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達夫《迷羊》：奔往愛情的路上，你是否也是一隻迷途的羊？

魯迅的《狂人日記》以昔日良友的二冊日記構築成篇，字裡行間無不充斥着對封建禮教「吃人」本質的揭露與批判。太宰治的《人間失格》以大庭葉藏的三篇手札作為篇章主體，是「邊緣人」失去為人資格的內心獨白，也是太宰治自身消極情緒的文字呈現。

與魯迅、太宰治類似，郁達夫也尤擅假他人之言表達特定情境下的特定情感。1927年完結的中篇小說《迷羊》是郁達夫以王介成的懺悔錄之名義，寫成的一篇有關迷惘的往昔歲月的懺悔與追憶。

從北京某大學畢業後，王介成乘火車南下。途徑A城時，一次偶然的登門拜訪，讓他成為了A城公署的咨議（王介成父親生前的一位朋友現掌管A省的行政大權，他的徒有虛名的「咨議」一職便是這位伯父所任命的）。況且，A城的自然風光對治療王介成失眠頭暈的症狀頗有益處。於是，王介成接受了父執「咨議」的任命，留在了A城。

遊覽山水之際，王介成與女伶謝月英不期而遇。王介成在大觀亭的躺椅上小憩期間，幾個女孩的聲音令他從半睡半醒間清醒過來。二十六歲的王介成正值血氣方剛、荷爾蒙旺盛的時期，因此對於女性，他甚是敏感。只見三個身着奇服、年齡大約十七八歲的女子正在門外觀賞揚子江的景色。處在中間的謝月英，那不經意的回眸，給王介成的腦袋以重重一擊。

郁達夫曾說：「文學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傳。」《迷羊》裡長江北岸的A城系郁達夫自日本留學回國後執教的地方——安慶。王介成和女伶謝月英的愛情故事便在A城、南京、上海這樣三點一線的場景下開始了，也由此揭開了一段迷茫、遺憾而又愛恨交織的傷心往事。

奔往愛情的路上，王介成也好，謝月英也罷，無不是迷失的羊。只是途中，有的人找到了正確的方向，有的人仍然在原地打轉，不肯向前邁進一步

《迷羊》的後敘中，一位美國宣教師在聖保羅醫院對失戀的王介成說道：

「我們的愁思，可以全部說出來，交給一個比我們更偉大的牧人的，因為我們都是迷了路的羊，在迷路上有危險，有恐懼，是免不了的。只有赤裸裸地把我們所負擔不了的危險恐懼告訴給這一個牧人，使他為我們負擔了去，我們才能夠安身立命。」

迷了路的，不但是心臟病患者王介成，也是促使王介成患病的罪魁禍首——謝月英。

（1）從王介成決定與謝月英私奔的那一刻起，就已預示他迷路的開始。① 生計上的迷失為了與所愛之人遠走高飛，王介成丟掉了每月二百塊錢的「咨議」職位，以回家探親、留洋讀書為名，向公署告了一個長假，預支了幾個月的薪水。平時的積蓄加上預支的工資，令王介成和謝月英在私奔之初，切切實實地過了多日逍遙自在、無拘無束的神仙生活。

兩人或遊山玩水，或到戲園聽戲，或趕赴上海縱情享樂，或閒居旅館享受二人世界。所有這些，都是以金錢為基礎的。

如此紙醉金迷、肆意揮霍的生活，在他們離開上海的前一晚，由於謝月英重操舊業、恢復戲子身份的想法而變了味道。謝月英覺得日日遊蕩終不是長久之計，王介成也深知此時口袋裡的錢已經維持不了多長時間。

其實，王介成離開公署之時，便已感到了日後生活的無着。然而，擁抱愛情之初的狂喜使他無暇顧及生計問題。之後，為愛而生的瘋狂更令他無法冷靜地考慮生計。

② 愛情上的迷失愛情使人盲目，王介成也難逃愛情的捉弄。

陰雨綿綿的夜晚，王介成與謝月英偷偷地登上了奔走他鄉的輪船。船上的一夜纏綿，讓王介成沉浸在溫柔鄉里與幸福面對面。春宵一刻值千金！王介成的良夜春宵，卻是無價之寶。

啊啊，就是現在叫我這樣地死了，我的二十六歲，也可以算不是白活。人家只知道是千金一刻，呸呸，就是兩千金，萬萬金，要想買這一刻的經驗，也哪裡能夠？

兩人自下關來到南京城，在中正街的一家旅館住了下來。晴暖之日，王介成和謝月英游賞南京各處名勝。隨着寒冬的降臨，閒居旅館的謝月英由起初的新鮮感一天天地變得無聊、厭倦起來，情愛之初的歡愉也逐漸沒了蹤影。

愛情里，或許是太愛對方了吧，常常有一方竭力取悅另一方的現象。王介成即是一例。為排遣謝月英的百無聊賴，王介成為因嚴寒而退避旅舍的謝月英買了留聲機；氣溫回升時，同她到下關戲園聽戲；因為下關戲園的戲不甚好聽，兩人又去上海消磨了幾日。

時光匆匆流逝，王介成對謝月英的愛卻有增無減，甚至到了瘋魔的地步。從上海回到南京，謝月英的俊俏模樣和摩登的造型令南京城大街小巷的男人為之側目。對於路人的目光，謝月英頗為得意，王介成卻滋生了滿滿的嫉妒與恨意。

嫉妒，源自王介成對謝月英的愛和占有欲；恨意，是王介成因路人面對謝月英時流露出的貪婪目光而生起的憤怒。只有在旅館中，謝月英才是他自己的，他用盡了他對她所享有的所有權利。

愛情里的嫉妒和占有欲，令王介成身心俱疲。這種心理上的折磨讓他的身體狀況已大不如前，神經衰弱越來越嚴重了。就在這時，謝月英的離他而去又給了王介成以致命的一擊。

王介成像一隻迷了路的羊，發了瘋似的滿世界尋找謝月英。別人的冷言冷語，他一概不理，滿腦子想的都是謝月英的下落。謝月英卻以兩封書信了結了與王介成的愛情。

從愛情的萌生到消亡，是王介成漸漸失去理性以至最終迷失自我的過程。愛情與麵包之間，王介成選擇了愛情，也因此迷失自我，在奔往愛情的路上變成了一隻迷途的羊。

（2）謝月英的不可捉摸和駭人之舉，是她從迷途轉到正軌的表現王介成與謝月英遊覽A城迎江寺的寶塔時，在寶塔的第五層，王介成看到了謝月英眺望遠處痴想的神情。

在塔的外層輕輕走了幾步，側眼看看謝月英，覺得她對了這落照中的城市煙景也似乎在發痴想。

郁達夫從王介成的角度着手，並不是以全知的身份刻畫小說里的人物。對於謝月英的心理活動，郁達夫無法展現出來，讀者也無從知曉。所以，謝月英痴想的內容，我們不得而知。但如果聯繫謝月英的身世，或許可以發現一些蛛絲馬跡。

作為一名行旅女優，謝月英不知生父是誰；為了母親和姥姥的衣食問題，她輾轉於各地，飽受羈旅行役之苦。對於一個女孩子而言，這實屬殘忍。

在陳蓮奎得寵、姥姥和李蘭香迫於陳蓮奎父親權勢而站在陳蓮奎一方、疏遠謝月英之際，王介成的介入令謝月英抓住了拯救她的最後一根稻草。因此，謝月英與王介成的私奔，雖有愛情的因素，但也不無她自己的打算。

本以為離開了姥姥她們，謝月英將重獲新生。但是，在上海X世界的屋頂，謝月英再度陷入了沉思。她看着上海的夜景，一言不發，紋絲不動，仿佛入了無人之境，完全沒有注意到身旁王介成的存在。

月英似乎想起了什麼心事，在屋頂上動也不動、響也不響地立了許多時候。我雖則捏了她的手，站在她的邊上，但從她的那雙凝望遠處的視線看來，她好像是已經把我的存在忘記了的樣子。

喜悅和憂愁往往是相伴而生的。當收穫了一份喜悅與滿足時，各種各樣的煩惱與憂愁也會接踵而至。謝月英的心事是什麼？小說行文的局限性讓我們捉摸不透。然而，離開上海時，謝月英的「我們像這樣地下去，也不是一個結局」以及大年初一清晨她的不辭而別，似乎可以回答這一問題。

愛情里，漫無目的的荒唐終不是長久之事，總要跳出醉生夢死的怪圈，考慮一下現實的東西。謝月英的離開是她在私奔和荒唐的愛情中逐漸成長起來的標誌。看似無情，卻是她懂得適時放手、各自安好的灑脫。

從謝月英寫給王介成的信中，可以看出她的離去其實也是為了王介成着想。

我想你的身體不好，和你住在一道，你將來一定會因我而死。我覺得近來你的身體，已大不如前了。所以才決定和你分開。

迷茫時的私奔和愛情，最後換來的，是謝月英看清生活的和平分手。

「迷羊」，不僅僅是王介成的專屬，也是謝月英曾經的代稱。只是經過一時衝動的逃亡與愛情的洗滌，謝月英從一隻迷了路的羊，變成了一個辨清方向、知道該何去何從的獨立女性。

突破關卡的《迷羊》，是《沉淪》的延續與發展

郁達夫的《沉淪》是「發乎情，止乎禮」的禁慾系典範。為情所困的「他」在靈與肉之間徘徊掙扎，最終落了個靈魂被褻瀆、肉體未得到滿足的自殺。

這一稍顯畸形的「靈肉衝突」遭到了文學家成仿吾的反對：

「靈肉衝突應該發生於肉的滿足過甚的時候，因為一方面滿足的過甚，未有不引起他方面的痛苦的。」

然而，時隔六年後的《迷羊》，正如王介成所說：「最後的一重關突破了」，主人公不但獲得了愛情，肉慾也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滿足。

王介成自述與謝月英的情愛之事時，遣詞之露骨，造句之大膽，着實有違20世紀20年代尚未開化的社會風氣。每一個句子，無不充溢着性慾的氣息。

例如，在描寫王介成與謝月英私奔當晚船上的一夜風流時，書中如此敘述：

我叫還沒有叫完，就把身子撲了過去，兩人抱着吻着摸索着，這一間小小的船艙，變了地上的樂園，塵寰的仙境，弄得連脫衣解帶、鋪床疊被的餘裕都沒有。

對於郁達夫文學裡的狂放不羈，郭沫若先生在《論郁達夫》中如是寫道：「他那大膽的自我暴露，對於深藏在千年萬年的背甲里的士大夫的虛偽，完全是一種狂風暴雨式的閃擊，把一些假道學假才子們震驚得至於狂怒了。」

郁達夫的《迷羊》便是一部令假道學假才子們震驚得至於狂怒的文學作品。如果《沉淪》是郁達夫「靈肉衝突」的一大敗筆，那麼《迷羊》就是「靈肉衝突」最有力的突顯。

從王介成與謝月英的愛情，得到的3點思考

王介成與謝月英的愛情，是沒有任何依託可言的。如果有的話，那便是王介成單方面的一片痴心。對於兩人的愛情，我有3點思考。

（1）經濟是基礎，看似浪漫的愛情也難逃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現實與平淡憑靠積蓄和幾個月的薪水，王介成與謝月英的愛情持續了不到兩個月就宣告終結。揮霍過後，兩人都感到了錢將耗盡的危險與擔憂。為愛痴狂的王介成哪有心思找工作。就是找到了工作，他又怎會耐得住寂寞做好手頭的工作呢？在錢財消耗過半之際，謝月英留下一紙書信，匆匆離開了王介成。

根據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如若第一層包括溫飽在內的生理需求都得不到滿足，又何談情感、歸屬甚至更高層次的需求呢？而滿足溫飽需要，經濟上的支持是不可或缺的。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也沒有缺乏經濟基礎的愛情。縱然有，也像王介成與謝月英那樣，不思進取的愛情是持續不了多久的。

（2）愛情需要保持理性、堅持自我，最怕的是患得患失、犧牲小我也難以成全大我面對愛情，王介成可謂是失去了理性，亂了方寸，也迷失了自我。為了讓謝月英擺脫無聊的困境，王介成不畏嚴寒外出買來留聲機，以此引起謝月英的興趣。當下關戲園的戲不合謝月英的口味時，他又帶她到繁華的上海去消遣。然而，從上海回到南京後，謝月英在眾人面前的嫵媚之狀以及路邊男子貪如虎狼的目光，又令他患得患失，妒意暴漲。

王介成卑微地犧牲小我、患得患失間，謝月英卻毫不領情地棄他而去。

儘管愛情會使人頭腦發昏，忘乎所以，但是保持理性、堅持自我是維繫愛情的必要原則。保持理性，能夠讓你看清雙方在愛情中所處的位置；堅持自我，可以讓你在愛情里不迷失自己，辨得清愛情的正確走向。

（3）愛情中，互相為彼此留有空隙，使雙方都成為更好的自己愛情不是人的全部。除了愛情，還有很多事情需要經營。呵護親情，維繫友情，努力工作，這些都是需要用心經營的。對於王介成而言，愛情與其他事情似乎不可兼得。在南京城，他寸步不離謝月英。謝月英到哪兒，王介成便到哪兒。這種緊追不捨的壓迫感令謝月英幾近窒息。

「你這孩子，別那麼瘋，看你近來的樣子，簡直是一隻瘋狗。我出去走走有什麼？誰叫你心眼兒那么小？」是謝月英在被逼無奈時脫口而出的一句話。此後不久，謝月英於大年初一的早晨放手離去。春節本來是闔家團圓的節日，謝月英卻離開了愛她的王介成。

愛情里，給彼此留有空間是有必要的。人們常說：「小別勝新婚」、「距離產生美」，可知愛情也需要距離感，給彼此喘息的餘地。

追逐的愛情的路上，願我們認清方向，不做那隻迷了路的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