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傳銷調查:鬼人、港傷和蟻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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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一個月時間裡,張小芳損失了2萬港幣。但在眾多受害者中,她仍屬於幸運者,畢竟,她拿回了4萬港幣。

即使如此,在2018年10月與11月短短一個月時間內,定居於深圳的張小芳也覺得自己的經歷有如坐了一次「過山車」,至今想起來,仍心有餘悸。

受害者是一個龐大的群體,具體有多少人,目前仍是個未知數,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之處,那就是都是被「邀約」去香港進行所謂「外貿」考察後,被騙加入香港的傳銷項目。

受害者損失少則數萬元,多則數十萬元。像張小芳那樣能夠儘快脫身者只是幸運的少數,更多的人,目前仍懷揣着一夕致富的美夢沉浸其中難以自拔。

香港傳銷調查:鬼人、港傷和蟻窩

界面新聞記者歷經約一個月時間,在粵港兩地深入調查發現,這種跨境傳銷組織已在粵港等地存在了大約有十八年,它以公司形式運作,不斷名頭變換。至今,在香港至少還有四家公司。這些傳銷公司手法差不多,「邀約」內地人士赴港「考察」,經在港為期四天的強化「洗腦」後,受邀者加入傳銷組織,之後,加入者再「邀約」其他內地的親戚朋友赴港,騙他們加入進來,「邀約者」通過這種「拉人頭」方式獲得佣金。

它的背後,是一套強大的系統「流程」設計,令無數人上當入套。另外,這些公司由於註冊在香港,也為公安機關的打擊行動帶來難度。

洗腦

「邀約」張小芳去香港考察的是她的一位前同事孫亮,一位看上去「很陽光、很熱心」的30多歲男士。

她們曾經在深圳沙井一家公司共事多年。2017年,孫亮辭職,他自己解釋說是幫姐姐去打理生意。2018年9月前後,張小芳也離開了那家公司。

孫亮知道張小芳沒了工作後,便頻頻約她參加他的「生意夥伴」飯局,張小芳礙於熟人面子,就參加了幾次。飯局上,有不少看上去「很成功」的中年女士,張小芳逐漸和她們熟絡起來。後來,她們邀張小芳一起去香港考察「外貿」,並告訴她肯定可以發財。架不住多次誘惑,她便跟着他們到香港「考察」。

到香港那天是2018年10月28日。孫亮帶着張小芳來到位於九龍半島西北部的荔枝角。張小芳這才知道,孫亮所在的「外貿」公司叫「BV」。

吃了午飯後,她被帶去BV公司,進到一個大會議室,她看到一個狂熱的場面,「滿堆的人,喊着口號。」張小芳回憶,那天下午,主要是有人給新人們講產品,「說產品好得不得了,如何給父母、子女做治療,台上台下都哭得稀里嘩啦。」

第二天,有人講如何開發市場,講的人熱血噴張,覺得發財夢近在眼前。張小芳說:「他們說你在幫助別人的同時能掙多少錢,你帶幾個人加入,就能達到多少收入,我聽了,覺得很好,不但能幫人,還能賺錢。」

在香港的第四天上午,張小芳交了6萬元,成為BV公司的一名「經銷商」。

現在回憶起來,張小芳承認在那樣的情境下,她被成功「洗腦」了。

同樣被「洗腦」的還有2017年6月從華南師範大學新聞傳播專業畢業的李冠林。他比張小芳早了一個月來到香港。邀約他來「考察項目」的是同班同學劉強。

在大學讀書期間,李冠林和劉強都是學校里的文娛活躍分子。畢業後,李冠林在一家影視廣告公司工作,劉強則進入一家主持培訓機構發展。「到了2018年初,劉強已經是地區負責人了,月收入有1萬多元。」李冠林說。

2018年8月底的一天,李冠林、劉強和另外一個同學吃飯,在飯局上,劉強說他正在做香港進出口貿易,勸李冠林一起做。之後,他就開始邀約李冠林參加一些他所在「外貿」團隊的聚會,並介紹生意夥伴給李認識。李冠林最終心動,在交了6500元「考察費」後到了香港。

李冠林到香港的第一天是2018年9月21日。他們是一個10人左右小團隊,由一個叫健哥的人帶隊。李冠林回憶,「他們帶新人過去,模式是『一帶一』,我是劉強帶,其他人也都帶了自己要發展的新人。」

到了香港之後,李冠林才知道,劉強所在的「外貿」公司叫「SG集團」,中文名叫「明昇」,位於香港旺角,「而之前我連公司名字都不知道,可能是怕我們在網上搜索,因為有太多負面信息。」

和張小芳一樣,他們在香港也是「考察」4天。第一天下午,也是「上課」,「課堂」在旺角一座商業廣場的頂層,有400多人,密密麻麻,門口有保安,要「憑票進入,且確保是自己人帶進來的。」

「課」上,一個自稱是在內地當過鄉鎮教師的中年女性介紹公司的產品,「而事實上,大部分時間,她都是在介紹自己的經歷,如何從一個教師加入SG並且變成像現在這樣成功,後來用一小部分時間介紹產品。」李冠林說。

這位「成功女士」介紹說,公司經銷的是法國的產品,有紅酒、奶粉、保健品、奢侈品、化妝品、香薰、空氣淨化等多類。她吹噓完產品後,換了一個自稱之前在內地做過產品檢驗工作的男士講,「主要是證明他們的產品有效。」

李冠林後來判斷這兩人都是明昇的高級別「大頭」。

第二天的「課程」排得更滿,一天下來,有三個人主講。首先講到如何加入公司:第一步是要「申請經營權」,申請後要參加培訓學習,參與「系統化訓練」;第二步,回到內地「開展業務」,要定目標,把「銷售對象」列出來進行篩選,確定目標後「邀約」來港「考察」。

加入明昇的所謂「經銷商」是以拿貨折扣來劃定級別的,享受20%折扣的是普通消費者,被稱為「20」,一次性消費5000港幣,也就是拿5000港幣的貨,就可以擁有公司經營權。「20」上面是「29」,也就是享受29%折扣。在這兩個較低的層級,發展下線都不能給本人產生利潤。

能通過拉下線產生利潤的最低級別是「38」,也就是享受38%折扣。成為「38」,要一次性拿貨62569港幣。如果拉的下線也購62569港幣的貨成為「38」,上線可獲得1.4萬港幣佣金。成為「38」,被認為是真正開始參與這個遊戲。但是,隔代拉人所得佣金會遞減,而且「38」所拿佣金只能止於下面第六代。

香港明昇公司地下大廳里圍坐的「分享者」(劉向南攝)

「38」之上是「41」,成為「41」的條件之一是要有5位至少「38」級別的下線,這種下線被稱為「加盟店」。成為「41」,條件是要先有5個「加盟店」,同時三個月內滑動累計組織業績達到100萬港幣。只有5個「加盟店」,而沒有業績,被稱為「准41」。成為「41」的好處,可以是「無限代」拿拉人佣金,還可以參與「亞洲分紅」。在明昇公司,「41」們被稱為「領導」。

「41」之上是「42」,被稱為「董事長」,「42」之上是「43」,被稱為「榮譽董事長」,「44」被稱為「環球董事長」。在港期間,劉強曾私下告訴李冠林,目前明昇公司還沒有人能到「44」,「43」有11個,「一些比較有錢的基本分布在「42」,普通「大頭」是「41」。帶他們到香港的健哥是「42」,劉強則是「准41」。

第三天,「上課」內容主要是講「法律法規」,「就是講在香港是合法的,已經發展了10多年,香港沒有條例禁止。」課上,還會涉及到與傳銷的區分,主講者說傳銷限制人身自由、沒有產品,他們不是這樣,他們做的是「網絡營銷」,英文簡寫為MLM。

最後一天「上課」內容則比較輕鬆,因為在前三天,「考察者」已基本確定是否要加入了。李冠林回憶,「我們過去的幾個人,有的交了5000元,有的交了6萬。只有我和另外一個人沒有加入。我是不想交錢,那個人是身上真沒錢。」

多位到港「考察」者都告訴界面記者,這為期四天三夜的在港經歷,時間安排得都非常滿。一位叫唐軍的參加者回憶,「上課」之外,「那些「大頭」每天晚上會跟你聊到凌晨兩三點,第二天早晨又很早起床,「每天都是跟這個握手跟那個握手,一握上手就聊一個小時,不停地被洗腦,根本沒辦法好好休息。」而到港「考察者」很多是第一次入港,且過關後手機就斷了信號,與外界失去聯繫,這都讓他們很難保持頭腦清醒。

鬼人

事後,無論是張小芳還是李冠林都才知道,邀約他們去香港「考察」的朋友的出現都不是巧合。

孫亮與劉強都是香港傳銷組織的參與者,他們帶「新人」到香港,加入後就成為他們的下線,按照行內術語,他們是這些新加入者的「VIP」,更被稱為是下線的「貴人」。只是,「貴人」這個稱呼在後來那些成功擺脫傳銷組織的人口中,為表達厭棄,又借其同音改稱為了「鬼人」。

界面記者了解到,在香港傳銷的「系統」安排中,「邀約」是被精心設計的一環。據一位傳銷脫離者介紹,它被稱為「ABP」流程,「B」即bridge,即「橋樑」,孫亮與劉強都是這個「流程」中的「B」,受邀約者或者新人是P位,也被稱為「P仔」,「A」則是所謂能夠有權力給予赴港機會的人,是一個傳銷團隊裡的「大頭」,比如孫亮團隊裡的健哥就是「A」。

「鬼人」在被受邀者身邊的出現方式遵循「系統」安排的特定模式,一位脫離者介紹說,比如我剛接觸你,我不會講清楚我在做什麼,只說在香港做外貿生意,我會頻頻跟你聯繫,包裝我的外型,讓你感覺我很有錢,生活很瀟灑,是要吸引你;同時我也會觀察你,了解你的心理需求,把你誘惑到香港;而且,與你接觸的每一步都要匯報給團隊,團隊會幫助你制定吸引新人到香港的方案。

從香港回到廣州後,已經清楚意識到自己的香港經歷不過是被傳銷洗腦的李冠林仔細檢視了同學劉強在畢業後重新跟他聯繫的過程,馬上發覺了異常。

2018年6月底,劉強突然開始向他周圍所有人借錢,李冠林是被借者之一。8月底,他們一起吃飯後,劉強邀約李冠林先後參加了兩次聚會,第一次是9月中旬,在廣州一家俱樂部打檯球,劉強的一些「外貿」夥伴也參加了,這些人都是二三十歲的樣子,聚會中都在講述自己的成功故事,有意「讓我了解他們團隊是多麼團結、成功。」當晚,劉強告訴李冠林,近期在香港會有一個供銷商會議,是年度新品發布會,邀請他參加,當時李沒有答應。

參加完檯球聚會的第三天,李冠林又受邀參加了劉強組織的一個飯局,飯局上共三人,另一人就是30多歲的健哥。後來李冠林才清楚,健哥其實是劉強在傳銷組織中的上級。

這次飯局上,健哥介紹自己說,他畢業於廣州體育學院,先做網球培訓,後來轉型做香港貿易。一旁的劉強說,當初他也在尋找新的發展機會,是健哥帶他入的行。就在這次飯局上,李冠林答應赴港考察。

在香港期間,一次課後,劉強曾私下向李冠林介紹了所謂「網絡營銷」的具體操作方式:先「邀約」,即邀請身邊那些「需要機會的人」,比如做傳統生意失敗的人、負債的人、事業遇到了發展瓶頸的人、像他這種需要機會的年輕人等。

「一輩子拉齊幾個人,會自動發展下線,你也會不斷地自動升級。」劉強對李冠林說。

「聽他這麼講,我終於知道了,從今年6月他開始接觸我,都是他們的套路。」李冠林說。在港期間,李冠林還獲知,他是被劉帶到香港的第八個人。如果他加入,會是劉的第二或第三個下線。後來,李冠林還了解到,劉是他女朋友發展的下線,劉的女友也是華師畢業的同級校友,她比劉早一個月加入了香港傳銷組織。

除了也曾經被劉強借過錢外,在華師讀書期間教過劉強的老師周菁則注意到了劉強的另一處異常:在微信朋友圈炫富。周菁說:「有一段時間了,劉強頻頻在朋友圈炫富,紅酒、高檔場所社交、或者這個朋友那個朋友的生日宴會,認識各種各樣的人。」

廣東茂名的唐軍就是被他的同事兼同鄉李甘霖夫婦在朋友圈不斷「炫富」吸引到的香港,唐今年36歲,在深圳香蜜湖一家汽車維修公司工作。

「炫富非常猖狂,像我這種出來工作10多年的人都招架不住誘惑,」唐軍回憶,「我那位『鬼人』,再見面都想打他。」

唐軍來深圳接近15年,他在汽車維修廠的月收入大約有一萬元左右。「鬼人」李甘霖是一個90後,比他來這家公司遲了好幾年,在做香港傳銷前,他們同住一個宿舍有四五年時間。李甘霖的妻子在這家公司做售後。在唐軍的印象里,同事期間的李甘霖為人還不錯,工作也比較上進,但是好像對生活現狀不夠滿意。2017年上半年,唐軍突然發現李身上發生了明顯變化。

「他去了幾次香港,突然開始愛打扮了,頭髮整得靚靚的,穿西裝,噴香水,拉一個皮箱,像商務人士一樣。他老婆也變了,變得很漂亮,說話也好聽了,而且會經常曬一些放一堆港幣的照片。」唐軍回憶。他感到好奇,問起來,「李甘霖說是他老婆的姐姐帶他們到香港發財。」

唐軍很羨慕他們,希望自己也能變得像李甘霖夫婦那樣。事後回憶起來,唐軍說,「一半是我想跟他去,一半是他主動拉我」。

港傷

唐軍退出後,加入了一個專門的「反香港傳銷」QQ群。目前,這類為揭露香港傳銷欺騙真相的社交群組在網上為數不少。

「早上好,港傷們!」

「晚上好,港傷們!」

這都是群組裡經常出現的問候詞。所謂「港傷」,是指那些遭受了香港傳銷欺騙的人,他們都經歷過從「港商」到「港傷」的轉變,唐軍就是其中之一。

唐軍是在2018年7月在交了5500元「考察費」後跟李甘霖去的香港,同樣去明昇公司被「洗腦」了四天。但他是在回深圳一個月後才決定加入的。原因是他在網上看到這家公司的負面信息非常多,而且他妻子就在內地做直銷,並沒有賺到錢。後來,他又被李甘霖他們在一個月內帶去香港聽了三次課,才在9月底交了6.1萬元,成為「38」級別的批發商。

成為「38」後,唐軍說他「就有了一種心情,就是要回本。」而接下來他被告知要跟着「系統」走,他被帶去深圳上「系統課」,所謂「系統課」,首先是教人如何包裝自己,購置西裝、領帶、手錶等,「就是裝給身邊的朋友看」。

「系統課」結束後,唐軍開始包裝自己:戴着名表,西裝革履,滿身噴灑香水。有朋友好奇他的變化,他告訴別人,他在香港做外貿生意。

「系統」帶着唐軍一步步往下走。唐軍記得,他還在深圳上過一次「SK」課,就是鼓動加入者如何挑戰成為「41」。

按照「系統」設計,在挑戰「41」時,如果急於達成,可以自己先買下還沒有拉夠人的幾張單,比如已拉了一人成為下線「批發商」,可以再找4張身份證,自己掏錢用這4張身份證開戶買下4張大單就可以成為「准41」。

這種自己花錢買齊5個下線的方式被稱為「齊架」。「齊架」者會被告知,這種投入只是暫時的,因為等拉到人後,還可以把自己花錢買下的大單轉給下線。

香港BV公司的「經銷商」正在提取貨物(劉向南攝)

「系統」的一個精心設計,是它可以「逼迫」批發商急切「齊架」,因為它規定:在還沒有成為「准41」,也就是沒有做到有5個下線時,如果某個下線「38」拉了一個下線「38」,它的這個支線上的拉人佣金不會支付給你,要避免這種「損失」,就要先「截水位」,也就是「齊架」。

「系統」會經常講述這樣的故事:甲拉的下線乙很厲害,乙拉人速度快,業績非常好,正是因為甲沒有「齊架」,乙雖然是甲的下線,但他這條線上的拉人佣金並不能被甲所得,甲因此後悔莫迭。

唐軍心動了,準備自己買5張大單「齊架」。2017年11月,他通過借錢湊齊了36.6萬元,其中包括一直生活在老家農村的母親拿給他的8萬多元。就在已準備好資金買單「齊架」,他突然幡然醒悟,在2017年12月底時,決定脫離明昇。

之所以突然幡然醒悟,唐軍回憶說,妻子不建議他這麼做;此外,他發現團隊裡的一個「42」,號稱月收入十幾萬,開的卻是一輛二手車;他還發現他的「貴人」李甘霖已經成為「准41」了,卻過得比他還窮……這些都讓他疑竇叢生。

按照明昇、BV這些公司的規定,拿貨14天內,可九折退貨,90天內,七折退貨,逾90天不能退貨。唐軍退出時已過退貨時限,他損失掉了投入一個大單的錢。現在李甘霖已成他的「鬼人」,反目成仇。他也不再西裝革履地去做汽車維修了,而是恢復了日常穿着,安心工作。

但因為被騙的經歷,至今他都難打起精神來。

相較於唐軍,「港傷」劉升的經歷更為慘痛。29歲的劉升2011年從廣西玉林到深圳打工。2017年下半年,他在酒桌上認識了他的「鬼人」,2017年11月被帶去香港「考察」,被一番「洗腦」後,回深圳就交了6萬多元成為「批發商」,之後他拉了兩個老家的同學加入,獲佣金2萬多元。為挑戰「41」,「刷爆了信用卡,網貸19萬元,」在湊夠20多萬元後,他自己買了3張大單「齊架」。

但是很快,劉升發現他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更別說再繼續投入做傳銷了,他不得不被迫退出,不但血本無歸,網貸的錢還一直無法歸還。現在,劉升在深圳靠送外賣為生,「晚上睡不着覺,如果判刑就判刑,」被他拉入的哥們已成路人,他甚至與父母都斷絕了關係。

張小芳也成了「港傷」。她在加入BV兩周後便決定退出。從香港回到深圳,她被帶去繼續上「系統課」,「上課」的地點是所在小團隊租的一間寫字樓里。

「系統課」給張小芳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們說要』聽話照做』,一步步都要按照『系統課』來。」

第一次上「系統課」,新加入者都被要求列出所擁有的關係表,團隊逐一分析這些「關係人」的工作、收入等信息。張小芳回憶:「列出的關係表,會被分為一二三類,第一類是想找生意資源同時又有港澳通行證的,第二類是想找資源而沒通行證的,第三類是既沒資源又沒通行證的。一類一類去攻克。」

加入過香港BV公司的一位名叫美玲的女士回憶說:「他們說,只要聽話照做,跟着系統和團隊走,你就能成功。」

只去聽了兩次課,張小芳就明白他們是騙人的了。

2018年11月12日,張小芳又回到香港荔枝角。這次她是去退貨。

系統課

參加過BV傳銷的王侃則說,「香港傳銷是一個設計得相當成熟的系統,你再強悍,進到它裡面,都會被洗腦。它能把一個很清醒的人洗腦洗得很成功。」

多位脫離香港傳銷者都曾向界面記者介紹:「我們加入後,都是每天上午去參加團隊的學習,就是學習如何拉人,然後下午去見人,去聯誼。」

關於「聯誼」,其標準流程,據界面記者拿到的一份內部材料,有這樣的表述:「第一次見面,以交心為主,輔TUP(記者註:發音為『tiya』,意為讚美)圈子;第二次見面,以TUP為主,交心為輔;」如果聯誼的對象是熟人,就「簡單點」,會這麼來介紹自己「做什麼事,負責哪一塊」:「我很多還不懂,還在學,所以我現在負責頂頂貨、發發貨、跟跟單、去銀行換換港幣、去律師樓公證一下合同,就做這些最簡單的事,根據市場需求,做第一手批發……」

「系統課」有一種「三Y課程」,據脫離者介紹,「Y」即「WHY」的縮寫,其中「一Y」針對的是與受邀約者在赴港之前的交流方式,比如要對受邀約者「分享自己的經歷、家庭背景」特別是「打工辛酸」,講一些自己「沒加入BV事業之前的行業危機、迷茫度、想法,」講「你如何遇到你的VIP」,「看到VIP有什麼變化(外在、底氣、口氣、氣質)」,「VIP又有什麼地方吸引到你,又引薦誰給你認識(TUP大B)」,「聽別人的故事,啟發自己的人生,」然後「就有了你的今天」……而這種方式的「聯誼」,要注意「點到為止」。

在港「考察」期間,與新人之間的交流要按「二Y」教程進行,比如要重點告訴新人「你看重公司什麼」、「你為什麼有信心加盟公司」、「你又得到了什麼」等,然後從產品、制度、模式、物業、團隊等多個方面向新人做介紹,誘惑新人。

對於沒有能夠在香港交錢加入的新人,「系統」還有「跟單」操作,比如,在香港「考察」四天回到深圳,新人還要繼續跟團隊一起活動兩天,去泡溫泉、做水療、吃燒烤等,同時繼續「上課」,幫新人籌款,同吃同住。在這兩天「跟單」中,新人基本都能籌到錢加入傳銷。

美玲就是這樣被「跟單」加入香港傳銷的,她回憶,2018年6月20日,她被「邀約」到了香港BV公司「考察」,在港期間,她就被鼓動先交5210元港幣成為「零售商」,但她當時沒有錢,而且手機也無信號,就沒交錢。回到深圳,她又跟團隊一起到前水灣一家水療館,繼續「上課」,「講產品,講制度,講怎麼分算利潤,她們說在香港太吵,這裡比較安靜,所以要重新上一遍課。」做了水療,她們又被帶去「吃有機菜」。在這個過程中,團隊「幫助制定籌錢方案」,「把關係名單列出來,教你借錢。」美玲就借錢交了6萬多元買了一張大單。

「系統」的運作不會止步於此,正像前文已述,在成為一名「批發商」後,「系統」會利誘你「挑戰41」。差點「齊架」的「港傷」唐軍向界面記者介紹,他的「鬼人」李甘霖沒有像他那樣幸運地選擇中途退出,「李甘霖已經投入了30多萬元,買了6個大單,挑戰『41』。唐軍認為,李甘霖應該已經意識到自己上當了。

「但是,他陷得太深出不來了。」唐軍說,「如果我也投了30多萬,我再善良也要回本,也要繼續帶人進去。『系統』太厲害了。」

蟻窩

從人頭如織的香港旺角往東,距離旺角東港鐵站不遠,門牌號為亞皆老街124A的,是香港明昇公司所在地。明昇公司又被稱為FRANCINE,簡稱FC。

即便不走進明昇公司內部,只是從街頭觀察,都會明顯感覺到異樣:三三兩兩或者小群的穿着光鮮的男女不斷在它門前的街上出現,其中男士多二三十歲,西裝革履;周邊一些茶餐廳里,則會經常有大群拉着行李箱的內地男女集中用餐——他們正是前來「考察」的「新人」。

明昇公司占據着亞皆老街124A的地庫,與地庫相隔一間連鎖超市,臨街第一層是它的貨倉。從有穿着白襯衫的門衛坐守的地庫的門口進入公司,下到負一層,會發現這裡是一個體量龐大的大廳。2018年11月5日下午界面記者進入大廳時,見到約有一兩百人聚集在這裡,他們一二十人一堆地圍坐着,聲音嘈雜,各個小組中不時傳出鼓掌聲與笑聲。

一位內部人士告訴界面記者,這些圍坐者,即是由「大B」帶着P仔來聽「大頭」們分享成功故事的,每個組中,P仔都是被安排坐在最前排,「大B」則在他們的身後或坐或站。界面記者還注意到,在大廳的一些桌台上,也有一些人正忙着填寫加盟「經銷商」的表格材料。

在一個有約20名男女圍坐的人群中,一位女士正站着分享她的故事,這位女士激情澎湃地說,她用了兩個月就上到了「41」,說她們潮汕人做生意會借力,也就是會借錢,她快40歲了,之前從沒借過錢,在加入明昇後,她和一位×姐一起喝咖啡,她要借錢給X姐看,就打電話給朋友,在電話里,她對一位朋友說在香港投資一個項目,需要五六十萬,現在還差三十多萬,這個朋友馬上就借給她10萬元,她又打電話給其他朋友,「也是一樣用這個套路」,馬上借到錢。

「借錢很容易的,」這位女士笑着說,「我就是這麼挑戰過來的。」

眾人聞之鼓掌,人群激動,場面熱烈。

在九龍半島西北部相對偏僻的工商貿區荔枝角,也有一個有着同樣氣氛的場所——BV公司,全稱BELLE VENTURE HOLDING(HK)LTD。從荔枝角港鐵站出來,即可見到位於長沙灣道828號的高約10層的萬利中心,BV公司占據了這座寫字樓的1樓全層、3樓的一部分以及7樓全層。若從外觀上觀察BV公司,也會發現異樣——萬利中心各樓層的玻璃窗都沒有遮擋物,唯BV公司所在的三層都被白色窗簾遮掩着。

界面記者曾於2018年11月6日、12日先後兩次進入BV公司暗訪。BV公司所在的一樓是一個大廳,擺滿了金黃色的鐵桌椅,據內部人士介紹,這裡主要用於圍坐「分享」;三樓是「開單」所在地,界面記者兩次到這裡,都見到有數十位女士在排隊「開單」;七樓也是一個擺滿了金黃色鐵桌椅的大廳,它還是「客服部」所在地。

要穿過幾個街道,到位於青山道上的偉基大廈,大廈五樓才是BV公司的「物流部」,也就是貨倉所在地。2018年11月12日中午,還不到14時上班時間,這裡就已經來了一些男女,主要是提貨者,也有個別退貨者。一位自稱來自深圳的中年女士非常麻利地往行李箱中擺放她所提取的貨物,說她「搞了100盒××寶」,內部人士告訴界面記者,××寶是一種女用保健品,它在BV公司的售價是280港幣/盒。

2018年11月12日下午,原本在中午冷泠清清的BV公司在萬利中心七層的大廳,突然湧入大群人,他們開始一堆堆圍坐,有人做分享,旁邊的人則大聲附和着「對!」或者「是!」界面記者坐在一堆人群里的最前排,聽一位自稱華哥的「大頭」做了約一個小時的「分享」。

華哥年齡約在50開外,體型臃腫。他自稱是湖南人,原在一家國企工作,說他與圍坐的新人「 隔了有20多代了 」。在華哥分享時,約有二十人圍坐在他身邊,以女性為主,不時有新人被推坐到最前排,後面站立者則一邊聽一邊大聲附和着喊「是」或者「對」。華哥聲音嘶啞,不時有人遞上紙筆和礦泉水。總結華哥的「分享」,主要有如下幾點:

1、關於加入BV的好處,他特別提到,加入後可以世襲,「只要不離開,我們的子孫都會在一起;」2、產品好;3、這不是傳銷,是網絡營銷,在香港是合法的,「這裡人山人海,打開門做生意,如果非法,警察分分鐘都會來;」4、公司很慷慨,只賺三成,拿七成利潤讓經銷商分;5、制度,如何從「20」晉升到「38」、「41」、「42」,特別是升到「41」的好處;他還特別提到,「香港有個阿姨一人開了48條線,月收入不低於20萬;」6、「要考慮借錢,借雞生蛋,」他特別提到,「手機微信有個微粒貸,打開就有錢借,」「能拿到人家的錢就是牛×。」

據界面記者了解,目前,除明昇和BV外,在香港至少還有兩家公司在以同種模式進行活動,它們分別是DC公司和SIBELLAC公司。DC公司位於銅鑼灣堅拿道26-30號的愉景樓,不同於明昇與BV都不在公司外做公司標識,在車水馬龍的大道邊,「DC」標識非常醒目。2018年11月7日中午,界面記者到DC公司時,正遇到一位香港籍中年男士帶着他的妻子在一樓門口與兩位穿白色襯衫的工作人員理論,他說他妻子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被騙了6萬多」,理論未果,他們很快就嘟嘟囔囔着離開了。

香港幾家傳銷公司的經銷產品資料上都標註其總裁是黃樹雄(劉向南攝)

SIBELLAC公司位於香港尖沙咀新文華中心的一樓和二樓。2018年11月7日下午,界面記者在SIBELLAC公司看到,其各個門口都有身穿白色襯衫的年輕男士把守,門上都貼有「獨立經銷商」的字樣。從門口可以聽到公司內傳出的講話聲以及鼓掌聲。

據內部人士介紹,明昇、BV、DC、SIBELLAC這四家香港公司,實則是由亮碧斯集團(香港)有限公司(簡稱DCHL)旗下的四個經營團隊發展而來。DCHL是由台灣人黃樹雄創辦,早年在澳門和香港兩地都有分公司,2008年,澳門禁止層壓式傳銷法條生效,DCHL退出澳門,團隊都逐漸移至香港。

2013年以「准42」級別退出DCHL的一位人士向界面記者介紹,在他退出前,DCHL在香港主要有四個團隊,一個是SPN團隊,該團隊是現BV、DC兩家公司的前身;一個是明昇(FC)團隊,現在它更多被稱為SG;一個是THY團隊,2013年前後,因為多個「大頭」在內地被抓,THY大地震,改名為SH,亦即現在的SIBELLACE;另一個團隊其實是歸屬在THY之下,被稱為「匯愛團隊」,2013年至2015年期間,廣東警方重拳出擊,THY遭重創,匯愛團隊也基本被打散。

現在明昇、BV、DC、SIBELLACE這四家香港公司在開展業務時,已不再明確提到它們與DCHL之間的淵源關係,據內部人士介紹,這主要是因為DCHL負面信息過多,特別是2013年下半年香港發生過一場抵制DCHL的街頭事件,該事件還於2015年出現在揭露DCHL跨境傳銷的CCTV一檔新聞節目中。

但是,據界面記者得到的來自明昇、BV、DC、SIBELLACE等四家公司的產品介紹資料,其頁面中都標識着公司總裁是黃樹雄。多位曾參加香港傳銷的受訪者回憶在港「上課」經歷,它們都被告知公司已有18年歷史,而18年前,則是DCHL成立的時間。

據界面記者得到的在港註冊資料:亮碧斯集團(香港)有限公司,英文名為DIGITAL CROWN HOLDINGS(H.K.) LIMITED,成立日期是在1989年4月7日;另外,明昇公司全稱為「明昇集團控股有限公司」,英文名STAR GLOBAL GROUP HOLDINGS LIMITED,成立日期是2008年2月12日;BV公司成立日期是2016年5月6日;SIBELLAC英文全稱SIBELLAC HOLDINGS LIMITED,中文全稱詩貝朗集團有限公司,成立日期是2013年9月30日。

據廣東警方人士介紹,從2006年開始,廣東警方就已注意到DCHL在珠三角地區的活動,從2012年開始的打擊行動開展至今,已有為數眾多的在內地活動的團隊「大頭」被以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判刑。時間較近的一宗發生在2018年8月,深圳龍華警方將75名正在「上課」的涉香港傳銷者抓獲,後6人以涉嫌組織、領導傳銷活動被刑拘。

深圳警方還一度在地鐵站等公共場所張貼告示,提示市民警惕香港傳銷。一份告示這樣寫道:「這是一間香港傳銷公司『亮碧斯(DCHL)』,又名『詩貝朗(SIBELLAC HOLDINGS LIMITED)』或『FRANCINE太平洋』,用來矇騙人們……」

據媒體報道,早在2009年末,面對DCHL被打擊局面,總裁黃樹雄曾將「經銷商」比喻成「螞蟻」,將香港的公司比喻成「螞蟻窩」,他說:「踩死幾隻螞蟻沒關係,只要螞蟻窩沒有被搗毀就好。」

「螞蟻窩」猶在,一批又一批「螞蟻」至今仍被騙至香港進行傳銷活動。一位內部人士判斷,在廣東範圍,應該有10萬參加者。一位BV公司的「經銷商」判斷,參加BV傳銷的,就應該達兩三萬人。而據上述內部人士介紹,現在香港傳銷已突破珠三角範圍,「湖南、湖北、廣西都是重災區,特別是廣西,現在很多人都到那裡開拓市場,有一個團隊還到玉林設立了工作室。」

界面記者在香港了解到,因為有參加者認為上當受騙,香港警方也會經常接到此類報案。一位內部人士告訴界面新聞:「這些傳銷公司在香港商業罪案調查科的材料應該堆積如山了,但是警方無可奈何,因為它們都做了規避法律的非常周詳的設計。」

界面記者在明昇與BV公司看到,在其招貼欄里,都貼有一張「關於國內發展傳銷網絡會觸犯國內相關法例」的「致各獨立經銷商」的告示,上面寫道:「最近根據香港商業罪案調查科的指引,『內地居民來港加入傳銷計劃後回國內發展傳銷網絡,會觸犯國內相關法例。』本公司在此特別要求各獨立經銷商勿以身試法……」

而加入者與公司簽訂的「獨立經銷商經營條款及協議」中,都會有如下內容:

「本人明白所有××公司獨立經銷商皆為獨立營業個體。××公司與各獨立經銷商沒有任何直接關係或間接之僱傭、代理、信託或者從屬關係;」「本人明白各獨立經銷商需要對自身行為負上全責。所有上線獨立經銷商跟下線獨立經銷商之任何事宜,皆與××公司無關;」「本人明白在一般情況下,××公司願意借出場地予各獨立經銷商進行有關商業活動。惟獨立經銷商在本公司場地內所作出之任何言論或聲明,乃其個人之言論或聲明,並不代表××公司之立場,及與××公司無關……」

「這等於把公司的責任全撇開了,」一位內部人士分析,「包括那些大頭在公司里說這個公司如何好,會被當做是經銷商個人的說法,因為公司從來沒有派任何自己的員工這樣講過。」

(文中張小芳、孫亮、李冠林、劉強、唐軍、李甘霖、劉升、王侃為化名)

評論列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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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09 13:08:07

我一閨蜜諮詢過,很專業也很靠譜,是一家權威諮詢機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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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23 21:07:26

如果發信息不回,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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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17 07: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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