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周以前,南方周末發布報道《「不寒而慄」的愛情》,一個女孩被宣告了腦死亡。
伊藤詩織在東京地方法院前拉開「勝訴」兩個大字,一道微光破開了黑箱。
在近期多起惡性事件里,無論是沱沱、蔣勁夫家暴,上財在讀碩士被性騷擾,春蕾善款詐捐,還是北大姑娘自殺,我們都無法對人們的生存狀況視而不見。也正從這些事件投下的漣漪里,我們看見親歷者述說的力量。
從今天起,莓辣會推出一些曾有過不健康關係的親歷者故事,以及對這些故事的反思。
這幾位講述者,都是莓辣的朋友。自述的文章有一點長,但我們希望大家能看下去——
於是,不曾親歷黑暗的我們,能夠見到世界的背面;不曾被精神控制的我們,能體認到這或許出於好運;無法感同身受的我們,也向理解多靠近了一些。
在成文之前,我們稱她們為:倖存者。
01.
啊,大多數人知道的他,大概是家裡條件不錯,長相身高都可以,會穿衣服,成績也很好的厲害男孩子吧。
我和他是 2016 年底的時候認識的,正式在一起是在 17 年春。這段關係維持了幾乎兩年。
當時是覺得還蠻聊得來,他也表現出了足夠的溫柔和體貼。他會讓我畫個笑臉給他當頭像,也會為了聽我喜歡的歌去下載聽歌軟件。
但我不是一開始就喜歡他的。會答應和他在一起,是因為在我不想繼續曖昧的時候,他哭了。半夜兩點,在語音里大哭。
我的確是心軟了,再加上也是第一次碰上這樣的局面,以為我傷害了一個男孩子的心。
我說不清這段關係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奇怪的,真的很抱歉。但過去的我的確完全沒感知到「變奇怪」的節點。
等到我疑惑,為什麼大部分的錯誤都被歸咎於我的時候,等到我一天比一天更覺得自己一無是處的時候,這種奇怪的狀態已經持續很久了。
我爸爸在我談戀愛之初就和我說過,不要和總是否定你的人在一起。
但當時我在甜蜜戀愛,根本沒放在心上。現在想來,我爸爸說的話是非常對的。其實遭遇pua的人,身處其中,是真的很難發覺的。即使發現了,可能都已經陷進去了。
非常偶然的一天,我們在過馬路,他忽然停下來凝視我,對我說,「你除了可愛,一無是處」。
還有一次是我們去吃飯。我剛開完會,在會上提出了一個自己覺得很好的觀點,就很高興地跟他分享。但是他很不屑,給我潑了冷水。
我眼睛立馬就紅了,然後拒絕和他交流,吃完飯也是一路沉默。他沒有道歉,只是在之後抱着我,哭着讓我不要不理他,說如果連我也不和他說話,就沒有人和他說話了。
其實他沒有真正意義上地挽回過我。少有的幾次找我複合,也只是因為我發現他撩騷。但是即使他來找我複合,也沒有向我正式道歉過。
他和我說過很多很多傷人的話。比如我因為覺得在一起沒一個月就發生關係太快了,他就說我封建。比如爭吵過後我哭着問他,為什麼我在家人朋友面前都是很好很棒的人,在他面前就什麼都不是了。
他一次又一次地和我說,「你再也遇不到比我更好的人了」。這句話像是他給我的魔咒,我每一次聽到,都渾身戰慄。
其實我現在已經不太回想這些了,也不是很想記得,只知道那些話幾乎時刻存在我的腦海里,哪怕現在都是。
02.
我和他的每次爭吵,到最後都以「我脾氣差」的結論結束。
他做錯了事,我希望他承認,希望他道歉,哪怕是態度軟化一點。但是他不是,他不願意認錯,也不覺得有錯。
原本我是信任他信任到,他留着前任微信我都不會有意見的人。但偶然有一次發現他還和前任有聯繫之後,我就要求他刪掉,他沒刪。第二次發現他沒刪,我還哭了,他也答應我刪。等到第三次發現,他給她改了備註名。
好笑吧?但就算這樣,他也沒有因此跟我道歉。道歉是不會有的。他的邏輯是,「我做這些事都是有理由的」,然後反過來指責我,說我不應該生氣,我應該控制自己的脾氣,應該好好說。我非要他道歉,那就是咄咄逼人。
幾乎每次吵架都是這樣,我們最後爭論的點,都不是他做錯了事,而是我發了脾氣。
吵得次數多了,他說得多了,我都接受了——他做這些事是有理由的,我應該學着耐心一點。更何況,我還是個不夠好的人,對嗎?
無意義的自我反省、一次又一次地爭論屈服,我開始以「他是有理由的,我是不夠好的」這個邏輯鏈,處理我們之間的所有問題。
我到現在還是會被這個邏輯影響,因為我的確找不到邏輯上的漏洞。我只能儘量繞開它,因為我越是用理性去分析它,越是深陷其中。
我有問過朋友,是不是他做錯事了,我不應該生氣,而是應該講道理。我朋友說「為什麼他做錯了你不可以生氣啊?」就其實,大家說的話都有各自的立場和道理。
談戀愛的時候有大大小小這麼多問題,和朋友說多了,他們覺得我不分手是自討苦吃,而當時的我只覺得他們沒辦法看到全貌。
我知道朋友的支撐和傾聽有很大的作用,但是基於朋友立場的他們也是為難的:
怕說了我不高興,嚴重一點和他們鬧掰;
哀我不幸、怒我不爭,也對於拍醒我這件事無可奈何,畢竟做出裝睡決定的也是我。
和朋友傾訴是有用的,說完之後,會動搖一點。然後就像身在泥沼的人一樣,越是掙扎,越是痛苦。我不是沒有掙扎過,不是沒有和他分開過,可到最後還是會糾纏在一起。
啊,說起來還是很心累。
03.
其實我現在跳出來,看過去我和他之間的關係,就是他以非常高的標準來要求我,而我卻以人性的惡來為他兜着。
「他只是在我面前毫無保留地體現了人類的劣根性而已」,我當初真的是這麼想的。
所以哪怕他對我提出分手,說想和不同類型的女孩子談戀愛,又在第二天找我複合,說我沒給他足夠時間考慮的時候,我都輕易地以「男人都這樣」為由原諒了他。現在想來,我真是沒有底線又沒有下限啊。為什麼呢,他都這麼傷害我了。
但是他對我是沒有這麼包容的。
哪怕我說覺得考公務員也挺不錯的,他也會說「不要一輩子當公務員,要上進奮鬥」。我和他說我爸爸是做生意的,他會矯正我說,「你應該說你爸爸是經商的。」他希望自己的女朋友「又學霸又會撒嬌」,他媽媽說「結婚要麼找個事業上能輔佐你的,要麼找個能在家照顧你的」。而我沒有達到那些標準。
我並不是沒意識到這段關係對我的消耗,但我一直沒下定決心結束這段關係。
因為曾經的我覺得,這段關係里的所有錯誤都根源於我,我讓他心累;也是因為,曾經的我在他日復一日的灌輸下真的以為,除了他,我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人了。
後來我看書的時候,讀到「沉沒成本效應」。有學者解釋說,人們存在自我申辯的傾向,不願承認自己以往的決策失誤,因而總是希望與先前的選擇保持一致。我覺得我的心態就是這樣的。
我知道不應該再繼續下去了,可是我無法回頭。我以為只要我改變了,只要我變得更「配得上他」,我們就可以一直走下去。
最後分手的直接原因是,我們要異國了。
不過實際上後面還是有糾纏。真正斷是因為,在幾天沒聯繫之後,他突然告訴我他和學校里一個女孩逛校園,說她「御姐」,還給我發了照片。當時真覺得自己是一個笑話,所以在委屈、憤懣等各種情緒下,刪掉了他的微信。
那段時間剛好臨近春節,我和家裡人呆在一塊,沒怎麼看手機。而家人給了我很多很多的愛,所以也不是特別難熬。
一個星期後,他發來了好友申請。我當時看到的第一個念頭是:「啊他是又寂寞了」。我沒通過。然後他跑去了我的微博,給我私信說「趕緊通過」。就只是、只有「趕緊通過」這四個字。我沒通過。
再之後的一個星期,和我說「不可能異國戀」的這個男孩子,和青島的一個女孩子戀愛了。
是不是很諷刺?但更諷刺的是,當時的我還是沒有死心。我沒敢和朋友們說,我知道他們肯定會罵我,但我還是自取其辱,跑去他的微博訴說我的失望和背叛感。
我回想不起來當初為什麼非要和他說那些毫無意義的話。我的消息沒有得到回覆,換來的是他的好友來關注我微博,甚至把個性簽名改成了我說過的話。
啊,現在想起來覺得好屈辱。所以你說我分得果斷,我是不敢承認的,最起碼在那段失戀期里,我在理智之外仍然存在一星半點可笑的期望。
我現在覺得,徹底分手是因為他 move on 了,換了兩個女朋友。而我,我不知道。我覺得我已經不要了一部分自尊,是最後剩下的那一點還在支撐我。
04.
這段關係給我帶來了十分深刻的影響。
我是第一次談戀愛,在那之前,我對戀愛的認識只來自於各種書籍和媒體。這樣的關係是正常的嗎?我問過我自己,可是我沒有答案。怎麼去愛,怎麼談戀愛,我不知道。
一方面,儘管我一直在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加自尊,更加坦然地面對別人的愛,但我心裡還是一直會有「我不好」的聲音;
另一方面,我對男生的信任度大大降低,有的時候會表現出過分的警惕。我還無法把握「投入戀愛」和「保護自己」之間的界限,但我覺得這兩者在某種程度上而言是矛盾的,如果無法信任對方,為什麼要戀愛呢?
看這個報道的時候,我完全代入了自己,覺得非常窒息,身上的雞皮疙瘩一直沒有下去過。我太懂得這裡面的痛苦了。我看到包和牟爭論說「最珍貴的是未來」時,對她的無力感同身受。
所以我看到那篇報道的熱評說「學法的女孩子還不懂社會險惡」的時候,真的是生氣又難過。為什麼到現在還覺得,是女孩子的戒心不夠重呢?
這段關係已經摧毀了她,讓她得到了死的勇氣。我覺得人們太小看死的勇氣了,死往往比生需要更多的勇氣。
再退一步說,這個社會難道已經人心險惡到,女孩子談個校園戀愛,還要對社會抱着警戒心嗎?為什麼不可以停止討論受害者呢?
我們可以用簡潔的語言描述這段關係的不正常在何處,他們的相處模式是如何。可是語言卻描述不出當事人在其中萬分之一的沉淪和掙扎。
對我而言,無法分開是因為我的負罪感。是因為,我深陷於他的邏輯和價值觀中。是因為,我以為他是我沉浮中的救命稻草。
我不知道其他人是怎麼樣的,每個人都有差別吧。但我覺得,在這種關係里分不開的人們,多多少少都會有一種感覺:自己已經一無是處了,再離開對方,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我說不好自己算不算走出來了,不過我現在已經不會對他抱有任何期待和幻想了,所以大概也算吧。而且也越來越能夠面對過去發生的事情,能夠說出來了。
別人分手之後可能會偶爾想起過去美好的事情,然後惆悵嘆息。但是我分手直到現在,沒有一次,回想起什麼美好。一次都沒有。全是噩夢。
要說對我的影響,還是集中在個人認同感上吧。比起戀愛前的我,現在的我更不容易肯定自己了。大概也因為認識到人性的惡面,所以對他人的信任感和期待感都大大降低。
剛上大學的時候,我還對戀愛有期待,有幻想,有激情。現在是不想碰了,想起來都會覺得很累。
我自己是覺得這個很難預防的。因為哪怕從頭來一遍,我也篩不掉他的。
因此,我能提出的唯一建議是,如果你的戀人開始對你的各方各面都通盤否定時,請冷靜下來,參考其他人對自己的評價,不要一昧貶低自己。如果這段關係讓你迷失了自己,那麼這段關係,絕對、絕對是不正常的。
觀眾們總容易認為,如果當事人是自己,他們萬般不會陷入同等境地。可是,沒遇上pua,真的是因為你有足夠抵抗力嗎?
不是的。可能只是因為,你很幸運而已。
在深夜的豆漿店,我第一次聽朋友說起這件事。那並不高卻平穩,持續涌動的聲音,穿過鬧市的嘈雜人聲、到賬提醒、熱水下鍋、酒杯相碰,定定傳入腦中。
「倖存者」,這是一個無法準確,且無比殘酷的用詞——與那位女孩相比,她現在依然在月亮下,風中,在取雙十二快遞的路上,的確是一種「倖存」。
但這並不是故事的美好結局。生活還要繼續,有些傷害卻是毀滅性的。她們得重新與所有人接觸,從頭認識世界,陌生地看待自己,去絕望又寬慰地發現,「太陽依然照耀,海浪還在拍打岩岸」。
而未曾經歷這一切,卻又身處同一個世界的我們,在不由自主地問出「你幹嘛不離開?怎麼會離不開?為什麼會失掉自我?」等等令人窒息的問題後,也許可以停下來,看一看自己曾經在愛中的過往,讓理解來的慢一些。
接下來,莓辣還有幾位來講故事的朋友。
這些經歷不一定驚心動魄,或是慘絕人寰,但正為了意識到精神控制無師自通的普遍性,為了在這場刷屏的集體震撼里抓住點實存的事物,為了這麼多曾替我們見過世界背面的、身邊的人們,也才更需要這日常,普通,艱難的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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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閨蜜諮詢過,很專業也很靠譜,是一家權威諮詢機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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