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陽花日記》：婚姻的現實，出軌的感情，是繼續呵護還是毀滅？

「世界上有寫美好結局的小說，也有悲哀結局的小說，對我來說，小說應該寫最真實的人性，男人和女人在精神上很多東西是不同的，我就是要從不同方向挖掘出這種真實。」 ——渡邊淳一

很難想象《紫陽花日記》和《失樂園》均是出自「日本情愛小說第一人」渡邊淳一之手，與《失樂園》字裡行間中展現的對情感濃烈至死的感觸，以生命表達愛情之絕唱，從華麗璀璨之時隕滅，讓愛定格、凝固、永恆不同，《紫陽花日記》藉以妻子日記與丈夫讀後感心理活動的描寫，栩栩如生地向讀者展現婚姻生活現實，用最真實的筆觸、最現實的角度，細水長流又順其自然的記錄着，一個從根里腐朽的破敗婚姻；就如同扉頁編輯所言：「如果《失樂園》演繹的是愛情的理想版，那麼《紫陽花日記》展現的則是中年情感的現實版」。

與影視劇中喜歡展現的出軌丈夫的「黃臉婆」全職家庭主婦妻子形象不同，在《紫陽花日記》裡寫着自己婚姻生活日記的志麻子，是個如紫陽花一般的女子。

遍布東亞的繽紛的紫陽花，如將整個花球剪下，瓶插室內，是上等點綴品；將花球懸掛於床帳之內，則讓人更覺雅趣，但是一旦經過婚姻的風霜刻蝕，原本怡情的、充滿意趣的紫陽花，縱使仍舊多彩馥郁，在花的擁有者看來，也變得寡淡而無味起來。

驕矜淡然

妻子以前身材窈窕，雖稱不上美女，但她的氣質很好。現在呢，雖然上了點年紀，但身材也沒有變得臃腫，氣質仍然和以前一樣。

已經到了青春漸漸流逝的年齡，姿色已衰，「下眼瞼鬆弛，還有細小皺紋，黑眼圈隱隱約約可見」，但是志麻子並不自甘墮落、自怨自憐，她是成熟的、優雅的、迷人的，縱使無法避免因為青春逝去的焦慮與留戀，仍舊不放棄「祈盼現在的自己在從今往後的人生中是最年輕最輝煌」的打算；縱使終日為家庭瑣事忙忙碌碌，偶爾也會尋找獨屬於自己的生活情趣，或是插花，或是與友人交流，亦或是積極重拾自己對《源氏物語》的學習興趣，志麻子深陷於壓抑、沉悶的婚姻之中，卻並未因此破罐破摔、放任逐流。

時光雖逝，風韻猶存，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志麻子始終散發着獨屬於自己的美麗魅力，這種魅力，結了婚的丈夫不懂得欣賞，自會另有慧眼識珠的人。

我絕不可能逆來順受地聽憑丈夫擁抱。女人也有女人的志氣！

志麻子是自矜的、是驕傲的，結婚之後就成為家庭主婦的她，深知「我們這些全職太太的生活來源主要依賴丈夫」、「雖然不願意承認，但在現實生活中，主動權是掌握在他（丈夫）手裡的」，如同一朵繡球花，若是脫離了供養養分的土壤，失去了營養來源（經濟來源），就只能悽慘地凋零死亡，「就像在激流中漂浮的一片樹葉一樣」。但縱是如此，「樹葉也有樹葉的骨氣」，一朵花也有花的傲氣。即將枯萎的紫陽花，摘下放入水池中，也能重新煥發活力，而她，志麻子，也並非逆來順受、忍氣吞聲之徒！

聰敏的她，能從辦公桌上的高級手錶說明書、丈夫新換的手機掛件、衣服上金沙飛舞櫻花香水的清香、乾淨的高爾夫球杆袋、襯衣領口洗衣店縫上去的顧客姓名小條、車中加油站的發票、電影票根、銀座收據等等細節之中發現、確認、映證丈夫出軌的事實，並從與護士長的聊天中、負責掛號的女人耳垂上吊着的耳環上確定丈夫情人的身份。

她為丈夫出軌的事感到憤然氣惱，卻不會因此沖昏了頭，毫無形象氣度可言地肆意撕扯、咒罵丈夫及其情人。

她是理智的，雖然會有想把丈夫出軌的情況一五一十地都告訴婆婆的衝動，但是正因為明白此舉不僅不能讓丈夫與情人分手，還會使得婆婆、丈夫與自己之間關係變得複雜、矛盾，甚至引發不可挽回的後果，所以她忍住了這股衝動；

她是體面的，在揭穿丈夫的婚外情，與丈夫發生爭吵之後，雖然對丈夫感到厭煩不快，但是她在兒女面前始終盡力維持着丈夫作為「孩子父親」的體面，並沒有將夫妻關係的挫折轉嫁到親子關係上，讓孩子被迫承擔大人的過錯；

她是克制的，在丈夫給情人詩織買的公寓中與其對峙，雖然憤怒怨恨、「感到一陣讓人窒息的眩暈」，但是她既沒有打砸公寓內的物品，也沒有與詩織起肢體衝突，而是用言語，直刺詩織的脊梁骨——「過着這樣寄生蟲一樣的日子，你不覺得可恥嗎？」、「你現在做的事情，是不被社會容許的，是被眾人指責的，是犯罪」。

作為女性，志麻子無法不嫉妒那個比她年輕的丈夫情人，「她擁有我沒有的，比我擁有而她沒有的要多得多」，但是與此同時，她無疑也是驕傲的，所以會在第一次去醫院與詩織見面時，最大限度地展現自己的美麗，精心化妝，費心搭配，展現「即使她（詩織）是處渾身解數也追不上我，動搖不了我」的成熟女性魅力；所以會在親自登門詩織公寓之時，全副武裝，衣着搭配盡顯成熟幹練、簡練利落的高雅，「就用這冷酷無情的黑色，粉碎那個女人矯飾純情的脆弱的美麗吧」，服飾裝扮閃爍耀眼，鑽石的炫目光輝所向披靡；所以會在丈夫擅自留宿情人家中過夜的第二天晚餐，端出極其耗費功力的美食，「全是那個女人不管怎樣努力都做不出來的飯菜」。

家庭繁複瑣碎的事物和寒透人心的婚姻生活磨蝕了志麻子的青春活力，但是並沒有磨滅她骨子裡的驕矜淡然；如同一朵從盛放逐漸走向凋謝的紫陽花，鮮妍不在，依然不失韻味。

苦微辛，寒，有小毒

據《四川常用中草藥》所載，紫陽花，「苦微辛，寒，有小毒」。

苦微辛，是志麻子家庭瑣事日常的寫照。「表面上保持着地位、受人尊敬的院長夫人，實際上不過是照顧孩子和丈夫、負責家務的比較體面的女傭罷了」，從丈夫情人的公寓中出來後，第一次認清「我迄今為止為了守護家庭而傾注的熱情是沒有結果、白費勁，是我自欺欺人的自我滿足」這一殘酷事實的志麻子，心灰意冷。

有了孩子的家庭主婦，生活之繁忙辛苦，是一般人，尤其是丈夫川島省吾難以想象的。兩個孩子的一日三餐要準備，還要接送他們上下學、給他們準備衣服，如果孩子不幸生了病，那更是兵荒馬亂；除了照顧孩子之外，家裡大大小小的家務事，扔垃圾啦換燈泡啦洗衣服啦，都是要志麻子一個人幹的；這些也就罷了，再加上，丈夫這麼一個已經成年的男性，也是需要照顧的，幫忙熨燙衣服、幫忙拿早報、幫忙打掃書房等等；家裡所有的活計，全是志麻子的「義務」。

然而，如此辛勞、苦心經營的志麻子，家庭地位卻是低微的，如同一朵低入塵埃里的花。丈夫省吾理所當然的抱有「丈夫總是應該占有比妻子優越的地位」的想法，家務活當然是一點都不乾的；而且照顧孩子、和孩子接觸這類「父親應盡的責任」，他也是很無所謂的，就算察覺自己與孩子疏遠了，也從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反而衝着妻子志麻子吹鬍子瞪眼，言行里透着妻子管教孩子不力的意味；就連自己出軌這件事，他也覺着沒什麼大不了，一副理所應當坐享「齊人之福」的模樣。書中有一句話赤裸裸地將省吾高高在上的姿態暴露出來——「丈夫不管怎麼做，妻子只要捧着他哄着他，家庭就會平安無事了」。

遭遇如此對待，一直以來為了支撐家庭盡心盡力的志麻子怎能不心寒？

作為內里斂着鋒芒的紫陽花型女子，志麻子可不會如同輕飄飄的蒲絮一般，就此臣服。要知道，紫陽花柔弱美麗的外表下，藏着可是「有小毒」的內在。只是，這毒素，蠶食的不僅是丈夫，也將志麻子本人一併吞噬於其中了。

有人說，志麻子對丈夫省吾的復仇，是與清原光彥老師的婚外情，是「以牙還牙」式的報復。但是事實上，志麻子的報復早就開始了。早在志麻子將紫陽花日記放在墊褥下之時，在她發現丈夫時不時偷看她日記之時，復仇的準備，已經吹響了號角。

無處不在的「男尊女卑」內核

不知不覺，自己也在這樣（男尊女卑）的風潮中隨波逐流了。否則的話，只能徒增生活的艱辛。

省吾和志麻子的家庭日常中，「男尊女卑」的思想無處不在。

關於孩子的出生，家裡親戚長輩「絕對不是為第一個孫女的誕生而歡喜，卻總期待着肚子裡還沒影兒的男孩子」；原本是為了夫妻之間感情交流的身體結合，僅僅是為了受精，為了生出一個男孩而已；為了逃避機械式的身體結合，志麻子千方百計地拒絕，但卻屢屢被迫屈服於丈夫的意願，「那個時刻的他，不是愛着妻子的丈夫，僅僅是向想生出兒子的兒子的女人作說明的醫生而已」；而丈夫省吾，在偷偷閱讀妻子充滿痛苦的剖白日記後，不僅沒有絲毫反思悔恨之意，反而因此慍怒，「正因為愛妻子，才希望她能早日懷上男孩，在我的父母和親戚朋友面前臉上有光」。

而志麻子，一個說着「女人也要有女人的志氣」女人，一個因為丈夫出軌所以寧願自己掙扎受傷也不願意再次被丈夫碰觸的女人，由始至終，再怎麼憤怒失望、心灰意冷，縱然「離婚」這種念頭常常徘徊於腦海中，卻一直沒有下定決心離婚的勇氣，仿佛自己只能做一個家庭主婦，已經喪失了獨立自主的勞動能力。如同一朵顧影自憐的花，只顧哀嘆着別人眼光中自己，卻從未料想過自己的美麗。志麻子明明是個有着成熟氣質、從名校畢業聖正學院畢業的才女，卻郁於別人的看法，時時看低自己，「目前我還沒有勇氣去做不顧及別人看法的事，而且覺得自己已經這麼大年紀了，又有誰會把這樣的中年婦女當做戀愛對象呢？」。

在遇到清原光彥老師以後，志麻子更是從一個對象出軌的受害者，變成了破壞別人婚姻感情的「加害者」，她沉溺於清原光彥老師的甜言蜜語之中，明知老師有太太有孩子，卻依然一頭熱地扎進婚外戀情之中。到最後總是認清了有魅力的老師身上作為男人「醜陋」的一面，認清了老師對自己想法——「只不過是個舊日的學生，一個敬仰自己的的女人，那樣的女人跑到自己身邊了，就順便嘗了一口而已」，卻依舊沒有結束這段婚外戀情的打算。

讓人無奈的是，省吾和志麻子的這種婚姻日常，說不定還要在女兒夏美身上延續下去。女兒夏美小時候是夢想這能擁有自己的事業的，想當小提琴家和電視主持人之類的，都是從「自我」出發，具有「自我意識」的夢想；但是現在，到了初中的年紀，卻開始說着「我如果結婚了，還是想像媽媽一樣，做好吃的飯菜等着丈夫和孩子回來」，在這一夢想里，夏美作為「自我」的意識開始淡化了，她是丈夫的妻子、孩子的母親，是全職的家庭主婦，但是「夏美的自我」消失了，仿佛它從一開始就註定是為了奉獻家庭的存在。

志麻子經歷過全職家庭主婦生活的苦楚，明明希望孩子夏美不要當專職的家庭主婦，要擁有自己的事業；明明深知家庭主婦的不易，「總是在家裡等待丈夫回來，實在需要容忍和耐性」，仿佛是一朵攀附在丈夫身上的莬絲花，離開了丈夫，只能枯萎死去。在女兒夏美問起志麻子的夢想時，志麻子含糊其詞，「媽媽也是有過夢想的」，但是心裡卻想着「如果談起過去的夢想，那就等於再次暴露丈夫有外遇後，自己身處的悲慘處境」。這意味着，志麻子的夢想，估計是擁有一個和和美美的家庭，丈夫溫柔專一，孩子孝順可愛，而對於自己事業上的展望，沒有一點兒打算。

從志麻子和省吾這一對假面夫妻掀起的一角里，我們看到了更多隱藏在暗處龐大的假面家庭，老師清原光彥的家庭、村瀨的家庭、真紀夫婦的家庭......一本《紫陽花日記》，竟沒有一個家庭，是真正意義上由里到外扎紮實實地幸福着的，已婚的眾人都戴着叫做夫妻的假面在生活，並且今後還要長久地戴下去。

被鎖住的男女溝通之路

在《紫陽花日記》裡，省吾和志麻子之間面對面的交流少得可憐，省吾對志麻子所有的認知，全部都是由妻子的紫陽花日記本帶來的。如同妻子那間上了鎖的房間一般，志麻子與丈夫省吾之間的溝通的道路，從一開始就被堵住了，上了鎖。這把鎖，將本該親密的兩人，變成了彼此陌生的陌生人。

偷看了妻子日記的省吾，覺得妻子的日記本是「上帝半開玩笑地賜給自己的機會」（事實上則可能是妻子為了增進丈夫對自己了解故意留下的「圈套」）。每次想要了解妻子內心的想法和行動時，並不是通過與妻子之間面對面的交流溝通，而是通過尋找日記本偷看日記的方式。

更加讓人感到荒謬無語的是，省吾只是把妻子當做維護家庭的「工具」、「手段」，但卻將妻子的日記本擬人化，急於找到日記本的時候，甚至出聲叫了起來「喂，日記本，快出來！」；就算得知志麻子有潛在出軌的可能性之時，省吾也沒有找妻子溝通過，只是徒勞地衝着日記本喊道：「志麻子，快回來！」。

然而，就算是在日記本的幫助之下，省吾也並沒有達成與妻子的溝通，更加談不上理解妻子。

愈發意味深長的是，縱使省吾覺得自己是真的愛情人詩織，省吾也並沒有與詩織有過真正意義上的溝通，對情人也談不上了解。從種種端倪之中，明明清楚地顯示着，詩織與省吾保持婚外情關係不過是為了金錢，談不上愛，但是省吾卻近乎可笑地固執地認為他們之間存在着感情，覺得「妻子把沒有任何過錯的詩織說成以金錢為目的勾引男人的壞女人，真是太過分了」；對於妻子在日記里對詩織評價不屑一顧，一腔情願的認定着詩織是無辜的、單純的、可憐的；甚至在詩織想要提出分手，對他的態度愈發冷淡之後，仍舊咬定詩織離不開自己，自己與詩織的關係並沒有出現問題。

對於省吾而言，不僅是他與志麻子之間的夫妻溝通之路上了鎖，他與詩織之間的溝通之路也被堵得嚴嚴實實的，甚至可以說，他，男性，無法與女性之間存在真正的溝通交流。

婚姻的現實

生活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百般滋味。有的人，將百般滋味調和成了滿漢全席，琴瑟和鳴，相濡以沫，白頭攜手；有的人，將百般滋味過成了遍地狼藉，雞飛狗跳，不得安寧；而更多的人，則是將百般滋味濃縮成了一道還算過得去的菜色，遮掩着底下已經腐爛惡臭的內里，所謂歲月靜好，無外乎同床異夢，看似相敬如賓，實際上貌合神離。

婚姻是一種真實的「鑄造」，無論是升華愛情或者摧毀愛情，婚姻生活必將改變兩個人，重構個體的理想主義。現實的婚姻生活，會撕裂那些美好的空中樓閣般的幻想，將不切實際的浪漫踩在腳下，露出毫無偽裝的真實面孔。

在婚姻里，並非一個人的努力就能維持住幸福，婚姻是兩個人的事，需要彼此磨合、互相遷就，需要溝通理解，需要相互尊重。在婚姻里，丈夫和妻子從來都不是一個蒼白的角色，他、她，首先都是一個活生生的具有自我意識的人，其次，才是丈夫、妻子。既然是人，人人生來而平等，自然也不存在丈夫高高在上，而妻子只能逆來順受屈服的道理。

然而，現實是不會講道理的，現實是殘酷的，在亞洲，「男尊女卑」的思想根深蒂固，所以才造就了無數不幸的婚姻。難道就只能因此而隨波逐流、逆來順受嗎？不，不是的，男女平等並非是他人所賜予而來的，需要女性自己主動去爭取。渡邊淳一在《紫陽花日記》裡安排了一個經濟獨立的離了婚的女人繪里，她得到了大多數家庭主婦的羨慕，但是並沒有一個人，真正去踐行她的道路，嘗試經濟獨立。

只是嘴上說的「我要是有她那種生活能力，就會保持自己的個性」並不能讓生活得到實質性的改變，戴上假面的志麻子也並非她想象中那般，能讓她真正地回到原來的地方的，只有在她那間誰都不會進來的臥室和清原光彥老師面前，真正能讓她回到原來地方的，是她自己，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