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生活搖晃着人們的情感,不確定的婚姻和欲望,尋覓着各自的出口。北京的2000萬種愛情,在郊區的紅螺寺,都有一個不能說明白的答案。
決定去紅螺寺的前夜,蔣怡輾轉反側到夜裡的兩三點。那一陣,朋友給蔣怡介紹了相親對象,一個在房地產公司上班的35歲離異男人。好事的朋友補充說:「掙得可能沒你多,但人老實……」
沒等朋友說完,蔣怡就喊了停止,「離異」兩個字像是一個巴掌,她感到臉上火辣辣的。28歲,如同一件貨品快到了保質期,一不小心,看見了自己降價的價簽。
從市區到紅螺寺差不多一個半小時車程。蔣怡起了大早,冒雨衝進寺里,穿過凍得面色發青的遊客群落,直接跑進大殿。她雙膝跪倒,雙手合十,跟菩薩報出了自己徹夜思索出來的擇偶標準:
「菩薩請給我一個男的,最好是北方人,年紀不要太大,工作穩定有發展,家裡沒負擔,以後能在北京定居。」
蔣怡擔心自己提出的條件過於具體,顯得功利,菩薩會嫌棄不幫自己。拜到第二間大殿時,她決定補充解釋一下:「菩薩啊,我真不是拜金,他有沒有車,有沒有房都行,只要有上進心,我們可以一起攢首付。「
來到紅螺寺的人們,總是懷着各種心事,小心翼翼在這個靜謐之地打開。大殿旁邊的小店,信客和遊人們的煩惱則被清晰分了類,裡面出售各種信物,僅許願帶就有七八種:求姻緣、求事業、求健康、求學業,求孩子……
人的欲望被命名,掛在牆上條條分明。拜完了大殿,蔣怡和女伴走進小店,還沒等開口,售貨大姐就塞來兩張布條,說:「一條寫你名字,一條不寫,兩條綁一起,保你有段好姻緣。」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紅螺寺果然名不虛傳,一個售貨員都有這樣的洞察力。蔣怡倒是有些沮喪,仿佛自己的額頭被刻了「恨嫁」兩個字。
圖 | 寫許願帶的人蔣怡的世界失控在兩年前,她與自大學相戀的男友結束了六年感情。男友是四川人,年近三十,認定漂在北京也不會有出頭之日,動了和她回成都安居的念頭。
剛開始蔣怡還在猶豫,等到男友辭了工作,收拾好行李,她考慮了一整夜:當初好不容易考進事業單位,為的就是熬個北京戶口給孩子;老家在河北,母親身體不好,一直想讓她留在北京;男友父母是普通職工,估計到了成都還是要從頭奮鬥;結婚後…….
第二天一早,沒等男友開口,她直截了當告訴他說:「算了。」
左右思量,蔣怡覺得自己已不是滿眼只有愛情的小女孩。辦公室年紀相仿的同事都已在北京安家,談論的話題從包包、鞋子變成了搖號、學區房。從上大學算起,北京已經占據了她8年的青春,她想在這座城市紮根,結婚正是紮根的路徑之一。
自此,蔣怡開始了漫漫相親路,她會擠晚高峰地鐵去和人見面,再獨自回單位加班。對婚姻的規劃太過現實,導致她兩年間一直沒遇上合適的人——條件好的年紀大,工作忙的不顧家,太老實的又聊不來。
挑來挑去,兩年過去,蔣怡悟出一個道理:二十八九歲是都市女性想結婚的高峰期,她現在正在坎上,必須抓緊時間。迷茫中,同事給她出主意,「你去八大處拜拜,那最靈」,「潭柘寺求姻緣很準的,我老公就是那求來的」,「還是得紅螺寺,術業有專攻」。她半信半疑,挨個定了行程。
燕山南麓的紅螺寺,人往來絡繹不絕,一位中年男子每拜一次,就塞一把零錢到殿前的果盤裡,幾個年輕女孩給山路上十幾尊觀音像都送了花,還有一身灰袍的女子,從山腳一路拜到山頂,三步一磕頭。北京這座巨型城市的情感與悲觀,搖晃着的欲望與執念,在這裡有了一個出口。
直到回程路上,蔣怡聽見鄰座的小女孩聊天,女孩和男友吵架,這次特意來求菩薩保佑感情順利。蔣怡嘴上笑話,這都是小女孩心思,心裡卻咯噔一下,這麼多回求來求去,她從沒求過菩薩保佑,還能擁有愛情。
紅螺寺的大雄寶殿前有兩棵古銀杏樹,一雄一雌,茂盛數百年,來往的人將此視作神跡。入秋後,銀杏葉逐漸泛黃,在漫山紅葉里格外惹眼,常去的人說,國慶那一周是最佳觀賞期,早一點晚一點都不夠美。
2018年10月,東北女孩筱然和同事去了趟紅螺寺,正趕上銀杏最好看的時節。三位女同事都有明確目的,求桃花,求寶寶。唯獨她心不在焉。
來紅螺寺前,筱然和丈夫冷戰了20多天。最後一次爭吵,兩人徹底撕破臉,丈夫動手扇了她一耳光。她心裡堵得慌,抱着枕頭住進次臥。那是她北漂的第四年,新婚的第一年。
2015年,25歲的筱然辭了家鄉政府工作,到北京學習茶藝。老闆為她安排的住處和茶室只隔兩條胡同,她是最幸運的北漂族,沒有通勤、租房壓力,到了周末,還能去學插畫、攝影,父母甚至為她在瀋陽買好了房,等她想安定了,隨時都能回家。
一線城市多元、包容,唯獨愛情是稀缺品。獨處久了,筱然夢想能遇見一個男生,和她一起享受在北京的生活。2017年春天,筱然等來了這個人。他比筱然大四歲,高高帥帥,性格溫和。戀愛時,男友幫她叫外賣,接她下班,周末帶她去逛三源里菜市場,做一桌子拿手菜。
在廚房裡忙活的男友,讓筱然有了家的感覺,甜蜜戀情持續了三個月,兩人就決定走進婚姻。涌動着年輕人的都市,輕易就可以抹去人與人之間的隔閡,進而發酵出愛情。
筱然性格慢熱,第一次跟隨丈夫回到農村老家,很難立刻與公公婆婆親近,老人有些不高興,丈夫指責她不懂人情世故。等到了女方家裡,筱然父母認為婚後還是要有自己的房子,北京房價高,也可以在瀋陽買。丈夫卻說「大部分時間在北京上班,沒空回瀋陽」。老丈人對女婿不滿意,但顧及女兒,也不好多說。
回北京後,筱然發現丈夫態度變了,剛開始是家裡的快遞讓他一臉不爽,後來是攝影課讓他冷嘲熱諷,責怪她浪費錢。丈夫節省慣了,除了日常吃喝,每月工資都存進銀行,他希望筱然也這樣做。筱然不解:「我又沒花他的錢,為什麼要約束我?」
當吵架成了溝通的唯一方式,冷暴力也緊隨而來。筱然有時給丈夫發微信問:「今晚吃什麼?」沒有回音。晚上回家後,她問丈夫是否看見消息,得到的回答卻是:「又不是什麼急事,有什麼可回的?」
熱烈的感情遮住了北漂的孤獨,但階層與觀念仍然難以彌合,動搖着人心。分房住後,筱然愈發透不過氣,有天早上醒來,嗓子啞得發不出聲音。關係好的同事對她的家事略知一二,約她假期一同去紅螺寺。積壓數月的苦悶,來不及跟佛祖一一細說,那天,她跪在一尊佛像前,腦袋只有四個字:「我想離婚。」
圖 | 紅螺寺觀音路從紅螺寺回來後,算命先生給筱然算了一卦,結果是:這段婚姻最多撐到年底。她不相信會這麼快,想再挽回一下,趁着放假,邀請丈夫出去逛一逛,丈夫還是沒領情。
佛前許下的心愿不得不成真,筱然心灰意冷,辭職離開了北京。她挑丈夫出門上班的日子,定好高鐵票,打包好行李,運回老家。離婚手續是半年後辦妥的。雙方各自冷靜了一段時間,認清無法統一金錢觀,最終決定結束這場短命的婚姻。
4月底的一天,周凱開着車在路上閒逛。街上柳絮像往年一樣隨風飄來,他關上車窗,突然想去紅螺寺看看。
上次去紅螺寺已經是15年前,當時,女友非拉周凱去求感情有個好結果。兩個人沒錢打車,周末起個大早,倒三班公交,花兩個小時從通州一路顛簸到懷柔。
看着女友跪在殿外磕頭,周凱覺得尷尬,說什麼也不肯靠近,抱着胳膊在後面琢磨,「這姑娘是不是有點傻X」。
圖 | 綁滿許願帶的古樹22歲的周凱不信神佛,並且鄙視一切將願望寄託給神靈的人。他剛入職北京一家大型保險公司,同期十多個年輕人,就他不怯場,逢人遞煙倒酒,跟誰都能聊兩句。前輩看重他,一次聚餐結束後,特意過去拍拍他的肩膀,表示讚許。
一條康莊大道在眼前鋪開,那時周凱只覺得,信什麼神佛,在北京只要他肯努力,財富、名聲,一切都會被攥在手裡。
4年後,女友在佛前許下的心愿實現,兩人走進了婚姻。兩人是高中同學,彼此知根知底,一個話多,一個安靜,戀愛時沒有大矛盾,到了年紀,結婚只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
剛結婚那兩年,周凱迷上了古玩生意,日常混跡在潘家園和宋莊,以結識不靠譜的神人為樂趣。晚上回家,清醒時和妻子講講發現了哪些商機,喝多了就往沙發上一倒,等妻子從房間裡出來,用一米六的小個子把他硬搬上床。
離婚的事在那時埋下了伏筆。時間久了,妻子不想再聽他的「商場戰績」,寧願躲在客廳看八點檔電視劇。喝多後,也沒人來扶他上床,有時早上醒來,身上會多一條毯子,再後來,毯子也不見了,他倒在哪,就在睡一整夜。
女兒的出生曾短暫地修復過裂痕,在妻子和姐姐的硬性規定下,他每天都會早早回家陪幾個月大的孩子。產後的妻子,胖得像一輪圓月,在家裡樂呵呵地忙來忙去。
家庭和女兒都沒能綁住周凱太久,大都市的名利才是周凱嚮往的。那時,他剛過三十歲,是車險部門的區域主管,又做着房產中介,周圍人一口一個「周總」地叫着,成一單生意,就是幾萬元錢,回家的時間被越拖越晚。
兩人的婚姻逐漸走向分裂,周凱有時會想起,分開前兩年,妻子的話越來越少,甚至還瘦回了結婚前的體重,小小一個人睡在旁邊,無聲無息,像是溺斃在床里。
離婚沒拖太久,周凱心裡賭氣,甚至搬出了「我做這些還不是為了你們娘倆」的說辭。妻子倒是冷靜,幾次把擬好的離婚協議書放在飯桌上,不多說一句話。2018年,35歲的周凱恢復單身。
他把市裡的房產留給妻女,自己搬回通州老家,父母已在幾年前相繼離世,兩室一廳的老房子還是幾十年前的裝修,晚上廚房偶爾會傳來碗盤撞擊的聲音,周凱壯着膽子去看過幾次,後來發現,是櫥櫃松晃。
離婚一年後,聽說前妻和一個出租車司機一起生活,周凱氣上心頭,恨不得拎上酒瓶去砸人,心想着「我怎麼也算個小老闆,你居然還看上個司機?」怒火最終被姐姐的一句話澆熄,「你不就是個賣保險的嗎?有啥瞧不上人司機?」
生活在那時逐漸露出寂寞底色,周凱盤算過幾次,再升職已經沒有希望,公司里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學歷高得嚇人,還比他能拼。原來約酒的兄弟不再能喝,生意上的瑣事也越來越多,房屋管道有問題都要他去處理,別人倒是還叫他「周總」,但聽起來就覺得落寞。
後來,周凱交了個比小8歲的女友,兩人因工作結識,很快住到一起,但沒過幾個月又匆匆分開。因為一天夜裡,女友在看電影時問他,「老夫老妻一起生活真的就像自己左手摸右手嗎?」這話被周凱解讀為故作天真,炫耀年輕,這讓他覺得噁心。
兜兜轉轉,37歲的周凱有些想不清,年輕時到底以為自己能攥住什麼?居然在寺廟裡罵前妻「傻X」。那天開完晨會,漫無目的地開車兜風,他不知怎麼就到了紅螺寺。疫情期間,廟裡只有三三兩兩的遊客,磕頭作揖向佛像求一點庇佑。
周凱還是不信神佛,只是抱着胳膊琢磨,當初是不是不該在菩薩面前,說那句髒話。
- END -
撰文 | 馬延君 成琨
評論列表
情感機構有專業的老師指導,我就在老師的指導下走出了感情的誤區,真的很不錯!
老師,可以諮詢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