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競業協議、輪番約談，打工人離職也要「躲躲藏藏」

深燃（shenrancaijing）原創

作者 | 李秋涵 宛其 鄒帥 唐亞華 王敏

編輯 | 鄒帥

一條「熱知識」：不要用公司的網絡投簡歷。

前幾天，深信服科技為企業提供的一項「離職傾向分析」服務被曝光，起因是有網友表示自己投遞簡歷後被裁了，他懷疑自己就是栽在這項服務手裡。事情一出，引發熱議。但深信服的銷售人員卻表示，這項服務是合法的，很多公司都在用。

這確實不算是秘密。前幾天，當深燃問及一位打工人是否準備離職時，對方警鈴大作：「不要發文字問我這種問題，我會被監控到。」

離職，是職場中的敏感詞彙。公司監測到員工有離職傾向之後，或主動裁掉員工，或主動實施干預，還有的公司會在員工提了離職之後以各種方式阻攔，擺出種種附加條件和不公平條款。所以，很多打工人在離職前會躲躲藏藏，做好萬全準備，防着沒提離職就被裁，也防着提了離職被干預。

最近，我們和五位有過類似經歷的打工人聊了聊。

他們有的人即使身在基層也被要求籤競業協議，新offer差點黃了；有的人被威脅「圈子就這麼大，不要讓自己混不下去」；有的人離職前壓力大到痛哭，提了離職還要被PUA說「走了就找不到工作了」；還有的人損失了4萬多績效獎金，最後鬧上法庭；也有人因擔心被領導一番一番約談勸解，上網搜了應對話術。

找一份工作，難；離開一份工作，也難。離職，到底能不能大大方方地提，體體面面地走？

領導哭着挽留，以啟用競業協議威脅

船長 | 30歲 互聯網行業從業者

我經歷過一次艱難離職，給我的職業生涯帶來不小的啟發。

當時公司所處的市場處於下行期，公司人數較巔峰時期減少了一半，出現一波離職潮。我所在部門的高層都走了，剩下的中層骨幹里，只剩我和另外幾位同事。

我們也提了離職，但如果都走了，影響部門基層員工信心。當時公司先是升職加薪挽留，我直接晉升為了總監。其實當時自己根本還沒有對應的能力，每天工作都非常累，和CEO對接數據，壓力特別大，工作狀態直接蹦到了恐慌區。

我堅持要走，公司緊接着打出感情牌。我幾次被領導叫到會議室談話，大意是：公司現在處境很糟，你作為一同成長起來的中層骨幹，公司沒有虧待你，這個時候離職不太地道吧。有一次，HR還哭了。

我態度還是很堅定。

船要沉了的時候，你不會因為在船上有錢或者待了太久而不走。

來源 / 視覺中國

當時我們都拿了其他公司的offer。最後公司威脅我們，要啟用競業協議。這是我們入職一年左右額外增加的協議，當時我還在基層，覺得競業協議離我很遠，簽的時候公司也說這一般都是限制高管的，所以就沒有太猶豫就簽了。一旦啟動競業協議，我們的新offer也就黃了。

當時我們都挺驚訝的，找新公司的HR想辦法處理。他們有經驗，給我們延遲了入職時間，告訴我們遇上威脅可以錄音，根據正常流程，向公司正式發送離職郵件申請後，等到了30天，就可以直接走人。不過考慮到有競業協議，不想鬧得太僵，我和新公司協商好了晚些入職。

後來經過交接，我終於順利離職。

公司卡離職給了我更多思考的時間，這期間我感受到了不同公司的態度。我最終選擇的公司，是offer中最好的一個，甚至因為知道我被威脅競業是因為我能力比較強，給了我不錯的待遇。

這件事給我的啟發有很多。在離職潮中，在確定公司不會黃的情況下，你堅守崗位，陪公司共進退，能夠大幅提升你的晉升時間。但在一家公司，只要你提了離職，就不要想長遠留在公司了，公司現在留你也是因為處境不好，跟你個人能力無關。

被威脅不給發績效、拖延辦手續，最後我放棄年終獎成功離職

唐七 | 27歲 銷售

我在一家外貿公司做銷售。這家公司規模不小，有接近上千名員工，再加上當初是朋友推薦來的，在入職時，本着對公司的信任，並沒有細看離職程序。

疫情後，我們公司在2020年一整年的業績非常不好，同事們開始陸續離職，有的跳槽之後工資翻了一倍多。說實話，我很羨慕，不過還是想着再熬一熬，或許還有轉機。

我算是公司的老員工了，也聽到一些同事離職鬧出的風波。一位其他業務線的同事因為出去面試被主管知道了，領導以她手上的一些客戶沒有繼續簽約為由，說她損害公司利益，要把她手上的客戶轉交給其他同事。當然，這些是我聽說的，之後她的確有一個多月沒有來公司，我最後一次看到她是在主管辦公室，兩人吵得很兇，她出來之後直接收拾東西走了。

來源 / 視覺中國

這件事給我一個警醒，只要主管不再信任你，離職就會變得非常困難。我還預感到，必須放棄一些利益才能脫身。

但真正動離職的念頭，是有一些獵頭來挖我，開的工資是現在的2倍多。我那時也重新做了一份簡歷，給到獵頭那邊想去試試機會。

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問題，主管還是知道了，但她沒有明說投簡歷的事，只是在吃飯或者下班路上敲打我，說着「要是現在離職，就把客戶給到公司，半年的績效都不會發了」「圈子就這麼大，大家都認識，不要讓自己在行業里混不下去」這類略帶威脅意味的話。

我和主管還算熟，也不想鬧得很僵，就又拖拖拉拉工作了半年。去年年底，又有獵頭來挖我，我正式跟主管說要離職。

沒想到的是，她沒說挽留的話，就口頭答應了。只不過，她說先不用着急寫離職申請，也不用先發離職郵件，等到我們約定好離職日期的前幾天再提交OA審批就可以。我沒想太多，就默認一個月之後會走人。

到今年1月底，我再次跟主管提到可以提交離職審批了。沒想到，她這次還跟我表演上了，又以各種理由拖延我的離職。

她先是說，馬上要過年了，要把最後一批客戶拜訪完，再回公司跟我聊聊離職的事。過了一周多，還沒等到她來找到談話，我諮詢了HR怎麼提交申請，在微信上又再次提醒她。她推脫說，完全忘記了這件事，那時已經回老家過年了。還說，就算她批了，副總裁那邊也還要等，還教育我不要因為這件事去麻煩領導。

我才恍然大悟，自己被誆了。

我着急的原因是，新公司那邊還在等我答覆入職時間，這下只能等年後了。整個春節，我都惴惴不安，我心想，這家公司已經待不下去了，新公司要是因為入職變動最後把我刷下，那可太冤了。

過完年，只要提到離職審批，主管就還說要找我再聊聊。不過，她也暗示我，如果現在離職，去年第四季度的績效考核和年終獎就可能拿不到了。考慮到我入職的新公司給的待遇不錯，我接受了她的方案，在今年2月中旬終於離職了。

猶豫半年才敢提出離職，壓力來自有PUA習慣的領導

米佳 | 24歲 策劃

辭職這件事，我猶豫了半年。兩部分原因，一是自己準備裸辭考公，對未知的一切有點犯嘀咕；二是公司的問題，這就比較矛盾了，公司的整體氛圍我很喜歡，工作本身也很有意思，只是對薪資、領導不太滿意。來自領導的壓力，就是最讓我猶豫的一個原因。

通俗點來解釋，領導就是很愛PUA。他特別專斷獨行，明明我們部門有領導，他還是非要插一腳，非要直接領導我們，有什麼事情都要發群里讓他親自審核。

毫不誇張地說，只要有一點不合他心意的，他就會破口大罵，倒不是帶髒字，就是言語打壓，一個勁地說你不行、什麼都不會、交代什麼事都做不好，而且還是公開地在群里說。從來不就事論事，遇見什麼問題，都首先否定你這個人。

我那段時間承受了不少精神壓力，一度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工作小心翼翼，怕被罵，不一定什麼事就踩到他的點了。離職，更是不敢想，怕讓他罵得狗血淋頭。

我清楚地記得，我是下午提的離職，中午我還哭了好一會兒。

我先是跟部門leader提的，沒想到還沒到恐怖領導那兒，在他這一環就給我說了一頓。我誠實地闡述了自己為什麼要離職，但leader不同意，而且他也耳濡目染學了一套PUA法，開始說我「很難考的，你考不上」「從這走了你就找不到工作了」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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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套話術我聽着還挺熟悉的。之前全網討論PUA的時候，我了解到PUA就是通過貶損他人人格，達到使人依附於他的目的。「走了就找不到工作了」很像「離了我你什麼都不是」。

跟他掰扯了幾個小時，我本來還有點心虛，聽他這麼一說我更要走了。當天他也沒給我通過審批，讓我再好好想想吧。結果過幾天我又堅定地提了一次要走，leader同意了。

接下來交接的那一個月，我度日如年。首先是leader開始換戰術，時不時就說我背叛他了，白培養我那麼長時間了，浪費他心血了。有那麼幾個不堅定的瞬間我都開始動搖了，感覺自己離職是不是太不夠意思了？

再是恐怖領導那邊，沒有罵我，但是根本不理我了。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他一直都是消息必回的，罵也好，諷刺也罷，好歹是會回復的。但我給他發了個隆重的告別信息，一通感謝，結果顯示已讀不回。

回想那段時間，還是慶幸自己頂住壓力勇敢提了離職。我認為，只要程序正當，好聚好散，沒什麼好遲疑的。

損失了4萬多工資、獎金，鬧上法院才拿回賠償

語嫣 | 30歲 教育行業從業者

我之前在一家教育公司工作，在高三年級任職時，正趕上我懷孕了，也有另外一個公司「挖」我過去。因為有更好的待遇和平台，我決定生完孩子離職。

在休產假前一個月，我向公司提了離職申請，表明產假後的新學期我就不回來上課了。當時公司挽留了我幾次，看我態度堅決，就同意了。但公司規定，只有我產假後再返回學校上三個月課，才能給我發產假期間的工資，像我這種情況就拿不到產假期間的工資，我當時也沒說什麼。

等我休完產假找人事部門辦理生育津貼時才發現，系統顯示我只交了8個月社保，而辦理生育津貼需要連續繳納社保滿9個月。但我其實已經工作近2年了，公司方面這時才說，我工作第一年是試用期，這期間不給交社保。

這還不算，我剛帶出了高三班級，按照原本的規定，我應該拿到約1.5萬元左右的獎金，到了發工資的日子，只給我發了2千多元。公司的說法是因為我休產假，沒有上完整個學期，但我們其實正月初六就開始上課了，一直到四月份快生了我才休假，高考是六月初，我沒有耽誤太多時間。

這中間我多次找學校負責人協商解決，有領導曾答應給我做一定的補償，但第二天又通知我先前答應的補償不作數了。也因為我要去的新公司在開學前就官宣了新加入的教師名單，前東家堅持認為我離職給公司造成了重大影響，對我態度非常強硬，不給解決這些問題。

折算下來，我的產假工資、高考獎金、生育津貼加起來應該有4萬多元，但我只拿到了2千多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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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我跟前東家相處得還不錯，不想跟他們撕破臉，想着哪怕他們態度好一點，或者多少給我一些補貼，我就不追究這事了，但他們的做法讓我非常寒心。休假前我想着不要耽誤學生們，大着肚子一直工作到臨產最後幾天，覺得自己的付出沒有得到應得的回報。

最後，我提起了仲裁，前後一直折騰了三四個月，學校迫於壓力來找我和解，把應該付的錢賠付給了我。

其實我之前就聽說過不少人離職時出現各種狀況，但他們出於感情或多一事少一事的原則，不太願意撕破臉，大多數人就自認倒霉了。

但我認為，很多時候，權利的擁有者不知道權利的邊界，而且他們在執行很多事情的時候，沒有人情味。或許企業做事時有點溫度，我們在利益的受損時還有緩和的餘地。一旦情義徹底打破，我覺得就應該不卑不亢，堅決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

離職前三位領導會輪番「畫大餅」，我不得不提前學習好應對話術

張冬 | 27歲 互聯網從業者

我上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大公司的邊緣部門，覺得一直待下去看不到前景，而且工作也不輕鬆、經常加班，就想離職。

我們部門總共十幾個人，在我之前上一位離職的同事，拖了一個多月才走成。這位同事在這家公司近兩年，已經成為了部門主力之一，也是難以忍受工作壓力大、得隨叫隨到，就提了離職，但領導們不願意放她走。

她第一次提了離職之後，部門總監、經理以及主管，三個人輪番上陣，叫她到辦公室談話，每個人都得聊一兩個小時。聊完一輪之後，她還在繼續工作，但離職的態度很堅定，後來，她又提了幾次離職，又去領導辦公室深聊了幾次。雙方拉扯了一個多月，領導才不得不放人。

看到她因為離職多次被領導們叫去談話，加上我當時打算離職時，部門人手也不太夠，就已經料想到離職可能不會順利。所以，在提離職之前，我就先給自己做心理建設：不論別人怎麼勸，這份工作一定是要辭掉的。

為了應對可能到來的一場又一場談話，我還提前先在網上做攻略，了解一般領導們可能會問哪些問題、有哪些「套路」、應該如何應對，準備好話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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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提了離職後，和上一位同事一樣的輪番轟炸，我也遇到了。

我們部門總監側重於從集團大公司前景和部門規劃方面勸解，「公司發展還是比較穩定的，咱們部門雖然目前缺人，但也一直在招，各種挑戰都在克服」；

部門經理是從個人職業規劃的層面出發，「公司是行業數一數二的，你在這裡再成長成長再跳槽，出去就能從管理層起步，跳槽會更有價值」；

而部門主管則是一直在打感情牌，「你在公司這段時間的成長，總監都看到了，也非常肯定你的能力」……

我當時心想，我離職就是不想再這麼忙，想躺平了，怎麼還要每天給我打雞血。尤其是我們部門經理，特別能說會道，我之前就一直有點怕她，也擔心在她的勸解下，要麼吵起來、要麼我放棄離職。

不過，好在我很堅定，也清楚，只要一提出離職，雙方就已經產生了信任嫌隙，不可能再當作無事發生和以前一樣工作。所以，領導們無論怎麼「畫大餅」，我都還是要離職，將近一個月時間，大概聊過三輪之後，看我還是沒有放棄，領導們就同意離職了。

我在網上經常看到，有很多公司會從流程上硬卡離職，提交離職申請後，部門經理不批准，就無法從人事那裡拿到離職證明。但流程上的拖延，還能一直催，我其實更擔心，雙方談不攏，達不成一致，會撕破臉，比較尷尬。

*題圖來源於pexels。應受訪者要求，船長、唐七、米佳、語嫣、張冬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