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得上慢慢活着，也配得上忽然死亡——在深圳的每個時辰都像清晨

01.

深圳的傍晚，夕陽像霓虹燈一樣耀眼，高樓聳立，穿堂風是暖的，我幾乎忘了這風裡夾着海洋的氣息。在深圳，你很容易忘記這是一座海濱城市，讓大家奔波的和談論的都是商業。也許是為了讓我這個外地人對這塊土地有更多浪漫幻想，眼前的這位姐姐把我帶上了她的新車。

她身穿一身黑色，衣服的質地很好，線條簡潔，有一點刻意的褶皺，是設計師的意圖，胸部之上別着一顆誇張的胸針。我坐進她的經濟型轎車，空間並不寬敞。她用手機導航，我開了一點窗，這樣就可以吹着小風，而免受空調粗暴的冷氣（深圳的建築里無一不讓人冷得打顫）。

我們的車行駛在海岸線上，兩側是大棵棕櫚樹，不遠處的大海仿佛在澆灌摩天大廈，對面是香港。

還記得十年前，也是這位姐姐開車載我去吃飯，一家附庸風雅的素菜館，性冷淡風格與這座熱氣騰騰的城市形成鮮明的對比，意圖很簡單：截然相反的氣質才彰顯不俗。

那是我第一次到深圳，我的眼裡滿是好奇，畢竟這是一位老人划過一個圈，創造了奇蹟的地方。她開的是一輛知名品牌的商務越野，在當時也算半輛豪車。她滿面春風，活成了很多人嚮往的樣子，夫妻恩愛，共同經營一家公司，用羅子君的話來說就是「別人都很羨慕我，覺得我們有房有車，夫妻恩愛，生活很完美。」

坐在餐廳的時候，天光像拖在地板上的長裙，傲嬌的姑娘麻利轉身，「砰」一聲關門，就消失不見了。

姐姐放下手裡的包，在燭光前舉起菜單，目光卻落在了別處。她說，「20歲的時候，我讀《我的前半生》不下十遍，竟沒想到這個故事發生在了自己身上。」

說來感傷，我知道她這幾年的境遇，上次見她的時候猶如頭上頂着一塊烏雲，無論說到什麼，總會繞回到自己的婚姻的不幸，嘴上說着自己無所謂，眼睛裡卻閃動着不甘，心裡盤算的是如何挽回丈夫，如何對插足者的憎惡，滿是對自己的同情。

往事如廢墟，每個人都會踩着走過去。

「你看我現在開的這輛小車，剮了、蹭了，都不心疼。我每天開着這輛車跑很多地方，去工廠、去工地，看生產，日子過得很充實。」

她離婚之後，也算把混亂的上半生徹底終結，人生開始了下半場，一心一意地做事業。過去躲在一個男人的光環背後，做什麼都圍繞他，現在自己要獨當一面。這讓我想起了《藍色茉莉》裡Jasmine，被迫從優渥的雲端生活落到地面，她手上挎着鉑金包，拖着LV的老花旅行箱，去投靠妹妹。妹妹問她，「你擅長什麼？」她想想自己的品味還不錯，就報名去學室內設計。

跟Jasmine這位眼高手低的淪落闊太不一樣的是，眼前的這位姐姐更加腳踏實地、勤勞苦幹，她說，「過去的派對，我現在一概不參加了，也許有人覺得我消失了，不是的，我是在默默做事，把手上的事做好，而不是急於被人看見。」第二天一早，她就會帶着做好的方案飛去別的城市參加競標。

犧牲眼前的虛榮，得到更長遠的回報，這是我喜歡的能力。我敬佩那些既能在社交場風光旖旎，又不怕離開，俯下身子做事的人，他們底氣十足，因為這股底氣全部來自自己。《我的前半生》裡賀涵說：「沒有任何人會成為你以為的今生今世的避風港，只有你自己，才是自己最後的庇護所，哪怕再破敗、再簡陋，也好過寄人籬下。」

02.

晚上八點一刻，我到了深圳交通廣播電台的大廈前，主持人凌凌還在停車，我們打了一個照面。這個約，已經好幾年了，這次來深圳終於可以坐客她的節目。

「上車！」她清脆的聲音帶着笑聲。

「去哪裡？」

「你還沒看過八點半的夜間吧。」

離直播開始還有一段時間，她臨時改變了主意，帶我到深南大道兜風，透過天窗，我們可以看到這座城市的天際線。

很多人聚集在市民廣場上，人們似乎在等待着什麼。

八點半，這座城市像變戲法一樣，所有的大廈披上了動感的霓虹燈，齊刷刷地煽動起來，一開始是雄赳赳的紅色，緊接着是流光溢彩的金色，金色像一串串水滴落下，仿佛爵士樂時代女人晃動的裙擺，然後是頗有時空感的藍色。

所有的建築和街道組成了一個炫目舞台，你會覺得自己仿佛處於世界的中心，是《了不起的蓋茨比》裡的盛大派對，是流動的盛宴。老實說，那一刻連我也覺得心潮澎湃，雖然我並不是在這裡奮鬥的深圳人。

凌凌告訴我，在來台里前，她剛剛去上了EMBA課，因為要做一個節目，跟商業有關，她必須趕緊學習起來。我們的直播節目錄了一個小時，她利用廣告時間把我送進了廣電大樓的電梯，送了我一本她最近在讀的經管書（從來不在我讀書list上的那種）。她又興高采烈地趕回直播間，如其說還剩兩個小時的工作要完成，不如說還要跟她的聽眾聊上兩個鐘頭，看得出她很享受自己的職業。

▲ 凌凌和我在直播間

第二天早上十點，主辦方預約的車已經提前十分鐘到我酒店樓下，我坐在後排，司機說「請繫上安全帶。」不同於任何一個城市的司機，他的這句話不是例行公事的重複，而是近乎命令——你必須去做。在這裡呆的越久，越會發現深圳的人實際。

活動現場我認識了一個叫李品熹的女性創業者，是探魚和撒椒創始人，聽周圍的人說，她的每家店都在排隊，生意火爆，事業算是很有成就。令人吃驚的是，她還是三個孩子的媽媽。她演講的一半，會場內響起一個男嬰的哭聲。她停頓了，「剛才有人問我如何平衡家庭和工作，我就來回答一下，現在哭的那個是我兒子。」

全場的人被她的風趣所打動，哭泣的兒子也跟着笑了起來。李品熹講話慢條斯文，氣質跟「風風火火」這四個字是絕緣的，整個人很苗條，聲音也是纖細而沉着的。「每個人都有難處，是我們看不到的，比如我為了準備這次演講，減少了和孩子相處的時間，所以現在只好把他們三個都帶到了現場，讓他們看見媽媽在做什麼。」

演講完，她就消失了。原來是趕着去香港看望蔡瀾先生，他們合作的餐飲店也是現在大家在追捧的。

03.

▲ 電影《海上鋼琴師》中從世界各地坐遊輪前往美國看到自由女神像的一刻。

過去看富蘭克林描述的「美國夢」，從世界八方湧入的人們，有一種樂觀、積極、進取的品格，懷有「通過自身的努力獲得更好的生活」的信念。今天，我在這些深圳人身上也看到類似的個人品質。大家不談論過去，不依附族系，這個城市不提供讓人多愁善感的物料。

每個人來到這裡都是為了逐夢，不問出身和出處，相處起來非常簡單。簡單到就像跟凌凌的第一次見面，她便雀躍清脆地說，「上車！」相信她，跟她走，就可以將最壯麗的景色一覽無餘，這也是這座快捷的城市用自己的方式提供的溫情。

我在深圳度過了十二時辰，每一個時辰卻都像清晨。就像這個城市本身一樣，一切都是新的，欣欣向榮，大家的目光忍不住地放在遠方，沒有包袱和負擔。同時也帶來弊端，你需要甄別，警惕短暫而誘惑的陷阱。

但不管怎樣，當看到人類身上那不屈服於現狀的野心，你還是會被感染。這裡讓人忘記年齡，忘記身份，不以背景來分類，沒有現代文明的鄙視鏈，只有向前的人或者躊躇的人，向前的人生開了掛，躊躇的會被淘汰。「世界巨大，我以渺小來愛它，時間悠長，我以短暫來愛它，我急切，滾燙，配得上慢慢活着，也配得上忽然死亡。」

我在深圳的十二時辰過去了。

十年間，我逛遍了歐洲大大小小的

美術館、博物館、畫廊，

它已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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