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半世癲狂半世殤

寫完白居易，李白，是時候要把杜甫搬出來了。如果唐朝詩人有個悲慘排行榜，杜甫也能進前三，前半生一個大大的爽字，緊接着後半生就是一個大大的慘字。

李白:我也混的很慘啊，差點吃不起飯了。

杜甫:你不是把自己給嫁了嗎，這軟飯吃的，高力士給你脫鞋，唐玄宗給你調羹，楊貴妃給你磨墨，還好意思說自己慘。

李商隱:我也顛沛流離，不是面試就在面試的路上，失業是常態，工作才是意外，指甲已經十幾天沒剪了，裡面都是黑泥，難道這樣還不夠慘嗎?

杜甫:你至少還能賣賣字畫，給小學生代寫作業糊口，花生米配小酒，有啥慘的。

王勃:我連命都沒了，有誰比我慘。

杜甫:你有乞討，有5天沒吃到飯嗎？小屁孩懂啥，有時候活着比死更痛苦。

話說回來，少年時期的杜甫還是很爽的，家境雖比不上蜀中巨富陳子昂，但至少比上面那些跟他比慘的人都要好，官N代，剛出生玩抓鬮，就抓到一本詩書，家裡藏書巨甚，駱賓王6歲寫《詠鵝》，他7歲寫《詠鳳凰》，內心估計在藐視駱賓王，鵝有啥好詠的。

《詠鳳凰》

鳳凰出東方，

翱翔於四溟。

鳳鳴如簫聲，

鳳舞天下平。

連他老爸看了都說好，據說寫的是一位過氣的網紅歌女跳舞的事情，一個7歲小屁孩也喜歡看這些，呵呵，基因導致的，跟年齡無關。

反正從小讀了很多書，以至於18歲以後，理論已經無法滿足他的需求了，需要玩點實戰性的東西，留下紙條:「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開啟背井離鄉，遊歷名川大山的模式。(詩人常規套路，不浪起來根本沒有靈感)。

這小杜浪的地方真多，首先是吳越之地，沒錯，跟李白差不多，有錢人家的孩子都是煙花三月下揚州，蘇州，杭州。這三個經典城市，很多男人都非常喜歡，不知道為什麼。外面的世界那是相當精彩，妥妥玩了四五年，然後24歲參加鄉試，25歲第一次前往洛陽參加進士考試，平時不看書，臨時抱佛腳，當然落榜，掛你沒商量。不過無所謂，即使落榜也不影響心情，繼續漫遊模式，繼續浪，這時他父親正在兗州做司馬，他在齊趙一帶過了四五年「裘馬輕狂」的「快意」生活，看來家裡確實有礦，有一年爬泰山，看看別人留的墨寶，他揮毫潑墨，一首超級名詩誕生，壓頂泰山:

《望岳》

岱宗夫如何？

齊魯青未了。

造化鍾神秀，

陰陽割昏曉。

盪胸生曾（層）雲，

決眥入歸鳥。

會當凌絕頂，

一覽眾山小。

24歲的小杜寫下這麼氣宇軒昂的字句，尤其最後兩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好像馬上就要登基當皇帝似的。這股衝勁是值得表揚的，但還是太年輕，沒有看清生活的真相，社會的本質，那個時候的小杜意氣風發，滿腔抱負，然而理想有多豐滿，現實就有多骨感。

33歲那年，碰到了好基友，剛被唐玄宗開除公職的李白，當時李白已經名滿天下，杜甫最多在野雞雜誌發表了幾篇文章和詩詞，也就洛陽有點小名氣，李白就是他的絕對偶像。然後跟着這位腦洞大開的謫仙人開啟尋仙訪道之旅，漫遊模式升級了，變成找神仙了。 他跟李白相差11歲，關係據說挺好，一度陷入「熱戀」，「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白天手拉手，晚上同床睡的地步，差不多一起玩了兩三年。

35歲那年，估計錢花的差不多了，所以只能當長漂去長安開始找工作，也是因為那一年，唐玄宗求賢若渴，頒發有一技之長者都可以應聘官職，有編制哦。所以很多人趨之若鶩，包括杜甫，但是大老闆的初衷是好的，全國公平選拔，沒想到被奸臣權相李林甫給整成了鬧劇，「野無遺賢」，均在朝中被皇帝所用，所有參加應試的人一個都不錄取。這種鬼話唐玄宗也信，這只是一場專門用來拍皇帝馬屁的表演。

杜甫第一次知道，原來表面光鮮的太平盛世下，是昏君、奸臣，與民不聊生。 那怎麼辦，三十大幾的人了，再向家裡要錢，像話嗎？沒辦法，到處投簡歷吧，寫馬屁文吧。這樣的日子過了四年，也不知道是怎麼過來的，在長安混的窮困潦倒，吃了上頓不知道下頓在哪。終於在天寶十年（751年）正月，他的一篇《大禮賦》，得到玄宗的賞識，得到了在集賢院免費吃飯的好機會，等候分配工作，因主試者仍為李林甫所以沒有得到任何官職。

就這樣渾渾噩噩又過了四年，天寶十四年（755年），44歲的杜甫終於得到了一個在軍隊當庫管員的職位，兵曹參軍，在長安混了十年，終於有編制了。十年長漂，飽受世間冷暖，世態炎涼，原先的意氣風發已經被現實捶打的消磨殆盡，看清了統治者階層的烏煙瘴氣，爾虞我詐，混亂腐敗，從此，他開始目光朝下，筆尖朝下，記錄起民間疾苦。

同年十一月，安史之亂爆發，剛擼了幾個月工資，就被迫下崗，那點工資養活自己都難，更別說養活家人，返回家中就看見小兒子活活餓死，他帶着家人開始逃亡。在國家存亡危機面前，自己小家的命運真的不堪一擊，一路之上，以野果充飢，在樹下寄宿。後歷盡千難萬險將家人安頓在鄜州後，老杜看着國民受戰亂之苦，水深火熱，於心不忍，於是告別妻兒，在亂世中獨自踏上征程，打算投奔新繼位的唐肅宗繼續報效祖國。 接下來的一年發生了幾件大事，長安被安祿山攻陷，唐玄宗被逼退位，楊貴妃楊國忠被亂軍賜死，太子李亨繼位，號稱唐肅宗，玄宗十六子永王李璘造反等。

老杜前往唐肅宗所在地靈武，結果路上就被叛軍抓回了長安，好在他官職夠小，估計大牢已經關不下那麼多人了，除了不准出城，並沒有限制什麼自由， 經過一年努力，757年，衣袖殘破、腳穿麻鞋的杜甫終於逃出長安，逃往鳳翔，拜見到了唐肅宗，一路上看見的都是世間疾苦，寫下超級名詩

《春望》(節選)

國破山河在，

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

恨別鳥驚心。

唐肅宗被他的執着和忠義所感動，任命為左拾遺。不過好景不長，陷入房琯案，一年後就被貶為華州參軍，759年、仕途失意、生活無靠，老杜目睹了戰亂給百姓帶來的無窮災難和人民忍辱負重參軍參戰的愛國行為，感慨萬千，奮書創作「三吏」:《新安吏》《石壕吏》《潼關吏》和「三別」《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成為了不朽史詩級巨作。

48歲的杜甫走投無路，遂放棄在華州的職務，反正工資也吃不飽，還受氣，乾脆直接裸辭了，帶着家人赴四川謀生。 蜀道果然難，入蜀之路也是難於上青天，先到秦州，再到成縣，又到同谷，此刻杜甫的生活狀態幾乎到了慘絕人寰的地步，淪落到終日拾橡粟為生，有時甚至到山裡挖掘草本植物黃精充飢，家中兒女餓得經常啼哭，文人骨子裡那點傲氣還是有的，哪怕這樣，也還沒有到乞討的地步。(不過後面就真的開始乞討了，在餓肚子面前，傲氣算個屁)。

759年終，一路顛沛流離終於到了成都，初到成都又沒有工作，也沒有朋友，人生地不熟，怎麼辦？文人骨子裡那點傲氣已經蕩然無存了，乞討唄，傲氣又不能當飯吃。孩子餓得實在受不住了，在東門外號哭，到了秋風暴雨之中，杜甫的茅屋破敗，飢兒老妻，徹夜難眠，他又寫了首超級名詩

《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其中最為著名的詩句為：

安得廣廈千萬間，

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格局還是挺大，哪怕自己日子過的稀碎，心裡還是想着別人，上天估計也看不下去了，如果此時此刻杜甫餓死，唐詩排行榜前三肯定是進不了的，少了很多首超級名詩，幸好杜甫與劍南節度使嚴武是世交，後來得到嚴武接濟，在溪邊蓋了草堂，沒錯就是大名鼎鼎網紅打卡地杜甫草堂，嚴武還授杜甫為工部員外郎。這一下把老杜高興的，反手落筆又是兩首超級名詩。

《絕句》

兩個黃鸝鳴翠柳，

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

門泊東吳萬里船。

(分割線分一下，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一首)，老杜寫的詩爆款了，雙黃爆。

《春夜喜雨》

好雨知時節，

當春乃發生。

隨風潛入夜，

潤物細無聲。

野徑雲俱黑，

江船火獨明。

曉看紅濕處，

花重錦官城。

就問你服不服吧，人家寫超級名詩就跟咱們發朋友圈似的，實力擺在這裡，不服不行。半生苦難漂泊的老杜格外珍惜在成都的悠閒時光，把家門口的尋常景色都勾勒成了5A景區，估計當時就預測到1200多年後會變成網紅打卡地吧。

是的，苦難磨練了老杜登峰造極的藝術能力，寫什麼幾乎都能寫到最精闢，不管什麼題材，不管何種情感，只要老杜一出手，立時臻於化境。一個自成一派，笑傲詩壇的集大成者，已現端倪！

762年冬天，唐軍在洛陽附近的衡水打了一個大勝仗，收復了洛陽和鄭（今河南鄭州）、汴（今河南開封）等州，叛軍頭領薛嵩、張忠志等紛紛投降。第二年，史思明的兒子史朝義兵敗自縊，其部將田承嗣、李懷仙等相繼投降，至此，持續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亂」宣告結束。杜甫收到消息，無以回報，繼續獻上超級名詩。

《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劍外忽傳收薊北，

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

漫捲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

青春作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

便下襄陽向洛陽。

能感受到老杜此時此刻的心情嗎？身未動，靈魂早已高飛，直奔洛陽。愛國，愛人民是杜甫內心永恆的底色。

永泰元年（765年）四月，嚴武去世，杜甫離開了成都。經樂山、宜賓、重慶、忠縣、雲陽，於唐代宗大曆元年（766年）到達奉節。由於奉節都督柏茂林的照顧，杜甫得以在此暫住，為公家代管東屯公田，自己也租了一些公田，買了四十畝果園，雇了幾個僱工，自己和家人也參加一些勞動。這一時期，老杜創作達到了高潮，不到兩年，作詩四百三十多首，占現存作品幾乎三分之一。超級名詩《登高》中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更成為千古絕唱。

如果後續不折騰，當個農場主一直到老也挺好，但是杜甫思鄉心切，落葉必須歸根，大曆三年（768年），杜甫乘舟出奉節，先到江陵，又轉公安，年底漂泊到岳陽，由於生活困難，不但不能北上，還被迫更南下。隨手寫下一首超級名詩描繪了當時他飄來飄去的情形。

《旅夜書懷》

細草微風岸，

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

月涌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

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

天地一沙鷗。

769年正月，由岳陽到長沙，又由長沙到衡陽又回長沙。這個時候遇到一位老朋友，唐朝著名音樂家李龜年，也流落在了長沙，一首超級名詩又誕生了。

《江南逢李龜年》

岐王宅里尋常見，

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

落花時節又逢君。

感情質樸真摯，久別的重逢，沒有喜悅，只有感慨，只能想想當年，聊以自慰。李龜年可是娛樂圈巨星，杜甫的名氣在當時還是很落魄的，看見偶像，當然開心了。770年臧玠在長沙作亂，杜甫又逃往衡陽，原打算再往郴州投靠舅父崔湋，但行到耒陽，遇江水暴漲，只得停泊方田驛，五天沒吃到東西，幸虧當地縣令聶某派人送來酒肉而得救。後來杜甫由耒陽到郴州，因洪水未退，杜甫原一心要北歸，這時只能順流而下，折回長沙。770年冬，杜甫在由長沙往岳陽的一條小船上去世，時年五十九歲。

最後的劇情很是折騰，一邊想北上回故鄉，一邊迫於生計糊口，不得已輾轉反側，繼續南下，然後在南來北往之間徘徊，一位超級大詩人的晚年竟然如此悽慘，五天吃不上飯，回想往事歷歷在目，曾經那個寫下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少年，被命運折騰到這樣，或許是他自己也沒想到的，不過沒事，上天給你關上一扇門的同時，給你開了一扇窗，而且是全景天窗。杜甫在世的時候，其實他的詩詞並沒有引起較大反響，但是去世後，馬上在詩壇的地位一路飆升，隨着後人深入研究他的詩詞，發現他開創了一個詩詞的品類，就是杜詩，李白和杜甫誰是唐朝詩壇排行榜第一位始終爭執不下，杜甫命運猶如梵高，在世悽慘，去世輝煌，在雙減政策下，依然感謝杜甫，讓中小學生又多背了幾首超級名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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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今晚吃魚

芸芸里的眾生，塵中的塵。

2021.11.22於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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