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喪妻有女我仍狂追2年,在一起沒多久,他卻因流言把我趕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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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餐廳氛圍很好,陸久斟酌着遲遲未開口,其實他只是想問問陳念,願不願意跟他扯個證,願不願意一直跟他生活在一起。

隨即他想到陳念又要說出那一番推辭:她是不婚主義者,不相信愛情,相信一個人生活比兩個人更自在——雖然他們已經「同居」兩年。

他喪妻有女我仍狂追2年,在一起沒多久,他卻因流言把我趕出門

是了,他們已經在一起住了兩年,彼此生活很契合,這兩年也不見陳念身邊有別的異性,若要找個人結婚,自己定是她的最佳人選。

想到這裡,陸久清了清嗓子,鄭重開口:「陳念,你願不願意……」

接下去的話被手機鈴聲打斷,陸久自嘲一笑,看來真的還不是時候。

陳念掛斷電話,告訴陸久要回蘇城一趟。蘇城是她的家鄉,她在A市上的大學,畢業之後便留在這裡。

「這麼急?是你小姨家出什麼事了嗎?」陸久知道,除了她小姨一家,陳念在蘇城已無牽掛。

「不是。」陳念不願多說,披上外套就要往外走。

陸久一把攥住她的胳膊,「我送你!」

「不用了,地鐵很方便,明天你還要工作。」

陳念匆匆離去,留下陸久和他沒說完的那半句話兀自嘆息。陳念總是這樣,跟他保持着一定距離,好像他們之間有一道溝,一道她從不想逾越的溝。

陳念在倆小時後輾轉抵達蘇城人民醫院,夜色深濃,病房慘白燈光的映照下,病床上那張臉略顯蒼白,但無法掩蓋她的風韻。

女秘書告訴陳念,醫生在鐘琴肺部發現一個小結節,手術需要家屬簽字,鐘琴說她沒有家人,只想見一見她。

原本閉目養神的鐘琴轉頭看向陳念,眼裡閃過一抹驚喜神色,連帶臉色也好了幾分。

陳念對她只感到陌生,畢竟她只存在於她幼時模糊的印象里,後來存在於奶奶一遍遍惡毒的謾罵中,最後是她父親臨終前的那一聲微不可聞的呼喚——阿琴。

可是他失意落魄之時,纏綿病榻忍受痛苦折磨仍念念不忘的那個阿琴,從不曾回去看他一眼。

「謝謝你願意來看我。」鐘琴看着陳念,目光卻好像越過她定格在別處。

「我只是來看看我爸臨終都在記掛的女人是什麼樣,說來諷刺,你居然得了這樣的病,你可以體會一下他當時的痛苦。」大概是積怨已久,陳念不知自己竟會說出這樣狠毒的話。

鐘琴好像沒有把她的話聽進去,眼前人和陳笙有幾分相似,她喃喃道:「好多年不見了,已經是大姑娘。」

陳念有些氣餒,「你可知道,我爸臨走前還叫着你的名字?阿琴,是你吧?」

鐘琴嘴角泛起苦澀的笑意,她寧願陳念搞錯了,阿琴,或者是阿晴,它們聽起來那樣相似。

2

她和陳笙的糾葛要追溯到上世紀90年代末,那一年鐘琴18歲,正當最好的年紀,因為逃避家裡安排的婚事跳上了紡織廠招工的大巴車,隨着大巴一路從崎嶇狹窄的山路顛簸到蘇城。

紡織廠位於南豐村,雖是農村,但風景秀麗,大路通車,比她原本出生的山城好太多。

作為車間女工,她每個月只拿着幾百塊的工資,但是食宿全包,她已知足,再加天資聰穎,學什麼都比別人快一步,鐘琴很受賞識,她為自己對命運抗爭的初步勝利歡欣鼓舞。

偶爾她會想念山城,但是比起為兩個哥哥的婚事犧牲自己的婚姻,鐘琴還是更願意將每個月的工資寄回家。

她從沒想過自己會遇見怎樣的人,度過怎樣的一生,直到遇到陳笙,沉寂了18年的少女芳心才開始萌動。

那個夏日傍晚,火燒雲燒得人臉頰都是紅彤彤的,鐘琴下工之後回宿舍洗了個澡,走在去食堂的路上,濕發散在肩頭往下滲着水珠。

「阿琴——」後頭有人在喊她。

鐘琴回頭,卻撞上另外一雙眼,那人猛然抬頭,眼裡如盛着熠熠星河,在看清對面的人之後,星河破碎,星光逐漸黯淡、隕落,他頹然地收起臉上的驚喜,甚至沒有跟鐘琴打個招呼,低頭匆匆從她身邊走過。

那回眸一眼像是用刀鐫刻在鐘琴腦海里,揮之不去,她開始關注陳笙這個人。

在她看來,陳笙是特別的存在。

他不似周圍那些男人的隨意邋遢,總是穿戴整潔,白色短袖襯衫,下擺一絲不苟地扎進棕色褲腰帶里,身材勻稱挺拔,五官出眾,氣質乾淨,就連指甲也是修剪整齊,作為機修工,指甲縫裡沒有半點油污。

車間40度的高溫,汗水洇濕白襯衫,內里的工字背心便清晰可見。陳笙修理機器的時候,鐘琴便蹲在他旁邊,殷勤地給他打下手、遞工具,看着他修長的手指熟練操作。

而陳笙只顧手頭的工作,跟她保持着一定距離,甚至連正眼都不看她一眼。

鐘琴對陳笙那點心思在紡織廠幾百號職工間傳開了,大多數人抱着看熱鬧的心態,也有熟悉的人不時拿鐘琴打趣。

只有車間主任劉姐勸她:「陳笙是個好小伙,可是就他家那情況,你們不合適。」

鐘琴只是單純地喜歡着一個人,單純到從沒想過現實的問題。

劉姐告訴她,陳笙自小與母親相依為命,高中畢業原本考上大學,無奈家庭條件不允許,早早進了廠里學了一門手藝,後來又上了幾年職業大學,拿到一張大學文憑。

雖然說職業大學跟正規大學沒法比,但是陳笙是他們這第一個大學生,再加上踏實肯干,很快就當上工程部主任。

他家雖然窮,但那些年說媒的人踏破了門檻,陳笙最後在母親的強壓下才在而立之年娶了妻。

一年之後他們的女兒出生了,原本以為生活可以步上正軌,可惜好景不長,在孩子不到兩個月的時候他老婆就去世了。

「只是跟她婆婆吵了幾句,就想不開跳了河,等到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回憶當時場景,劉姐痛惜地嘆了口氣。那時候南豐村還沒有人聽說過「產後抑鬱」這種病,誰都沒有想到有人會因為幾句爭吵去尋死。

「那段時間陳笙就像瘋了一樣,整日魂不守舍,可是他也不能怪他媽,畢竟之前婆媳爭吵也是常事,誰都沒有想到產後的女人那麼脆弱,他只能不斷自責,沒有顧好自己的老婆。」

鐘琴陷入沉默,擰着眉,仿佛在感受陳笙經歷的那些痛苦。

劉姐以為她開始動搖了,趕緊添油加醋:「陳笙是個老實孩子,可是有那樣厲害一個媽,還有一個不到兩歲的拖油瓶,你一個黃花大閨女,長得標緻又聰明,嫁給他,可惜了。」

「嫁給他……那得他也中意我才行……」鐘琴漲紅了臉低頭自語。

「你怎麼就不開竅呢?」劉姐恨鐵不成鋼,伸出食指往她腦門上戳,「那個阿強就不錯,廠長小舅子,要是跟了他,以後你就在這安家,不愁吃穿,說不定以後我這車間主任的位置都讓給你。」

顯然劉姐是受了阿強的託付。可那個阿強,仗着自己背後有人,年紀輕輕不學無術,看她的眼神從不加掩飾,只叫人反感。

「那你告訴我陳笙過世的老婆是什麼樣的?好看嗎?」

劉姐看着鐘琴水靈的大眼睛,「長得倒也一般,反正跟你不是一個型,陳笙不會喜歡你這樣的!」

鐘琴跺了跺腳,「那我就是要他喜歡上我!」

後來鐘琴為了讓陳笙喜歡上她,做了件轟動一時的事情,直到後來幾年,仍是職工間茶餘飯後的八卦談資。

工會組織的中秋晚會,鐘琴演唱了那首《鍾愛一生》,是那陣子風靡的港劇插曲,女工們痴迷於這部劇,下工之後就守着宿舍唯一一台黑白電視,忘我地自我代入。

鐘琴艷羨劇里美好的愛情,但是她不想像主人公那樣苦守一段感情,卻抱憾終生。

她學着劇中女主的樣子,一襲白色長裙,細密的長髮披散下來,帶着點自然捲曲的弧度,她還特意去鎮上買了一個閃亮的發箍。

鐘琴一出場就驚艷了全場,男職工吹起了口哨,所有人都沉醉她甜美的歌聲中,可是鐘琴心裡眼裡只有台下一個人,眼波流轉間有訴不完的情愫。

陳笙就坐在第一排,他脊背筆直僵硬,雙手擱在膝上,緊抿着雙唇,並不與她對視。

「鍾愛我一生,用你最深情的眼睛……」鐘琴手指着台下的陳笙,多麼大膽直白的表白,伴隨着最後一個音符落下,她靜靜地看着台下那個人。

禮堂內噓聲一片,所有人都是瞭然的樣子,口哨聲更歡,伴隨着鬨笑聲,鬨笑聲中又夾雜着當地方言的葷話,鐘琴不甚明白。

陳笙放在膝上的手漸漸緊握成拳,腮幫子動了動,大家都以為他要站起來說點什麼,畢竟誰能抵得住這樣猛烈的攻勢。

可陳笙站起身,掃了眼愣在台上的鐘琴,一言未發,徑直離開了禮堂。

鐘琴情緒瞬間落低,她已無心繼續這樣的熱鬧,下台收拾了一下,走出禮堂。

角落裡站着個人,雙手插在褲兜里,微低着頭看着腳邊,黑漆漆的也不知在看什麼。

「陳笙?」鐘琴向他走近,「你還沒走?」她心裡暗喜,難道是在這等着她?

陳笙抬頭,雙眼隱在黑暗中,看不出裡面的情緒,片刻之後只聽他平靜地說了句:「以後別這樣,影響不好。」

「是對你的影響不好還是對我的?」鐘琴心想,她都已經豁出去了,難道他一個男人還在意那點面子?

「都一樣。」陳笙說完,抬腳往工廠大門走去,「總之,對你沒好處。」

「可是我不在乎……」這一句話剛說出口,就被淹沒在禮堂里傳出的哄鬧聲中。

鐘琴看着那個離開的背影,又抬頭看天,十五的月亮,雖然明亮,卻終究是有殘缺的。

晚會的事情傳到陳笙母親王素珍耳里,她聽說紡織廠里有個姑娘對她兒子窮追不捨便心下暗喜,她了解這些外地來打工的女孩,為了立足,大多找個當地人嫁了,而且他兒子那麼優秀,什麼樣的姑娘配不上,也該是時候再娶了。

她去了紡織廠,見到鐘琴心裡更加滿意,問她需不需要在外面找房子住,房租很便宜。

女工宿舍十個人擠一間,也有人嫌條件不好在附近村民家租房住,再加上那段時間阿強對她窮追不捨,對她的舍友也造成困擾,鐘琴便答應去看一看。

王素珍能說會道,說她家雖是平房,但是乾淨整潔,西面多出一個房間,家具齊全。

「可是你說你跟你兒子住一塊兒,會不會不方便呀?」鐘琴有些為難。

「哎呀沒什麼不方便的,說起來你們還在一個廠里上班,還方便照應呢!我兒子那可是工程部主任吶!」

「工程部主任?」鐘琴幾乎驚叫出聲,「陳笙?!」

「喲,看來你們認識!」王素珍不動聲色。

鐘琴立馬心下決定,這房子也不需要看了,就算是茅草屋她也得住,當天便收拾了東西趕在陳笙回來前搬進了他家。

陳笙一開始極力反對,奈何王素珍向來強勢,又搬出他爹,一哭二鬧的,陳笙無奈地揉了揉耳朵,回頭看鐘琴,正逗弄他的女兒。一個是粉雕玉琢的小人兒,一個是正值妙齡的少女,心下瞬間軟了幾分。

「最近那個阿強老是來我們宿舍門口晃蕩,挺煩人的。」鐘琴可憐巴巴地看着陳笙。

陳笙也有所耳聞,說那個阿強晚會那天在台下看直了眼,他了解阿強的為人,雖然有點無賴,但膽子小,干不出什麼出格的事情,可確實給鐘琴造成不小的困擾。

陳笙嘆了口氣,回了自己屋。

鐘琴嘴甜很會哄人開心,人又勤勞聰慧,比起去世的兒媳,王素珍滿意太多,她心裡打着如意算盤,就算她那兒子心是鐵打的,時間久了總要生出些感情來。

而陳笙確實漸漸習慣鐘琴的存在,自打鐘琴到來,陳念也開心很多,她就像多了一個玩伴,或者是尋找到了原本缺失的某些情感,對鐘琴很是依賴,有時甚至晚上賴在鐘琴屋裡睡。

可陳笙對她依舊沒有表態,她和陳念玩耍的時候有時陳笙就靜靜在旁看着,像個大家長。

3

寒來暑往,時間悄然流逝,鐘琴來到南豐村已將近兩年,她當上了生產小組長,紡織廠的效益卻每況愈下。甚至有傳聞說,工廠早晚有一天要倒閉。

陳笙問鐘琴,萬一到那時候有什麼打算。

鐘琴認真思考了一會,「你是說萬一下崗嗎?那就找個人嫁了唄。」

陳笙怔了怔,表情有點嚴肅,「總不能依靠別人,必須有安身立命的本事。」

「那就換一家工廠,紡織廠關閉了還有很多其他廠,其他廠關閉了我還可以去當營業員。」

「那些都不是長久之計。」

鐘琴反問他:「那什麼才算?」

陳笙沒有回答她,幾天之後帶回家一張報名表,是鎮上的一個會計班,以鐘琴的學習能力,考個會計證應該沒問題。

這是第一次有人為她的將來考慮,不同於父母讓她嫁人去仰賴別人,陳笙教她的,是做更好的自己。鐘琴很愉快地接受了他的建議。

陳笙屋裡有一個五斗櫃,上面一張黑白照片,白底碎花襯衫,年輕的姑娘扎兩個麻花辮,任時光流逝,她卻永遠定格在那一抹淺笑中。

鐘琴從王素珍口中得知,她以前那兒媳叫「方晴」,晴天的「晴」,在方言發音中,和她名字里那個「琴」是一樣的。

鐘琴透過半掩的房門時常看到陳笙對着照片的背影,她想起初見時那一抬眸,陳笙定是將那聲叫喚當成了「阿晴」,把自己錯當成了她,所以眼裡有那樣的情緒。

生日那天鐘琴特意扎了兩條麻花辮,穿一條碎花長裙,她看見陳笙看她的眼眸變得很深,他愣在原地,直到鐘琴過去,撲進他懷裡。

過了生日她就20歲了,到了法定結婚年齡,跟她同來的小姐妹要麼被家裡人催着回去成婚,要麼在當地成了家,她不想回去,她想問問陳笙,現在願不願意接受她。

「即使你把我當成她,即使你只是想給念念找個後媽,我都不介意。」鐘琴姿態卑微,言辭懇切,她把頭埋在陳笙胸膛里,不敢抬頭與他對視,她聽着陳笙沉穩有力的心跳,又害怕聽到殘忍的回應。

陳笙抬起雙臂,懸在空中遲疑片刻,最終還是沒能圈成一個懷抱,他掰開環在他身上的雙臂,「你還年輕不明白感情這回事,我不值得你這樣,你應該有更好的選擇。」

「不,你已經足夠好,我只知道我喜歡你,我也只要你,其他人再好也與我無關!」鐘琴抬頭看他,半分倔強,半分哀求。

陳笙態度更加堅決,用力將她推開些。

鐘琴已經紅了眼,「我這樣送上門你都不要,你真有這麼不待見我嗎?」她不等陳笙開口,在淚水滾落之前轉身逃跑。

陳笙怔在原地,良久,他低低說了句「對不起」,不知是對鐘琴,還是對照片裡的人。

那之後鐘琴開始和他冷戰,陳笙認為她心性還不夠成熟,遭到拒絕只是一時顏面上有點過不去,等過幾天就好。可是冷戰持續了整整一個月,直到原本輪休的鐘琴整日不見人影,暮色西沉,陳笙有點慌了神。

他去了鐘琴房間,裡面還留有她身上獨有的氣息,東西都還在,那麼不可能是搬走。隨即他想到可能的情況,在外迷路,遇到意外或者被綁架,或者更加糟糕的可能,他想到平日阿強看她的眼神,越想越是發冷。

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推着自行車出了門。陳笙幾乎走遍了南豐村的角落,又回了一趟家,仍舊沒有見到人影。

他不能在家空等,又騎着自行車趕了幾里地到鎮上,最後在會計班的教室找到了人,一顆懸着的心終於回歸。

別的教室還有夜校班的在上課,鐘琴獨自趴在課桌上,竟是睡着了。

人在遇到重要的時刻總是頭腦發懵,以致後來回想起來感覺像在做夢一般。鐘琴感覺有人輕輕推着她胳膊,她睜開朦朧的睡眼,白熾燈光下,熟悉的五官被放大,還是那樣該死的好看。

「走吧,我們回家了。」

回家,充滿蠱惑的兩個字,從那一個人嘴裡說出來是那樣動聽。

鐘琴坐在自行車後座,雙手虛虛搭在陳笙腰間,已是深秋,空氣透露着微涼氣息。

「這麼累嗎?怎麼在教室睡着了?你知不知道我……我們很擔心你。」陳笙這樣說着,語氣並無嗔怪,多的是無奈。

「快要考試了,我想課後複習一下,我也沒想到會睡着……」鐘琴有點心虛,想必陳笙已經看到她攤開的那本本子上寫滿「笙」和「琴」兩個字,她學的是會計,可不是什麼聲樂班。

曾經她指着書上那個「笙」字,問陳笙那是什麼意思。

「那是一種古老的簧管樂器。」

鐘琴沒有追問什麼是「簧管樂器」,她沖陳笙眨眨眼睛:「這麼巧,我的名字也是一種樂器,你看我們真是絕配!」

那時陳笙睨了她一眼,收起書,起身走人。

她在本子上一筆一畫寫下那兩個字的時候心裡還堵着一口氣,她付出了全部真心,並且可以感覺到陳笙並不討厭她,甚至還為她的將來考慮,奈何他還是拒絕她。

這個人的心真像塊又臭又硬的石頭,她卻試圖去焐熱它。

此刻的陳笙保持着他慣有的寡言,鐘琴覺得有些冷,把手放到唇邊呵着熱氣。

下一刻陳笙抓起她的手,放到自己外套口袋裡。

靜謐的夜裡,只有車軲轆轉動聲,沒有人看到鐘琴臉上的笑容有多甜蜜,她把頭靠在陳笙後背上,抬頭仰望星空,那片星空後來無數次出現在她的夢境裡,她想原來自己這麼容易滿足。

當然也沒有人看到陳笙上揚的嘴角,他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慢慢消融。

那個夜晚之後,鐘琴不知道她和陳笙之間的距離是不是近了一些,只是每次下中班深夜回家,總能看見陳笙的房間亮着一盞橘色的燈,像是一種指引,讓人心生溫暖,直到她到家,那盞燈才會熄滅。

12月的雪來得比往年更大也更早一些,陳念生日那天鐘琴特意去鎮上給陳念定做了一個蛋糕,可惜打開蛋糕盒奶油沾得到處都是,已經看不出原本的圖案。

「呵呵呵,真是不好意思念念,下雪天路滑我不小心滑倒了,蛋糕也摔壞了。」鐘琴扁着嘴故作委屈地向小小的陳念道歉,小孩子哪管那麼多,伸出手指沾了奶油就往小嘴裡塞。

陳笙的目光全在鐘琴身上,他看着她,想象着她在雪地里努力保護一個蛋糕的樣子,有點心疼,還有一點別樣的情緒,是感動。

鐘琴給了陳念缺失的母愛,而自己對她,是不是還少了一點交代?

12月的最後一天,也是二十世紀的最後一天,所有人都在喊着辭舊迎新,到處都是喜迎千禧年的標語。

晚上王素珍帶着陳念早早睡了,鐘琴吵着要看晚會跨年,明明已經困得眼皮直打架卻還要硬撐,懷裡的熱水袋冷卻了,陳笙就會給她重新灌進滾燙的熱水,抱在心口暖暖的。

「五、四、三、二……」晚會開始倒數環節,鐘琴一個激靈坐直身體,打起精神,在主持人報完最後一個數字的時候,她迅速在陳笙臉頰上落下一吻,她看着他,眼裡波光流轉:「新年快樂,新的世紀快樂,陳笙。」

原來她強撐到零點只是為了給他一句祝福,陳笙摸着發燙的臉頰,心裡有什麼東西全線崩塌。

他娶方晴更多的是迫於現實壓力,到了一定年紀,理所應當找一個合適的人結婚生子,婚前沒有什麼風花雪月,婚後相敬如賓,並沒有體會過驚心動魄的愛情。

後來對於方晴他更多的是虧欠,他恨自己為什麼當時沒有發現她情緒的異常,為什麼沒有多陪陪她開導她,他不懂她的脆弱和抑鬱,所以這些年他逼迫自己時時記着她,用心底的虧欠折磨自己,對鐘琴的苦苦追求選擇逃避。

而在這一刻,在千禧年的第一天,嶄新的一個世紀,他終於選擇放過自己,過去的不如就讓它留在過去吧。

電視裡放着那首《今生共相伴》,歌手深情對視,陳笙就在電視機前回吻了鐘琴。

「如果擁有一瞬間,寧願放棄我孤單,幸福慢慢體會,真情融化真感情,人生總要走好……」

歌聲變得遙遠,陳笙的吻那樣克制,卻又溫柔綿長。

村里傳言四起,說陳笙真的和鐘琴好了,有人跑去問陳笙,他只是笑笑,既然不否認,那就是默認了。

陳笙默默收起五斗柜上的舊照,將它擦拭乾淨,照片上的人依舊溫婉淺笑,陳笙將它放進抽屜里。

阿強已在一年前結婚生子,可仍舊不安分,他叼着煙上下打量鐘琴,這些年她的身材愈發豐滿,該瘦的地方瘦,該長肉的地方一樣不少,阿強嘀咕:「真是便宜了那小子!」

陳笙向他投去警告目光,阿強卻絲毫沒有收斂,他過去勾住陳笙肩膀:「你也不要太得意,我聽說紡織廠馬上就要倒閉了,到時候看你拿什麼養活一家人,這麼漂亮的女人,你覺得她肯跟着一個窮鬼?」

陳笙嫌惡地甩開他的手,日後對鐘琴更是呵護有加,她上中班,陳笙會在深夜早早等在車間門口接她回家。這看在外人眼裡真是甜蜜的一對,都說就等着他倆發喜糖。

4

「後來呢?後來你為什麼要離開我爸?」陳念急着發問,明明聽起來那麼好,她開始懷疑奶奶說的,鐘琴會為了錢跟人跑了。

鐘琴有點疲累,護士過來催她早點休息,第二天還要手術。

陳念從錢包中抽出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是茫茫雪景,一大一小兩個女孩,鼻子通紅,卻笑得開懷,嘴邊呵出白氣,旁邊還有一個雪人,正是她生日那天拍的。

「就算你不信我說的,那這張照片上是你吧,我爸一直帶着這張照片,你總得承認他對你的掛念!」

鐘琴顫抖着手接過照片,就像終於直面陳笙的感情。這些年她一直不忍細想陳笙對她的感情,太過沉重,太多悔恨,幾乎可以將她壓垮。

照片將時光定格在上個世紀末,就像她和陳笙的快樂時光,恍惚間已是上個世紀的事情。

如果不是後來工廠倒閉,她會帶着陳笙回到山城去見見她的家人,然後結婚,給陳念添一個弟弟或者妹妹,歲月靜好,他們會幸福生活。

可是紡織廠在新世紀的第一年就面臨倒閉,鐘琴拿着會計證去城裡找到了一家保險公司的工作,原本她應聘的是會計,可是負責面試的人看她人長得漂亮又靈活,叫她去跑業務。

陳笙皺眉,跑保險對一個女孩子來說太累了,「或者換一家公司,還是做會計的好。」

可是鐘琴願意吃苦受累,如果業績好,她可以拿到高額提成,為了方便工作她在城裡租了房子,陳笙說如果有機會,他也會去城裡。

他沒有告訴鐘琴,廠長給將他推薦給城裡一家機械公司,他設計了一張圖紙,如果圖紙被錄用,那麼他將得到那個職位。陳笙對自己的設計很有信心,甚至想着到時給鐘琴一個驚喜。

儘管前方道路不夠明確,但鐘琴對他們的將來滿懷期待。

可惜她沒有等到陳笙的承諾兌現,她在保險公司新職工培訓會上認識了周子易,他是90年代最早一批海歸,回國後就在保險公司掛了個閒職,幫助父親處理一些事務。

鐘琴第一天上班,按照要求穿着白襯衫,襯衫領子上又綁了個蝴蝶結,及膝短裙,黑髮在腦後挽了個髻,明明是統一的裝扮,因為氣質獨特在人群中特別顯眼,也讓周子易一見傾心。

她不同於他之前認識的任何一個大家閨秀,她們都太過嬌氣,或者矯情做作,他對她們的討好嗤之以鼻。

周子易痴迷於鐘琴身上那種堅韌的品質,當然這種堅韌也體現在對他的追求無動於衷,她的油鹽不進更加激發了周子易的征服欲。

在創業初期跑業務很苦,鐘琴幾乎背下了蘇城每一條公交路線,吃過不少閉門羹,有時候推銷一份保險,磨破了嘴皮子最後還是一場空,偶爾,也會遇到一些猥瑣的目光。

換做以前的鐘琴肯定會給他們一記響亮的耳光,可是為了業績,她深吸一口氣,忍下了,以後更加注意些,不讓人有機可乘。

陳笙以前教過她一個成語:「小不忍則亂大謀」,鐘琴不知道用在這裡合不合適,但是她時常用這個成語來告誡自己,至少目前,她沒有衝動的資格。

周子易時不時開着他那輛鐘琴看不懂牌子的車出現在她身邊,可鐘琴寧願走很長一段路也不願坐上他的車。

他把腦袋探出車窗外,看着目不斜視的鐘琴,指了指她的鞋子,「我說你就有那麼窮嗎?」

鐘琴低頭,果然鞋底已經掉膠,露出她的白色襪子,行人紛紛側目,看着車裡車外這倆人,見到鐘琴窘迫的鞋子,又都掩嘴偷笑。

鐘琴臉一熱,咬了咬牙,坐進周子易車裡。

她不知道,也就那麼一次,恰巧被剛好路過的南豐村人看到。

鐘琴的業績得了第一名,第一名有額外獎金,鐘琴在電話里跟陳笙分享她的喜悅,陳笙只是讓她在外注意安全,聽起來情緒並不高。鐘琴想問問他,他說的那個機會等到了嗎,最終還是把話咽下,她不想給陳笙壓力。

事情的轉折發生在一個陣雨天。

那天鐘琴頂着低燒去見一個客戶,原本是個大單,可是最終沒有談成,她情緒低落,所以陣雨突降的時候她也沒想着打車,頂着資料夾跑向公交車站。

大雨里一雙有力的手拉住了她,全身濕透的周子易用力將她塞進車裡,甩上車門,他氣急反笑,「我喜歡的可能是個瘋子吧!這麼大的雨你都不知道打車嗎?!」

鐘琴看着雨水滴答滴答落在真皮座椅上,暈乎乎地想,有錢人真是不懂窮人的辛酸。

到了住處鐘琴下車跟他告別,周子易匪夷所思地看着她,「你就這麼將你的救命恩人拒之門外?」他指着自己濕透的衣服,「好歹讓我進去擦一下吧?」

雖然沒有救命那麼誇張,但人家好歹幫了自己,鐘琴請他進屋。淋雨之後體溫似乎又升高了些,鐘琴哆嗦着遞給他毛巾。

最後還是周子易發現她的異樣,反客為主給她煮了一碗薑茶,又出門給她買了退燒藥。

陳笙打她座機,叮囑她外面風大雨急,這種天就在家裡不要出門。鐘琴勉強支撐着不讓陳笙發現異常,就像往日電話里總是報喜不報憂那樣,她不想讓陳笙為自己擔心。

周子易看着她講電話,似笑非笑,鐘琴真怕他會故意弄出點動靜,又怕他突然對着電話說些什麼,只覺頭疼,她不想陳笙有任何誤會,支支吾吾地說了幾句便掛了電話。

之後她實在撐不住,暈暈乎乎地睡着,也不知周子易走沒走。

另一邊,因為發覺電話里鐘琴的不對勁,陳笙心裡不安,他也管不了路途遙遠,管不了這暴雨天,跨上自行車衝進大雨里。

身上的雨衣阻礙了視線,又增大了騎行的阻力,他乾脆脫掉雨衣奮力向前,好像要赤身與這世界來一場肉搏,他笑自己因為一個女人變成愣頭青,內心卻是火熱的。

可三個小時後當他火急火燎趕到鐘琴住處,他內心的那簇大雨澆不滅的火被一盆涼水徹底澆熄,透心冰涼。

夜已深,周子易站在鐘琴租住的屋裡,隔着防盜門告訴他,鐘琴已經睡了。

陳笙生平第一次爆出了髒話,他抓着防盜門的鐵框,近乎發狂,「我不信,我要見她!」

周子易整了整衣領,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她已經很累了,別那麼殘忍去叫醒她。」

狂風驟雨掩蓋了大門關上的聲音,陳笙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大雨里,又是怎樣回到家的,大雨沖刷了這世上所有髒污,卻在心頭灑上陰霾。

似乎證實了村里那些傳言,他們說鐘琴在城裡找了個有錢人,坐在豪車裡享受生活,見了世面,眼界高了,就再也不會回南豐村。

陳笙只是把那些傳言當成過耳風,可今日所見似乎給他一個響亮的耳光,也在他心口剜了一個洞。

他把手裡那包桂鑫園的栗子扔進路邊垃圾桶,在來的路上特意捎給鐘琴,以前她很喜歡,現在想來不需要了。

5

鐘琴再次回到南豐村,她拎着大包小包的東西,都是她的血汗錢換來的,如果是給家人買東西,就特別有意義。

可是她遭到的卻是冷遇。

她跟村民打招呼,他們卻用異樣的眼光看她,在她身後指指戳戳,王素珍指桑罵槐,「有的人就是嫌貧愛富,養不熟的白眼狼。」就連陳念,也怯生生地躲在陳笙身後,不肯與她親近。

鐘琴想,可能是自己太久沒有回來,所以跟大家有些生疏,只好解釋說自己工作太忙,她忍不住問陳笙:「說好一起到城裡工作,那你什麼時候定下來?」

陳笙就那樣望着她,以一種陌生的探究的眼神,仿佛要從她臉上看出些什麼,良久,他冷冷開口,「不會去了,我在化工廠上班,你以後,也別來了。」

如果是少女時代的鐘琴,如果還是那個在台上當着全廠職工對陳笙唱歌的鐘琴,如果當時再勇敢一些,或者臉皮再厚些,她一定會纏着陳笙,或者苦苦哀求他,問他為什麼是這樣的態度,如果誤會能夠解釋清楚,那麼他們之間有沒有重歸於好的可能?

可是鐘琴選擇了轉身,她原本回去的心情有多雀躍,那麼此刻就有多悲涼,她覺得自己好累。

如果她和陳笙之間有100步的距離,那她已經走了99步,可陳笙就連剩下那1步也懶得邁出。

「你就是安於現狀,你就是怯懦、自私!你是膽小鬼!」鐘琴扔下這句話轉身就走。

她想,或許陳笙會挽留,會出來追她,用他那雙有力的大手把她拉回去,可是沒有。

追出來的是王素珍,讓她把她帶來的那些東西統統帶走。

鐘琴更加拼命地工作,企圖麻痹心底的失望,雖然只是徒勞。

「非典」肆虐,新聞里都是相關報道,不停更新着疑似感染病例的數量,鐘琴因為發熱和咳嗽被隔離進醫院舊樓。

每天只能見到穿着隔離衣、戴着面罩的醫務人員,按時給她量體溫、發藥,她的症狀卻依舊不好轉。

鐘琴突然陷入無邊的恐懼中,她還那麼年輕,還有很多事情未完成,她想念山城,想念家人,還有陳笙。

想到陳笙,隱忍許久的眼淚終於爆發,她不懂他們之間為什麼會變成那樣,或許他不想去城裡,他只想安於現狀,她卻要勉強她,那麼是她錯了?

或許,他對她的感情還沒有那麼深,他還會懷念亡妻,那麼她是不是應該再給他一些時間?

她哭得抽抽噎噎,窗戶外面傳來響動,她推開窗戶,周子易正順着管道奮力往上爬。

鐘琴擦了擦淚水,「你瘋啦?這裡是四樓,摔下去你會摔死的!你快回去!」

「我不!退回去也有可能摔死!而且我快到了!」因為用力額上青筋暴起,齜牙咧嘴的表情有些可笑,跟平時的形象大相徑庭,最後周子易踩着空調外機跳進病房裡。

沒等站穩,他一把抱住鐘琴,將她摁在自己懷裡,「鐘琴,可算見着你了,你知不知道這幾天我快瘋了!」

鐘琴突然想到一個嚴重的問題,顧不上掙脫,她捂住自己口鼻,「你是瘋了!萬一被傳染,你也會死的!」

周子易卻將她抱得更緊些,「我不管,要死一起死!」

鐘琴不再徒勞地想要掙脫開那個堅實的懷抱。她想起18歲那年母親告訴她,人們結婚不就是為了搭夥過日子嗎?既然是過日子,那跟誰過不是過?

那時候她不相信,她向命運奮力反抗,後來遇見了陳笙,以為會跟他相伴過一生,可她再怎麼努力,最終陳笙還是拒她於千里之外。她回不去南豐村,而陳笙也不願為她走出來,他們之間似乎陷入了一場僵局,而僵局最終指向的是句點。

周子易的追求直白而熾烈,她仿佛看到當年愛着陳笙的自己,她在心裡嘆了口氣,聽見自己妥協的聲音。

她終於向周子易妥協,也向自己的命運妥協。

早上護士在病房裡發現了周子易,於是他順利地被隔離起來,如他所願,和鐘琴隔離在一間病房。

萬幸,誰也沒有感染「非典」,這場病毒卻改變了幾個人的一生。

周子易和鐘琴重獲自由之後便去了民政局登記。

6

周子易父母對這場婚事很不滿意,他們覺得兒子只是頭腦發熱一時鬼迷心竅,畢竟鐘琴空有一副好看的皮囊,但是門不當戶不對,等他們兒子清醒過來就該後悔了,他們甚至連場婚禮都懶得操辦。

周子易安慰鐘琴,只要他們給二老生個大胖孫子,不怕他們不承認這樁婚事。

鐘琴也期待一個孩子的到來,倒不是因為想要一場像樣的婚禮,她強迫自己不再想起陳笙,沒身份沒立場,並且那樣不合時宜,所有的念想似乎都寄託到陳念身上,她想,要是自己有個想陳念那樣可愛的女兒,那該多好。

可是天不遂人願,即使中藥喝到吐,換來的只是一次次的失望。

婚後周子易大少爺脾氣也漸漸暴露,跟陳笙在一起的時候鐘琴就像個小女孩,但周子易沒有陳笙的沉穩和包容,鐘琴時時遷就他,並不在小事上與他計較,倒是比以前成熟不少。

好的一面是她從周子易那學到不少管理方面的知識,上升到管理層,不再需要跑業務。

如果不是原先紡織廠孫廠長的出現,她仍在為要一個小孩不懈努力着。

「如果不是周總當年的幫助,我不可能在紡織廠倒閉之後全身而退,現在還能經營一家小型服裝廠。」孫廠長寒暄着。

「好說,那也是你幫了我一個不小的忙,我才能抱得美人歸。」周子易靠在轉椅里,一派閒適的姿態。

「小事小事,我只是在他的設計圖紙上改了一個數字而已。」孫廠長頓了頓,繼續奉承道:「不過就算他當時得到進城工作的機會,我看鐘琴她最後還是會選擇周總你的,女人嘛,都是現實的。」

周子易沒有說話。

鐘琴卻在門外將對話聽得一清二楚,她原本聽說孫廠長來公司談服裝廠職工保險的事情,想着好歹是原來的領導過來寒暄幾句,可沒想到聽到一個足以改變她今後人生的秘密。

原來她錯怪了陳笙,他也曾為他們的將來爭取過,是她對陳笙還是不夠信任,所以誤解他。付出心血最後還是失敗,他肯定比誰都不好過,可她不但沒有寬慰,竟然還說出了那種傷人的話。

鐘琴心裡一陣一陣發涼,無力,悔恨,最終憤怒占據了上風,要不是孫廠長搗鬼,要不是周子易的卑鄙手段,她和陳笙之間不會是現在這樣!

她破門而入,不顧外人在場,用盡全身的力氣往周子易臉上扇了一巴掌。

「周子易,你為什麼這麼卑鄙!你為什麼要害陳笙?像你這樣的人,本就不配擁有孩子!」

周子易見到鐘琴有一瞬間的慌亂,措手不及挨了一記耳光,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情緒失控的鐘琴,在聽到從她嘴裡說出「陳笙」兩個字的時候,抬起了右手,可那一巴掌最終沒有落在鐘琴臉上。

辦公桌上落下重重一拳,玻璃破碎,除了玻璃,還有其他東西正在破碎。

周子易一開始還想方設法哄着鐘琴,想要挽留,心裡抱着一線希望,或許他們能夠重歸於好,可是鐘琴對他始終態度冷淡,連最基本的體面都不想維持。

周子易終於失去耐心,在外面不斷換着女人,他本意是想刺激鐘琴,可無論如何她都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更拒絕與他親近。

直到周子易再無法容忍鐘琴對自己的忽視,他提出了離婚。鐘琴好像在等着這一天,並無半分意外,她平靜地在協議書上簽了字。

「鐘琴,你心裡從來沒有過我是不是?」這是周子易最後的控訴,他並不想要答案。

沒有過嗎?鐘琴沉默。

她之前真的努力了,努力把陳笙驅逐出自己的生命,努力經營好這段婚姻,努力為他生個孩子,可是這些努力在聽到那個秘密之時統統付之一炬。

周子易那樣對陳笙,每每想到這點,她無法勉強自己與他共度餘生。

她想這大概是她的報應,對所愛的人不夠信任的人,也不配擁有矢志不渝的婚姻。

周家父母見自己兒子終於開竅,歡天喜地地給了鐘琴一筆錢。就像亦舒筆下的姜喜寶那樣,沒有了愛情,但她鐘琴有了好多錢。

她用這筆錢開了一家服裝廠,因為經營得當,規模有所擴大,甚至孫廠長那家服裝廠都遭受打壓,事業也算小有所成。

其間她回過山城,母親卻說,一個女人事業再怎麼成功,身邊也始終需要一個貼心的人。

鐘琴苦笑,這些年不是沒有追求者,但是關於貼心的人,鐘琴只想到陳笙。

後來她曾在蘇城街頭偶遇陳笙,他們隔着一條街遙遙相望,陳笙看上去比之前更加清瘦,背微佝,40出頭卻已經有了白髮,他看她的眼神很溫和,鐘琴甚至錯覺下一瞬他就要走向她。

可是一輛公車阻擋了他們的視線,公車經過之後,人群中再難尋覓陳笙的蹤影。

這樣也好,她還不知道要怎樣面對陳笙,因為當年一個輕率而且錯誤的決定,她和陳笙,終究是錯過了。

一場地震,鐘琴和山城的家人徹底失去聯絡,她多方尋找無果,最終接受最壞的可能,可能她已經沒有家,也沒有家人了。

她回到南豐村,或許是為了尋找些許慰藉,可是那個曾經最接近家的地方院門緊閉,附近的村民告訴她,他們家已經沒人了。

王素珍早在幾年前過世,而陳笙,不久前死於肺癌晚期,她的女兒被寄養在親戚家。

鐘琴在緊鎖的鐵門前站了很久很久,才接受這個現實,她頹然地癱坐在地上,回想起往日種種,從初見時那一個回眸,再到日後點滴的相處,所有關於美好的念想似乎永遠定格在上個世紀。

鐘琴終於哭得撕心裂肺。她後悔那天沒有衝到街對面拉住陳笙,明明他的眼神看起來對她並非無情;後悔自己沒有早些回來,如果能陪伴他度過最後的時光,是不是可以少些遺憾。

一切都已太遲。

所幸陳笙在這世上還有一個女兒,鐘琴還有所寄託,她還能為陳笙做的,就是默默看顧好他的女兒。

7

陸久打電話過來已是深夜,他問陳念蘇城的事情處理得怎麼樣了。

鐘琴睡下後秘書幫陳念在醫院附近找了家酒店,她仍沉浸在過去那些事情中,努力壓制着悲愴,卻無法抑制哽咽。

兒時那些溫暖的記憶隱藏在奶奶的怨念中,正在慢慢浮現。

她對親生母親已無半點印象,記憶中有人幫她扎兩隻可愛的小辮子,做貼身穿的睡衣,在她受了村里小孩欺負的時候幫她欺負回去,晚上摟着她輕輕哼唱夢中的搖籃曲,在她喚着「媽媽」的時候一遍一遍應她……

那個年輕的女孩給了她所有母親般的呵護,在她離開南豐村之後她每天搬着小凳子坐在院外,對着村里那條大路殷殷期盼,她渴望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道路那頭。可是奶奶說,她不會回來了,那個女人在城裡跟了一個有錢人,再看不上南豐村的一切。

陳念似懂非懂,而父親愈發沉默,在奶奶每次提起「那個女人」的時候悄然轉身,再長大一些,奶奶過世,家裡就剩她和父親,就更加冷清。

父親對她盡心盡責,只是輔導她功課的時候常常走神,夜裡屋裡傳來陣陣咳嗽聲,直到上初中那年在她面前咳出一攤血……

「陳念?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電話那頭傳來陸久焦急的追問,伴隨着汽車解鎖的聲音,之後是發動機發動聲,「你告訴我你在哪裡,我來找你。」

陳念想告訴他,她沒事,可是此刻她真的希望有個人聽她說說關於她父親的那些事。

蘇城以絲綢和紡織業聞名,可是隨着各種新型面料的引進,紡織企業卻日益衰落,各種化工廠倒是層出不窮,廠址往往選在地廣人疏的鄉下,因為土地租金便宜,勞動力充足又廉價,就連廢棄物處理起來也很方便。

紡織廠倒閉後陳笙便在一家化工廠謀生,只要有機器的地方就有他這樣的工程師一口飯吃。可是化工廠怎麼跟以往的紡織廠相比?環境不同了,主要是人不一樣了。

他時常對着化工廠的大煙囪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就像它們對着藍天白雲吐濃煙。陳笙不知何時學會的抽煙,並且煙癮越來越大。

可能村民們還沒有意識到,可陳笙深知那些排入空氣、排進河流的廢棄物的危害,他憎惡那些化工廠,卻不得不仰賴它們養活一家老小。

或許就像鐘琴說的,他怯懦、他安於現狀,可是他真的抗爭過,也爭取過。

他的一生似乎都在經歷失去,自幼喪父,年輕時喪妻,他以為他的人生也就這樣了,撫養好一個孩子,孝敬母親就足夠。

鐘琴的出現就像往他沉悶的生活中注入一股鮮活的力量,他想,也許他還有更好的可能,並且為了更好的未來付諸努力,他早就看出,鐘琴那樣的姑娘不屬於這個小村子。

可是一切都毀於圖紙上那幾毫米的誤差,是自己技術不夠精湛,所以失去了一個大好的機會,他只能認了。

可是沒有人告訴他,那是有人在他的圖紙上做了手腳,就像沒有人告訴鐘琴,鐘琴也永遠不會知道,那個雨夜他曾去找過她。

他想,也許鐘琴的選擇是對的,他的雙腿跨不出南豐村。他不是沒想過去城裡找其他工作,即使是和他原本的專長無關,好歹可以和鐘琴在一起,可是王素珍病倒了。

他向王素珍隱瞞她自己的病情,打算拿出所有積蓄給她治療,念念還小,他需要留下來照顧她們。原本是他一個人肩上的責任,他不想成為鐘琴的拖累。

鐘琴回來問他關於進城的打算,他看着她若無其事的表情,開始懷疑那個雨夜是不是有什麼誤會,他認識的鐘琴不是那樣隨意的姑娘。可是那都不重要了,他不想再追究,他已經沒有爭取的資本,既然有更好的選擇,那麼他選擇徹底將她推開。

王素珍住院期間陳笙因為乾咳也做過檢查,醫生說他肺部有個陰影,不能明確,告訴他需要進一步檢查,可是他忙着上班,忙着照顧一老一小,在王素珍病逝之後又忙着料理後事,卻忽略了自己的身體。

其間不斷有關於鐘琴的傳聞傳到他耳中,結婚,二年無子,又離婚,後又創辦了自己的服裝廠,生意也算是風生水起。

陳笙想,自己對她沒有怨恨,沒有太多念想,只是還有點放不下。

他去城裡只想碰碰運氣,沒想到真的在街上遇到她。

經過歲月的打磨,鐘琴身上增添了一股成熟的韻味,一身羊絨大衣、高跟鞋,在人群中不容忽視。她終究不再是當年那個為了他梳兩條麻花辮、穿碎花裙的小姑娘。

她還有遠大的前途、美好的未來,而等着他的,只有腐朽。

就在幾天前,醫生告訴他他的肺癌已經發展到晚期,往後他的人生就像南豐村的河水一樣,慢慢發黑,毫無生機。

他和鐘琴之間的距離不止隔着一條街,在他們之間的阻隔全部消失之後,他卻只剩下殘敗的身體,所以只能選擇轉身,沒入茫茫人海中。

在被病痛折磨的那段時間,他反覆看着蘇城報紙上關於女企業家的報道,地方電視台慈善晚會的頒獎,也能見到鐘琴的身影。

他很欣慰。

遺憾的是,他只能這樣遠遠看着。

8

陸久在凌晨到達酒店,聽完陳念斷續的講述,陷入深思。

陳念情緒平靜下來,有點愧疚,「你明天還有重要的工作,對不起我不該那麼自私。」

「你比任何事情都重要。」陸久突然意識到,這句話勝過他以往任何一句冥思苦想的表白。

第二天陳念在鐘琴的手術知情同意書上簽了字,以她家屬的身份,這也意味着她需要接受最壞的可能。

她突然很恐慌,害怕鐘琴生了跟陳笙一樣的病,害怕他們以同樣的方式離開。

陳念在手術室門口來回踱步,她恨自己明白得太晚。

「小姨家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只靠姨夫一個人開出租車,賺來的錢怎麼夠我買新衣服買新文具,怎麼夠家裡每一個小孩念最好的學校呢?我當時怎麼就沒有想想為什麼?」

「上中學的時候班主任隔斷時間就告訴我說我媽又來學校了解我的情況,我當時還覺得奇怪,我哪來的媽媽?我想班主任肯定是搞錯了,可是我沒有拆穿他,因為我也想享受一下有媽媽的感覺。」

「我怎麼那麼笨,她一直在關心我,我怎麼就聽信了奶奶還有村里人的話,恨她、怨她,把她的好忘得一乾二淨……」

陸久始終緊握着她顫抖的手,陳念知道,她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堅強,這些年標榜的一個人生活有多麼自在,不過是陸久一直在她身邊默默陪伴,作為她的合租室友,在適當的時候出現,在她需要獨處的時候選擇隱身。

她選擇忽視陸久的付出,她害怕承認一段關係,害怕像父親和鐘琴那樣,害怕人與人之間不能長久地維持戀情,那還不如始終做親密的朋友。

「不要怕,我一直都在。」陸久一遍一遍堅定地告訴陳念。

好在醫生告訴他們,病理結果是良性,鐘琴休養一段時間就可以出院。

鐘琴睜開眼睛看見兩個年輕人正緊張地看着她。

「年紀輕輕,不要老是愁眉緊鎖的。」她還有點虛弱,但不忘揶揄陳念。

「你好鍾阿姨,我是陸久,和陳念已經同居兩年。」陸久殷勤地自我介紹。

陳念斜他一眼,更正道:「只是合租而已。」

「那早晚也是要同居的嘛。」陸久突然看向鐘琴,表情有點認真:「希望您能夠允許我和陳念正式交往。」

鐘琴看着這兩個年輕人,表情溫柔,「那要看念念的意思。」

陸久終於說出他的擔憂。

他其實是周子易的養子,周子易後來移民溫哥華,在父母的安排下再婚,女家很有權勢,在當時挽救了瀕臨破產的保險公司,他們結婚多年也沒有孩子,是周子易的問題。

女方對周子易一片真心,並不介意,他們選擇領養一個孩子,女家強勢,要求孩子跟女方姓。

周子易倒是很灑脫,一個姓而已,況且曾經有人說過,像他這樣的人就不配有後代。

陸久經常聽周子易講起年輕時候的荒誕事,他的心裡有歉疚,也有懊悔。

世界上就是有這樣湊巧的事情,兩年前陸久作為華裔室內設計師回國接受採訪,給他寫專訪報道的記者就是陳念。

「陳念。」他念着她工作牌上的名字,對她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起初是好奇心使然,陳念專業、獨立,和每一個人保持安全距離,她身上有吸引他的特質。

陸久對她多加關注,後來得知她從小寄人籬下的經歷,產生出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更想接近她,才發現自己早就陷入情網。可是陳念始終跟他保持距離,令他沮喪。

他把自己的煩惱告訴養父。周子易沉默片刻,告訴他,若是對方無意,不要強求,作為一個男人,看着自己所愛的女人幸福比得到她更高尚。其實那正是他年輕時候的教訓。

於是陸久謹遵周子易的教誨,在陳念室友搬走後續租了她的房子,以朋友的身份陪伴在她身邊,一等就是兩年。

陸久也是聽了陳念的講述才知道她就是陳笙的女兒。

陳念看向鐘琴,她已經將鐘琴當成自己的長輩,有點擔心她會因此不接受陸久。

可鐘琴告訴她,上一輩的恩恩怨怨已經留在過去。她和陳笙之間隔着一個時代的變遷,隔着太多人太多誤解,是是非非已經說不清,即使當時在一起,也不過是多一段相處時間,少一些遺憾罷了。

「陸久是個好孩子,你不要害怕接受這段感情,你們之間沒有任何阻礙,」最後她嘆了口氣,「就當是幫上一輩人實現未能實現的圓滿吧!」

婚禮那天,鐘琴見到了周子易,他已頭髮半白,不復年少氣盛,身邊站着一個微微發福的中年婦女。

周子易交代陸久,好好對他兒媳,他虧欠陳笙的,只能由他這個兒子來彌補。

他還欠鐘琴一句抱歉,已經無所謂說不說出口,時間教人變得寬容,他們隔着人群一笑泯恩仇,又隔着十幾年的時間握手言和。

有的人原本以為會與之相伴一生,卻只是陪伴走過一小段路途;有的人拼命想要將他驅趕出自己的生命,卻是鍾情一生。(小說名:《鍾情一生》,作者:阿洛柴)

評論列表

頭像
2024-02-07 03:02:22

我聽別人說過,值得推薦的情感機構

頭像
2023-10-17 10:1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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