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自己喜歡的方式過一生》:真正的平靜,不是避開車馬喧囂,而是在心中修籬種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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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真正的平靜,不是避開車馬喧囂,而是在心中修籬種菊。作者沒有寫遠大的理想,錦繡的前程。她把生活里的擰巴、糾結一一融化在淡淡的筆尖。寫那些最樸素的人、最樸素的生活。偏偏讓你嗅到理想應該有的味道。合上書,你也許會忽然發現,原來一直誤解了理想的意義。生活不應是為了周遭的人對自己滿意而已。54個人生最溫暖的瞬間裡,我們漸漸明白,平凡的一生不代表碌碌無為;變得成熟也不意味着要丟掉初心。就算懷揣世上最偉大的夢想,也不妨礙我們得到一個普通人的快樂。這世上只有一種成功,就是以自己喜歡的方式過一生。

世界是苦的,但生活要有它該有的樣子

當全世界遺忘你

她出身名門。

《以自己喜歡的方式過一生》:真正的平靜,不是避開車馬喧囂,而是在心中修籬種菊。…

五歲學鋼琴,六歲熟讀《唐詩三百首》。

她演過莎翁劇的女主角,做過第一批自由戀愛的新女性。

出嫁時,汽車在上海的大街上排成一排,她戴着花冠,牽婚紗拖尾的花童就用了6個。

她的丈夫撒手西去,那時,她剛31歲,第三個孩子才出生。

再接着,她變得一無所有,靠給人洗衣服為生。

過去的嬌小姐,有一天,竟能把十個指甲全部洗得脫落,她的過去和現在仿佛兩重天。

即便如此,每一天臨睡前,她都會用裝滿熱水的大茶缸熨燙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所以她的孩子們即使穿得破舊,卻總比同齡人要乾淨平整。

在特殊的年代,她的大兒子已經停學,每日和同學們滿世界跑,參加各項集體活動。只有她,會要求兒子活動結束,送女同學回家,她說:「男人要做紳士。」

她固執地認為,人必須每天都吃水果。

沒有錢買,她就去換,她給農民洗衣服,再接過從淤泥中連根拔起的藕。

多年以後,她的大兒子還是不能忘記每天飯桌上必有的一盤藕。

雪白的薄片,小心地碼堆,在盤子中央擺出碎玉模樣。

這一盤藕,讓他無數次回頭,屋外大雜院內,母親正奮力搓洗衣服。

那時他不懂,他只是朦朦朧朧感覺到,即便做洗衣婦,他的母親也和別人不同。

有一天我知道了這個故事,我面前的Z女士是她大兒子的朋友。

Z女士向我解釋一個名詞——名媛,舉她為例。

成年後,我一直試圖尋找美的標準,這一刻,頓悟。

女人身上最強大的是韌性,再泥濘也能生存。

女人身上最美的是矢志不渝做她堅信正確的事,哪怕全世界都被推翻,全世界都混亂,全世界都將其遺忘。

我們都無緣見到她,能想象的只有一盤雪白的藕。

一顆簡單的心

她在超市門口賣糖炒栗子。

好幾次,我經過,她都站在攤位里,忙碌地招呼顧客。

有一回,我買她的栗子,瞥見她靠在一旁的拐杖,我再看她的腿,這才發現,她有些殘疾。

她的拐杖,靠着牆。拐杖頭是皮革制的,裡面鼓鼓囊囊,塞滿了海綿。我見過許多類似的拐杖,只不過她的不同,她的拐杖頭上蒙着一個布套。

「也許是夏天汗多,包着布,就能經常拆下來換洗?」她殷勤地給我裝栗子,而我正琢磨她的拐杖。

幾天後,我在公交車站碰到她,她撐着拐杖。

她穿一件水紅色的襯衫,領子處垂下兩根飄帶,在胸前打成一個蝴蝶結。

我看着她,總覺得她有哪裡很特別,我再仔仔細細打量她,這才發現,她拐杖頭上的布套也是水紅色的。

今天,我去超市,特地經過她的攤位,她的拐杖仍靠在一旁。

今天,她穿一件豆沙色的上衣;今天,她拐杖頭上的布套是豆沙色。

她正給一個顧客稱斤兩,臉衝着我微笑,有人對她說:「大姐,給我半斤糖炒栗子。」她「哎」了一聲,嘴上答應着,手也沒停,從電子秤上拿下裝滿栗子的紙袋遞給前一個顧客,收錢、找錢,動作流暢。

我說:「我也來半斤吧。」

我於燈下,捻着一粒冷卻的栗子,又想起她的拐杖。

現在這個時間,她快睡了吧。

睡之前,也許她要做個面膜,也許只是拿吃剩的黃瓜擦擦臉,她會準備好明天擺攤要帶的東西,明天要穿的衣服,相同顏色的布套,明早起來就要給拐杖套上。

當她躺下來,安心入睡,她精心導演並親自出演的一天已經落下帷幕,而明天,她還會一絲不苟於每個細節,用她認為美的方式,她有好多美的秘密,那拐杖也不過是其中之一。

這些秘密,讓她雀躍,明天又是值得期待的一天。

費勁人生

小丘有些不平,對於他的人生。

比如求學,他經歷的失敗總比別人多一倍,高考考了兩次,考研考了兩次,四六級亦如是。

工作也不算順利,小丘當過兩年老師,雖說轉型成功做了編輯,但之前的工作經驗全浪費了。最近去應聘,面試小丘的人不過比他早入行3年。哎呀呀,小丘後悔不迭,要是當年高考沒復讀,畢業後沒去干別的,他現在不也是業內資深人士了?

還有感情。一而再,再而三,小丘甩過別人,也被別人甩過;此刻婚姻美滿,前塵往事卻也讓他嗟嘆——為什麼愛的路,不對,人生的路千萬里,他總比別人多費勁?

輾轉難眠,小丘爬起來更新空間,痛訴「費勁」。

一石激起千層浪,第二天,一上線,小丘就發現他的各路朋友回帖、悄悄話,或是在QQ上和他傾訴。

A友說:「我已經習慣交N次考試費了,總比別人費點勁。」A在小丘眼裡是精密考試機器,且不論托福、GRE和博士學位,單拿出「國際精算師」的頭銜來就能把人唬得一愣一愣。

B友是業內前輩,十餘年從業經驗。「我曾做了整整5年校對,才有機會策劃選題……那5年真是浪費!」

C友是師妹,「保研沒保上是我最大的創傷……為什麼別人都行?我卻要費勁去考?」可她早碩士畢業,工作都好幾年了。

D友說:「別的同學孩子都上幼兒園了,我老婆就是不想生,人生到這兒卡殼了……真費勁!」

E友說:「你好歹總能重來,我談一次戀愛就結婚,做一份工作7年還沒找到任何樂趣,巴不得有『費勁』的勇氣……」

在銀行工作的F友還算積極,傾訴完他那點小委屈,不忘激勵自己:「真正的牛人費的精力更多,比如本行大老闆……」

小丘有點應接不暇,他只想倒苦水,沒想到,倒成了苦缸——裝滿各路朋友工作、生活的苦水,好傢夥!他們的煩惱一點不比小丘少,可之前小丘以為他們都比自己順風順水。

G友總結了小丘的總結能力,「也許你是比別人費點勁,不過也可能是比別人善總結。」

小丘還在手忙腳亂地敲鍵盤,這一刻他對H友說:

「也許我們擺在人前的都是費勁後的結果,箇中甘苦只有自己明白;然後我們再去羨慕別人的結果,自憐自己的甘苦,覺得天下我最不幸。」

「其實,人生路上千萬里,誰又比誰少費勁?」

比未知更可怕的是預知

一位同學,畢業季,找工作。

有意向的公司好幾家,其中一家開出的條件最優厚,比如,解決戶口、底薪就抵得上別家單位的合計收入,更重要的是,還分房子、配車,但這一切都是有條件的,合約上寫明,「要為公司服務二十年」。

同學再三考慮後,放棄了這一機會,很快,前一輪被淘汰的某人取代了他,眾人都為同學惋惜,他卻不以為意。過了些日子,取代他的人在博客上寫道:上當了,這家公司是騙子。「遭遇種種騙局後,想走,竟被罰了20年的違約金」。

眾人又回過頭贊同學聰明,同學一臉愕然,他坦言,當初放棄機會,並不是有識破騙局的能力,而是「想到二十年啊,在一個地方,從事一份工作,現在起就預知了四分之一的生命如何度過」,他怕極了,甚於怕低得多的待遇。

一位女友與同學有相似的心路。

一度,她在家鄉最好的中學教書。一日,學校給一名特級教師開教學研討會,那教師退休返聘已好些年,此刻,白髮蒼蒼地坐在報告席前。

女友口渴,繞到飲水機旁倒了杯水,剛飲一口,突然發現校長站在她身邊。「小楊啊」,校長指着台上的特級教師,鼓勵她,「好好干,四十年後,你也能開這樣的大會。」女友一口水噴了出去。

女友後來離開家鄉、離開舊職,她解釋:她不排斥做個好老師,但校長的話讓她絕望,絕望於「一眼看到四十年後」,絕望於「四十年裡的每一天怎麼過,如今就歷歷在目」——我認識她時,她已轉了三次行,走過N個城市,以追求新鮮的生活方式在朋友圈聞名,「我今年不想明年的事。」她常說。

我在電視訪談中,看到一位名人談起當年為何辭職去創業。

作為山溝里考出來的大學生,在省會城市有份公職,每月有穩定而不菲的收入,這讓年輕的他心生滿足。但,辦公室來了新人,新人對分給她的舊桌椅表示不滿,「不過是套桌椅罷了,何必認真。」他勸道,「可我也許要用一輩子呢,怎能馬虎?」新人反駁。

「一輩子?」名人在訪談中,強調了下,新人的話讓他感到恐懼。是啊,一間辦公室、一套桌椅、窗前的風景以及工作的內容正如新人所言,對於他這樣的機關工作者,有可能一輩子不變。

可一輩子多長啊,於是,這恐懼籠罩他、提點他,沒過多久,他走了,過了許久,他打下一片自己的江山,成了名人。他談到這兒,人們才知道,呵,大變化竟源於一句話。

我總想,那些朝朝暮暮重複着生活節奏和內容的人。

你不知不覺、順其自然,日子匆匆過,二十年、四十年、一輩子,回首時未必有遺憾。

但反過來呢?當你因某種契機,或是一句話,或是一份有時間期限的合約,或是你根據現實做出的合理推斷,你清晰地看到二十年、四十年、一輩子的每一天,你便不免有些觸動,選擇、轉變或放棄些東西。

原來,比未知更可怕的是預知,比變化更讓人不安的是一成不變。

怎樣做才不算虛度

20年前,弓自師大畢業。

他不想當老師,交了數百元給學校,贖了身,也失了業。工作不好找,幾經輾轉,他來到某酒店。實習期,經理安排他當半年門童,此後,開門、關門、拿行李,成了他的日常工作。

客人們對弓並不友好,出身知識分子家庭的他第一次經歷這種生活。冬天,弓裹緊大衣站在酒店門口。他頻繁地拉車門,薄薄的白手套根本擋不住嚴寒。

大廳里,《獻給愛麗絲》的溫柔樂聲傳來,燈光明亮,富麗堂皇,與眼前的雪,身上的大衣形成鮮明對比。弓過去只知道不想做什麼,「不聽父母的」、「不當老師」,就像現在「不想當門童」,但「想做什麼」?他被自己問住了。

終日無所建樹,白白浪費時間,弓這樣總結他的門童生涯。其實不做門童,他的前20幾年也大多如此,只是這一刻更為凸顯。那以後呢?實習期滿,在酒店,或在別的地方,「我想做什麼?」「怎樣做才不算虛度?」

我認識弓時,他已功成名就。

他談到第一份工作,酒店、門童。他說,直至今天,聽到《獻給愛麗絲》,還會有感觸,「就像站在酒店門口,有個聲音在說,『你浪費的時間太多了』,『快去做事』。」

「可到處都是《獻給愛麗絲》啊!」

他點點頭,一度,久居國外的他剛回國,撥打朋友的手機,默認鈴聲是《獻給愛麗絲》;發傳真,傳真鈴聲也是《獻給愛麗絲》;「我簡直『崩潰』,根本沒法偷懶,時時刻刻被提醒──快去做事。」

我看着他。

我知道他的第一本書是在工作間隙擠出時間一點點完成的;我知道他身兼數職,是作家、工程師、策劃人,還是某民間公益組織的發起者。人們談論他的成就,談論他多姿多彩的生活,令人咂舌的「精力」和運氣。原來這一切,不過是無處不在,無形的鞭子《獻給愛麗絲》使然。

這時,弓的手機響了,鈴聲是《獻給愛麗絲》。

稍頃,他結束通話,對我說,他要去做事了。我們就此告別,突然,我想起一個問題,「你的手機鈴聲也是默認的?」他笑笑,他的回答令我如被棒喝──「不是,我喜歡《獻給愛麗絲》」。

我要去北京聽搖滾

大學畢業後,我有過一段短暫的教師經歷。

那是一家私立中學,朝七晚七工作制,中午休息一小時,也僅有這一小時,學校的大門是敞開的,學生和老師能出去「放放風」。

我總沿着學校東邊的街道一直走,走到略繁華的地區,在一家名為「揚州人」的飯館前停下腳步。

「揚州人」以經營鴨血粉絲為主,兼賣各種小吃,我的菜單是固定的,「一份鴨血粉絲,不要鴨肝,兩個鴨油燒餅」。

那段時間,我的心情總是不好。

似乎在離開校園的剎那,我才意識到校園生活的可貴,雖說工作也在校園,但此校園非彼校園,我想回去讀書,想重新擁有一張安靜的書桌。

但這是奢望。

學校管理很嚴,工作任務又重,我幾乎沒有時間看書;我本科畢業的學校名不見經傳,報考一流大學的研究生,沒有任何把握。

於是,每天,我都在自我鬥爭:肯定自己、否定自己,希望、絕望……伴隨着自我鬥爭的是爭分奪秒:在上班路上看專業書,在課與課的夾縫中做一篇英語閱讀理解;辦公室里,常人聲鼎沸,我卻心靜如水,腦海中只有一個聲音:我要飛出去,飛出去。

所以,我格外珍惜每天的鴨血粉絲時間。

這一刻,我遠離人群,有瞬間的放空。

等待服務員上菜的時間裡,我總要發一陣呆,後來形成習慣——每天問自己一遍:你想要什麼,如何得到想要的,現在應該怎麼做?

鴨血粉絲來了。

我在滾熱的湯汁中,放幾滴醋,再拌上些辣椒醬,然後用筷子夾成塊的鴨血,纏繞着綿長的粉絲,一齊送入口中。那強烈的味覺刺激我至今難忘,更難忘的是,臨近考試的某天,因長期睡眠不足,精神逐漸崩潰,我放下筷子,對自己說:再熬一段時間,你就能過上你想要的生活,屆時,你會懷念在小吃店裡吃一碗鴨血粉絲,回去發奮時的情景。

一去近十年。

一日,我和設計師小齊商量一本新書的封面。

小齊是業內知名人物,過去的幾年裡,他橫掃各大圖書節的裝幀設計獎項。

這天,小齊一反常態,沒那麼耐心,當我還在猶豫封面的宣傳語時,他敲字道,主意拿好沒?我還要趕去看許巍演唱會。

呵,小齊的MSN頭像是朵藍蓮花,再看他的簽名「我在北京聽搖滾」。

話題離開封面,轉向許巍、搖滾,又轉向小齊的「幽暗歲月」。

原來,小齊的本行不是設計,許多年前,他在長沙的一所中專學環境工程,畢業後分配至當地環保局工作。「每天我接聽電話、寫材料、打打雜,當時我才十幾歲,我問自己,這輩子難道就這麼着了?」

他拾起畫筆——曾經的愛好,又拜師學藝,後來乾脆辭去公職,加盟一家室內設計公司,越做越覺得專業知識的貧乏,他在附近的高考復讀班報名,他比同學們都大,以至於幾乎每個人都問過他:「你這是第幾次高考?」

「那時,壓力很大,卻很快樂,因為每天都接近目標多一點。騎着自行車回家,我最喜歡下坡那段,風呼呼地在耳邊吹着,心跟着飛揚起來。」

一天,小齊在電視裡聽見《藍蓮花》,許巍一開口,他就被震住,那一刻,他的目標有了藝術化的象徵,「我要考到北京、做設計,終有一天,我要在北京聽搖滾、聽許巍」。

之後的事兒大家都能猜得到。

無論是求學,還是之後的求職,只要許巍的歌聲響起,小齊就如同打了一劑強心針,時至今日,「每次聽到許巍,我就仿佛被提醒,你得到了想要的生活,那麼珍惜吧,繼續努力吧」。

小齊下線了,他去他的北京聽搖滾。

不知為何,我想起若干年前「揚州人」飯館裡那碗鴨血粉絲。

事實上,一度,每個中午,我都會默念一遍「再熬一段時間,你就會……屆時……」,我埋着頭,夾一筷子鴨血粉絲時,總覺得前方有西窗等着我,而我已身在西窗前,懷念着正在發生的努力和經歷。

現在,無疑那時希冀的西窗也已成過去。

小齊說得對,我也經常被提醒,只要餐桌上有一盤鴨血或一份粉絲。

人總要兜兜轉轉才能找到真實、正確的人生目標吧。

為實現那些目標,我們常需要自我激勵,我們用一些象徵物作心理暗示,暗示自己一定能挺過去,一定能到達彼岸;等真的挺過去,站在彼岸,這暗示的影響力仍在,鴨血粉絲也好,北京、搖滾也罷,我們曾在它們身上汲取力量,再一次遇見時,又情不自禁地向過去的奮鬥和夢想致敬,而奮鬥也是有慣性的。

寫信是獨處的一種方式

小叔高考落榜後,從縣城來到合肥,在一家工廠上班。

每周總有那麼幾天,他來我家吃晚飯,有時離開飯尚有一段時間,他便伏在書桌上——寫信。

信總是寫給那幾個人。據說他們有「四兄弟」,皆來自高中同一個班,為拜把子,曾正式殺過一隻公雞。小叔年紀最長,排老大,於是,剩下三位的難和煩紛紛找他疏導、解決。

可那時的小叔自顧尚且不暇,我曾偷看過他的信,「屆時」「有朝一日」「等我們……」頻繁出現在文字間,與其說他鼓勵眾兄弟,不如說,他在鼓勵自己。

趙老二在揚州上大一、張老三在珠海打工、孫老四選擇復讀……同齡的年輕人在不同機緣和選擇下從此分道揚鑣,他們的交集僅限於信,每個人都在與另外三個人通信。

小叔寫信時,背微駝,伏着,在我眼中,少白頭越發明顯。

我總是想,平日幾乎不說話,一開口臉憋得通紅的他哪有那麼多事兒可寫?果然,一日,我發現他並沒寫信,只是在一疊廢增值稅表的背面抄着《羅蘭小語》,「不寫信了?」我問,「練好字,信才寫得好看!」

許多年後,我才意識到,寫信之於小叔是釋放,是梳理,更是一項審美活動。

彼時,我已在大學,我最好的朋友王娟每逢大課必寫信。

她總是展開信紙,在第一行寫一個「郜」字,打冒號——「郜」是她遠在蚌埠、另一個閨蜜的姓。

開頭千篇一律,有區別的不過是「我在思想品德課堂」或「古代漢語課堂」,接着,交代近況,看了什麼書、電影,有什麼新鮮想法。

沙沙沙。

大課將盡,她把頭拔出來,那一瞬間的神情,如孫悟空的精魂剛歸位肉身,於四周有片刻的疏離。

我總有些妒忌——

作為最好的朋友,她有什麼不能跟我說,非得給別人寫信?

好幾次,她給我看信,我又問,跟我說過一遍的事為什麼還要告訴別人?

我寫在紙條上,推給她,少頃,她推回來,「給郜寫信已經成為一種習慣,習慣藉此排空自己」。

「想象一個理想的讀者——你最信任、令你最放鬆的人坐在面前,你說給TA聽。」寫作課上,老師道,我忽然想起王娟每每寫下「郜」,打上冒號時一臉的平靜。

讓你寫信寫到習慣的人,想來也是人生之理想的讀者吧?

很快,我也找到了理想的讀者。

在自習室、圖書館、循環播放廣告歌曲的西式快餐店,我拔掉筆帽,鋪開信紙,固定一個稱呼,報告一切。

又在細節上做功夫——

在小賣部翻檢、挑選印着不同圖案的信紙,將郵票倒貼在信封右上角,學着把信疊成心形、蝴蝶形……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一如當年,小叔放下筆,總有些錯愕,「啊,開飯了?」

寄出的信無法計算,至畢業,我將收到的信塞滿一個枕套,打包進行李。

前幾天,一位女友提及她寫的一封信。

寫給她已分手、仍留情的前男友,「寫到第二頁,淚水打濕了信紙」,我關心那位男士的反應,女友的焦點卻在她寫信時的糾結。

「好多年沒寫信了」,女友說,「提筆時,竟不知該如何稱呼,只在寫完後,填上他的名字。」

是啊,好多年沒寫信了。

我看着她,想象一燈如豆,提筆淚流的情狀——她在其中獲得的傷痛多還是快樂多,寫完信,是更糾結還是更趨於平靜?

「他也許會感動」,女友終於提到對方可能的反應,「但這已與我無關,信寫完,我這裡已畫上句號。」

我們寫過的信也大多如此吧。

我們借之排空、釐清,堆積在胸口大團的情緒隨文字潺潺流出,寫完的剎那即為上一個自己畫上句號。我們在理想的讀者面前說、笑、哭、鬧,以筆一對一,是交流方式,更是一種獨處方式。

物是人非,知交零落,但消磨過、享受過的美好時光真實存在,於紙端,我曾擁有一個靜謐的世界。

被偷走的人生

一場面試,我和同學喬偶遇,聽說了她的經歷。

我們高中同班,高考時,喬因數分之差與大學絕緣。接下來兩年,她就讀於本市最著名中學的復讀班,一考再考,終於在第三次衝擊時,過了本科線十多分。

令人遺憾的是,填報志願時,喬出了些差錯。

領到錄取通知書,她大吃一驚,卻已無力挽回——她被省內一所師範專科院校錄取,雖然是她喜歡的英語專業,但本科分數上了大專,她心有不甘,「是一路哭着去上學的」。

那天的面試,喬發揮得不好。

自我介紹罷,招聘方提問,為何簡歷中沒有專業四級證書的複印件?

她吞吐着,略帶羞慚,「沒過。」招聘的主考官眉毛一揚,揚得是個應聘者都會感到挫敗。

十五分鐘的試講,喬緊張得口誤了幾次。

說到一個知識點,她先陳述,過了幾秒,又推翻之前的說法。

不用等最後結果,看主考官的表情,喬就知道這次應聘沒戲,但她說:「全都是本科生,我一個大專生,本來也不抱什麼希望。」

未待全場招聘完,她便走了,「都怪那年……如果不是……」我和周圍好幾個旁聽她遭遇的人目送她,並由衷地為她曾錯失的感到惋惜。

輾轉,我從別人那裡得知她的消息。

原來,「一路哭着去上學」後,喬用了很長時間才恢復平靜,確切地說,從未平靜。

一開始,在師專,她因是第一名進校而備受關注,但失望、憤怒及「為什麼是我」的想不通,讓她傾訴成癮,向同學、師長,在飯館、酒吧。

許是找到了發泄渠道,更許是發現了自己新的「閃光點」,漸漸地,人們更多見她在飯局,而不是課堂,「她是我見過酒量最大的女生」,有人說,「喬一個人能喝六個『小二』,打通關打得男生全趴下」。

學業近乎放棄,「看到專業書,就會想,我原本該待的地方不是這兒」,喬總這麼說。有人勸她通過考研改變命運,被她發火頂回去,大專得工作兩年才能考,而「如果不是……我就能……」總之,關於學業,自那年夏天被強行打了折後,喬就自動按了停止鍵。

我想起喬,在若干年後。

老鄰居來訪,提及不成器的兒子,東。

小時候,東是我們同情並艷羨的對象,幼時一場高燒的延誤治療,令他失去了健康的左腿;於是,父母給了他諸多同齡人所沒有的特權:零花錢最多,分數要求很低,無緣無故發脾氣不被責罰,反倒會被一直哄到開心……

而今,東已過而立,尚在家啃老。

做父母的不是沒為他想過出路,可讓他學電器修理,他半途而廢;為他開了個小書店,一周總有三四天不開張——他要打麻將、玩遊戲、睡懶覺、見朋友。

「從小可憐他不像別的孩子,」老鄰居嘆息,「寵着他、慣着他,倒把他弄成了老大難。」

「都怪我這條腿」,一不順,東就發火,一發火便如是說,最近一次發火,是戀愛受挫,於是,他逼父母出更多的錢,買更大的房,這樣「就不會有人嫌棄我的腿」。

「都怪我這條腿」,成長路上,我就聽東說過好幾次。

升學、就業、做生意、與人交往……記憶中,凡是他沒做好,而別人做好的事,他一直這麼歸因。

「東一定還常說『如果不是……我就能……』吧?」我剎住老鄰居的抱怨,猛地問。

老鄰居一抹臉,滿是疲倦的眼中閃過星點驚訝的光,再點點頭。

喬離去時略帶哀怨的臉在我腦海中莫名出現。

多年來,那條腿誠然是東的遭遇,也早成了他的藉口。他的人生被腿偷走,腿是他偷懶的理由。他躲在裡面,所有的失敗、不得志、不努力都變得情有可原,一如喬的學歷事件,從此可以正當而悲情地裹足不前。

我將此意委婉地向老鄰居表達,談到當初對東的教育。

「是啊,如果不是東的腿,我就能像對正常孩子一樣嚴格要求他。」「都怪他小時候發燒,我們疏於照顧……」

老鄰居又從頭說起,不知不覺地在重複喬和東的思維。

那些遭遇,值得同情、確實不公、無語問蒼天的遭遇,一樣有它們的遭遇吧——

人們借題發揮、偷換概念,將所有錯誤歸結於它,不負責、不承擔,哪怕是自己改寫了自己的命運。

當郭芙蓉想起佟湘玉

五年前,我在單位的走廊里碰到蘭粟粟。

她精神抖擻,穿一件黑色皮衣,走起路來生風,像一顆隨時準備發射的子彈。那時我在總編室做行政,和她的第一次接觸就是用掃描儀幫她掃圖片。

半年後,一次職稱培訓,我和她坐在最後一排聊天。

她一面聽一面點評,儼然業內資深、成功人士的意見讓我頻頻點頭;課間休息,我和她談起我想過的幾個選題,她歪着頭,一手托着腮,對我說:「我試着要你過來吧。」

在此之前,是我人生的迷茫期——在這家以古籍影印起家的老社,學近代史的我,無所適從:句讀、通假、異體字,弄得我頭昏腦漲;地方志、琴譜、各種經卷,整理編校的過程只讓我感到晦澀枯燥。

總編室的工作也讓我煩惱,每一天都很忙,年終總結時卻不記得做了什麼、學到什麼。而蘭粟粟是社裡引進的人才,以做文史類暢銷書見長,去她的部門,對我來說,是機遇更是挑戰。

我就這麼成了她的兵。

她對屬下要求極嚴。

每個周一,我們幾個捧着小本子坐在她面前挨個匯報工作,她在筆記本、日曆上邊聽邊寫邊做標記,她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全神貫注,有些事,你剛想含混過去,她已猛地抬頭,「你的什麼什麼好像還沒完成?」你若不給她一個合理答案,便會被繼續詰問,「為什麼效率這麼低?」繼而上綱上線,「什麼叫職業精神?」

被訓過幾次,我便學了乖,後來,我們分開,她曾提起對我最初的印象,「聰明,但散漫」,說這話時,以及以後,我已從某種程度上變成另一個她——直至今天,我仍保持着她留給我的習慣:每個早晨列出當天要做的事,再按重要程度重新排序,做一件畫一個勾,勾畫完才意味着今夜好眠。

她做事直接,並教我直接。

一日,我和一位作者通電話,我說,你可以模仿「誰誰」——「誰誰」是我的文字偶像。

電話說完,蘭粟粟已立在我身邊,她說,如果你喜歡「誰誰」的風格,就直接聯繫他,而不要試圖找人模仿他。

「可人家是成名的作家,會搭理我嗎?」我忐忑。

「不試怎麼知道,」她斬釘截鐵,「要學會用最直接的辦法解決問題。」

我幾乎被逼着寫下平生第一封約稿郵件,在郵件中,我「直接」表達了仰慕之情,「讀書時,我每晚看您的文章入睡,當編輯後,我的職業目標就是做您的責編。」

我不抱希望,但第二天就接到「誰誰」的回信。

他說他被我感動了,在之後的交流中,他表示,有多部書稿可以與我合作。

「誰誰」與我合作的第一本書,就獲得了當年的國家級圖書獎項。「直接,要多主動就多主動」,初戰告捷,我滿懷欣喜衝進蘭粟粟的辦公室,她就關於如何當編輯,對我總結。

那段時間,我們非常忙碌。

每個人同時做幾本書,每本書從無到有——市場調查、策劃、約稿、編輯,盯排版、設計,和印製、發行溝通及後期宣傳都由責編一個人完成。

就在那時,我學會了如何最有效地工作。蘭粟粟自己動手制了一張表,關於工作流程,精細到每一天該幹什麼。這張表廣為流傳,傳到我的案頭,同時做幾本書的責編時,我甚至能精細到每個小時該幹什麼,一旦有一兩個小時的空閒,便和她一樣實行「自我獎勵」,逛街、購物、喝茶、唱歌……不知為何,忙裡偷閒的快樂竟大過真正的、純粹的閒時。

那段時間,辦公室里,總是充滿歡聲笑語。

我們突然都變成宿命論、星座論者。

在有神秘主義情結的蘭粟粟帶領下,我們一起聽據說能看見前世今生的音樂,每天關注星座運程,一有猶豫不決的事,首先做的是去測字……

許多日子後,我和闊別已久的她坐在一起吃飯,提及各自近期的狀態,均言必「蘇珊米勒」「水逆」,不由得相視大笑。

[關於星座、玄學的內容,請審]其實,那段時間,我們不是很順。

工作做得好,不意味着就能得到承認,尤其在一個論資排輩,怕改革,怕新鮮事物的老單位。

來自上層,來自周圍的種種言論變成實質性的干擾和阻礙,對此,我至今感激蘭粟粟的應對方式,因這方式最終變成了我面對逆境時的態度。

她還是那句話,「要有職業精神」。

她總是說,事情要像它該有的樣子進行。

所以,即便沒有人支持你,總有人反對你,攻擊你,你仍要按時保質地完成你的工作,因為那是你在工作,「賣大白菜,我也要比別人優秀」,她在稿子上圈圈點點,突然扔了紅筆。

她把自己變成一個品牌。

一次圖書訂貨會,我在現場,有江浙的訂貨商趕來,只因「聽說蘭粟粟在這裡」。而這些人追隨着她,從A社到B社,已十來年,不認社,只認她。

最不順時,她開始寫作,「別讓自己閒着」。

那時,正熱播電視劇《士兵突擊》,她號稱「突迷」,在百度貼吧連載她家裡幾個老兵的故事,打開辦公室門,外面是血雨腥風、各部門的混戰;關上辦公室門,她繪聲繪色、眉飛色舞地告訴我,今晚要寫到哪一章。

等我最終決定離開,轉行去報社時,蘭粟粟也找到新去處,那是她事業的一個新高度。

臨別,我說,出版是微利,沒有理想的人堅持不下來;她不理我這茬,只動情地說:你們都走了,都離開這行了,就剩我一個在這兒奮戰。

她送我一本書,正是最不順時,她閒來塗筆最終成集的小說,書名叫《我和我的兵》。

若干年後,我在電視前欣賞由這部小說改編成的電視劇《葵花綻放的聲響》,劇中人念着她寫的台詞「永遠爭第一」,我笑笑又想哭,「賣大白菜,我也要比別人優秀」,其實後來我也一直這麼想。

我還是哭了。

一個朋友要出新書,就如何宣傳,帶我和她的責編見面商討。

我們討論了幾種方案,我掏出小本子,翻到電視台、電台、各報紙書評版編輯及做易拉寶、海報人的聯繫方式,又找出一張紙列一二三四、時間節點、誰來負責。那位編輯由衷地說,在我們單位,我只管看稿子,沒人教我這些——這話的背後,我看見她的不自信,五年前,我便如此。

我才知道我受教之多。

不只是技術,不只是內容,是思路、行事方式,是蘭粟粟常說的「職業」帶來的胸有成竹。

我喜歡這樣的自己。

那晚,我打車回家,車行在高架橋,月亮又大又圓,我離它很近。

我忽然淚流滿面,我知道今時的我、我的核由誰重塑。

我發了一條短信給蘭粟粟:「有一天當郭芙蓉回到家,過起自己的小日子,她會想念佟湘玉對她的幫助吧,如我想念你。」

成長的關鍵詞

每個人的成長路上都有一兩個關鍵詞,女友彭的是「商場」。

那是高二。

彭所在的學校在當地屬末流,同學們往往有就業機會就趕緊輟學——反正,高考得中的希望也不大。

這一天,學校附近的商場招營業員,彭一個班的女生幾乎全去了。在一間大屋子裡,商場的兩個領導坐在方桌後,挨個喊女生的名字。他們看一眼女生的相貌,聽一下口齒是否伶俐,就在名單上畫勾畫叉。

沒過幾日,商場門口貼出面試結果,彭落榜了。有同學帶出內幕消息:因為你不夠漂亮。彭不相信,她想,一定是招聘方眼太拙。

一段時間後,又一個商場招聘。彭再去,又落榜了。

現在想來,她屢考不中與其打扮有關——黑框眼鏡占半個臉大,面試時穿着紅大衣、綠毛衣。

但當時的彭不懂,站在商場門口,她絕望地哭了。

哭,不僅為了份工作,還為靠臉蛋吃飯,這輩子都別想了。那靠什麼?十多年前的那個冬日,彭第一次思考並規劃着人生,她做出重大決定——「靠能力!」

從此,彭發奮學習,來年高考,她令眾人跌破眼鏡,成為全校唯一一個文科本科生。日後,彭以寫作為生,「商場」仍激勵着她,「我不斷告訴自己,你除了一支筆,還能幹什麼?當營業員都不夠資格!」

無獨有偶,女友婷的字典里,「商場」二字也具特殊意義。

美少女時代,婷無心學習,心思都花在穿衣打扮上。一次,她又考砸了,捧着試卷囁嚅着找媽媽簽字,媽媽卻說:「陪我去趟商場吧。」

婷的媽媽是老三屆,1977年考上大學,從此,命運發生改變。

在商場,媽媽手揮目送,翻檢、試穿,不一會兒就拎了幾個紙袋。對着婷,媽媽說:「我覺得你隨我,特愛穿新衣服。但有時候我想,要不是我當年好好學習,知識改變命運,哪能自食其力、經濟獨立,想買什麼就買什麼呢?」

婷如五雷轟頂。

「難道,一輩子手心朝上,求人、去要?」媽媽又說。

那次,媽媽連一根線也沒給婷買。出了商場門,婷把拳頭攥緊了。

此後,婷逛商場如看勵志劇,至高考前,每次大考,她都要去商場找動力,「好好學習」、「自食其力」……媽媽的話如標語,刻在商場的每個角落裡。許是少年時代的習慣使然,至今,婷看到價值不菲又特別喜歡的東西,第一反應還是「我要努力!」

我逛商場時,總想到彭和婷,想象她們當年如被雷劈又瞬間開竅的情景。

每個人的成長路上都有類似的情景吧,只是故事不在此商場,就在彼商場,不在商場,就在別的地方。

讓我饒有興趣又玩味良久的是彭和婷提及往事的態度——她們在不同時段、不同場合對我傾訴「商場」的重要性,卻不約而同地表情誇張,口吻戲謔。

彭假裝臉上還有黑框眼鏡,她笑着模仿一邊用手扶,一邊喃喃的樣子,「不靠臉蛋,靠什麼?」

婷站在當季新裝前,攥緊拳頭給我看,「高考前,我就這樣,像個神經病……」說完,她笑不可抑。

呵,我們變成今日的自己,仔細想來,全因一個個契機。

這契機或是一個人、一件事、一句話,提點你、改變你,令你開竅,繼而行動。

當你邁過最重要的那個坎兒,帶着收穫的心情愉快地往回看,有時,你會一身冷汗,有時,你會感到滑稽,因為契機的偶然性、戲劇性。

於是,你在回憶中、敘述里,一遍遍誇張、戲謔着那契機,這是紀念吧——驚險過河後,看對岸的自己,幾分狼狽,幾分慶幸。

這也是一種後怕吧——怕偶然的契機當初放過,生活則是另一種可能性。

一個三本女生的夏天

全家人都在為李丹嘆息,她卻出人意料地輕鬆。李媽媽小心地問:「閨女,不行,咱就復讀吧?」

李丹的高考分數是489,按分數線,她在志願表上只能填報三本。李媽媽之所以問李丹要不要復讀,源於她並不是個差生,起碼從前不是,三年前的中考,她以705分的高分考入當地最好的一中,滿分是750。

一年後,李丹轉學了。原因是「成天都是『要拼了』,不快樂」;李媽媽卻說,學校太遠,不放心——這是對外人的解釋。

此後,李丹轉戰家門口普通的十中,相對於點燈熬油的昔日同窗,李丹顯得優遊。現在,拿着成績單,一家人仔細觀察李丹的表情,親戚們安慰李媽媽,李媽媽又去安慰李丹,李丹擋回去,「別,我來不及鬱悶,我要大顯身手了!」李媽媽有些生氣,「你?一個三本生?我看你以後靠什麼吃飯!」李丹沒吱聲。

幾天後,小區門口貼着海報,上面大寫着「李丹」和她高考最突出的兩門課數學和英語的分數;一旁還有標語「中考705分女神童給你做家教」。李媽媽急忙趕回家,迎上李丹紅撲撲的臉,她報着數,一二三四五……有好幾個學生了。

隔壁小魏愁眉苦臉,敲開了李家的門。他比李丹多考一百分,卻也沒達到他的理想。小魏想拉着李丹一起悲嘆;誰料李丹正忙着接見各路家長,李媽媽出出進進,向閨女匯報,「租到房了。」

小魏看着李丹算賬,以一個學生××元計,20個就是××元;毛坯房××元一個月,桌子板凳××元……小魏呆若木雞。李丹卻還有大計劃,「這是第一桶金,我要創業。」

所以李丹來不及憂傷三本二本還是一本;所以她疑惑地問小魏:「你憂傷什麼?都不用為一分兩分睡不着覺,天天殺敵一樣拼了!」李丹還拍拍他的肩,「不如你跟我干吧?我記得你中考英語滿分?」

小魏的憂傷也漸漸平息。接着,又有新同學加入,他們仿佛有個更大的夢想、超越以往應試的枷鎖,第一桶金用來幹什麼還沒想清楚,但為夢想和計劃,忙得不亦樂乎。

三本女生李丹不知道,這個夏天,她的二本、一本同學們馬蹄噠噠的憂傷被她剎住了。媽媽再不說她以後靠什麼吃飯;數十天前,被當作「知恥」楷模推向李丹的小魏,現在他逢人便重複李丹的話,「你不把一件事情當成束縛,就不會被它挫敗。」「從高考中掙脫出來,我們終於可以干自己想幹的事了。」

你該怎樣成功

她被視為幸運兒。

工作三年,已在一家大公司有了像樣的職位,又因一個機緣,和朋友相約創業。起初是玩票,誰知不到一年,生意做得風生水起,被業內喻為傳奇,她乾脆辭去工作,全職投入。

我認識她時,在她的店堂,遊人如織,顧客如雲。

人們圍着貨架上的創意商品,如設計趣怪的檯燈,又如勾起年少回憶的鐵皮小火車,頻頻發出嘆息、驚笑聲。

她那麼年輕,所以說起創業歷程,我和大多數人一樣,總結:「你的運氣真好。」

她又介紹顧客的年齡定位,「都是些二三十歲的年輕人。」

我靈機一動,「那就抓住文藝青年的心吧,做些名著、名劇里的經典玩意兒——林黛玉的帕子,馮程程的雨傘,或者顧曼楨的戒指……」

她沉吟:「帕子、雨傘、戒指?」

我興沖沖地說:「對!尤其是戒指。張愛玲的《十八春》裡,世鈞送給曼楨的戒指,曼楨在指環上緊緊纏上紅毛線。後來曼璐將戒指還給世鈞,他沒發現,紅毛線上還留着曼楨的血。」

她點點頭,很快,我們熱切交談的話題又換了。我忘了帕子、雨傘或戒指,直至許多日子後,她聯繫我。

我收到她的快遞,那天是我的生日。

拆開包裝,禮盒裡是手工做的藝術盆景——一株向日葵,盆景旁還有個小小首飾盒。

我愣住了。

那是一枚戒指,戒面上刻着向日葵,與盆景相呼應。然而戒面下的指環緊緊纏着紅毛線,一如我當初形容的纏法,《十八春》裡顧曼楨的纏法。

我那天說,世鈞萬念俱灰,最後把戒指扔到江里了,所以我建議她開發新產品,「戒指有一天漂到你的店裡,流落到某人手中。經過許多波折,戒指面目全非,但緊緊纏着的紅毛線是它的標誌」。

她當時一邊聽一邊笑,我一邊胡說一邊笑。可現在緊緊纏着紅毛線的指環就放在我面前,除了感動,還有些別的。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她是幸運兒了。

她幸運不在於運氣。

她幸運在於她如此用心,用心捕捉每一個有用的信息;又不止用心,比痴人說夢者,有太多執行力。

如果回憶變醜了

一切就像是電影。

雯在醫院B超室門口遇見了10年前的男朋友。當時她正在推門,而前男友正透過那扇玻璃門向里望。電光石火間,兩人杵在那兒,迎了個照面。

10年沒見,短暫的驚詫後,兩人竟連頭都沒點,就此告別。

第二天,雯和女友晴聊天,感慨起這一幕。她有些八卦式的後悔,後悔沒看清楚誰是前男友的現任,但她又斬釘截鐵地剖白:「我絕無留戀,我們都當對方是畢生最大的恥辱。」

當年,前男友早她一年畢業來京工作。異地戀沒多久,他就說「累」,「發現優秀的女孩太多了」,接着提出分手。於是,她帶着簡歷沖向京城,邊找工作邊找他。她在前男友的單位、宿舍大鬧了幾次,問誰是所謂的優秀女孩,卻一無所獲。她還向前男友所有的好朋友哭訴,最後,在他「大街上隨便拉個人都比你好」的話中,徹底一刀兩斷。「分手時,兩人的形象都不夠好,所以10年沒見,見了仍像撞見鬼。」雯總結。

晴笑,笑着笑着,便提起她的前男友。分開2年後,有一次晴的手機丟了,補辦卡時才想起當年用的是前男友的身份證。晴硬着頭皮通過熟人找到他,說:「你能幫我去趟移動大廳……補卡嗎?」晴沒想到,當天下午就接到單位前台的電話說有人找,她以為是快遞,看到的卻是前男友——他手中正拿着新手機卡。

晴用「感動」形容那一瞬間的感覺。當初分開時,兩人如大多數情侶一樣有許多不快的記憶,但自那天起,雖說再沒聯繫,晴想起前男友,就想起他所有的好。「熱心、仗義、愛幫助人。當然,也是因為我們的故事在那裡停止。」晴分析道。

「故事在那裡停止。」回去的路上,雯一直咂摸着這句話。

她回想自己的故事。如果不在「大街上隨便拉個人都比你好」停,往前一年,還在熱戀,停在那兒,她將一生懷念;往前半年,依依惜別之際,甜蜜憂傷參半,停在那兒,也未嘗不是美好的回憶;就算往前3個月,在前男友提出分手時就停,她也不會丟掉自尊,兩人也不會見到對方最醜陋的一面。如果人有前後眼,能左右每一段故事在哪一刻停,能清楚地意識到什麼時候該畫句號,是不是就沒有那麼多遺憾和對人對己的不滿?

雯想起若干在她生命中曾經很重要、故事卻已告一段落的人。

比如一位恩師,他遠道來京,約雯吃飯。就在雯出發前,發現門被反鎖,而鑰匙找不到了,她在電話中一再致歉;恩師再次來京,再約雯,雯再度發生「事故」;至此,聽說在恩師口中,雯「無信」又「忘本」。

又比如,大學時的閨密[前面有「閨蜜」,全書統一]斷了聯繫四五年後,忽一日給雯發郵件,請雯幫忙給與雯同行、應屆畢業的侄女提供點就業意見。雯手上正好有個實習機會,便順便推薦了該女孩。她們並無進一步的往來,但聽說,在閨密口中,雯仍是難得一見的熱心腸。

類似的人和事還有許多,雯有時懊悔,有時欣喜,現在她知道了,她懊悔、欣喜的都是留給對方最後的印象——早知某一瞬間是一段重要關係的結束,她將不惜力地出演,盡心畫一個圓滿的句號。

是夜,雯收到一條短信,是前領導發來的,「下個月移民加拿大,臨走前聚聚吧。」正在孕期的雯本想推辭,但想到前領導過去對她的種種好,更想到兩人的故事也許將就此結束,「好,我一定出席」,她回。

在每一個可能告一段落的時刻,她都不想在幾年、幾十年後抱憾了。

糊塗孩子是怎麼長大的

短短數日,新人小海就得罪了所有同事。

他愛接下茬兒,無論女同事談購物,還是領導布置工作,他都要發言。明明還在試用期,他在博客抬頭已加上公司名。於是,食堂有什麼菜,又加班等信息,都好像是以公司名義發布的,觀者無不如坐針氈。

小海還總把自己當孩子。

領導出差歸來,帶回一包特產,讓大家隨便吃。別人都意思意思,只有他吭哧吭哧。他吃得滿地都是空包裝袋,吃得同事小南忍無可忍提着掃帚走過來。小海咀嚼着,笑對小南,抬起了雙腳。

「還是個孩子!」眾人搖搖頭。他們眼神一碰,心聲一致——還把自己當孩子?

回到家,小南說起小海。南媽評價,就是一糊塗孩子!南爸問,有大寶糊塗嗎?

大寶是小南的表弟,從小爸媽就視他如命,請家教、上貴族學校、好吃好喝、渾身名牌、戀愛了還給戀愛費……花在大寶身上的錢,少說也有一百萬。

自民辦大專畢業,大寶被小南媽介紹到一家單位實習。上班三天,曠工一個月。小南媽好說歹說,老闆才同意大寶復工。但他對大寶坦言:若不是因為你姑姑,我不會再要你。

當晚,大寶給小南媽發短信,「我從未受過這樣的侮辱」,第二天他又發,「姑姑,救救我!給我換份新工作!」小南媽致電大寶父母,她想說,大寶上班三天,散了三包中華煙,他的手機鈴聲不停,流程到他那兒總無法流下去,老闆仁至義盡了。但大寶媽一句話堵回來:大寶才23,一個孩子!

你知道糊塗孩子是怎麼長大的吧?此後,一提起大寶,小南就會想到大寶媽的糊塗話。

糊塗孩子總是慢慢長大的。糊塗孩子總是因為糊塗的教化。

第二天,小海在辦公室亂晃,他晃到每個人的身後,看每個人的電腦,關注每個人幹什麼,無視每個人的不悅。

小南瞥了小海一眼——他是怎麼長大的?受過怎樣的教化?

女孩子是我以前的學生,那時,在講台下,她的眼睛看着我,像一抔清水。

後來我不再教書,也和女孩子失去了聯繫,去年我們在街頭偶遇,女孩子看到我興奮得哇哇叫。

她抱住我又鬆開我,急忙忙從書包里掏出大學錄取通知書給我看——她剛剛從學校領到。

於是我也興奮地哇哇叫,說了很多鼓勵她的話,我們分別時留下了彼此的電話號碼。

教師節,女孩子給我發了短信,祝我節日快樂。

我很感動,我不做教師已經五年。

我和她通電話,我隨口問她,大二了,有男朋友了嗎?

誰知她哭了。

女孩子說:老師,我不知怎麼辦才好。我和喬喬在一起,但他另外有個前女友,事實上他們一直沒分手,他瞞了我一年。

我半天沒出聲,喬喬是我另外一個學生,男孩,高大俊朗,滿臉陽光。

女孩子在電話那頭竟然安慰我:老師,沒什麼,他們正式分手了,喬喬已經對我發過誓。

可是她又哽咽:老師,他騙了我,我不甘心,可我又捨不得他,我現在怎麼辦才好?

我聽着女孩子的聲音,怎麼也想不起她現在的樣子,眼前老是浮現她在講台下看我的眼睛。

她的眼睛如同一抔清水,我提問她,她總是露出小鹿一般的驚惶,她站起來,臉一紅,用最不確信的口吻吐出最標準的答案。

我對女孩子說,如果你覺得他侮辱了你,就和他分手;如果你覺得他侮辱了你,你還捨不得他,就懲罰他;如果你覺得連懲罰都捨不得,還害怕他離開你,那就當作什麼都沒發生……

女孩子默默無語,她最後說,我心裡亂,老師,明天我給你電話。

女孩子沒有給我電話,我不知道她下一步的計劃。

我坐在這裡,想到純潔如斯,幼小如斯的女孩子慢慢長大,甜蜜、快樂、欺騙、背叛——所有成人的節目都會一樣不落地在她面前演出,我不知道她會經歷什麼,或許和我們一樣,或許比我們更多,或許有一天也像我如此木然,見怪不怪,回答另一個女孩子「該怎麼辦」的提問,我有些心疼,也有些害怕。

女孩子都這樣長大。

國慶回家,看到表弟1。

他讀高二,在本地最好的高中。兩年前的中考他名列全市前幾名,英語更是得到了罕見的滿分。

表弟2比表弟1小几歲,他無比崇拜地偷偷對我說,表弟1除了成績好,個子高(接近1.9米),人長得帥,最讓人敬佩的還是女朋友多。

「如某中排名第一的校花×××,某中排名第三的校花×××」;另有若干表弟2都不知名不知座次的小花小蓓蕾——聽得我目瞪口呆。

找個機會我和表弟1溝通了一下。

他嬉皮笑臉,並且坦言不會影響學習,「我傻啊,為女孩子耽誤自己前途?」「她們喜歡我,首先因為我成績好、優秀,我當然不能影響學習!」「我和她們每個人都保持同樣的距離!這叫不離不棄!」

表弟1的媽媽也和我溝通了一下。

「我看到女孩子寫給他的信,不管他,只要不影響學習。」

其中一個女孩還是表弟1初中班主任的女兒,那姑娘的媽一聽說是表弟1也就沒多說什麼,「當然也是覺得他還不錯。」表弟1的媽媽如是說,又補充了一句:「男孩子又能吃什麼虧呢?」

我嘆了口氣:

只要你優秀,你就有足夠的理由做情聖,這是能力,這值得驕傲。

父母,哪怕女孩子的父母都對你表示理解,社會寬容,同齡人羨慕,嘖嘖嘖,還知道「我傻啊,為女孩子耽誤自己前途?」

男孩子都是這樣長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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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列表

頭像
2024-10-21 13:10:54

挺專業的一個情感機構,我一個朋友在那裡諮詢過,服務很貼心!

頭像
2024-09-22 23:09:39

如果發信息不回,怎麼辦?

頭像
2023-11-26 11:11:59

發了正能量的信息了 還是不回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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