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晚唐才女魚玄機的多舛愛情

魚玄機（844年—868年）原名幼微，字蕙蘭，成了道士之後才改名玄機。生於會昌四年卒於咸通九年，是晚唐著名女詩人。《全唐詩》中共存詩50首，體裁多樣，用典靈活，工於鍊字。

玄機自幼因父親刻意調教，出落的亭亭玉立、才貌雙全、丰姿綽約，可嘆這位薄命的才女，滿腔才情，卻只在世上活了二十五年，就以一種悲慘的結局走完了她短暫的一生。她也曾發出「雲峰滿目放春晴，歷歷銀鈎指下生。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的感慨。

愛情的經歷使玄機刻地體會到，真正的愛情不容易得到，女子即使付出昂貴的代價，也難遇到真心相愛的人。「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是自身經驗的總結，也是對封建社會中許多女性命運的概括，更是她目光所及的一切女性悲傷的根源。但是，她認為不應屈服於命運，要振作起勇氣。

於是玄機在悲盡清醒之餘，將詩人的眼淚「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化為自許離縛的氣力。她告誡友人：「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詩人對鄰女愛戀失意後的贈言，已不是一般地表示深刻式的同情和公式化的慰勞，而是充滿着熱情的鼓勵，告誡應自立、自強。這是女性愛情意識提高後，對封建禮教的挑戰。

綜觀魚玄機的一生。有如一顆璀璨的流星，以灼人的光芒在夜空一閃而過，短暫，卻成為永恆。本文從發起「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的怨嘆中，來探析玄機一生才高命薄的多舛情愛及不讓鬚眉文學成就。

一、妾婦情愛的不等式

魚玄機在及笄之年就嫁予李億為妾，新婚期間，二人情愛甚篤。李億字子安，曾入河東節度使劉潼幕。又徐應秋《玉芝堂談薈》「歷代狀元」條有：（大中）十二年，進士三十人，狀元李億。登科後納魚玄機為妾，並於咸通四年以後，攜魚玄機往河東遊於劉潼幕。在河東的這一段歲月，是玄機與李億情感最為熱烈融洽的時節。

可惜不久，因夫人妒不能容，而被遣至道觀，年約二十歲左右。因為並非心之所願，所以她的生活與詩作甚少有道家清虛淡雅的情韻，反而因為追憶逝去的婚姻生活，處處流露出對情愛的企盼與追求。她寫過五首詩給李億，希望能喚回李億的眷愛，表現她專一的深情，可惜得不到響應。而五首悵然的情詩，分述於下。

《情書寄子安》：飲冰食檗志無功，晉水壺關在夢中；秦鏡欲分愁墜鵲，舜琴將弄怨飛鴻。井邊桐葉鳴秋雨，窗下銀燈暗曉風；書信茫茫何處問，持竿盡日碧江空。

此為言情的書信寄予子安。這首詩情感豐富，語詞典雅。開頭便以「飲冰食檗」表明自己有不憚苦辛追隨李億的堅定愛情，然而往日同游秦晉的歡娛歲月卻已如在夢中，「秦鏡欲分」、「舜琴將弄」表達自己對於過盡千帆皆不是的別離哀傷，終夜不眠，聽着井邊秋雨鳴梧桐，獨自到天明。在這樣的孤寂歲月中，自己苦熬相思，李億卻沒有任何

書信相互慰藉，不免傷懷。因此最後以「持竿盡日」那種苦苦等待的心情，嘆「書信茫茫何處問」，默默吞咽着相思的淚水，但也只能用筆墨含蓄表達對李億的抗議。

《春情寄子安》：山路攲斜石磴危，不愁行苦苦相思。冰銷遠澗憐清韻，雪遠寒峰想玉姿。莫聽凡歌春病酒，休招閒客夜貪棋。如松匪石盟長在，比翼連襟會肯遲。雖恨獨行冬盡日，終期相見月圓時。別君何物堪持贈，淚落晴光一首詩。

這首詩開頭便以「山路攲斜石磴危，不愁行苦苦相思」，熱烈直率的傾訴自己對於李億既深且苦的相思之情，並細寫自己憶想李億姿容的情景。想的深切，不免掛懷了起來，因此殷切的叮嚀對方，勿因貪聽聲樂而病酒，勿因貪下棋而減損睡眠。雖然現在自己猶如獨行於殘冬的淒涼處境，難免怨懟，但心中仍深切相信必有月圓相見的一天，表明了對其情感的堅若松石，深如比翼連襟。

《江陵愁望寄子安》：楓葉千枝復萬枝，江橋掩映暮帆遲。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

此詩是玄機將在江陵愁悶地望着的情緒寄予子安。玄機在《春情寄李子安》詩說曾說：「雖恨獨行冬盡日，終期相見月圓時。」說明了李億曾答應要在今年中秋月圓之時來江陵探望魚玄機。結果李億負約並無前來，空使玄機日夜盼望。在這首七言絕句中，描摹着在楓葉轉紅的景致，更加凝聚了作者深厚而又真摯的相思之情，並也交織着難以解開的愁結，從而使此詩成為傳世的佳作之一。

《寄子安》：醉別千卮不浣愁，離腸百結解無由。蕙蘭銷歇歸春圃，楊柳東西絆客舟。聚散已悲雲不定，恩情須學水長流。有花時節知難遇，未肯懨懨醉玉樓。

這是一首魚玄機對李億表達埋怨之意境最強烈、最深刻的一首詩。詩一開頭就寫出自己與對方離別後「醉別千卮」、「離腸百結」的痛苦處境，並傷懷自己年華漸銷，對方卻是歸期無日。要說起來人間的聚散如雲飄不定，已使人悲傷不堪，誰知恩情竟如水東流，無法挽回。就在這個須惜春時的花開時節，玄機已深深覺悟到終究難與君相遇，卻也仍免不了悲痛的大醉一場。

以上幾首詩是魚玄機寫給李億的情詩，內容可說相當一致，都是表達自己對李億的深情與相思。從這裡我們可以感受到魚玄機對李億深厚的感情，並可看出李億在把魚玄機送至咸宜觀後，漸趨冷漠的態度，一熱一冷，魚玄機似乎是陷溺在這種明知絕望卻又懷抱無限冀求的自毀情緒中。可以說心中滿懷的抑鬱，扭曲、感染了她的所見、所聞、所感，以致她怎麼都逃不開灰暗的思想籠罩，雖然強作歡笑、故作散逸，但總是不見開朗。其詩猶似棄婦的獨幕哀鳴，幻化作一場場不等式的獨奏。

二、女冠枯涸的函數對應

魚玄機本是李億之妾，應為一般閨閣婦女，養在深閨之中。而當她愛衰見棄，出為女冠之後，方與文人士子有了交往的空間。在古籍史料中，尋不到她與文人士子交往的記載，而在當代文人詩集中，亦覓不着與她交往的詩作，這恐怕與她犯下殺婢案有關，文人因而避諱，刻意刪去。今筆者就其詩作，尋得可稽考的文人，略記有大詞家溫庭及與玄機發生過情感的李郢和李近仁。以下分別敘述。

《冬夜寄溫飛卿》：苦思搜詩燈下吟，不眠長夜怕寒衾。滿庭木葉愁風起，透幌紗窗惜月沈。疏散未閒終遂願，盛衰空見本來心。幽棲莫定梧桐處，暮雀啾啾空繞林。

就魚玄機寫給溫庭筠的詩作看來，其與溫庭筠當是亦師亦友的關係。在詩中表達了一個孤寂女子的情懷，卻仍然苦心吟詩，有着存「本來心」，棲「梧桐樹」的高潔。由此可看出玄機將溫庭筠視為知己，不吝托出吐露全盤的心聲與志節。《莊子．秋水》中「…夫鵷鶵，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 非醴泉不飲。…」在此詩中以鵷鶵非梧桐樹不棲自比，由此可看出此時她已然萌生了出家做道士的念頭。

《寄飛卿》：階砌亂蛩鳴，庭柯煙露清。月中鄰樂響，樓上遠山明。珍簟涼風着，瑤琴寄恨生。嵇君懶書札，底物慰秋情。

溫庭筠在咸通七年（866年）所作《寒食節日寄楚望》詩中寫道：「三春謝游衍，一笑牽規矩。…」因申訴在淮南所受的屈辱一案，故遊樂活動不能參加，連笑一聲也怕觸犯禮節，可見當時他多麼感到拘束和忌諱。既然如此，更遑論與女道士保持友好往來。「嵇君懶書札」的主要原因便在這裡。然玄機生為女子，尤其是被棄的女子，對於友情的希冀如此強烈，因而在「珍簟涼風着，瑤琴寄恨生」訴說着溫庭筠對玄機的友誼逐漸在衰退之中，讓玄機深感遺憾，讀後令人為之哀憐，唏噓不已。

《聞李端公垂釣回寄贈》：無限荷香染暑衣，阮郎何處弄船歸。自慚不及鴛鴦侶，獲得雙雙近釣磯。

這是一首女子向男子大膽表示愛情的詩，情意纏綿。原來的詩意是聽說李端公垂竿釣魚回來了而寄詩相贈。「阮郎」、「鴛鴦」、「雙雙」等詞語，都表示了兩人親密的愛侶關係，可看出玄機追求熱烈感情和尋覓真愛性格。

《迎李近仁員外》：今日喜時聞喜鵲，昨宵燈下拜燈花。焚香出戶迎潘岳，不羨牽牛織女家。

詩中「燈花」是燈蕊的餘燼結為花型，古時以燈花為喜兆，給人帶來希望。「拜」字，表達詩人的喜悅、盼望之情。再加上聽聞喜鵲的叫聲，使她喜上加喜。全詩洋溢着喜悅期待之情，表現了戀愛中女子期待情人到來的心情，可見其與李近仁之關係，絕非泛泛之交。以「潘安」贊李近仁，表達了她的喜愛之情。而結語「不羨牽牛織女家」，寫出只願與有情人相守，連神仙也不羨慕的人生願望。可惜，如此深情，到頭來仍是一場空。鍾惺在《名媛詩歸》云：「如此而猶遭棄斥，吾不知其尚有心胸否也。紅顏薄命，為之深慨。」可說是魚玄機一生情事的腳註，終其一生，所遇非人，薄命的豈只是紅顏，才女尤是。

初戀的記憶總教人難忘，那種以為「全世界都在這裡了」。分手的當下，卻赫然發現，「歡樂的華屋，原來是青冢一堆」。暫別愛衰漸棄的陰鬱，此後，她以詩篇播於士林，與文士相交，不避禮俗，積極追求另一份專一的愛情。魚玄機性情剛烈，詩中經常出現抒發不平際遇的控訴。她對於作詩是全心全意的投入，善於鍊字琢句，一絲不茍，在詩藝的表現上極為用心。詩是她生命的謳歌，是她精神的呈現，也是她苦悶心靈的管道。她的詩是她真實生命的紀錄，所以特別深刻感人。

三、戛然而逝的生命坐標

玄機於咸通九年（868）因妒殺婢被處死 。25歲，如花的歲月停駐了，「明月照幽隙，清風開短襟…。」那是她此生最後的一首詩作，雖不見一個怨字，但離別的情緒、哀惋的淒情卻從字裡行間流瀉出來，如山泉，似小溪，雖無洶湧澎湃之勢，可那舒緩中的激越，深蓄中的蘊藏，更激起了筆者感情的共鳴。再回頭看那如玉的容顏，滿腹的才氣，一個青絲紅顏最後的背影…。生如夏花的燦爛，死如秋夜的靜美，徒留給那個繁華的晚唐一段風花雪月的故事。

玄機用悽美的字型，描繪那後悔莫及的愛情。或隱或顯，無所不在。終究在這種哀怨情調的深植，與李億對她的始亂終棄確有相當大的關係。 魚玄機的詩只寫了一個主題，那就是「愛情」。只用一種顏色，那就是「冷色」。只有一個調子，那就是「哀怨」。其詩的特殊魅力在於表現了女子在愛情生活中所特有的美，一種溫馨的美、悲劇的美…。

敢於蔑視封建禮教，敢說犯禁的話，做越軌的事，其可貴處正在於放蕩和不安分守己，其詩豐富了反封建的內容。從封建社會婦女的理想追求肯定其愛情詩的價值，而愛情詩特色還表現在她能夠以女性獨有的心態和視角，融合自身的感受，並使之升華為理性認識，進一步增強了詩歌的表現力量。

詩是詩人性情、際遇以及生命情境的的忠實呈現，在詩歌的賞析中，可以看出詩人情感、心志的表徵。魚玄機以她獨特的生命形象與生活體驗，透過詩歌藝術形式的呈現，完成她創作的藝術生命。魚玄機的詩歌，是她生命情境的真實反應，是她思想內涵的表白，比起一般女性詩人普遍狹隘的詩歌創作相比，魚玄機的詩歌表現了更豐富、更深刻、更自主的生命涵養，在整個中國女性文學史上，有着不可磨滅的貢獻。足見魚玄機可與男性比肩的詩藝，更可肯定並確立她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有的一席之地。

卡夫卡在寫給未婚妻的情書中說：「請求你根據我的信，而不是根據和我相處的經驗來判斷我。雖然隱藏在我信中的可能性，對我也一樣的隱晦…」卡夫卡，捷克文的意思是灰黑色的烏鴉。他就好似一隻站在孤高枝頭上的烏鴉悲哀、孤獨、隱晦、冷清的活着，在不同的時空地標和玄機對望時，我們依稀可以聽見卡夫卡說：「你自己本身就是一個問題，不論如何，別人都無法了解你。」

觀玄機一生，可說是傳統女性的異數，她自負自傲，雖被棄卻不甘命運的安排，發出「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贈鄰女》的豪語，相較於科舉，她也不肯稍加退讓，直認為可與男子一比高下。《唐才子傳》載：「觀其志意激切，使為一男子，必有用之才。」可算是於玄機的知音人。然而，她卻又如常女般，擺脫不了情字牽絆，一生為情所苦，時時彷徨無依，刻刻覓其依靠。這種矛盾的性格，恐怕正是她悲劇一生的根源。

玄機的種種不幸，是那個時代的社會環境所造成的結果，是社會價值觀強加在女性身上的枷鎖。因此，從諸詩中，我們可以省思在男性主體意識高漲的古代社會，唐代婦女除了柔順服從、不能獨立自主的遺憾之外，然對於她們心中已然萌發的一點女性自覺，必須予以高度的肯定與尊重。

愛是一種永恆的語言，通過它，我們回溯千年，看到了玄機，還原了玄機，理解了玄機，也重新理解了我們自己，對那種悵然和浪漫的感受，再也無法忘懷。活着，只是油墨上的一角，明天之後，還有誰翻閱的到？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她的故事將一直被傳說下去…。花有情才香，魚嗜水之歡，不清楚誰能能夠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