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荷作家張玲玲:我想寫我們這個時代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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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後浪推前浪,一波又的文學新勢力茁壯成長。想知道浙江省的文學新人們都有誰?不妨來看看2017年浙江省「新荷十家」

全民閱讀君將陸續推出「新荷十家」的創作談,並登載他們的作品選摘。

以下是2017年「新荷十家」之一,又一位寫小說的女作家張玲玲。

自述人:新荷作家張玲玲

新荷作家張玲玲:我想寫我們這個時代的愛情故事

張玲玲,女,1986年生於江蘇,浙江省作協會員。曾獲2016年浙江省文學之星優秀作品獎,浙江百家內刊小說獎,併入選2016中國小說學會中篇小說排行。小說散見於《十月》、《山花》、《青年文學》、《西湖》等。

以下,是新荷作家張玲玲自述的創作談,題為《我們這個時代的愛情》——

小說發生的時間很短暫,就是節假日高速上進服務站前夕,大約一小時多,涉及到兩個家庭,兩代人的婚姻。寫法不新鮮:短時間和長時間交錯,對白推進敘事。

寫《湖泊》之前,我還寫了一個名為《閉幕展覽》的短篇小說,同樣屬於極簡主義。反覆寫了六遍同樣一個故事,但成稿還是不盡如人意,只能擱置一旁,等以後再說。但這段練習是有益的,寫起《湖泊》時就相對輕鬆一些,雖則完成過程不算特別短。

關於短篇、中篇、長篇的分類差別,一次在山東上課聽一位老師說,短篇小說寫瞬時,中篇小說寫故事,長篇寫命運。當然只是大劃分,分界不會那麼清晰,尤其現在還有一類呼聲,是取消所謂的文體設限。我們也在一些優秀短篇中看到過能寫盡一個人一生的小說,諸如安妮·霍普《工作履歷》,波拉尼奧《安妮·霍爾的生平》等。但是就我自己個人體會來看,長度在五千到一萬的小說,因其體量精緻,故此確實需要輕靈和詩性,需要某一時刻的華彩彰顯——所以精簡詞句有必要,對於細節的選擇很重要,時刻的選擇也是重要的。

小說里的年輕夫妻因為妻子的一次偶然出軌,被丈夫發現,導致了婚姻的崩盤。但真正的矛盾核心卻絕非來自於此次出軌事件,而是要在更早之前,在於情感不可避免的消亡和喪失。但感情究竟是如何消亡的,又很難說清。他們原本以為可以像那些能夠幸運的夫妻一樣,一次次摔進不同的陷阱,再爬起來,卻忘記了,過程遠比他們想象得要複雜得多。女主角所以為的,生子之後帶來的瑣碎和疏離,丈夫母親對兩人關係的介入,因經濟問題和精力問題所致的倦怠和忽視等等,大概都是原因之一,但最終被問起來的時候,她只能歸結於最簡單的理由,不愛了。但她對於愛是何物也許從來沒認真分清。她也不曾像喜歡自己丈夫一樣喜歡過其他人,結婚和分開的決定都不算特別謹慎,甚至帶着任性的成分。

她父母婚姻的失敗對其有一定影響,雖然他們婚姻的收尾不像過去那樣,離婚會演變成一次狗血的怨懟和漫長的拉鋸戰,他們的分手方式更為現代一些:冷漠,平和,快捷。分居之後,兩人還會因為物理空間的相隔,把僵持變成了一種幽會和偷情,得以重溫了短暫的蜜月時光,關係也似乎有了緩慢轉好升溫的跡象。但是等到她一回歸日常,一回到原來的位置,回到家庭生活,就會發現此前所有的問題依然存在,還是得去面對。她父母對她的影響是,她認為,母親在家庭生活中的不在場,會使得子女生活地更為自在一些,這個可能和我們慣常理解的有所不一樣。但她確實是這麼做的:在這個家庭當中,她選擇隱身,不在場,並沒有試圖建立權威或者別的。

男方父母同樣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在這段婚姻中,母親因為父親長達十多年的婚外情備受傷害。加之這是一段師生戀,等於這個女性的世界觀、人生觀等都有其一手塑造,男性在其中扮演的是一個教導者角色,所以他一旦離開,女性的精神崩塌簡直成了一種必然。這使得她對於兒子的婚姻幸福與否,美滿與否頗為介懷,希望兒子能夠實現她達不到和實現不了的部分。但這種希望最終成為了下一代婚姻的一種小小阻礙。與此同時,她也不是那種胡攪蠻纏的舊式老人,雖然不滿,還是寬容了女性的選擇。所以並沒有誰真的是一個純然的造惡者,非得擔負那些指責。

故事開始時,夫婦倆已經決意離婚,但是男性還是堅持陪女方回家過節,以避免其難以跟父輩交代。算一種溫和體諒,但也有一層道德上的施壓。故此,這段旅行註定是煎熬和焦灼的:永遠不打開的空調,熱烈的日頭,閉塞的車間環境,擁堵的道路,破碎的幾段關係,兩人從生活到觀念上的各式分歧,都會在小時空裡面一一展現。

火焰燒完後,只有那麼點不堪麼——不是。大家終於開進服務站,同時看見他們心心念念的湖泊。她想起了結婚時候的時光,雖則狼狽,但是至少是甜蜜的(翻糖蛋糕和干佩斯小人就是個象徵),是有想象的(遠飛的藍氣球),也想起夢境裡面所見的被霧氣籠罩的美麗湖泊,靜謐,沉寂,近於一種理想,但終究明白只是一種幻象。

以前我們會把走入婚姻,視為一種愛情美滿的象徵,在發下誓願的時候,誰都不是奔着分開的目的。但是能怎麼辦呢。傾力付出收穫滿地瘡痍也不罕見。只有相信永恆的時刻是真實的,美則美,也脆弱易碎。但有過這些時刻,也就足夠了。

雖然我們會說,日光底下無新事。尤其是愛情故事,有種寫來寫去不外乎如是的感覺。也會被認為容易流於通俗,過於個人化。但是我們也得承認,時代在變化,人們的愛情觀念也在發生變化,對於愛的定義和理解,戀愛的方式,它從中摻雜和映射的當代人精神世界,都跟過去有所不同。何況對於愛這件事情,我們永遠弄不清——至少作為一個女性作家,我是這樣想的。所以我以後還將試圖繼續寫出屬於我們這個時代的愛情小說。本質上,小說所有的命題都是關乎遺憾,關乎逝去,關乎不復來的時光。人生是線性的,只能按部就班,沒法假設,沒法跳躍,沒法重來,唯獨在小說中,我們所擁有的時間是自由的,可以重現,可以追緬,可以變得恆久,自然,愛情也可以是。

讀一點

張玲玲短篇小說:《湖泊》

兩點四十五。她看了一眼發燙的手機,意識到在跟母親的電話里說四點能到顯然太樂觀了,就目前路況來看,五點都顯得過於樂觀。雖然已經十月,因為沒開空調,正午的陽光照進車裡,悶熱地跟盛夏時分一樣。

「把空調打開吧。」她說。

G25高速上排着粵B,皖J,以及一系列蘇打頭的豐田、本田、奔馳、起亞,車輛和車輛之間已經剩不下什麼縫隙,黑壓壓的車尾,令人絕望得一眼望不到頭。

他們在車輛上消耗了四個多小時了。兩個月之前,兩個人就開始商量十一長假到底應該去哪裡,並且為此制定了三四個方案,但是一直到放假前一天,也沒真正決定下來。他想帶她一起回老家寧波,她卻想從上海直接返回南京——9月30日她在上海出差,而她從過年到現在,一次也沒回過江蘇——他同意回去,但是堅持讓她先回杭州再一起走,理由是擔心她隻身一人沒法跟父母交代。她沒買到當日回杭的動車,只能在火車站改坐六點半的城際大巴。發車前忽然下起大雨,大巴延誤了兩個小時才趕到,加上高速堵車,等到她到家,已經十二點鐘了。

定好的鬧鈴沒準時響起來,好在兩人休息得都不太安穩。她於四點和六點都醒了一次,發現雨停了,又睡了過去。等她再次醒來,已經快九點,比計劃里慢了一個小時。她不知道自己早上匆忙收拾的時候有沒有落下東西。

「我覺得還行。開着換氣呢。」他說。

「上一個服務站應該進去的。我們至少半個小時沒怎麼動過了。」

「下一個服務站就只剩五公里。」

「但是有三公里的擁堵路段。」

「自從節假日高速免費之後就一直堵車。」

「第一次開放高速的時候,我堵了十二個小時。」

「早知道那時候你懷孕,就不讓你一個人回去了。」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下一個服務站是帶湖泊的那個嗎?」她問。

「我記得是有個湖泊,靠近官塘水庫。」

他把收音機里的搖滾樂關小了一些。她開始後悔兩個小時之前喝下的那瓶礦泉水。

「你怎麼能每個咬一口就扔了呢?」

她回頭,看見女兒小羽彎腰在食品袋裡試圖掏知味觀月餅吃,但是手剛伸進袋子,便被她奶奶呵斥了。他母親原先是小學老師,為了照顧孫女提前早退,賣掉了寧波江北的一套三居室,搬到杭州,和他們擠在位於下沙大學城附近的一套八十多平米屋子裡。她年輕的時候體重只有八十八斤(她總談論自己年輕時候的體重),三十歲之後開始發胖,之後沒再瘦下來,但面頰皮膚緊繃,只有兩條還算深的法令紋,看起來比同齡人至少年輕五六歲。他跟他母親一樣,有一張過度緊繃而嚴肅的面孔。

「還是應該把兒童座椅裝上。」

「她每次扣上安全帶就開始哭。」

「你就是太縱容她了。」

小羽四歲半,穿着一件白色蕾絲連衣裙,裙子裡面塞了一件長袖套頭衫和一條有兔子花紋的連襪褲。她的發色和瞳孔都比較淺,有別於他倆深黑色的頭髮和眼睛。八個月之前,她坐過幾次安全座椅,但後來座椅便一直扔在他們的雙層床上層,至今沒再啟用過。小羽會說話之後,只要一坐座椅,就會哭個不停。而他幾乎在開車的時候不能聽任何小孩的哭聲。

小羽成功撕開了包裝袋,躺在他母親的腿上,曲着雙腿。她個子不高,低於這個年紀的平均水平,躺下的時候,腿恰好放滿座椅,她這才發現女兒很早就把鞋子脫掉了,拿着一隻酥餅,碎屑不斷掉到座椅上,唱着在英文補習班裡的歌曲:「這是椅子,這不是桌子。這是桌子,這不是獅子。」過了一會兒,她把襪子也脫了。

英語補習課一周三次,一個月學費460塊錢。之前執教的是一個叫做艾米的黑人女教師,上了兩堂課之後不再出現,換成了一個大學剛畢業的中國男老師,英文名叫做亞當斯。幾個家長覺得上當,集體投訴,但是機構沒有回應。於是大家還是繼續上了下去。

小羽唱起歌的時候,他便把音樂停掉了,車廂里的音樂從低沉的德國戰車搖滾變成了尖細、單調、重複的童聲。

「我覺得她的發音接近於一年級的水平。」

「說明補習班有效果。」

「有些孩子現在的詞彙量比我們還大。」

「那些家長太誇張了。」

「他們上舞蹈班,跆拳道,模特班,我們上橡皮泥塑班。」

「我們說好的,讓她自己選。」

「她現在能有什麼判斷力?」

她剛想反駁,但意識到尿意比回應的願望要強烈得多。

「我們還得多久才能到服務站?」

「不好說。前面都堵死了,可能有車禍。」

「你覺得二十分鐘能到嗎?」

「快的話也就幾分鐘。但是現在我們沒法動。你要實在憋不住,等過會兒我開到緊急車道,你去下面的樹林解決一下。」

有些人會這麼幹。她看了一眼高速下面的次生林,高速路面上扔着白色的衛生紙和垃圾,甚至還有嬰兒紙尿褲之類。她可以那麼干,但在正午下,她的自尊還沒允許自己那麼做。

「再忍會兒吧。可能過會兒就好了。」

他轉過頭安撫她。雖然戴着墨鏡,可是她還是從他嘴唇和下巴線條的變化上感受到了一種熟悉的溫柔。她不自禁心存感激,畢竟他原本可以不用陪她一起回去的。

兩人從第一次談及離婚至今,已經過去三年,手續一直沒辦完。她總是有事情他也是。她和朋友說,「自己確實是一到周五沒有時間,工作太忙」,周末的時候,民政局又沒開門,這個理由沒人相信。她在想,也許兩人只是試圖再做一點努力。她只能解釋說,到了一定年紀,有些關係沒法那麼乾脆切斷,並且承認,她也沒見過比他們更加古怪的婚姻關係。

那個晚上,她試圖用一種平緩、理解的語調解釋自己為什麼想要離婚,但是不知不覺開始變成一種指責。他也聽了出來。那是他們結婚第二年的事情。兩人的蜜月時光只支撐了兩年——她在網上和一個偶然邂逅的年輕人聊天,她問他做什麼樣的事情能夠讓一個情緒低落的男人開心,年輕人說穿着他喜歡的球隊的球服以及記得及時閉嘴,她為此大笑不止。

他比她小兩歲,讀完碩士之後進入了一家證券公司,起先做銷售,一年半之後轉分析師,負責撰寫各類行業研報。一個月之後,她以出差名義去廣州找他。兩人夜晚的時候在體育東路上的一家咖啡店見面,他個子不高,骨架很大,看起來比實際身高還要矮一些,頭髮根根豎起,像脾氣不太好,但說話的聲音卻很輕,語速很快,好像語速跟不上腦子運轉的速度。兩人隔着黑色貼皮的咖啡圓桌說話,每三分鐘他都會說一句笑話,她對於唐僧師徒三人和雞精的那個笑話印象深刻,此外都忘記了。他每次透過鏡片注視她的時候,她都覺得不自在,只能儘量不去看他。酒店開在家樂福對面,是一個叫維也納的老牌四星酒店,酒店大堂鋪着嵌銅線的大理石地板,粉色牆壁裝滿了石膏聖母和天使,但她在五樓的房間,只有一個側開的小窗戶和一張單人床,棕紅色衣櫥的金屬門把手掉了一隻。

第二天是周六,他們吃了銀記的牛三星湯以及白天鵝賓館的清遠白切雞,並在天河體育中心一帶逛了一圈。黃昏時分,兩人一起經過時代廣場,音樂噴泉恰好噴出無數根水柱,在光線下細碎水珠交織出彩虹般的斑斕光影。她站在噴泉邊上看了幾分鐘,等到音樂結束才離開,他則露出興味索然的表情。廣州始終給她一種陳舊的戲劇感,也可能只是她香港電視劇看多了。

五月,他在床頭櫃抽屜裡面發現了一張她去廣州的機票。晚上九點多,她剛剛躺下,沒有睡熟,像是預感到會發生一些事情,所以當他拿着機票進臥室,問她究竟怎麼回事的時候,她並沒有太吃驚。他語氣起先也很平靜,但最後兩人都失了控,但好在事情沒再繼續惡化下去。

談話的場面至少比她母親和她父親的結尾好一些,她記得當時母親去了市附一醫院包裹手腕上被咬出來的傷口,打了一針狂犬疫苗,大半年之後,才同意重新和父親說話,為的是她的學費分擔問題。

他拿起保溫杯。水杯里是早上新泡的紅茶,完全沒有冷卻下來,依舊很燙。她看他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從側面看過去,他的五官都很男性化。她看着他便知道,即便讓她再選一次,她也會愛上他。她不可能會遇到更討自己喜歡、也更好的人了。但是一想起還得跟他相處上六天,她還是會覺得難受,帶着愧疚和感激,覺得難受。

車子開始移動,他把杯子放下,讓她蓋上杯蓋。雖然車輛移動速度令人難以忍受的緩慢,但畢竟在往前移動。她背後都是汗,身體、衣服和座椅黏連在了一起。安全帶一直在摩擦着她的脖子,她想卸掉,但只是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

「太難受的話,把椅背往後調一下。」

「不用。」

她只是想把空調打開,但是她知道說出來也沒什麼結果,跟她提過的多數意見一樣。她決定不說話,閉上眼睛,但是她很快發現陽光太刺眼,只要她閉上眼睛,眼前出現的不是黑暗,而是一大片透光的暗紅色。她想過把擋板放下來遮下陽光,但是之前160公里的路程,他們已經為了擋板的事情吵了三次,他堅持擋板會影響他開車的視野。

「我坐別人的車的時候,他們可沒說這樣有問題。」

「那是他們。」

她找了一會兒沒找到還能喝的礦泉水。車門邊上的那瓶是三個月之前郊遊留下的,一直沒扔掉。乾渴和尿意並存,她決定等上完廁所再說。車內忽然安靜起來,她一直被此起彼伏的汽笛聲環繞,腦子裡像有成千上萬隻蜜蜂在跳康康舞,一旦安靜,她本能意識到出了什麼事情。一回頭,她發現小羽趁着他母親打瞌睡的時間,從紙巾盒裡面偷偷往外拉扯紙巾,撕成一條一條。地墊上全是白色的碎紙屑,他們上車前剛剛把紙巾盒裝滿,眼下已經快空了。

「我在開車,你就不能看好她?」

他對着後視鏡說話,看起來是在跟母親發脾氣,但是她不知道是不是針對自己。

「我怎麼顧得過來?」他母親好像沒睡着,道:「難道就該我管?開你的車。」

他們那天吵起來的時候,次臥的門一直關着,她不知道他母親聽見沒有。他母親對此隻字不提。過了幾天,他加班還沒回來,女兒已經睡着,她主動找他母親,兩人坐在餐桌邊,她倒了兩杯茶,躊躇了幾分鐘之後,誠懇表示兩人的婚姻已經走到了尾聲,她不愛他了,又強調了一遍,自己不愛他,她母親耐心聽完了她的抱怨,忽然說,其實我覺得你很早之前就不愛他了。她吃了一驚。

「第一次見面他帶你回家,他怕我不喜歡你,一直問我覺得怎樣。我跟他說,只要他覺得行就行。」

「所以你對他來說是很重要的,雖然他不會說。但你應該知道的。我大可以不用過來幫你們帶小孩,現在這樣,我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過來的原因。」

有些問題在他母親說出來的時刻就變得不像是一個問題了,她臉發燙,沒法回答是或者不是。他母親站起來,幫她把黑陶茶杯里變涼的水加滿:「我們總有幾次覺得過不下去的時候。他上小學的時候我就想過,但是你知道的,我們很晚才分開。一旦有了小孩,你就應該更多考慮他們,而不是自己。」

她不知道車內溫度在不斷上升是不是自己的一種錯覺。他母親穿着一件絨面的棕紅色長袖連衣裙,臉上一滴汗也沒有。小羽把褲子脫掉了。過了一會兒,她把長袖內衣也脫掉了。而她出門前因為看了未來幾天的天氣預報,挑了一件絨面的深藍色衛衣。

「開點空調吧。」

「我沒覺得很熱。」

之後,兩人又堅持同居了一年,關係時好時壞。去年開春,她下定決心辭了職,換到一家做社保金融的公司,以避免工作中兩人不必要的碰面。上班的地方距離他們的房子更遠了。單位提供廉價公寓,她從家裡搬走了一些衣服和洗浴用品,慢慢添置起書櫥、畫框、咖啡機、宜家的碗和水杯。她原以為自己需要一些時間來適應獨居生活,但只用了一個月,在她意識到再沒有人會指責她吹完頭髮沒及時把吹風機收進抽屜之後。

他以送拖把和毛巾的名義去她的新公寓看過她幾次,並且幫她收拾了一遍四處散落的衣物,又拖了一次地。好像戀愛時的柔情蜜意又回來了,兩人在公寓接吻、睡覺,像一開始在各個酒店做的事情一樣——但是等到周末,她發現只要一回到那個屋子裡面,他們的戀愛就沒法進行下去。

「我們移動了有一公里路嗎?」

「兩公里不到一些。」

「我自己走過去是不是會更快點?」

「有可能,但不安全。」

她看見有兩個人在高速上走。其中一個頭上搭着一塊灰白色的濕毛巾,不知道是環衛工還是回家的人。車輛還在移動,並沒完全靜止,下車確實不安全,可是也沒交警管他們。他把天窗打開,陽光太灼熱,汽油和尾氣的味道很重,他重新關上了天窗。

「開下空調吧。」她央求說。

「我太餓了,你拿塊餅給我。」

她解開安全帶。警報器沒叫起來,她撐起身子,去拖拽地墊上的食品袋,但不管怎麼努力,她發現自己距離袋子始終還差一個手掌。

「媽,你拿個餅給我。」

他母親一直閉着眼睛,分辨不清到底是睡着,或者只是假寐着在聽電視劇情而已。她又叫了幾聲,他母親終於聽到,把拆開的餅遞給她。

她把餅用紙巾托住給他,一些餅的酥皮掉在他鬍渣上,她伸出手替他抹掉。他跟他父親一樣,一天不刮,鬍鬚就會長滿下顎。早上沒來得及刮,他只能帶着隔夜的鬍鬚上路。他父親十多年前已經去世,她只在他錢包深處看過一張藍底兩寸證件照。他父親比他母親年少七歲,以前是他母親的老師,在他十二歲的時候,他父親和自己的另一個學生在一起了。這段婚外情持續了相當長的時間,也給他母親帶來了根深蒂固的傷害。到了他讀高中的時候,兩人正式分開。他們很少談及他,以及後來的那個女人,他說過一兩次那個女人一直陪到他父親生命的最後一刻。但離婚之後,他母親也沒有再婚的打算。她則不無天真的想過,如果他母親再婚,也許他們的婚姻結局會不大一樣。

她父母應該不知道他們的關係已經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她父親強調如果要回來,必須是一家人,她母親也許了解到某些變化,幾次在電話里欲言又止,然後說,「不管做什麼,都要儘可能多考慮一下小羽」,好像當時慘烈的場景她都失憶了一樣。

她父母是1998年分開的。分開前,她母親總是會莫名消失一些時間,但離婚之後又變得無處不在。她覺得她自己更能接受母親的長期缺席。她母親換了幾次預備結婚的對象,最後嫁給了一個年長到能夠容忍她脾氣的人。但她父親相了一次親就很快結婚,對方是一家家紡廠銷售員。他們倆沒再吵過架。這使得她經常會產生一種想法,離婚是終結無休止爭吵和分歧的方式。但是沒離婚之前,每個人都會勸告她多做努力,仿佛努力是一種足以彌合一些的萬能膠布。

她差點也是這麼想的。兩人在首次談論分手之後的晚上,他跟自己一個朋友打了兩個小時電話。起先他拒絕和她說任何一句話,過了一個月,他不再提廣州,搬回主臥睡覺,偶爾主動邀請她去影院看電影。結婚紀念日當天,兩人去最開始約會的浙大玉泉校區走了一圈。跟四年前的夜晚一樣。操場上年輕人三三兩兩在跑步,有的看起來時速至少有九公里,有的則比散步快不了多少。他們不想走路,坐在黑暗的觀眾席上聊天,白色路燈只能照亮小範圍的光明,兩人的臉被燈光照成青灰色,頭髮也發了白,好像已經過完了一生一樣。

「那家粥店還在嗎?」

「我上次經過的時候看見還開着。」

「好多店都關門了,它怎麼還在?」

「因為便宜吧。」

兩人最開始是報社同事,因為某些規定沒法公開關係,只能假裝加班到十一點,再一起下班。他們不拉手的習慣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避免被多嘴的同事看見。他們得一起沉默着在大院門口的體育場路上走上五分鐘,拐進一條漆黑的公園小路,才會膽戰心驚地拉手擁抱,之後再沉默着走進被法國梧桐擋住的路燈底下。他送她去租在皇親苑的老房子,再站在樓下跟她告別。因為薪水有限,所以通常兩人只在粥店要兩份白粥和一份鮮肉鍋貼作為約會晚餐。但是她每次想起,都覺得不會有比那段時間更愉快的時光。到了第二年,她提出結婚,他說,應該先買房子,但兩人積蓄還不夠。她去跟父母借了一筆錢。他猶豫之後,接受了這筆借款,承諾以後會還。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24歲的時候,覺得自己已經太老,老到需要結婚,如今到了三十歲,卻還殘留着年輕的餘溫,想要一個人。

他們過了一段親密無暇的溫存時光,但懷孕之後,一切都發生了變化。兩人都缺乏經驗,開始被整夜啼哭的嬰兒折磨地筋疲力盡,彼此抱怨不停,他的版面時有時無,每個月到手的薪水有限。兩人的積蓄見了底,她沒法再開口跟父母要錢。還房貸成了問題。她開始接一些外活,每天到家都很晚。他每晚都躺在客廳沙發上睡覺,不再回主臥。他母親過來幫忙後,抱怨停止了,但是兩人也不再聊天。她對於一切都深感失望。她想自己只是剛剛準備好兩人的生活,還沒有準備好迎接三個人,甚至四個人。與惡化的婚姻關係相比,他們的經濟卻在漸漸好轉。他跳槽到一家新成立的互聯網金融公司,收入比之前高了兩倍,房貸不再困擾他們,汽車也從原先的二手大眾換成了一款油電混動雷克薩斯,理由是環保。他那會兒幾乎每天都在汽車論壇上看車輛訊息,從晚上七點半看到九點半。有段時間她變得疑神疑鬼起來,注意到他和一個女性的聊天在他手機里出現的頻率高一些,於是仔細推敲了他們的弦外之音,因為妒忌而發抖。有一天,這些對話全部消失了,只剩下空白的對話框。第二天吃飯時候,她假裝問起來那個女生,但是他並沒回應。對話不再出現。這件事情就此戛然而止,如果不去提,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快到中秋了,還這麼熱。」

「有時候11月還穿短袖。」

「開個空調吧。」

「不至於吧。」

她打算不再提空調的事情了。臉被陽光曬得通紅,她打開擋板上的鏡子看見自己臉頰上褐色的曬斑,出門前匆忙塗上的粉底沒能擋住她日漸衰老的痕跡。

她把新公寓布置地像剛剛結婚時期他們的屋子,一切都像跟剛開始一樣,灰色的窗簾和床單,幾乎沒有多餘的東西。夜間聽固定幾首曲子,一直到睡着為止。咖啡機從來沒使用過,一個人的時候其實提不起精神弄奶泡。冰箱裡面的水果和零食放到保質期結束,也不會吃完。以前她不管買多少,他總是因為唯恐浪費遲早消滅掉它們。

她不知道這樣刻意切分有沒有意義,不管在哪種狀態裡面,她都沒有感到真正的快樂。她獨居的時候夢見過他們幾次。即便是在夢裡,他們三個人也是她不能忽視的,痛苦的存在。他們是一體的,而她不是。在夢境裡,他和他母親坐在一張餐桌對面,坐在一起吃新鮮的水煮花生,半開玩笑地談論着女兒,剝下來的灰色花生殼堆在一起,像一個小小的墳堆。而她用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怪異語言在胡亂地指責他,在每個人面前,她都在不知不覺地指責他。她在夢境裡面被無盡的憂愁和無聊籠罩,但是並不知道憂愁和無聊的來源。

車輛終於動了起來。車窗上的綠樹和車輛緩緩的後退,像倒放的影片,有那麼一瞬間,她生出時光可以挽回的錯覺,但是她很清楚,不存在了,他們一起共度的時間,沒有任何辦法可以再回來,每個環節都像是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錯誤。她沒法說清兩人之間那些裂痕的原因,追溯源頭,像個旁觀者那樣,去看清楚,他們關係行之無效的原因。他們通常會把問題的誕生歸咎成機票事件,但是她清楚,也許他也清楚,問題在很久之前就產生了,在他們以為最堅不可摧的時候,問題早就產生。心碎也不是在此時,要在更早之前。

把婚姻搞砸究竟是兩個人遺傳來的天賦,還是說他們僅僅只是差了一些運氣罷了?他們從來都沒有去討論這個問題,他們不去談論對錯,避免爭論,假裝一切都會好起來,他們以為可以像那些能夠幸運的夫妻一樣,一次次摔進不同的陷阱,再爬起來,卻忘記了,過程遠比他們想象得要複雜得多。

他們在服務站的進站口排隊等了十來分鐘。有那麼一會兒她覺得自己可能會永遠等待下去,等待會是一件永遠沒有結果的事情,理智在劇烈的陽光下,一寸寸地融化以及喪失。她有幾次覺得自己會拉開車門,衝進樹林,但最後車還是開了進去。服務站比想象的還要擁擠。他繞了幾圈後找到了車位。

「你要不要在車上休息一會兒?」

「不用了,沒關係,我抽根煙就好。你去上廁所。」

「我們待會兒還會經過那座大橋,通常那邊是最堵的。」

不管什麼時候,那座大橋都是最堵的。她選錯了時間。明天會好一些。但是和之前那些不計其數的錯誤相比,其實算不上什麼。

他呼出一口氣,摘下墨鏡,下了車。小羽爬到座位前面,開始按汽車喇叭。她沒阻攔,但是小羽按了一下又一下。汽車汽笛聲太響,她面紅耳赤地覺得所有車輛都在往這邊看。

「別按了。我叫你別按了,聽到沒有。」

小羽還在繼續。她把她從座椅上拖起來。小羽又爬回座椅。她決定舉手投降,拉開車門,看見他站在車邊抽煙,意識到自己必須說些什麼。

「其實你可以不用陪的」,她說,「我和我爸媽說清楚就好了,省得你太麻煩。」

「不放心。沒事,下次你陪我回去一次就好了。」

他看了她一眼,語氣溫和,他墨鏡摘下來了,她看見了他的眼睛。他們後來經常會用這樣的語氣說話,不願意花費力氣在爭執上。而她則不無愧疚地想,自己並也許不會再跟着一起回去。他的計劃也許永遠不會實現,也不會得到她的回應。她真是自私得要命。這個假期結束之後,無論如何,他們都得選出一個時間,把手續辦掉。

她上完洗手間出來,在小超市逛了一圈,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買了一瓶礦泉水。走出的時候,她發現記憶里的湖泊就在出口左手邊五十米的位置。她忍不住走了過去。小羽和他也在那邊,不知道什麼時候買了一支廉價肥皂機,站在岸邊,不斷揮着塑料棒。起先小羽只能甩出肥皂水,他抓住她的手,示範了一次,一個又一個的橢圓型肥皂泡相繼出現,在陽光下,閃爍着旋轉,璀璨奪目,過了一會兒,一一破裂,變成無數彩色懸浮小水珠,掉落在湖邊的草地上。有那麼一段時間她想起他們結婚時刻不斷爆炸的藍色氫氣球。他們結婚是在千島湖的一個半島上,半島斜着延伸至一個幽藍色的湖泊。他們原本計劃儀式結束後放孔明燈,結果酒店說,不能使用明火,因為周圍都是山林,所以他們臨時改成了放飛藍色氣球。打開香檳之後,切翻糖蛋糕時候,干佩斯花朵以及翻糖小人全倒在了深藍色的蛋糕面上,柔軟的蛋糕胚和翻糖糾纏在一起,很難切斷,他開始用手去撕蛋糕翻糖,亂七八糟的。他解釋說,自己第一次結婚沒有經驗,下一次想必會好一些。賓客全部笑了起來。六點半儀式結束,大家把原先系在欄杆上藍色氣球的繩子解開,氫氣球一個接一個地飛上天空,因為買來的氣球很薄,在空中的時候其中一些便已經爆炸。天色漸暗,沒人注意剩下的氣球究竟飄到哪裡。

過了一會兒,他母親從洗手間出來。她記得他們結婚的第二年,第三年,來過這裡,看過湖水,拍下照片。秋季的風吹過湖面,湖面微微皺起,空氣里是咸腥潮濕的味道。只有這些時光是屬於他們的。但是眼下也許是最後一次了。

她記得有一次在夢境裡,他們兩個人,在翻過一道又一道山路之後遇見過一隻神秘的湖泊,碧綠、蒼翠的山倒映在湖泊裡面,湖水上面籠罩着一層霧氣,大量的柏樹生長在水中。這個湖泊的出現非常突兀,甚至連湖中的樹木也是。在她為數不多的自以為永恆的時刻中,這一定是最美的之一——但他們站在湖邊,看着湖水,沉默良久,誰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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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28 23:01:02

寫的東西感觸很深,對情感上幫助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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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3 01: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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