道他已能從容地面對她了。他不能拉回十年的距離，更不能無視十年的存在，因為，「事在人非事事非」，當他把這幾個字送給她時，她什麼也沒說，只是無奈而又悵然地望着他。他相信她能明白，她一定能理解他此時的心情，就象十年前理解她的無奈一樣，因為她們曾經深愛過。

（四）

她看到窗外慢慢開始亮起來，但今天的天要比以往亮的晚些。回國後，第二年的深秋，早上開始起霧，迷迷茫茫一片，似乎要從微微開着的窗戶外瀰漫進來。

　　她在床上躺着，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霧氣仍然在蔓延，看不見陽光。她慢慢掙扎着起來，將針織開襟毛衣披在身上。她來到落地窗前，讓清晨的涼風吹着自己的臉。用力的吸口氣，像要把所有自己失去的全都收回一樣，又長長的吐一口氣，一切都無力挽回。

那時候，他們20歲出頭。她因為愛他而不顧一切，以為從此兩人一同廝守就什麼都會好。每日恩恩愛愛，開開心心。

現在，父親的懲罰，在無意中折磨着兩個人。

　　今天無事，她有倒伏在床上睡覺。不知不覺睡着了，夢見他在河的那一邊看她，他們都是11年前青春的模樣，他在那一頭大聲地叫她：「石榴，過來啊！石榴，快過來！石榴……石榴……」她看到他幸福的微笑，迫切的要向他跑去，卻邁不開腳。她急切的看看他，又看看自己，還是動不了。只聽見他還在大聲地喊着：「石榴……石榴……」

她從夢中驚醒，窗外的冷風吹來，她卻滿頭是汗。

她決定去見他。看到他的那一刻，她愣怔了一下，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他。他走向她，看着她，不開口。她望着他，眼裡有淚水，卻不流下來。

周郎：「你怎麼現在才來？」

石榴：「我家有點事兒，我爸他不讓出門。」

周郎：「唉！你爸比人家阿拉法特同志還火啊？」

石榴：「得得得，至於嗎？」

周郎：「我在寒風裡，凍得稀溜溜地等了一個多小時了！」

石榴：「上回你跟陸海通他們去喝酒，我還在門口杵了仨多鐘頭。凍得我一腦袋的冰碴兒，跟水晶燈似的。」

周郎：「你那是等我，那是你在盯梢！」

石榴：「就你好！」

石榴：「哈哈，哈哈哈！」

石榴：「你討厭，你欺負人，你壞！」

（五）

她又夢見他了。仍是在當年她的宿舍，不同的是，她的父母都在那裡。他從外面走進來，已然不復青春，眼神里沒有了當年的躲閃和稚嫩，他從她的父母身邊走過，徑直地走向她。他的眼裡似乎有東西在閃爍，她被這眼神擊中了。仿佛她們用了10年的時間穿透彼此。她們一起在彼此的眼神里融化，沒有語言，只有平靜如流水般的默契。他們像結婚經年卻久別重逢的夫妻一樣，在彼此的目光中迅速地溫暖自己，並立即復生。為了等待這一天，她們甚至都沒有讓自己老去。在夢裡，父母默許了她們的相互鍾情，她們自己，也第一次在同一個時間和同一種感受中，找回了這一份像愛一樣的東西。

她困惑，所以她抽了一簽，按諸葛神數，是第117簽。籤詩：珠玉走盤中，田園定阜豐，休言謀未遂，此去邊亨通。

解簽：努力必有代價，但須耐心等待。

此後，大約一個月，她們會見一次面的。

一次郊遊回來，公交車行進的路面坑窪不平，車廂里又很擁擠，她打了個趔趄，就在這時，他伸手握住了頭頂上的橫杆，她穩穩地掉進了他的懷裡，確切地說，是掉在一個溫暖的窩裡。那個瞬間，她清晰地聽見他急促的呼吸，萬分尷尬中，只盼着平坦的道路快些到來。

她們兩個人，一切都不能再依靠感覺，而只能是服從，或者是尊重父母親的意見。她是多麼盼望他來告訴她，他一直在等她，她就那樣執拗地等着他的告白。她們就那樣耗着，看誰的耐性更好。

　　等待，這似乎成了她現在的心結。因為這個心結，所以重逢的夢反覆地出現：他走到她身邊，眼神里沒有了年輕時的光芒，卻很平靜，注視她的內心。她跟着他走，似乎印證現實中願意跟隨他的心意。她們在夢裡會面，仍然不需要表白，時間在夢裡淡化了，好像總是記不起來，只有那樣的眼神，洞穿彼此，永不疲倦。她不會釋夢，情願就這樣與他沉默相見，並且，夢也提醒了她，有一種感覺，語言是多餘的，甚至，時間和空間都是多餘的。醒來後，她想，如果真能這樣，倒果真是一種幸福了。

　　「我有個鄭重的要求。」 一天，石榴首先對周郎說。

　　「什麼要求?」周郎關心地問。

　　「每次見面，抱我一分鐘，好嗎？」

　　周郎看了石榴一眼，笑了：「你要嗎?」

　　石榴：「我提出了這個要求，就證明十分有必要。你發出了這個疑問，就證明更有必要。」

　　「情在心裡，何必表達?」 周郎。

　　石榴：「當初你要是不表達，我們就不可能交往至今。」

　　「當初是當初，現在不是更深沉了嗎?」 周郎。

　　石榴：「不表達未必就深沉，表達了未必就是矯飾。」

周郎哈哈笑了，妥協了。他走到她身邊，抱了石榴一分鐘，笑道：「你這個虛榮的傢伙!」

「每個女人都會對愛情虛榮。」她說。

此後，每一次見面，他都會抽個時間，抱她一會兒，有時是一分鐘，有時是十分鐘，有時甚至是一個或幾個小時。多次抱過她後，他都會開玩笑道：「我又完成今天的任務了。」

「愛是幸福的感受，不是任務，總有一天你會明白。」女人說。

「是的！」周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