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亮:詩中的山水,詩人中的自然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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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孔孚

孔孚帶着累累傷痕,踉蹌着,來到了八十年代。他把曾經的苦難一筆勾銷,看山看水,游心於無窮。有時候,這山水,也不免入世。比如《百丈崖聽瀑》,傲徠峰也罷,太陽也罷,似乎指喻着人生種種、現實種種。這是入世之山水;很快,或者說,更多時候,孔孚只剩下出世之山水。如何出世?我即是物。故而,種心可收紫色地丁,可參讀《再謁黃陵》。如何出世?以物觀物。故而,秋風可牽白雲,可參讀《乾陵》。如何出世?以物觀我。故而,月亮喊我,可參讀《夜宿洗象池》。故而,蝮蛇獻上花環,可參讀《岩壁上一隻佛現鳥》。如何出世?物即是我。故而,白雲中游來數尾木魚,可參讀《香積寺路上》。故而,木魚腮動,可參讀《象池夜月》。故而,草鞋印兒香到頂,可參讀《峨眉雪晴》。而最為高妙之境,已然由「獨釣」入「坐忘」:「佛頭,青了」,可參讀《春日遠眺佛慧山》;「蜘蛛驚奔,來了蜥蜴」,可參讀《上胡僧梯》。這兩件作品,加起來,就只有這四句十二字,可以見出詩人的減法已經臻於極致。此種減法,非唯字句,更是對個人主體性的移除,並歸於一種徒見天地的純物態主義。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具有光學的無情,以及物理學的冰涼感。「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主體性的移除,要說,乃是偽命題。是誰在移除誰?恰是主體在移除主體性。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對孔孚來說,他已經化解了這對矛盾:主體即客體,客體即主體,主與客,無在,無不在,茫茫兩難辨。無限趨靜的物態,純物態,也會給受眾帶來很大的暗示性,此種暗示性,將會在詩外生產出被期待的「意義」——無中生有的「意義」。詩人放鬆,從有到無;受眾收緊,從無到有。有是有限,無是無限。無窮之韻,不盡之意。此之謂禪,此之謂道,此之謂「致虛極守靜篤」。不懂這個道理,哪裡解得了孔孚山水詩。說到道家,老莊,他們繳了詩人的「內儒」,重新交給了他兩樣法寶:其一,生活的態度:抱朴歸真;其二,詩歌的美學:知白守黑。態度是美學的態度,美學是態度的美學。因為只管守黑,故而風格趨於極簡主義。其詩如水墨,幾筆,寥寥,色痕只在有無之間。每用來壓卷的《大漠落日》,「圓/寂」,只有兩個字,還分為兩行,留白也留到了極致。孔孚喜歡談龍,那就順着說,他的詩,只露一爪一鱗,而全龍呢,天際,雲外,宛然在焉。孔孚愛老莊,愛陶孟,愛王維,愛李商隱,亦愛象徵派和現代派。他的白話,化古,化歐。他的通感,能中,能西。用動詞更是如有神助。引申,歧義,自由聯想,聽覺、視覺和嗅覺的打通,在傳統與西洋之間大入大出。詩人藉此建立了具有很高辨識度的個人文體學。自有白話詩以來,主體性日強,山水老莊的傳統已然逐步斷絕。泰山、嶗山、黃山、揚州和峨眉山終於等來了孔孚,這位衰年開悟的詩人,以其「尚虛」和「貴無」的寫作,不但恢復了中國古代山水詩的傳統,而且,還重現和重證了偉大的道家美學和道家哲學。

二、木心

如果我們還有一點點文化史的自覺,就會嘆息着承認,我們置身其中的這個時代,古代風雅已斷,西洋名理未接,文化傳承幾至於兩頭失聯。單就新詩而論,既缺古人之情懷,又乏西人之肝膽,亦頗有此種大尷尬。幸而還有像木心這樣的詩人,像《從前慢》這樣的作品,援西入中,汲古趣今,將有可能在後人撰寫的文化史裡面,給這個文化斷層時代挽回一點兒顏面。木心啟用或者說創造了一種亦新亦舊的漢語,可以說是兼具口語、白話與文言的韻味,在穿插與點染之間,獲得了一種絕妙的翩翩然的夾生感。此外,木心還能促成漢語與非漢語的幾度春宵,將《詩經》的吐納,混雜於地中海和北美大陸的呼吸,從而成就了一種半推半就的羞澀的漢語。高古而又新穎,平易而又奇突,斂眉垂首而又時尚。如果說木心的漢語總是能保持情竇初開之態,那麼,其他很多詩人的漢語早已淪為雛妓或老娼。語言的向度就是文化的向度、思想的向度、精神的向度,在木心這裡,此一點可以看得尤為清楚。木心還是二十餘少年,就開始了寫作,早期《阿里山之夜》雖為新詩,卻深婉如絕句;《貢院秋思》雖為舊詩,卻曉暢如民謠。至於像《如偈》這樣的五言體,「樓高清入骨,山遠淡失巔」,既是古風,亦是新詩,其超脫與爽快,簡直可以直追六朝樂府。這說明了什麼呢?新與舊,並非你死我活;西與中,何嘗不是如此?對於很多詩人來說,到最後,這些都是問題。對木心來說,從開始,這些就不是問題。比如,在互文性寫作方面,木心重寫先秦《越人歌》,變騷為風,得到了《擁楫》;縮寫北魏《洛陽伽藍記》,析文為行,得到了《洛陽伽藍賦》;擬寫古希伯來《雅歌》,改歌為詩,得到了《雅?撰》,如此種種,不可謂不兼收而並蓄。至於《同袍》《黃鳥》《七襄》等篇,都是四言體,多用上古字,多用上古語法,將「詩經演」——擬《詩經》寫作——推向了以假亂真的極致,幾乎已經排擠掉任何殘存的當代意識。此種互文性寫作,並非偷懶和創造力缺失的表現,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詩人已經強烈地察覺到,「我們的世界越來越不自然」,因而通過當代文本與古代文本的互文,試圖實現古代世界對於當代世界的糾正和挽救。詩人揭示了古代對於當代的意義,並在對兩者的攪拌中,寬宥了我們置身其中的這個時代,「誠覺世事盡可原諒」,因而轉入對當代世界的理想化和人格化描繪,換句話說,他描繪了一個作為「造境」而非「寫境」的當代世界。我們已經發現,即便面對像傑克遜高地、英國和普羅旺斯這樣的異域,詩人也能寫出像宋元山水畫一般的作品來,以物觀物,由動至靜,每每臻於天人相合的無我之境。山水花木人物,各守其性,各安其位,各盡其歡,細小的局部的和諧,都指向更加飽滿而無垠的和諧。和諧,緩慢,從容,安閒,蕭散,寧靜。「丘陵橫亘/蒼翠寧靜/無過,也宜思過」。詩人能將江南,也能將任何異域,挽留或挽救成中世紀或康乾時代的桃花源,或者說,他攜帶任何風景而能與之共同獲得撤退的光輝。不要反抗,只要升華,不要現代性,只要古人心,木心將不斷來臨。不管讀者反應為何如,「天地間自欠此體不得」(宋人嚴羽語)。

胡亮:詩中的山水,詩人中的自然之子

三、昌耀

1957年,昌耀年方弱冠。彼時,整個中國,只有少數幾人敢於垂聆——並死守——那來自詩神的密札。他寫出《林中試笛》——後來為此遭受流放、勞役和監禁,長達二十餘年。參差同時,又寫出《高車》,具有更為貴重而獨異的氣象。二十出頭怎麼啦?這個又干又瘦的青年,一個反手,就抖摟了那個貼肉的時代。那個時代不識英雄,以至於,可以免於被震爍。昌耀就如那架高車——「本是英雄」——他也已經從地平線上漸次隆起,在北斗星宮之側悄然軋過,在天地河漢之間鼓動如翼手。是的,他早已獨翔於高昊;下面,再下面,乃是其他詩人的灌木叢,乃是美學的無邊戈壁。而歷史和真相卻是,詩人的金頭,被按進了屈辱的塵埃。在青海,在湟源,他遘遇了漫長而繁複的苦難。上天何其忍心,何其苦心,何其耐心,非要用此種苦難,「體內膏火炙烤」,來成全一個詩人,是的,即便來成全一個大詩人!我們已經看到,此種苦難,將詩人推向了多重砥礪:生命、土地、民族、歷史、文字,兩兩砥礪,彼此帶來創痛和創意。詩人的生命,經此砥礪,而獲得了大密實、大堅忍和大雄健。後來,他反覆寫到蝕洞斑駁的岩原、峨日朵雪峰、赤嶺、河西走廊、西疆、卡日曲或哈拉庫圖,反覆寫到雄牛、?羝、雪豹、鷹、鹿或馬駒。土伯特人,唐古特人,都在其間生殖和繁衍。此乃地質學寫作?博物學寫作?人類學寫作?夾雜一點兒歷史學寫作?不,青海不是異域,不是天涯,也不是背景,青海就是詩人的岳父、證人、難友和死黨,就是詩人內心的莽莽高原。來讀《青藏高原的形體》,「我是排列成陣的帆檣。是廣場。是通都大邑。是展開的景觀。是不可測度的深淵。是結構力,是馳道。是不可克的球門」。此種物化的抒情,以及愈挫愈奮的腔調,負重而孔武的腔調,每見於詩人的作品。來讀《一百頭雄牛》,「一百頭雄牛低懸的睾丸陰囊投影大地。一百頭雄牛低懸的睾丸陰囊垂布天宇」,甚至更加負重,更加孔武——詩人當然託身於一百頭雄牛,正如,他也會託身於坼裂的冰湖。「流血不死」,難道這就是英雄?不,昌耀還要更開闊,更高邁,甚至說,還要更聖潔。這是因為——此點至關重要——詩人面對巨大的苦難,沒有憤怒,沒有墮落,卻奇蹟般地學習並堅持了愛,當愛與苦難相碰撞,他讓兩者都發出了金聲玉振。來讀《慈航》,「是的,在善惡的角力中/愛的繁衍與生殖/比死亡的戕殘更古老/更勇武百倍。」還可參讀《鹿的角枝》,可知此愛實已及於萬物。負重非英雄,孔武非英雄,如此方可稱英雄——其半僵棉桃般的笑容,其羞澀,其虛弱,其苦痛,反而恰是佐證。詩人之大愛,固有兒女,兼顧生靈,更涉天地,其全部作品,堪稱「一部行動的情書」。此外,昌耀與漢語,也能夠互贈光輝。詩人常年生活在西部邊陲,既是地理學的邊陲,亦是普通話的邊陲,完全可以罔顧所謂白話和現代漢語。他大量啟用古字古詞,粗糲,嶙峋,滯澀,猙獰,驚悚,硬語盤空,而又能透出個人的呼吸和血肉。如此講究到極致,精雕細刻,窮物盡相,甚至連每個小局部都會有生動的樂感和畫面感。比如「?甲」,望之可見鬃毛;又如「??」,聽之可聞翼聲。詩人每每龍蟲並雕,密不透風,疏可走馬,信乎,非大手筆不能為也。字詞對詩意的跟進,亦如「一百頭雄牛噌噌的步武」,哪裡還顧得,踩出的是詩還是散文?我們已經在詩人這裡看到——正如在其他大詩人那裡看到——文體對於寫作,從來沒有禁忌。此種語言和文體上的風格——包括《過客》,包括偏嗜寫夢——當是受到《野草》的影響。然則,魯迅之所為,昌耀或有不能為,昌耀之所為,魯迅亦有不能為。兩者都能將漢語帶向神鬼莫測的葳蕤,而且,「語言的怪圈正是印證了命運之怪圈」。這篇小文必將收結於不舍,對昌耀來說,無論已經提及哪些篇目,都會漏掉其他重要作品,因為他就是一個「全集詩人」;正如無論怎麼讀解,無論怎麼評說,大詩人昌耀——英雄、托缽僧、眾人的父親——都是如此難以企及。

四、于堅

如果說于堅是一個瀆神者,可能會得到一些漢學家——比如柯雷(Maghiel van Crevel)——的認可,然則,西人恰好不會懂,事實正相反,于堅用瀆神的方式靠近了神和神性。大地、日常、漢語,三者皆有神性,惜乎神性如落日,在這個化學和物理學時代,眼看種種神性就要斂起最後的餘暉。于堅面對的是一個殘存的世界,殘存的雲南高原,他的寫作,就是不斷後退,後退,想要恢復這餘暉的大光明。天真的寫作。于堅要面對什麼樣的大地?荒涼、黑暗、潮濕、和諧、羞澀、處女般的大地,萬物有靈的大地,只服從於不為人知的律令的大地。高原、河流、怒江、蒼山、滇池、無人之野,運氣好能夠看到成片的棕櫚樹。在這樣的大地上,詩人遭遇了,或者說,指望遭遇到大象、豹子和老虎。不是隱喻、象徵、修辭的借物,不是紙面上的葉公好龍,而是真正的、有血有肉的、飢餓而儀態萬方的大象、豹子和老虎。詩人樂於與它們對視,並期待着這樣的奇蹟:雙方可以展開一次——哪怕只有一次——咧開嘴的快樂的交談。後來,同樣在雲南這塊大地上,詩人雷平陽也表達過類似的意思。于堅要面對什麼樣的日常?瑣碎、陳舊、??隆⒉瘓?緶啤⒋??啻?娜粘#?硤逍院凸倌芑?娜粘#?怯⑿郟?on-hero)的日常,某種意識形態背面的日常。茶館、電影院、酒肆、水井、菜市場、四合院、亂糟糟的臥室、風花雪月或生意快要做不下去的小作坊。道法自然,大小便無非有機肥。此種日常,低喚大地,而能與大地共生。于堅要面對什麼樣的漢語?古老、原在、即興、清潔、地方性的漢語,為天地立心的漢語,無關是非、尚未完全淪為工具的漢語。母語、象形、會意、混沌,曾經寫出過唐詩和宋詞。此種漢語,低喚日常和大地,而能與日常和大地共生。三者皆有神性,又當何解?曰真,曰善,曰美,曰信,曰德,曰敬。奈何近現代以來,尤其是城市化和工業革命以來,科學、知識、冒險和物質主義改變了大地,意義、體制、潛規則和高懸之物改變了日常,修辭、拼音、邏輯性和翻譯體改變了漢語。因而,于堅的全部寫作——詩與隨筆——乃是去蔽與招魂的寫作,其目的,就是要將大地、日常和漢語重新置於太初之「無」。于堅之詩,乃是存在之詩、先驗之詩、不變之詩、在場之詩、還鄉之詩、去智之詩,乃是器(「形而下者謂之器」)之詩、肉身之詩、信札與便條之詩,本然之詩而非使然之詩,自在之詩而非自為之詩,此岸之詩而非彼岸之詩。現在進行時態和未來主義是詩人的大敵,他沒有生活在別處,卻通過一意孤行的寫作,驚嘆和讚美的寫作,想要騙過自己,退回古代,混跡於老莊李杜之間。也有騙不過的時候,這時候,詩人就會寫出哀歌,《哀滇池》《0檔案》和《對一隻烏鴉的命名》,或可分別視為大地的哀歌、日常的哀歌或漢語的哀歌,獻給空心的龐然大物。與其說,詩人已退回某種過去時態的語境,毋寧說,他試圖在當代語境裡,喚醒記憶,喚醒道法自然的偉大的文明。于堅所謂漢語,就是白話,他或有不知,與前述文明相表里的,非僅白話——因為白話只是殘存的漢語。這樣的矛盾並非罕見,比如,詩人還面臨着隱喻和拒絕隱喻的矛盾,地方性與英語的矛盾,古典主義、民族主義和先鋒主義的矛盾。矛盾帶來難度和活力。于堅的寫作,乃是一種不可能之可能,所謂個人氣象,也就在——或只能在——艱難的兩難里求得一片昊天。最後,如果我要說,于堅是一個抒情詩人,請不要詫異,更不要如此反問:一個抒情詩人?一個光頭的抒情詩人?一個騎破車的抒情詩人?一個穿着大頭皮鞋的抒情詩人?

五、莫非

就像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拿着一柄斧頭,跑進瓦爾登湖周邊的無人區,後來完成了如此簡單、馥郁而又晦澀的散文:《瓦爾登湖》;莫非則拿着一把剪刀,跑進清涼的花園和草野,完成了如此簡單、馥郁而又晦澀的大組詩:《詞與物》和《蘇撥》。這兩部組詩,輕裝,迂迴,淋漓,欲說還休,欲罷不能,讓莫非此前的組詩,比如《精神史》,或是《傳燈錄》,顯得更像是某種意義上的「早期作品」——這樣的早期作品,留有若干前人的鴻爪,通常乃是學習或練習的成果。到《詞與物》出來,鴻爪已然寸斷,詩人的書寫對象也從「人」轉向「物」,他不厭其煩地寫到積雪、雨水、石頭、青草、灌木、鳥群或巨雷,並且不時抓到跳上自己腳背的草蜢:是的,我說的正是「虛無」和「死亡」。作為一個真正的園丁,莫非清除着雜物,「還一座花園的本來面貌」;作為一個詩人,一個懷有禪宗和哲學興味的詩人,他又恍惚曉得,「最完整的園子還在後面」。除了虛無與死亡,《詞與物》還觸及一個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式的詩學命題:詞與物的對稱和不對稱,以及由此導致的言說的可能和不可能——如果翻開莫非的《精神史》,維特根斯坦赫然在焉,列於被同時寫到的若干文學、哲學、史學和語言學巨匠之林。詩人試圖用「詞」來呈現和挽留「物」,然而呈現的不過是背影,挽留的不過是殘骸,世界已然變得更加遙迢、閃轉和難以把捉。「也許你完全明白的世界/有賴於更深一層的表達」。表達的結果就是話語、文字和書籍。詩人對「表達」起了疑心,轉而,也就對「書籍」有了棄意。組詩甚少使用生硬的非自然意象,然而,你得看仔細,在一堆可人的自然意象之間,「書籍」出現了,已然倒塌,「書架」也出現了,將要反扣於地板。有了此番深究,就可以看出:這部組詩,允稱元詩(metapoem)。到《蘇撥》出來,詩人已然更加放鬆。他為此前那個人跡罕至的植物世界,邀來一個仙侶——「蘇撥」——這是個超自然的交談對象,超自然的傾訴對象,將詩人帶向了一個樸素、鬆弛、溫暖而又活潑潑的原在之鄉。詩人,蘇撥,都如初民,只剩下快樂和敬畏,再也不絮絮於虛無和死亡。不必問「蘇撥」是誰,正如,不必問「吉特力治」是誰:莫非不會回答,正如,陸憶敏也不會回答。從《詞與物》到《蘇撥》,就是從「自為」到「自在」,故爾,草樹先生將《蘇撥》譽為「當代文學一個小小的奇蹟」。這兩部組詩卷帙甚繁,均有三百篇之多,不可能不是「反覆書寫」的產物:這首詩或是那首詩的前奏,那首詩或是這首詩的餘音。因為寫得太多,有時候也不免「空轉着輪子」。除了這兩部組詩,莫非還完成了大量的短詩、長詩和小組詩。他嫻熟地運用口語、斷句、歧義詞、矛盾話和刀切斧斷般的節奏,接近了「對漢語的讚美」的境界,並通過虔敬地求和於植物、動物和大自然,加入了超驗主義的小分隊——在這個小分隊裡面,除了梭羅,還應該有愛默生、普里什文、法布爾、王維、陶淵明和李聃。

六、吉狄馬加

全球化規劃席捲着整個世界,非唯政治、經濟,甚或文化、藝術和語言,也都染上了這個規劃的猩紅熱。首批配套工程,怎麼講呢,當然包括重建巴別塔。顯而易見,邊緣的、弱勢的、逐漸漫漶的民族首當其衝。她們將得到邀請,去參加其他民族和語種的假面舞會。為了提高關注度和分辨率,她們帶去的面具、英語或普通話,迎合了異己的神話,或者說,迎合了異己的文化。要避免冷遇和歧視,似乎就得丟掉代代相傳的身份。無數神話、史詩、經卷和民間故事就這樣慢慢失傳,就像雪豹在高寒之處消失了爪痕。可參讀《我,雪豹……》。英雄支格阿魯——鷹之子——的後裔,吉狄馬加,對此憂心如焚。如同桑戈爾(Léopold Sédar Senghor)——作為詩人而非總統——提出「黑人性」問題,他也試圖通過有立場的寫作,來將「彝人性」問題上升到人類的某個海拔。來讀《自畫像》,「啊,世界,請聽我回答/我——是——彝——人」。吉狄馬加寫到土地、河流、森林、群山、動物和植物、女人和男人,特別寫到火和鷹,並強烈地感受到以之作為母體的「諾蘇文化」正在趨於流逝,因而其全部作品都瀰漫着「惜別」的氛圍,還有「挽回」的氛圍。可參讀《彝人談火》《鷹的葬禮》和《獵人岩》。他不斷尋找那些被埋葬的詞:口弦、畢摩、頭巾、馬布、火塘、苦蕎麥、小褲腳、依瑪爾博與阿呷查莫鳥,在時間的深淵裡打撈和搶救着屬於自己的古老文明。可參讀《被埋葬的詞》。在這個古老文明的餘暉中,吉狄馬加發現了完全可以與之爭輝的易碎的天真,溫潤的人性,當然還有民族和心靈的史詩。來讀《支格阿魯》,「在我的背後不是一個人,而是你/全部的子孫,儘管我如此地卑微」。吉狄馬加用漢語來寫作,但這是充分彝化的漢語,或者說,充分漢化的彝語,具有醒目的民族學和民俗學特徵,並獲得了從部落故傳韻律中蝶變出來的抒情性。漢語並未給詩人帶來不便,外國文學亦然——兩者都跟上了詩人之心。兩個語種在這裡實現了歡媾,此外還得到了其他語種的花粉,這也讓前述抒情性遭遇了愉快的攪拌:這種攪拌來自外國文學——還有漢文學——緩慢結晶出來的美學現代性。語種的交織,某種程度,也促成了文學形態的交織。如前所述,吉狄馬加喜歡使用小詞;但是他近來也頗喜歡使用大詞:比如「民族」、「大河」、「國家」或「世界」。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大詞只不過是前述小詞的引申和發揮,幾乎從未指向城市和工業向度上的現代性。可見或有兩個吉狄馬加:一個是寸土必爭的死守的彝人,一個是雙手高舉的熱情的公民——有人也稱之為「世界公民」。布拖,大涼山,在詩人這裡,從容而簡練地旋向世界。所以說吉狄馬加的寫作,既是追求大地認知的寫作,亦是追求身份認同的寫作,還是捍衛人類差異性的寫作。可參讀《我們的父親——獻給納爾遜·曼德拉》《致馬雅可夫斯基》《刺穿的心臟——寫給吉茨安·尤斯金諾維奇·塔比澤》和《致葉夫圖申科》。通過這樣的真誠而富有成效的寫作,詩人試圖走出並引領族人走出「部落」或「土著」的精神困境;不僅如此,詩人還在更大的範圍里,響應了黑人文學、拉美現代派、印第安傳統、安達盧西亞民歌、猶太文化和其他區域性作家,並以「弱者」的身份參與重建着人類文明共同體。

七、雷平陽

也許非僅雷平陽,你,我,他,都不能免於各種纏繞——特別是無形之物的纏繞,每每讓我們無計消除,也無力抗拒,就像黏人的小妖精。現代文明的律令即是如此,它用很多圈鐵絲,捆住了我們的手腳,只留下可以轉動的頸項。雷平陽步履踉蹌,登上火車,奔赴城市,此後就只能頻頻回頭,遙望那個山水田壟之間的懶漢,自在而非自為的懶漢——那是另外的雷平陽,作為自然之子、詩人和散文家的雷平陽。後者裹足不前,細緻地挽留着大地的倫理,昭通的血統,並且無望地稀釋着前者的羞愧感。來讀《土撥鼠與鯨魚》,「心上有寸土不讓的草原,有滴水不漏的/大海。草原上的土撥鼠,它愛上了/大海里的鯨魚/土撥鼠挖土的黃昏/鯨魚在朝着雄渾的落日噴水」。這個詩人,屈從於隱形虎豹,卻渴望遇上真正的有血有肉的虎豹,真正的土撥鼠和鯨魚,並亟欲與它們在深林或大海里展開交談。即便為之所啖,也能與之不死——因為他相信,自己已化為自然律令的血肉。就這樣,詩人每每以待罪之身,徹底服膺於大地的神性,或者說,服膺於大地的原在秩序——就像一個身上掛滿石頭和貝殼的印第安人,辨認着萬物之靈,專心而細心地呵護着每座山、每條河、每棵樹和每個動物。詩人的很多作品,都記錄了此種孤獨而遍布的愛情:一個超驗主義者的愛情。來讀《瀾滄江在雲南蘭坪縣境內的三十三條支流》,「向南流1公里,東納通甸河/又南流6公里,西納德慶河/又南流4公里,東納克卓河/又南流3公里,東納中排河/又南流3公里,西納木瓜邑河」,直到說完三十三條河,精確至於纖毫,詳實近乎嘮叨,就像說完三十三個守身如玉的姑娘。從皮表來看,他啟用了地理志或科考書的語式,唯物,任天,不動聲色;如果讀者有足夠的耐心,就可以在字句之外,讀出一種單相思的轟響。此類文本乃是奇妙的織物:既是無我之境,亦是有我之境,處處無我,而又處處有我。如是可知,昭通志也罷,雲南記也罷,都只是詩人的心靈史。這部心靈史有依,亦有違,就在依違之間,可以見出一個憂心忡忡的詩人形象。我要轉而說到什麼?是的,詩人早已看到那高懸的斧鉞,以及水銀瀉地般的斧鉞。人類自持砧板,視萬物為待宰。現代文明如同無頭之馬,日日新,月月新,改天換地,以其不容置疑的律令,撤換着自然、鄉村和寺廟的律令。詩人在後者的忍讓、退縮和沉默之間,在一棵有着樓梯般傷口的漆樹和串在鐵軌上的小山群之間,發現了兩種力量:入侵的力量,反入侵的力量。兩種力量的消長,可預見的後果,讓詩人洞燭了無窮無盡的見證性的幽微。可參讀《一棵漆樹》和《小山》。詩人已然悲傷地知曉,這個對壘遊戲,還遠遠沒有落定塵埃。且看眼下,工業和城市又換了新顏,詩人卻關注着那些節節敗退的事物,並拆碎了身軀和四肢,化為萬千,與這些事物分別遇合於式微之際、甚至危難之際。可參讀《我的雙臂還在划水》。詩人近來的詩篇,已是荒蕪叢書和破敗叢書,隨着人事的變遷和親友的凋零,還是喪亂叢書和虛無叢書。「無我」的寫作,「有我」的寫作,已然置換為「非我」的寫作,甚至「非人」的寫作:這樣的寫作,就接近了輓歌或鐵面的罪己詔。可參讀驚心動魄的《殺狗的過程》。另有一點值得敘及,雷平陽之詩,頗為散文化,其散文,則頗為詩化——這兩種文體,以及這兩種文體的互文,都響應了一顆專注的心靈。雷平陽的全部寫作,詩,散文,碎片與隨筆,都是土著的野生的草藥,他無望地治療着個我——以及人類——的失憶症,並向孤注的後工業時代,向花痴般的城市文明,出示了不知疲倦的懺悔錄和啟示錄。

八、陳先發

陳先發的處女詩集——《春天的死亡之書》——現在已經少有人知。春天,死亡,似乎都指向了海子。海子,懷寧人。陳先發,桐城人。兩地皆轄於安慶,兩者桑梓僅隔三十公里。從海子,到《春天的死亡之書》,里程則有可能更短——當然也有可能更遠。陳先發學過海子,此後若干年,他卻艱難地剔盡了海子留給他的角質層細胞。這個過程,如同逆鱗,細思量,當有大痛苦,大砥礪,亦有大光明。陳先發已經深刻地意識到:西洋,古典,新詩或已兩頭落空。西方中心主義之河,流經陳先發,就遭遇了一個巨大的灩??選!澳碌┌。?鋇海?忝竊諳募鏡嫩椎壇宄鋈笨?而我恰是個修補圩堤的人。」可參讀《天柱山南麓》。北島毋庸多說;穆旦晚期有意精研古典詩,奈何忙於掃廁所,終於未能促成兩種美學的歡媾。現在輪到陳先發。這個「及時」的詩人,要讓兩種看似矛盾的美學——現代性,古典性——相撞,相融,成為一種無縫的合金。古典性並非現代性的點綴之物,反之亦然,到最後,兩者都已經分不清雌雄。這是新詩等待已久的時刻——歃血的時刻,把酒的時刻,自信的時刻,民主的時刻,不卑,不亢,充滿了美學的希望。陳先發把海子歸還給海子,卻要把自己,歸還給古老的傳統。桐城和桐城派的先賢——比如姚鼐——「為我的閱讀移來了泰山」。可參讀長詩《姚鼐》。我們還要如此曉得,陳先發的桐城派之薰,傳統之薰,並非絕對之物,亦非現成之物。透過姚鼐、方苞或劉開,就可以嗅到米沃什(Czesaw Miosz)、沃爾科特(Derek Walcott)乃至垮掉派(Beat Generation)。垮掉派?這有點奇怪。也許在陳先發看來,垮掉派就是狂禪。可見現代性也罷,古典性也罷,都如呼吸,而非角質層細胞。泰山壓頂,亦可閃轉騰挪。如欲討論陳先發,先得要有此種認知。陳先發都寫了些什麼呢?古文化?枯山水?冷現實?也許,還是詩人答得好:「地理與輪迴的雙重教育」。可參讀《寫碑之心》。地理詩,山水詩,道家美學,自是古典詩傳統。陳先發的地理詩,亦能重現此種傳統。「澗泉所吟,松濤所唱,無非是那消逝二字」。可參讀《登天柱山》《黃河史》《揚之水》《天柱山南麓》,還有《游九華山至牯牛降一線》。當然,陳先發的新詩,較之古典詩,不免多出來若干重光影。比如,他寫着寫着,就把地理詩寫成了輪迴詩。「凡經死亡之物/終將青碧叢叢」。詩人另寫有大量輪迴詩,無涉地理,卻讓個人、他人和鳥獸蟲魚,不斷交換着——分享着——彼此的形體和身份,幾乎建造了一座「不規則輪迴」博物館。「諸鳥中,有霸王/也有虞姬」。詩人亦恍覺其心臟長得像松,像竹,亦像梅,而他的兄弟姐妹,則寄居在鸛鳥、蟾蜍、魚和松柏的體內。面對萬物——非僅「諸鳥」和「白雲」——詩人都如面對前生,都如面對異我,都如面對親人。「我是你們的兒子和父親/我是你們拆不散的骨和肉」。詩人隨時都有可能滑出——然後回到——自己的肉身,無論是滑出,還是回到,都不過是「一場失敗的隱身術」。可參讀《白雲浮動》《埂頭小學方老師敘述的靈事》《前世》《隱身術之歌》《偏頭疼》《魚簍令》《木糖醇》《我是六棱形的》《傷別賦》,還有《村居課》——其中多篇,堪稱神品。既有輪迴詩,就有幽靈詩。詩人寫幽靈,如寫鄰人,每每到了最後,讀者才能知道鄰人就是幽靈——這體現出修辭上的高明度,也體現出認知上的神秘感。可參讀《最後一課》,還有《秋日會》。多寫輪迴詩,幽靈詩,乃是陳先發的一個顯著特徵,或可單獨成文,論及陳先發之所以為陳先發。總的來看,古與今,兩種生活,人與鬼,兩種形態,中與外,兩種修辭,展開了彬彬有禮的辯論、交錯與和解,終於把詩人——「此在之我」——推薦給了高懸於頭頂和上空的永恆之眼。海子是一團烈火,他顧不得這個世界;而陳先發,則是一個自覺的詩人,一個方向性的詩人,一個着迷於「儒俠並舉」的詩人。他通過接力式——也是個人化——的寫作,踐行了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傳統與個人才能》的主要論點,讓曾經四顧茫然的漢詩和漢語出現了可期待的峰迴路轉。陳先發坦言,「從一到二的寫作中我/掙扎太久了,/從零到一的寫作還未到來。」可參讀《零》,還可參讀更早的《絕句》。「從零到一」,還將有個陳先發!筆者願意相信,陳先發,他必將同時在兩種考量——美學的考量、歷史的考量——中求得勝算,成為一個精緻而顯赫的罕見個案。

九、楊鍵

也許在楊鍵看來,不唯傳統,還有山水,都不過只是廢墟,甚至只是霜後的廢墟。文言世界,文言所負重的文化世界,亦早已枯萎,如同枯萎的絲瓜藤,只剩下一點點用於供養考古學的無常之美。精妙的佛家傳統、道家傳統、儒家傳統、無機而無窮的傳統,早已經讓位給無神而無畏的新傳統。天人交戰,此局,人已贏,天已輸。霜後傳統,剩下了雪中芭蕉。妙人兒妙玉最終被幾個毛賊抱走了,唉,至今下落不明呢——曹雪芹自然曉得下落,卻不說,遲至輪到楊鍵來說,輪到他的冷和唏噓。他同時也曉得,此局並非終局。天地寂寞,傳統斷裂。眾人皆醉,楊鍵獨醒,既是信徒,亦是祭司。以是故,詩人再三寫到「墳」,再三寫到「荒草」,以致後來匯成一部大輓歌《哭廟》——這的確不僅是一部厚重的小史詩,還是一部沉痛的大輓歌。楊鍵,曹氏,都忍睹了被毀滅之美——傳統、山水和女兒——故爾乃有先後之哭。文言枯敗而沉重,楊鍵自是喚她不醒,搬她不動,但是他至少可以回到翻譯體和毛體的前夜,是的,他已再次啟用「白話」——所以其詩頗有些劉半農、沈尹默或俞平伯的餘韻。想當年,白話反對文言;如今,兩者卻體現為奇妙的親近。對不同漢語形態的選擇,通常意味着對與之緊扣的不同文化形態的選擇。楊鍵此種選擇,既可見其難處,也可見其苦衷,他在知其不可為的預感里,在六月飛雪的語境裡,「翻越了崇山峻岭,馱回經籍和戒律」,以使我們還有可能「將母親的儀容辨認清楚」。對仁、善、信、敬的悟知與踐行,也讓詩人之詩承擔起了某種恢復性的使命,在詩歌史之外,還有很大的機遇來獲得文化史的意義。「失散的事物將由仁來恢復」。子曰,「仁者,愛人」。所以,楊鍵一方面充滿了慚愧:對被遺忘的聖賢,對被損壞的山水;另一方面又充滿了悲憫:對眾生之苦,對萬物之苦。詩人的目光,在沿街賣唱的瞎老人和他的孫女、殺豬匠、蓬頭垢面的流浪漢、香水姑娘、偷鐵的邋遢婦女、運送舊報紙的船工、賣梔子花的老婦人之間來回遊移,稍後又被一隻分娩中的疼痛母羊牽引,最終茫然失措,乃不得不木立於天地之間。在傳統文化的各個聲部之間,詩人最後自置於棒喝與梵唱,對「我」之囹圄,亦即我之「皮囊」,產生了深刻的懷疑和厭倦。「我在一個罈子里,/在一個四條腿,兩隻眼睛的/綠色小罈子里。」可參讀《哀訴》,還可參讀《老夫婦》。自囚之苦,非徒青蛙,欲求解脫,唯有放下。「像傍晚放下陰涼,/月亮放下清輝。」可參讀《我不再向外尋找》,還可參讀《在黃昏》。我們或許可以如是相信,對於楊鍵來說,詩如筏,法如岸,如能上岸,即可舍筏。據云,楊鍵先生自其家慈仙遊,就遵循古人禮制,結廬於墓畔,日日習水墨,攻書法,彈古琴,做新詩,托心於草木,寄情於山水,試圖恢復耕讀並重的生活,真乃當代罕見的孝子,又似乎是前清來的遺民、晚唐來的隱士或東晉來的老僧。而就在這幾個身份的相互鼓勵之間,他還分了心,仍然堅持做一個「奉獻得永不徹底」的詩人:他或未寫出《五柳先生傳》,卻已寫出了秋日之詩、冬日之詩、荒野之詩,無望地抗拒着工業、化學、高跟鞋、城市生活和進化論。

十、杜涯

如果在寫作課的講席上,年輕的教授——他有快樂的童年——試圖否認童年的決定性影響,杜涯就會舉手,看吧,不及獲得允許,她已從人群中站起來說:「童年的黑暗是一生的黑暗。」是啊,青年,中年,越往後,越是深陷於無邊和無比的童年。童年不是漫漶之物,而是不斷來臨不斷細節化之物。童年之針——對於杜涯來說,就是凋謝之針、傷害之針、死亡之針和月光之針——總是給一生帶來細密而尖深的針腳,讓我們一次次醒回童年,轉而視青年中年如大夢。童年,以及與之相濡的故鄉,就是杜涯長期以來不斷面對的「遺址」(這個說法來自耿占春先生),因而其全部作品,都可以視為哀歌、輓歌、或是安魂曲。故鄉,大地,老樹,花開花落,葬在城外的少年,從山樑上跑過的野獸……杜涯撫摸着這些已經凋敗或是即將凋敗的事物,心甘情願加入與它們共有的命運。「我身居樓房,卻想着遠處冰凍/的河面,和天晴後樹林那邊的雪原」。可參讀《歲末詩》,還可參讀《河流》。漫遊者,憑弔者,合而為杜涯,自始至終是杜涯:一個可能——乃至就是——以未亡人自居的杜涯。杜涯不欲喚起受眾的悲憫,也許在她看來,受眾亦如花樹,在在都是可哀輓之物。杜涯是撕心裂肺的嗎?很奇怪,不是這樣:她出奇地平靜。此種平靜,只是一個風暴眼,嘗嘗吧,馬上就可以回味出加速旋轉的絕望。有風暴,才有風暴眼,杜涯的平靜,我們必要曉得其來處。值得注意的是,杜涯的作品,從來沒有體現出時代性的特徵。換句話說,她所針對的不僅是工業時代和城市經濟時代的農村,而超越了時代,也超越了農村。因而,她的絕望與平靜,並非來自一個弱者,而來自人類的亘古的絕望與平靜——即便與陶淵明或華滋華斯(William Wordsworth)相比,也沒有什麼大的不同;即便名之「消極浪漫主義」,似乎也沒有什麼大的不妥。杜涯的寫作也沒有任何文學進化論意義上的功利性,因此,與其說她獲得了一種「逆現代」特徵,不如說其他當代詩人集體性地求得了一種「後浪漫」風格。天下熙熙,天下攘攘,杜涯的「當代性」或「當代意義」何在?我認為,不可能是技術之翻新,更不可能是思想之趨時,而無可爭辯地體現為境界之致遠:「拾撿楝實的上午,母親,我惶惑於/我的內心:它只有平靜/而沒有了痛苦」。可參讀《楝實》。總覽杜涯,其作品,以短詩為主,亦偶有長詩——比如《星雲》。她的詞藻、語調、節奏、氛圍,都是如此雷同,以至於全部作品都趨向於混成一件作品——這在讓讀者感到單調的同時,也固執地強化了其單調的力量。從最近幾年的走勢來看,由於學了李賀,杜涯的一些作品從平易入峭拔。「青黛心」?「寂芳」?「永暗」?我們在充滿期待的同時,不免又有與之相拗的擔心:此種字句上的斗險,會不會攪動她的內在的平靜呢?

十一、韓博

作為一個真正的旅行家,或作為一個虛空探險的旅行家,韓博,早已把自己分裂出多重身影。這些身影晃動在國家之間、山水之間、西風翡翠之間,也晃動在漢字和其他各個語種之間。他用詩歌、遊記或戲劇,分別做了交代——向自己的不同身影。此種分別,或又相混,故而每每從頭新到腳。敦煌、上海、中東鐵路、亞洲、美國、乃至歐洲各國,各種不留爺,「詩歌只好繼續充任最為逼真的隱居之地」。韓博用以代步的工具,是汽車、飛機、還有漢字:對他來說,三者幾乎沒有什麼區別。漢字的高速公路,漢字的雙翼,讓詩人不斷抵達意義的「秘境」。作為真正的旅行家,還不如虛空探險的旅行家。也就是說,詩歌的秘境,其幽微,其孤絕,其險峻,遠甚於地理學的秘境。兩種秘境亦不妨「彼此端詳,彼此甄別,彼此完善或拆毀」。要說韓博,這是前提。韓博才賦極高,十七歲的作品——《植物贗品》——已可驚跌七十歲的眼鏡。如此驚艷的出場,又該如何轉場,如何散場,如何收場?這裡可以摘來《老殘遊記》的妙文,用以描摹韓博的漸漸入雲的技藝,「哪知他於那極高的地方,尚能迴環轉折。幾囀之後,又高一層,接連有三四疊,節節高起。恍如由傲來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來峰削壁千仞,以為上與天通;及至翻到傲來峰頂,才見扇子崖更在傲來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見南天門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險,愈險愈奇。」從《借深心》,到《第西天》,再到尚未最後完成的《飛去來寺》,韓博正是如此:愈翻愈險,愈險愈奇。組詩《借深心》,哀馬驊之作也。修辭的針線照樣密密縫,有時打個盹,被管控的深情才有機會露個臉、喘口氣。即便如此,詩人也擔心,深情會不會礙了修辭呢?到組詩《第西天》,無關兄弟深情,只剩中美合奏,詩人似乎一下子放開了手腳。「語言比預期走得更遠,苦心積攢的念頭尚在山腳,語言早已翻過埡口。」把「念頭」換成「深情」,即可見出這個組詩與《借深心》的相異:後者的深情還勉強跟得上字句。到大組詩《飛去來寺》,則已漸臻於唯修辭——語言陌生化——的極致,「已經到了階段和顯微的盡頭」(蕭開愚先生語)。詩人遊歷了——也可說是游離了——德國、英國、亞洲、丹麥、法國、摩納哥、意大利、瑞士、捷克和聖馬力諾,乃有這個組詩。然而飛者、去者、來者,三者無非一寺,旅行不過是旅行家的蒲團,《飛去來寺》不過是唯修辭的心齋。韓博的修辭可謂苦心孤詣,雕肝鏤肺,已經武裝到漢字的牙齒,細部的秋毫,所謂晦澀不可解,似乎已不是「意義」的特徵,而是「修辭」的特徵——「能指」(Signifiant)本身的特徵。詩歌已經變成堅果,殼很厚,很硬,把它砸開就是全部的「意義」——萎縮近無的果肉不再負有「意義」的職能和使命。果殼終於褫奪了果肉。韓博此路風格,似乎學自蕭開愚,他將後者的一端,轉換成個人的萬方。有意思的是,在韓博的作品——尤其是《第西天》,以及此前作品——裡面,布滿了似是而非的古代章句,比如,「遠人初未識,渾作朋克看」,又如,「地出東南隅,照我廣寒宮」。詩人似亦自知,他的筋斗,翻出十萬八千里,總還得碰上那如來的手掌。《混沌浮山南》有句云:「噴向現代的/飛機終究棲滑現在/以前」。韓博的唯修辭寫作早已孤注一擲,即便反覆碰壁,我們也可以見出他的才賦。流俗有多寬,才賦就有多高。才賦有多高,賭注就有多大。韓博一邊永懷修辭的渴意,一邊飲鴆,即便最後淚灑意義的「廢墟」,他也算得上一個傲眄流俗的試驗者和探險家。

胡亮簡介

胡亮,生於1975年,詩人,論者,隨筆作家。著有《闡釋之雪》(北京,2014;台北,2015)、《琉璃脆》(西安,2017)、《虛掩》(合肥,2018)、《窺豹錄》(南京,2018),編有《出梅入夏:陸憶敏詩集》(太原,2015)、《力的前奏:四川新詩99年99家99首》(瀋陽,2015)、《永生的詩人:從海子到馬雁》(太原,2015)。創辦《元寫作》(2007)。應邀參加第2屆青海湖國際詩歌節(2009)、第1屆洛夫國際詩歌節(2009)、第2屆邛海國際詩歌周(2017)。獲頒第5屆後天文化藝術獎(2015)、第2屆袁可嘉詩歌獎(2015)。現居蜀中遂州。

評論列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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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1 17:06:27

我朋友諮詢過,還真的挽回了愛情,現在兩人已經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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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20 15:02:39

可以幫助複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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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16 23:12:58

發了正能量的信息了 還是不回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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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22 19:11:26

如果發信息,對方就是不回復,還不刪微信怎麼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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