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鄉土散文：男人的大腳布

作者：梁培甫

諸暨農村的男人家，人人都有一件隨身之物——腳布，也叫大腳布。男人家是指結了婚的男人，與內客人對應。男人家必須有腳布，不然就不是真正的男人，也不能算全勞動力。未婚男人叫後生人，後生人可以有腳布，也可以沒有腳布。

腳布一般用白色土布或洋布製成，也有用藍色土布的。通常長兩米或不到一點，寬五十公分或不到一點，製作工藝就是四周縫邊，極少數會繡上一朵各自的花，那是女人愛男人的標記。

就這麼一塊叫做腳布的普普通通的布，其功能神奇得有點眼花繚亂。

清晨，前日曬燙的田畈還沒有涼透，假惺惺紅着臉的太陽又在東邊探頭探腦不懷好意的笑。吃飽了早飯的男人們走在出工的路上，肩上漫不經心地搭着他們心愛的腳布，叫背腳布。一塊布，用上一個背字，足見其分量之重。除了左撇子，一般都背在右肩。喜歡簡單的男人對摺着背，清清爽爽走路；喜歡浪漫的男人就單折背在肩上，隨着走路的節奏，腳布頭被膝蓋碰得一路舞蹈。

到了田頭，做通常的農活，都齊刷刷將腳布縛在腰上，農活輕鬆，縛松一點，打一個活節，叫抽固節，以便隨時解下來擦汗什麼的；農活繁重，繫緊一些，打一個死結，叫實結頭，再把兩個腳布頭塞進腰間。諸暨人形容緊張搶干農活的狀態叫塞腳縛手，這塞腳，就指把腳布頭抽緊再塞進腰間。把腳布緊緊地系在腰間，可以保護腰骨不受傷，有利於使出最大力氣把農活做好。

如果這天的農活是挑擔或比較輕便的鋤頭生活，有人會把腳布斜背在肩上，這樣的好處是赤膊挑擔不會磨傷肩膀，用腳布頭擦汗也比較方便。如果是打稻、打麥之類的農活，不管是用木稻桶還是腳踏打稻機，腳布就統一圍在腰下，像圍裙一樣保護衣襟和褲子。如果是噴灑農藥，就會把腳布當口罩，包住鼻子嘴巴。如果是跪地耘田，就得用腳布把短褲包起來，不讓泥巴弄髒短褲，也避免露水把短褲打濕。年紀大的人乾脆把短褲脫了，用腳布替代短褲，只是把腳布纏繞成短褲的樣子需要有經驗，只有老農民幹得了。

工間休息時腳布的用途更是五花八門。解下腰間的腳布擦一把臉上的汗，或者講究一點到溝渠里洗把臉，然後用腳布擦乾。這是腳布的毛巾功能。有的把腳布墊在屁股下面坐着休息，有的在樹蔭下攤開腳布躺在上面休息。這是腳布的墊子功能。有人喜歡仰躺在草地上休息，把腳布當毯子蓋在身上，看田野上的燕子和蜻蜓上上下下飛來飛去，或用草帽蓋在臉上閉目養神。有的嫌天氣悶熱，用腳布頭當扇子給自己打扇。有時候附近沒有樹蔭，在地上插一根扁擔竹竿之類，將腳布掛在上面，腳布的遮陽納涼功能巧妙實現。點心送到田頭了，這時的腳布一摺疊鋪在地上，又成為了餐桌，一家人圍着特殊的餐桌共享點心。有時突然下起雷陣雨，男人們就把腳布撐在頭頂逃到涼亭里去避雨，腳布又成為雨傘。

傍晚，西天的晚霞漸漸淡去，最後只剩下一點微弱的光亮，把田畈照得影影綽綽，收工的時間到了。人們放下手中的農活，拎着鞋子到水渠邊，洗淨腿上的泥巴，然後用腳布擦乾雙腳，穿上鞋子回村。有人認為發明腳布的初衷就是擦腳，所以叫腳布。其實不然，因為家裡還有專門的擦腳布，在家洗腳一般不用腳布擦腳，而是用擦腳布。這說明，腳布之於男人，並非擦腳這麼簡單。擦腳，只是其中一個功能。

儘管走到村頭池塘邊天已經黑了，但洗澡還是必須的。這時，腳布跟隨男人一起下水。男人們先把自己心愛的腳布洗乾淨，然後讓腳布親吻自己的臉，親密接觸自己的身體。用腳布擦背是不需要別人幫忙的，雙手捏着腳布兩頭在身後來回拉動，要擦哪裡就擦哪裡，要多用力就多用力，要擦多久就多久，自助服務，自我享受，自我陶醉。洗夠了，擦暢了，爬上岸，用絞乾了的腳布把身子擦乾，然後把腳布圍在下身，穿上鞋子，拿上衣服，晃蕩晃蕩回家。這個過程，腳布又起到了毛巾、浴巾、圍裙的作用。小朋友拿着父親的腳布去河塘里洗澡，還會兩個人拉着腳布的四隻角當漁網兜水面遊動的小魚，腳布還有漁網功能。

不僅僅是夏天，冬天裡的腳布對男人同樣貼心、暖心。當出工的路上或勞作的曠野里北風像刀子一般割你的臉或像冰一樣往你的衣領里灌的時候，男人們也會像女人圍圍巾一樣把腳布圍在頭頸上，同時捂住下巴與嘴巴。有的還會先用腳布把頭包住，然後再在脖子上繞上幾圈，這時候的腳布就成了帽子和圍巾。

當然，腳布的用途遠不止這些。比如當袋子包東西。每當我爺爺從城裡回來，我最關心的是他腳布頭鼓鼓囊囊包的是什麼東西，我知道八成是糕點糖果之類好吃的東西。又比如當繩子捆東西 。有時候在外面撿到一些柴火，會很自然用腳布捆一下帶回家，讓腳布充當繩子。有一次，生產隊抓到一個摘西瓜的小偷，隊長還用腳布綁過他。還有更好笑的，有一天拔早秧，有個生產隊長晚上夫妻恩愛過，早上稀里糊塗穿上老婆的花短褲出門了。由於天黑，誰也沒有發現。他坐在秧凳上拔秧一直到天亮才自己發現。他急中生智，連忙從腰上解下腳布圍在短褲外面，直到回家也沒有被別人發現。

這麼神奇的腳布，按理應該千秋萬代，代代相傳，但不知道什麼原因竟然不知不覺消失了。我老家的村子早就被圈到市區環線以內，農民變成了居民，腳布消失可以理解，但目前還是農村的地方，也基本沒人用腳布了。沒了腳布，男人家還是不是男人？幹活的時候是不是會有很多的不方便？

雖然不用腳布了，但有人把自己用過的腳布當作文物保存起來了。我在想，如果若干年以後腳布真的成了文物，其欣賞價值肯定不及其他文物，因為它過於簡單；但透過其簡單的外表探究其內含的民俗和文化，這經緯交織的棉線，也許不亞於計算機的存儲器，它會告訴你很多很多古老的信息和秘密。

2020年4月1日於崖梅堂

（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