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明:錫林郭勒,往事與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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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牛明,出生於蘇尼特草原,中學語文教師,錫盟作協會員,錫林浩特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元上都歷史文化研究會理事,出版有散文集《午夜筆記》和長篇小說《往事如初》。

作品欣賞

錫林郭勒,往事與懷

牛明:錫林郭勒,往事與懷

一本畫冊,《趙望雲塞上寫生集》,趙望雲,趙季平的父親,1934年應《大公報》之約,深入塞上寫生,留下了當年漠南的樣子。

其中的一副,名為《張家口西溝》,畫的是一個皮靴行,匠人在做馬靴,一個在割皮,一個在上鞋底,一個在縫合靴筒和靴面,幾行搭配的文字:「氈皮靴,皮氈靴,蒙古同胞必用物,張垣工人大事業。」此間見出彼時張家口與塞外的關係:從塞外運來蘑菇、藥材、牲畜、皮毛,再運去棉紗、紅茶、煙酒、綢布,還有像馬靴這樣的生活必需品。這種交易往來,不知最早始於何時,但張家口包括張北,一直就充當這樣的角色。

張家口往北,就是獨石口,越過,就從山地進入了草原。還是趙望雲,他在速寫「草原上的牧馬」中寫道:「有一片廣大的草原,草原上放着許多的馬群,從此折往山的陽面,就到察哈爾左翼牧場的『馬拉加廟』了。」這「馬拉加廟」大概就是現在的瑪拉蓋廟,而那片草原就是現在的錫林郭勒,肯定無疑了。

沒錯,就是現在,從張家口出來,到草原,分界線也很明顯,就是一個收費站。站南,莊稼,麥色青青;站北,草地瑟瑟,就是錫林郭勒的南大門——太僕寺旗的貢寶拉格草原,涇渭分明,告訴你,到了塞外——那不是殺虎口,過了殺虎口往西,那是走西口,綏遠地區開荒去;也不是山海關,翻過天下第一關,那是闖關東,到東北討飯去。這是青青的草地,有嘶鳴的馬群,有成群的綿羊,有長調悠悠。

但沒有在太僕寺旗停留,一個學生說,去看金塹壕,不錯,但時間晚了,因為去了一個村子,叫做恆榮村,那是一段鄉間的公路,不時有翻開的混凝土,還好,在太陽落山前,到了,一進村子的那一刻,就感到還是熟悉的模樣:溫和的光線,划過牆角,牆角是四個蹲在牆根的老人……。20萬平方公里的草原,不能沒有一絲農耕的存在,多倫有,太旗有,以前的蘇尼特有,從五十年代,從六十年代;而太僕寺旗則更早,從一些村子的名字就可窺見其中的演變:劉油坊村,一個叫劉建邦的,1922年在此開油坊、種地,故名;廟窪村,本是蒙古族為祭祀神,1930在後山蓋了廟,後來墾荒的人就叫做了「廟窪村」;再看這個名字,閻敖包,1922的時候蒙古人叫做敖包溝,後閻姓漢人在此定居,就把此地叫成了「閻敖包」,蒙漢融匯。但,草原一旦開墾了農田,就如綠色的長毯捲起了毛撕開了口,風沙肆虐隨之而起,這有自然的定律。但也不能說草原就只綠色——從太僕寺出來,折向東北,就是一派沙丘,渾善達克沙漠。想必成吉思汗的馬隊曾經從這裡踏過,或向南,直撲到燕山腳下,或向北,閃進蒙古高原。只是這都沒有留下任何歷史的遺蹟,只憑今日的想象,但有一個存在是巨大的,只能用這個詞,對,巨大。他是元上都。現在是廢墟了。

有人說過,元上都只能去一次,因為一切有關繁華喧囂都已蕩然無存。去了幾次元上都?10次?12次?記不清了。

夏天去過,還下着雨,淅瀝中從大安閣的後面到穆清閣,還沒有被挖掘,夯土重重,掩蓋着未知,沿路路過了那口枯井,但和朋友再次去的時候卻怎麼也找不到,申遺成功後的那片草太高,瘋長,全不像以前,2000年,那次,幾個人將內城幾乎走了一圈兒,沿着突出地面的城牆廢墟,但我有種想象,他還在,城牆還在,起碼地基還在,因為到處都是雜亂的石頭和磚瓦,但現在,因為受到了保護,周邊的牧民也做了搬遷,聽說還把當初用來飲馬的水槽捐了出來——那本來是一件文物的,是上都宮殿的一個部件。

其實,真正走進草原,就從這裡開始。往東一點,就是多倫。說起多倫,感觸複雜,比如康熙會盟留下的匯宗寺,他保存下了,而「多倫」雖說是蒙古語,但似乎並不純粹:山西會館,那是晉商的俱樂部,三進的四合院。一定是在300年前,草原迎來的第一波的漢人,帶着茶葉、麯酒,趕着牛車、馬車,後來還有駝隊,近至貝子廟,遠至庫倫、恰克圖,將草原的皮毛牲畜再運到內地,溝通中原和漠北,經手着真金和白銀,有的還學會了蒙語,大概還伴着欺詐和自以為是的滑頭。總之,多倫除了康熙賜了銀兩修建起喇嘛廟後就屬山西會館熱鬧了。他們簡直就是同門的兄弟:一個占據在城北,香霧繚繞,念經吃齋,享受着虔誠與信賴;一個伸展在南端,撥拉着算盤,接洽着買賣,偷閒聽幾嗓子山西梆子,唱着關羽千里走單騎的大戲。大戲台是草原上獨一無二的,而蒙古族則不需要舞台,草原就是天成的舞台,馬背就是引吭的所在。

還說多倫的晉商,沿着多庫大道,多倫通往庫倫,就是現在的烏蘭巴托,一路走去。往西,是楊都廟。去的時候有喇嘛,三個,只剩下一座大殿,而當年繁華、聞名,因為從內地來的商客每年總有個季節,比如秋季,雪還沒有下過一場,旅蒙商便和廟裡的喇嘛們開始了交易。有時是很不相稱的,一件小玩意,比如鼻煙壺,換好些牛羊;也有彼此信任的,「買下二百九十九頭牛,交一半貨錢,剩下一半明年付。」現在這裡的三個喇嘛對我們的進入幾乎沒有看上一眼,老的在念經,眼睛閉着,中年的有些發呆,只是怔怔着瞅,只有那個孩子,小喇嘛,還算活泛,也不念經,轉動着眼珠,邊抬頭邊喝着茶,茶里撒着些糙米。

楊都廟已經150年,它的前面就是響泉,去過三次,一次因為圍了起來,沒有找到,其餘的兩次俯在跟前,那泉水會隨着你的聲音大小或急或緩的噴涌,掬一捧清水,會滋潤腸胃。楊都廟往北,是貝子廟。如果說楊都廟是衰落中透着頑強,那貝子廟就是華彩已在掩飾着豐富。見過貝子廟當年的殘破,那是九十年代,剛來錫林浩特。剛修好了卻日殿,像朝克沁殿,珠多都巴殿,屋瓦缺漏,油漆斑駁,牆倒柱裂。不知怎麼,有時會喜歡這種破舊,就像荒原中廢棄的古井、像老鄉們丟棄的韁繩,孤獨的處於一隅,撩撥起某種情懷。

看着破舊並被摧殘過的貝子廟,盡可以回想他的過去:朝克沁殿前是兩桿高聳的旗杆,猜想不完全類似現在常在旅遊點出現的「蘇勒德」,漢語叫做軍旗,畢竟是喇嘛廟,消去了鐵血,散盡了煙塵,傳來耳畔的是誦念的經文,祈禱着這片草原的安詳與平和。旗杆的前面則是開闊的廣場,當然也有照壁,但不知在何年月被毀——也許是二戰行將結束的時候,蘇蒙紅軍開了進來,認定廟裡藏了日本的特務,轟了幾炮;也許是文革武鬥的時候,那貝子廟還是戰場呢。總之,見過照壁的人是不多了,而在照壁前的大灰堆上了年紀的人則有記憶:有的說,那是幾世幾年的,也沒人清理;有的說,喇嘛很講衛生,所有的垃圾都堆放在一處,不亂倒。

山門打開,大喇嘛搖搖晃晃地出來,對着來做生意的回回說:往西邊,於是西邊就成了西商;往東面,於是東面就有了東商。大喇嘛還說往南邊,南邊有了南商。只是現在知道南商的很少,而西商的說法卻傳了下來:1951年,幾個回回在貝子廟的西側借用喇嘛的住房,還有一頂蒙古包,開了第一家回民飯店,從此,貝子廟以西漸趨繁榮,點心鋪、肉鋪、百貨店、雜貨攤、白鐵手業,茶館、說書場、戲園子,釘馬掌的,烙餡餅的,形成了錫林浩特最早的居民區,而且還在距離喇嘛廟幾百米,建了一座清真寺,與敖包山的貝子廟遙相對應。

草原是厚重的,也博大,其自有接納萬物的胸襟,也能包容異己的存在。他,真的不在意。就在貝子廟東面,一片寬闊的草原,有群山的環繞和連綿,一條叫做吉仁高勒的河水曲折環繞,由南向北,南邊據說是古代匈奴的古城,北邊就是一個小鎮,還是大學的時代,第一次經過這個蘇木,吃了飯,飯店前是那達慕會場,而在鎮子的北邊就是浩齊特王蓋廟。那天似乎不巧,廟鎖了門,旁邊的石碑記刻着,他有300年的歷史了。悵然間要轉身的時候,一位蒙古族小伙子從旁邊的房子出來,招了一下手,示意可以進去。院落寧靜,沒有誦經的聲響,也不見一個喇嘛,佛像前的長明燈發出微弱卻頑強的光亮,那是火焰,不大,卻在空蕩的大殿裡格外醒目。「這廟是楊嘉活佛主持的,每年都要回來一次。」蒙古族的小伙子在旁邊輕聲說道。不管當時的王朝出於何種的用心,蒙古族自從把藏傳佛教第一次迎接到草原,就成了他忠實的信奉者。貝子廟的西面是寶格達山;而浩齊特王蓋廟的東面,是瞭望山。兩座山分立在兩座百年古廟的兩側,猶如侍衛,守護着這方天地。說起草原上的山,也許你不覺的他有多麼巍峨高聳,但每一座山都不是簡單的存在,在兀立的同時,一定附會着偉大的傳說:瞭望山,那是成吉思汗為尋找失散的兩匹駿馬,登高望遠,朝着西南方向,看到了正在吃草的白馬,於是這山就叫做了瞭望山;而寶格達山,更為奇特,「寶格達」漢語意思是聖山,因為你如果站在山的東北方向看去,他竟像成吉思汗仰面而臥的頭像,額頭,眉眼,口鼻,下頜,惟妙惟肖,不容半點的猶疑,只有讚嘆。每年的陰曆五月十五日,阿巴嘎的九位年輕的蒙古族小伙兒,騎上白馬,奔馳而去,送上祭品,萬千民眾遙望聖山,深深懷念聖主的榮光與輝煌。

其實整個錫林郭勒草原過去有兩條幾乎南北並列的大道,溝通着中原和蒙古高原,綰結着長城的垛口和草原深處的氈包。上面提及的匯宗寺、山西會館、楊都廟、貝子廟是多庫大道上必經的驛站和目的地,當然,這是一百年前的古道了;而另外一條大道呢?他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張庫大道。先說一個地方,滂江。哦,幾乎沒有人知道這兩個字的。給在瀋陽工作的郝威打電話:

「知道瀋陽有條街叫『滂江路』嗎?」「哦,老師,知道,地鐵有一站就叫滂江站。」「那知道滂江這個地名是怎麼來的?」「不知道啊。」

跟很多土生土長的賽汗塔拉人問詢,沒有人知道這個地方。

於是從賽汗塔拉往東南方向,沿着去往布圖木吉蘇木的小油路走去,走出三十公里的樣子,翻過一道坡,便是一條寬有2公里,長有幾十公里的壕塹,猜想這裡就是黑馬壕。但我不懂蒙語,好在同行的哈倫蒙漢兼備,攔下正在圍欄里驅趕馬群的老鄉,用蒙語攀談了起來,但老鄉不知道「滂江」,「那滂蓋淖爾呢?」老鄉伏在網圍欄上,沉思良久,還是不知。「淖爾」是蒙語湖泊之意,而看此處,東西高聳,中間低洼,每當雨季,來自四方的雨水匯集此處,形成汪洋一片,「滂蓋淖爾」由此而來。老鄉雖然對我們說出的兩個地名茫然,但最後告訴我們可以再往前走,有一位70多歲的老人,一直生活在這片草原,也許知道。

老人叫車德爾,75歲,一生不曾離開過蘇尼特草原。知道曾經的德王,德王府離這很近,往南30公里就是;也知道曾經的張庫大道,說幾乎每天都有來往的車輛。

帶着我們走上一片高地,雖然雨水不足,但稀疏的青草根根直立,從滿是砂礫的戈壁長出,「這就是那條舊路」,老人用蒙語說着,哈倫翻譯着,沿着老人手指的方向,一條從南到北的道路依稀可見,一道一道車轍隱約在草間,在其中竟然還可以拾起一些殘存的瓷片。

張庫大道,最早清康熙年間,由張家口通往庫倫,沿路設有驛站,滂江即其一;光緒十五年,1889年,張家口至庫倫的郵電線路建成,滂江又成為張庫郵電通信的重要中間站;民國6年,1917年,張庫公路通過有史以來第一輛汽車,張庫線成為郵電、交通合一的要道。滂江既是郵電通信中點,又是汽車運輸中途站,接待汽車加油、膳食住宿等項事務。而滂江在哪?老人似乎也說不出了具體的方位,望着剛才的黑馬壕,抬頭注視着遠方。此時,我確信他就在那兒,前面,不遠。開車過去,蘇尼特的草原雖然疏黃,但不時有羊群經過,走進黑馬壕的時候,天色漸晚,暮色已經籠起,遠處團團的一片,似乎什麼也看不到。好了,不找了,其實滂江已經沒有了。心裡早就這樣說。前幾年在一個文字里見過這樣的一段話:「在一座廢棄的土房子前,我們見到了一位老人。老人今年整整80歲,叫德吉德瑪,德吉德瑪童年是在滂江最興盛時度過的。」「那駝隊的領隊最是威武。」德吉德瑪反覆說着。

滂江的衰落其實是和集二鐵路有關。1954年十萬民工建起的集二線沒有經過滂江,而是將最大的車站放在了離滂江30公里的地方,還給那個地方起了個名字,——賽汗塔拉,漢語的意思——美麗的草原,站前修了一個全國獨一無二的廟宇式的候車室。有了鐵路,使得賽汗塔拉徹底不同與別的旗縣。隨同鐵路飛馳而來的是喧囂和悸動。雖然打破了寧靜,但這肯定不能成為固守和拒絕的理由,也正因為此,我說:賽汗塔拉就是再生的滂江。不是嗎?元上都衰落了,他被燒了,夕陽晚照,只有榆柳駐守,荒草蔓延;滂江也已經不在了,雖然德吉德瑪還在頑強着記憶着童年的畫面。

也沒有了戰爭,狼煙與鐵血,猶如煙塵,盪去無痕,只有草原的風,肆意吹刮,永遠陪伴着這裡的人們。這裡的人們都是這片土地的子民,唯一要做的就是溝通和交往,還有勞動和創造。但要記得感恩,對自然和歷史不能有一個字的蔑視和不屑。

海子有句詩:黑夜裡為火寫詩。

那我要說,草原上就為一切的生命寫詩,包括綠色的原野,青青的草。現在已經入冬,雪要下了,到了下雪的時候,草原上茫茫一片,冰封的大地顯得安靜而冷峻,冬季一過,就是初春,殘雪會和綠色相伴顯露,隨着一道一道消融的積雪而匯成的水流,就會迎來綠色的盛夏,那時,再去看草原。不想說,美麗的草原——我的家,只想說:這一片天地,正北方,他叫錫林郭勒。

遇見滂江

寫過一篇文字,《尋找滂江》,還是在三年前。

那次去找滂江,僅僅憑藉着兩個地名,「黑馬壕」「滂蓋淖爾」,但一直到了晚間,都沒有尋訪到,雖然隱約覺得它——滂江——就在附近、就在那條按照「距離賽漢塔拉25公里」的線索做出的距離判斷得出的地點——黑馬壕——綿延有十幾公里的窪地——中的某一處。

但當時還是決定放棄,不要再去找。

因為,我覺得去找到滂江還是沒有做好準備,在那個時候還是即便找到了滂江也還不能夠怎樣。

所以,三年前,對陪着我、一路作着蒙語翻譯的哈倫說:不找了,原路返回。

所以,前天,2018年8月14日,當真的見到滂江的時候,我說:

不是找到,是遇見,遇見滂江。

的確是遇見,偶然中有必然。

它,早已倒塌的土屋十間,赭色的石頭地基還在,散落的磚瓦還在,從張家口行至大庫倫、恰克圖的勒勒車上的部件乃至「穿針」「鐵箍」「車轄」還在,它就在那裡等待着這次三年來的相見。

1985年蘇尼特右旗郵電局立的那塊石碑還在,碑躺在遺址上,上面寫着「滂江驛站遺址」,只是「滂江」兩字已經不見。要感謝郵電局的這塊碑,雖然郵局當初立碑的動機在於這裡曾有一所郵局:清光緒十五年(1889年),張家口至庫倫的郵電線路建成後,滂江成為張庫郵電通信的重要中間站,設置了專門負責管理郵電通信和道路管理的機構,此後張家口至庫倫的驛道經過整修而成為張庫公路。民國6年(1917年),張庫公路通過有史以來第一輛汽車,滂江就成為郵電、交通合一的要衝。

但正是有這塊碑的存在,才準確的向現在確證着滂江的位置;也要感謝這碑是倒下的,躺着的狀態不至於讓更多的人關注,這就減少了被破壞或者肆意挖掘以期得利的機會。這種可能是有的,要知道這裡畢竟是百年間華北通向外蒙古俄羅斯商道上最大最著名的驛站,而這條路上一年的貿易額就高達1億5千萬兩白銀。既如此,保不准屋後的地下就是藏金銀的地窖,地基的下面還有私密的寄存。

那天兩個學生也幫我隨意撿拾到好多殘存的物品,器皿的瓷片,生鏽的鐵製物件。我說了,只是暫時收藏,以後定會奉還,留在這兒,說不準被誰真拿了去。

對一處歷史遺址有一種保護,叫做「不被人知」。所以,當知道附近的牧民並不十分知曉滂江,特別是它的過去,就連蘇力德——滂江就在他家住房北邊牛糞堆旁——也不是十分了了。我覺得倒是好事。

站在遺址前,就想,估計整個蘇尼特的人,也沒有幾人知道滂江吧,更少有人來過。

又想,蘇力德,20來歲,不就是滂江的第三代守護者嗎?

想着,就說:蘇力德,我們一起,在這塊碑的兩側,照個相。還說,我會再來的。

那一刻,知道,打心裡,我開始認識滂江。

還是透露一下,它在一個叫做「哈木呼」的地方。「哈木呼」漢語譯為「蒿子草」。

回歸的艱難

去宏圖淖爾並不意外,因為對一片湖水,對一處沙漠中的清涼,總有一份喜悅和欣慰,覺得難得,覺得可貴。無際的沙漠,本來是讓人絕望的,但有榆柳的駐守,有檸條的堅持,有不時冒出的草地,最後,竟有大片的水無聲橫陳,就是奇蹟了。更何況,還有南回北來的水鳥——大雁,白琵鷺、水鴨,天鵝,棲居於此,做或長或短的停留,回到這片草原,草原中的沙漠。

這就像牧民曾經的走場,奧特兒。牧人是逐水草而居,水鳥們也是,盡可覓有水面的地方,作為安居的家。

只是,會隨着季節,氣溫的轉變而流動,或南去或再北還。

但我私意,這北方,特別是渾善達克沙漠中的淖爾,才是他們真正的家。

因為是家,所以無論走到哪裡,總會有回歸的時候;因為是家,所以無論出發到哪裡,都會想念家,想家的生活家的氛圍,乃至家中的一切。

誰又會忘記了家?

二十年前,上大學,坐草原列。「草原列」在內蒙古鐵路客運史上必須寫上一筆的。從呼和浩特到海拉爾,全程2532公里,唯一溝通狹長的內蒙古的「動脈」。等到了通遼,時長27個小時。待下了車,風俗已經迥異,就以喝奶茶為例,當時的科爾沁是喝奶茶的,但決然和錫林郭勒的不同,奶茶是要加糖的,且似乎不是作為三餐至少是早餐的必備,最多像和咖啡飲料一樣,成為一樣休閒的飲品。

我和幾個從錫林郭勒草原去的同學啞然之餘就決定自己動手:

記得雲峰很有辦法,把磚茶,磚茶特意從家裡帶來,拌開幾塊,往暖瓶里一填塞到壺底,到熱水房灌滿開水,待到磚茶沏開呈現暗紅色,就把攪拌好的奶粉倒入茶水。拿起壺晃一晃,奶茶便成。對了,最後是捏幾粒鹽,放進去。即便沒有放入糙米,放入嚼啃,放入黃油,也已經口水肆意了。

我想,這就是一份對家的念想,一種牽連而無論走到哪裡都很難減。

所以,後來就很理解,那些到外地求學的學生,家裡總會寄送一些牛肉乾過去,特別是在南方上學,飲食不同,口味殊異,不得已要帶些「口糧」的;而每到假期,衝進家門的第一件事就是吃肉喝奶茶。

而最普遍的竟是這樣一種情景:

如果在異地,無論求學還是生活,還是短暫的差旅,在街道、在出租車上,在飯店酒吧還是或者其他的什麼地方、什麼場景,只要,一般如此,只要聽到草原歌曲,來自草原的聲音,「鴻雁」也好,「錫林郭勒大草原」也好,一旦那種熟悉的聲音驀然響起,傳入耳膜,心中便會一震,會有種莫名的波動傳遍全身,有時甚而眼淚湧出。

草原大概就是如此:

在時,就是安然;別後,就成絕想。

不光人,動物,鳥,鴻雁,天鵝,都這樣。

宏圖淖爾應該已經聽不到水鳥的嗚咽和哀鳴了。

去年獵殺毒害天鵝水鴨的事情已經過去。只是大概天鵝們存了記憶,或者還沒有到季節,待我走至湖邊,並沒有見到像往年一樣的那多的水禽。

不過,也許不一定這樣絕對。

就在拍照往水邊走去的時候,從岸邊的叢草中驚起了兩隻,背黃頭白,我不知它叫什麼,是鴻雁?是天鵝?

不知道,所見不識的的確太多。這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還在,或者他們還有回來!

一時有些愧疚,因為我,反而驚擾了他們。

於是轉身。

轉身的瞬間,覺的意外:一尊雕像竟赫然矗立在湖水的西岸,面向東。

誰?

藍旗,渾善達克,扎格斯台蘇木,阿拉騰希熱圖嘎查。

當腦海翻過這些地名後,確定他應該,肯定就是——納·賽音朝克圖。

他目光清澈,面容清瘦,表情平易,就像年輕時的那張照片,大概是在日本留學時所拍攝,身上穿着學生的制服。

他不願像其他的牧人家的孩子,就對父親說:不想去做喇嘛,想上學去讀書。

於是,渾善達克宏圖淖爾邊少了一個喇嘛,多了一個讀書的男孩兒,這個男孩後來也走出了家鄉走出了草原,東京,烏蘭巴托,烏蘭浩特,呼和浩特,還為國慶寫了誦詩,把哈達捧給毛澤東,純樸熱烈的上去擁抱領袖。

以後這位蒙古族的「魯迅」,這是大學時好像是哪位老師對我說的,納賽音朝克圖,就好像沒有再回到那日圖,扎格斯台,希熱圖,宏圖淖爾的這片水邊,直到1973年在上海去世。

但渾善達克家鄉的人們並沒有忘記他。

就在宏圖淖爾的湖邊,面朝着東,立起一尊他的雕像,背後是起伏連綿的沙丘,越過水,再往遠處,就是那日圖,也許那所學校已經不可以找到,但遊子一定記得,一定在湖水蕩漾的時刻,凝望着。

他是否會想起那首詩,那首他剛剛離開家鄉在日本寫的詩歌?

詩歌里一定會有渾善達克的沙粒,一定會有蒙古包外的榆柳,也一定會有宏圖淖爾北來南歸在那一片水面上翻飛的鴻雁抑或天鵝……

那首詩,我沒有找到,肯定是蒙古語,我不懂的,只知道他的題目:

「沙漠,我的故鄉」。

阿巴嘎,拒絕遺忘

一天,叫做陳偉的學生打來電話,先是給我文章留言,說是曾經班上的學生,現在已經在阿巴嘎旗工作。我有些模糊,不能完全記起,因為講過課的學生實在太多。一邊這裡做着應承,陳偉那邊告訴了我一件事情,他知道我也許會感興趣:

就在阿旗旗里,有一座古廟。

我訝然。因為阿巴嘎旗常常路過,無論是從賽汗塔拉到錫林浩特,或由錫林浩特回賽汗塔拉,一定會路過阿巴嘎的。阿巴嘎旗政府所在地,最初叫做「新浩特鎮」,後來改為「別力古台鎮」。但,一座古廟,卻是從不曾聽過的。再則,這個鎮子很小,每每不到一刻,班車便穿鎮而過。即便司機要停下來吃飯,把車往臨街的車站大院一扔,一位穿着藍步大褂、瘦小的中年男子就一邊將一勺燉牛肉舀到粗瓷大碗中,一邊招呼走下車的乘客:二十,二十一碗。當然還包括兩個花捲兒。

一般不會去吃,雖然也被誘惑,但一則覺着貴,二則發現牛肉里混雜着筋頭。記憶中好像就吃過一次,其他的時候就走到車站外看看,東西一望到頭的「新浩特鎮」。

沒有見過什麼廟,也從沒有人提起。

如果說對阿巴嘎最早的印象是什麼,其實是現在人人所皆知的「寶格達烏拉」。

因為其高,平緩的草原上的突起聳立,在很遠的地方就可以透過車窗看到,且一直相伴至快進旗里的時候;因為其形狀的特別,似梯形,西側略高,東面傾斜下去。每每路過,便會痴痴看上許久,絲毫不在意脖子扭着的酸痛。

後來知道了,他叫「寶格達烏拉」,是聖山;還聽說,如果從山的東面看去,那成了安然躺臥的成吉思汗的頭像。後來一年的夏天,為了證實,還努力登攀了上去:那一刻,風從臉上吹過,阿巴嘎遼闊的天地盡在眼底。

而每年的5月31日,成吉思汗誕辰的這一天,在阿巴嘎草原,寶格達山前,都會有九名身着白袍、胯下白馬的蒙古族小伙兒,揮舞着手中的五色哈達,朝着成吉思汗聖山的方向,縱馬飛馳,連聲呼喊着「呼瑞」「呼瑞」,表達着千年不改的對聖主的思念與尊崇。

後來,再經過寶格達烏拉多是開車;「新浩特鎮」也改了名,叫做「別力古台」。這也是知道的。當然,最初是我的一位高中同學講給的。

他彼時在阿旗工作,夜間酒後,興致盎然的我們一起來到鎮子上的北山,他說,這是別力古台文化園。別力古台是誰,成吉思汗同父異母的弟弟。阿巴嘎旗是別力古台後人的封地,所以叫「阿巴嘎」,蒙語「阿巴嘎」就是「叔叔」之意。

那晚,不記得有沒有星光,只記得即便四下烏黑,我們還是登上了山頂,沿着山頂的敖包流連,曠野的風週遊在身邊,山下就是燈火闌珊的「別力古台鎮」。

至於別的,除了「寶格達烏拉」和「別力古台」,阿巴嘎還有什麼特別的記憶?

哦,有的,知青。

這也知道的,早聽說恢復高考的頭幾年,整個錫盟的高考成績,屬阿旗最好。這引起了上面的疑惑,一問,原來是因為阿旗的老師很多是北京的知青。那自然不一樣。

昨天,在阿巴嘎的博物館,陳館長,是陳偉事前給聯繫好了的,他說:

「1968年,分批次來了670名北京下鄉插隊的知青。」

博物館專門有一間展廳,並不大,但設計頗有考量:入口寫着幾個字,「那年,那人,那事」,待進去便是坐綠火車皮的感覺,剛剛從天安門拍過照後就從前門火車站上了車,大皮箱和臉盆都放在了舉頭處的行李架上,暗紅色的牆壁之處,就是一塊塊橘黃色的展板,「知青都是北京人,從皇城根來到了草原。」館長不時的介紹。言談中知道這是全國第一家。紀念知青的館多了,紅土地的有,黑土地的有,黃土地的有,「可綠草地的這是第一家。」此言恐怕不虛。另外,我覺得陳館長的一個關於布展的觀點很有見識:地方展覽館不要搞「通史展」,就搞「專題展」。

看着展覽中當年知青初到草原迎接的馬隊,與牧民們同吃同住同勞動,不長時間就開始了「馴馬」「剪羊毛」「搭蒙古包」放牧,當上了赤腳醫生、小學老師,學會了蒙語,穿上了蒙古袍的一張張照片,你會覺得時光恍惚,瞬間似乎回到了從前,即便不是親見,但鄭重鮮明的在訴說,它在,這一切都發生過,沒有猶疑和躲閃。

經陳館長提示,才發現展廳其實呈一「回」字型。

「回?」「回憶」「回顧」「回家」。「布展之後,知青有回來的,都哭了。」

這是可以想到的。看最後一組照片,知青們一次次的回歸,與當年的額吉,阿哈,相擁而泣,以淚洗面。那是怎樣的一種青春記憶、心靈迴響?

本來陳館長最後說再上3樓看一看革命歷史展,但我覺得時間已晚,快到下午5點了,還有陳偉一直說起的「那個廟」還沒有去,加之,還要計劃着參加晚間的臘月二十三的祭火,所以只好將剩餘的展廳留待下次。因為阿巴嘎,肯定還有無數次的下次的相遇。

於是,七拐八折,到了一處老舊的街巷,一處凹進一塊的院子出現在眼前。

「這就是。」

「是過去留下來的?」

有些疑惑,陳偉叫來的寧婧也一直說從來不知這處院落。

東西為磚房平房,坐北朝南的就是一排低矮的經堂,傳出念經的聲音,因為發現是放着的錄音,所以就產生了疑問,但透過門帘,裡面成排的喇嘛們的坐床儼然有序,滿眼經幡,方確信的確是一處宗教場所。

幾個人一番推敲:是不是過去喇嘛廟的倉庫,因為放置了東西才得以保存?還是後來重建,倉促間先在原址上有個地方,徐圖往後?

不管怎樣,阿巴嘎旗里的這處廟還在,不管與曾經有怎樣的反差:

他曾被清廷授匾名為「善源寺廟」;1727年始建;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有僧侶500多;新中國的阿巴嘎旗就在此宣告成立,其時,還沒有新浩特鎮也沒有別里古台鎮這些說法;與草原上的許多寺廟一樣,也是在「文革」,也是在一夜之間,被毀壞……

到了1984年,就在原來主廟的東北,一處殘存的四合院,重新揚起了誦經的聲音。

還如過去,因為是西藏的喇嘛做主持,獲「堪布」稱號,轉音「汗貝」,故名「汗貝廟」。

幾個人佇立在冷風中,遠處不時傳來臘月二十三小年的放炮聲,對着眼前侷促的院落,一位蒙古族婦女站在入口處朝着經堂俯身朝拜。

這時,突然有一個詞,湧出腦際,頑強。

對,是「頑強」。

因為頑強,就保留了下來,即便是殘存,也在證明着自己;

因為存在,就在拒絕着遺忘。

離祭火還有一段時間,陳偉一定要帶去吃飯,早選定了地方,就在別力古台文化園的對面,那間雅間也是特意訂好,窗戶對着別里古台山,看去,別力古台山的全景撲入眼帘,順勢望去,山頂的敖包隱約在暮色中,若隱若現。

我說,別力古台山以前登過,以前阿旗有我一位高中同學,他領着登過。不過,這位同學後來出了車禍不在了。

晚飯吃的隨意而溫和,幾樣菜,不缺少肉,因為開車就都沒有喝酒。

關於陳偉,更多的記憶也逐漸從腦海深處泛出。他是那年在文科復讀班的,坐在前面,好像就在二三排,常俯身看着課本,時而抬首怔怔思考着什麼。我說,你比過去上學時胖了,他聽後一笑。

去看祭火,所見皆為盛裝。因為阿巴嘎有七個蘇木,就圍着中間最大的火撐子,圖拉嘎,環繞着的七個圖拉嘎,高聳穩重,晚六點整,火焰騰起,每一個心懷美好的人將準備好的奶食、羊胸骨、紅棗,投入火中,祈望一年的幸福安康。

天色已晚,要趕回錫林浩特,與陳偉、寧婧握手告別,相約着下次。

肯定會再去阿巴嘎的,為了記憶,為了曾經的存在,也為了拒絕遺忘。

夜色中,車開得並不快,也見不到四周起伏的草原,遠近的山丘。千年流傳沒有更改的祭火的頌詞此時流出唇邊:

「燧石為母,

精鋼為父,

風吹更亮,

炳照黑暗。

……,……」

渾善達克深處的月亮湖

它叫月亮湖,很優美的名字,自然是因為形似月牙,彎曲在四面皆是沙漠的中央。

沙漠就是渾善達克。「渾善達克」,蒙古語,漢語的意思是「孤駒」。已經有4000多年的歷史。也有說是冰川時代,如此,錫林郭勒草原該是他的晚輩,但現在縱目而去,渾善達克便是在巨幅綠野中的昏黃起伏,而月亮湖,就是這起伏間的一泓碧藍。

月亮湖在布日都廟以北。布日都廟正在整修,不過只剩下大殿,其餘的早已消失,盡數毀棄了,只因大殿當時做了糧倉,才免遭淪喪之痛。

草原上絕不只是空蕩遊走的風和無聲綿延的草,它博大而豐厚:

悠遠萬年之前,有古人類活動的遺蹟,比如東烏珠穆沁的金斯太洞穴遺址;北魏的城垣,金之塹壕,矗立橫亘;更無論「成吉思汗的金帳曾在這裡坐落,忽必烈汗的號角總在河邊響徹」;而從康熙多倫淖爾會盟以後,千里草原,經幡重重,千百座喇嘛廟誦經的聲音便不絕於耳,聲聞遠近,還伴隨着萬里茶道的駝鈴聲聲。

但這一切,止於記憶,甚或傳說,留存於今的少之又少,以至於每每需要在杯酒茶盞間求證、辨識,才可隱約間想象。

對布日都廟就是如此。其實去年的盛夏就來過,因為沒有多少可以觀瞻的,所以,從小生活在這片沙地的利英就說,等下次,和老師去北邊,布日都的後面,看看月亮湖、天鵝湖吧。

話說着,轉眼一年已過。今年,國慶假期,從藍旗的烏和爾沁敖包出來,在上都鎮住過一宿,早晨震濤夫婦二人還特意請喝了早茶,之後就一路去了布日都,利英已經等候,轉過布日都的大殿,就去往了月亮湖:

它靜臥在沙海之中,南北兩面都是高聳的沙丘。不過,都已做了很好的治理,有紅柳,有榆樹,有沙蒿、有檸條,雖然到了十月,顏色已經泛黃,荒蕪了許多,但可以想見夏日裡的情形,鬱鬱蔥蔥說不上,但頑強的綠意絕對會讓人震撼並且感動,因為不易,因為稀罕,因為為了守護渾善達克之外的千里草原。

月亮湖不大,走上一圈兒,也不費功夫。如果在河邊,水波在風的吹動下,泠泠作響,也似千軍萬馬的涌動;如果靜坐其旁,正好有一輛簡陋的勒勒車,不要坐在車篷里,就坐在伸展的車轅上,面對着湖水,掠過靜噪,不理塵世的一切煩擾,還可倒上一杯濃茶;最好是沿着湖邊,漫步,有隨風而倒的的青草,雖已是漸入深秋,但因為在水邊的緣故,還保持着青翠。

最欣喜若狂的卻是湖水的西岸,那裡竟有大片的蘆葦,也許有季節的河流流過,也許下面有莫名的泉眼,總之,順着西邊刮過的風,倒向東邊,燦然一片,猶如海潮。

置身其間,會覺得天地之大,會覺得有一種逃離後的解脫,那不是逃避,逃避會有恐慌和心悸,解脫就是自由,安然而居,或走或駐,都是忘情,更別說回首的一瞬,月亮湖水的清澈瓦藍正閃入眼際,讓你從此記住別忘。

那片蘆葦再往南,湖的南岸,會看到一個敖包。

因為小,所以就不引人注意,南岸稍高,但不是前日裡登攀的烏和爾沁敖包那樣,高聳於雲端。細想,覺得這個敖包的特別:

幾乎是立於平地,駐守於湖畔;簡直像是要伸手接應隨風倒伏過來的蘆葦,但它紋絲不動,只是靜靜的等候;不高,稍高於人,左右有綑紮起的兩柱蘆葦拱衛着。

不再欣喜,而是感喟。

原來草原上的敖包不全是高聳於山頭,獨對流雲。也有像月亮湖這裡的這座敖包,就在水的一旁,就在草的中間,就相伴着搖曳的蘆葦,就像一粒草籽、一粒樹種,從無邊的遠處,滴落在渾善達克的一隅,紮根生長,與沙粒與草原,永遠的相依相守。

從月亮湖回來,我給拍的照片寫了幾句:

已是草枯葉黃,

連大雁都去了南方。

剩下草原的風,

肆意吹刮。

敖包還在,

駿馬還在,

夏日裡相逢的一切,

也都還在。

利英看到後就直接給譜了曲子,還問我,「起個什麼標題?」

我想了想,說,叫做「守望」。

因為最後的兩句是:

漂泊遊蕩的是情懷,

駐守凝望的是——期待。

伊林驛站

從張家口到現在的烏蘭巴托,歷史上有很多條道。最知名的就是張庫大道,張家口到庫倫。

庫倫就是烏拉巴托。

喜歡「庫倫」這個名稱,因為從小就從長輩們的鄉音中聽見。山西的口音,發的音——「大庫略兒」,這音很難描摹,而一直迴蕩在耳機至今。

張庫大道也從小知道,也是長輩們常說,就在家的東邊,撿牛糞的地方,有一條大路,到「大庫略兒」。

在這條路上,驛站很多,比如「滂江」。

滂江,清康熙年間就已經是張家口通往庫倫路上的一處重要的驛站:朝廷專設,有台官專治台站驛務,1889年又成為張庫郵電通信的重要中間站, 1917年通過有史以來第一輛汽車,故有電報局一所、土房十餘間、辦事人員近10名。

但滂江已經消失,也無從尋找,關於他的記憶也散落遺失,消亡在歲月的風煙中。

意外浮出的是距離滂江120公里,在他的北邊,幾乎是南北直線的另一處驛站:

「伊林驛站」。

伊林驛站要比滂江建立得晚:清嘉慶二十五年,1820年才設立;光緒十五年,1899年,架通張家口至庫倫的電話線,又設電報局;民國七年,1918年,在張家口旅蒙商開通了張家口至庫倫的運輸線後,還又被稱作「滂北」,顯然就是說在滂江的北邊。

現在,凡到二連浩特旅遊的人,多少會到「伊林驛站博物館」,從而知曉曾經此處的「伊林驛站」,而對「滂江」就陌生茫然了起來。

這種意外,如果追溯,首先要和一個叫做安德魯斯的美國人有關。

本來安德魯斯隨着美國紐約自然歷史博物館組織的一個大規模的「中亞考察團」,歷經艱辛,飄洋過海,長途跋涉,到了現在的二連浩特這一帶,目的是希望在蒙古發現一些人類起源的痕跡,但就在安德魯斯幾乎快到絕望的時刻,因為期待的「早期人類」的證據什麼也沒發現,已經心灰意懶,仰面躺在一處背靠西面向東的荒涼的土坡的時候,伸直的腳碰到了一塊圓形的石頭,腳再一觸,鬆弛的黃土中竟冒出幾塊、後來就是一圈兒的圓溜溜的石頭。

安德魯斯一掃自己多時的沮喪,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隨着進一步的挖掘,他已經確定他意外地發現了幾窩保存比較完好的恐龍蛋化石,也證實了恐龍是卵生的。

這一消息很快轟動了整個世界。

我猜想,就是在那一刻,那天傍晚,安德魯斯是懷着喜悅與興奮回到了考察隊紮營的地方,旁邊就是三排土房,路過土房的時候,那位做飯的中國婦女正在木柵前,手上、身邊是它的三個未成年的孩子,許是從老家帶來,許是就出生在這幾間房裡,而身後就是她的丈夫,剛剛騎着駱駝從南邊——山西或河北,最近也要是百十公里外的滂江;也可能是從北邊——庫倫,恰克圖,中國人叫做買賣城的地方:回來。

興奮的安德魯斯執意要把發現的喜悅傳遞出去,他招呼着三個孩子、女人,那個剛回來的男子,給他們一起拍下了照片。

照片裡的房子就是「伊林驛站」,時間是1928年。

後來,安德魯斯就回國了,他沒有成為「古人類學家」,恐龍蛋化石的意外發現讓他後來成為了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館長,那幾張在伊林驛站拍攝的照片也長期的陳列在美國自然博物館中,只是知道那是什麼地方的人很少。在國內,隨着歷史興替,連帶自然風塵,伊林驛站終於和滂江一樣,消失了,鮮有人知。

在距離他九公里的地方,1956年隨着集二線鐵路的開通,二連浩特成為了地圖上逐漸顯眼的邊城口岸。

事情發生波瀾的是在20世紀80年代,王曉鳴、孟津,兩位在美國學習的博士,隨從美國古生物考察團來二連浩特考察,他們向當地的人們看了幾張照片:

一位身着白色對襟衣服的中年婦女,二十多?三十多?坐在牛車的車轅上;

懷裡抱着一個孩子,左右各一個小孩兒;

婦女的身後卻是一峰高大的駱駝,駝峰間是一名男子;

男人頭戴遮陽的圓帽,而女人右手邊的孩子,你猜,戴着竟是一頂二三十年代西式的禮帽。

孩子戴的帽子應該是安德魯斯的,就是60年前拍下這張照片的那個美國人。

應該感謝王曉鳴、孟津兩位博士,因為他們,我們知道了至少60年前的伊林驛站、伊林驛站的模樣,它就在那張照片裡,那個女人、那個男人、那峰駱駝的身後。否則,伊林驛站也許真的就會像滂江驛站一樣,再也不會有人將它提起,再有說的時候。

不過,歷史總會有某種意想不到。

就在二連浩特的人們看到了安德魯斯拍攝的照片之後的的沒幾年,一位老人來到了二連。

在二連的東邊,大約八九公里的地方,一處鹽池,已經不再生產了,只剩下幾間破舊的磚瓦房,老人坐在在吉普車裡,四下轉了許久。

大致就是這一片地方,不會錯的。

「我在驛站呆了有二十年。」他說。

終於老人在一處廢棄的水井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他靜靜的站立在那裡,戈壁的冷風吹動着鬍鬚,那是早春的天氣。

幾個年輕人在老人的指示下,揮動起鐵鍬和鎬頭,不多時,真有一袋子東西被挖出,抖落出來,是少見的滿滿一堆的水晶石。

所有的人都很詫異。

「我在伊林驛站做驛工20年,」老人開始告訴眾人,「1943年和另外兩個同鄉,從大庫倫一人背回一袋水晶石,存放到這口窖中,沒想到接着就發生了戰亂,三個人就各自逃命了。」

老人一走50年,自己也沒有想到能再回到這個地方,更沒想到的是還能見到自己的這袋水晶石,更意外的是當年那兩位夥計後來取走了自己的袋子,自己的這袋水晶還給留着,一直到自己50年後來取。

歷史往往就是這樣,是有許多的意料之外,而每一次的意外何嘗不是其中蘊藏着的必然。

從來都覺得草原是博大的,深沉、有力,每一頁的翻動都不會是莫名其妙,都會是縱橫經緯,既往昭來。

對了,那位老人,叫田如明,山西人。

亘古到今,於斯而見

不知是哪一年,就知道,那裡有一座不再噴發的火山。

但好多年過去,一直沒有去尋找,也不探問。偶爾聽到,也覺得是無關自己,不很留意。

因為,想象不出具體的模樣,生怕過多的虛構填滿心胸,容易影響到現實所見;再則,有一個習慣:做一件事,比如見一個人,說一件事,去一個地方,甚或參加一個活動,去和久未謀面的同學朋友見面、聚會,都會思量一下,會問自己——是否做好了準備。

這座火山,就是如此。

不知道路,只知道在一處莫名的角落,人跡罕至,東南或西北。

前些年還沒有車,也找不到馬匹,連一架牛車都不曾擁有,加之沒有同行的伴兒,所以作罷,所以不去多想,只等待來日的哪一天,它終會赫然出現在眼前,甚至期許中會不經意脫口而出:哦,我曾見過,就是你,對的。

首先,喜歡滄桑,因為充滿了歷史,布滿各種曲折和演繹,一平如水就不好,那樣,會說:你很空白。景色也如此,特別是歷盡幾萬年、幾十萬年、甚至更久,不可推測的過去,當經過了歲月的淘洗和磨礪,剩下的就是沉默,靜處其間,不移不動,感慨可以,最好也以無言相對。

還有便是機緣。我相信自然而然的事情,像「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之類的言辭,一度是我的偏愛。不刻意,就是我的態度。可以說好,因為不牽強不生硬,多了自由,於人於己;可以說不好,因為失卻了主動和積極,多少會衍生出錯失甚至無所作為。不過,這次與這座山的相遇,不是這樣,挺合心意:

一個初秋的星期日,草自然有些枯黃,但依然旺盛、濃烈。夏天太忙,沒有閒暇,又去了一趟香港中文大學學習論語。這不,就抓住秋天的空檔,出去,一起,朝着莫名的路途。要說的是,其實並不費事,雖然可以說並沒有路,還是到了:

沿着幾萬年前岩漿湧出的通道,走了進去,順便攀到高處,俯瞰,遠望,整個遼闊的草原和深邃的山谷呈現於眼前。

我說,終於得見。

它叫——鴿子山。

與馬馳騁的日子

不想說過多關於馬的種種,只覺得,草原不能沒有馬。如果草原沒有了馬,就像水裡沒有了魚,就像原野沒有了風,就像生活中沒有了酒。馬,註定是要馳騁的,更幻想野馬的世界:

縱橫無忌、汪洋恣肆,絕沒有可以阻攔的力量,甚至可以衝決一切、蕩滌一切,且躍動的生命,完全是不受拘禁的自由和舒展。

所以,對有關馬術、馬的表演,就很克制,有一定程度的抵制,因為,雖然說的是對馬的推崇,事實上,更多顯示的是人的意志;對馬,多了些駕馭和驅使。喜歡一切有關馬和人的故事,馬自己的故事。

一年的暴風雨在烏珠穆沁草原吹刮,失驚的馬群奮力的逃離,不曾想到前面出現了斷崖,許是風雨迷住了馬的視線,雨停風駐之後,斷崖的下面躺着許多墜落的馬,場面就如大戰之後的戰場:但見硝煙和屍骨,而沒有了歡歌與吟唱。

過去牧區流傳着許多馬救助或迷失了方向的或醉臥在草灘的牧民的故事。每一個故事,無須渲染,只靜靜地聆聽,就會落下傷楚的淚水;草原上的關於馬的民歌也出奇得多,甚至和歌頌額吉的歌曲一樣的多。喜歡這一首:

穿越遙遠路途的是我那青灰色的駿馬喲

撫育我成長的恩人是蒼白慈祥的阿爸阿媽喲

我騎着那匹青白色的駿馬長大了喲

我滾在那慈祥母親的懷裡長大了喲

崗嘎湖之水悠蕩在天邊喲

想起遙遠的故土誰能拴住我的心喲

恩克湖的大雁鋪滿岸邊沸騰喲

想念阿爸阿媽怎能在這久留喲……

但不會哼唱,覺得心中有一種堅持的感受:與馬,親近、友善,願意成為朋友。這就夠了。一年的元旦,本不打算出去的,最後不知不覺竟把車開到了200多公里的地方,那裡是元上都。冬天的元上都寂寥荒寒,就又專門折向了都城南面的砧子山。在山下,與一匹黑馬相遇。平日裡它上山驅趕牛羊,那晚黃昏,翻身上馬的瞬間它就從一道斜坡跑下,瞬間又站住,抬首望去的地方,竟是薄暮中隱約的古城的遺址。沒有人,為我們拍照:一匹黑馬,一個端坐在馬背上的我,昏黃中,地上還有遠遠近近的雪,700年的廢墟透過若有若無的身影。

至於夏日,更不必說,總要去幾趟草原,專門的去騎馬。獨自彼此的相對也好,默默的想些什麼、不想什麼,呆一會。就像看望好久不見的故友,沒有來由。我想,一個真正喜歡草原的人,是會喜歡上草原的一切:會喜歡草原上的人,無論是牧羊,還是逐水草遠去;會喜歡草原上的牛、羊,起落的百靈,路邊徘徊的野狐;會喜歡草原上的天地、山川,乃至風雲、雨雪,還有草原上的生活,「巴勒伊滴」「切烏」,還有,自然就是草原上的——馬。

馬,實在是草原的精魂!

責任編輯:劉倩

評論列表

頭像
2024-05-16 09:05:02

挺專業的一個情感機構,我一個朋友在那裡諮詢過,服務很貼心!

頭像
2024-01-10 20:01:14

如果發信息,對方就是不回復,還不刪微信怎麼挽回?

頭像
2023-11-13 01:11:03

可以幫助複合嗎?

頭像
2023-10-03 16:10:22

如果發信息不回,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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