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麗塔》是一部「道德小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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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果真閱讀《洛麗塔》時,請注意,它是非常道德的。——納博科夫致威爾遜,1956

《洛麗塔》是一部「道德小說」嗎?

《洛麗塔》將永遠不會停止震驚。它的感情波瀾劇烈地起伏,一行接一行,一頁接一頁,我們踉踉蹌蹌,跌跌爬爬。它是一次關於虐童的案例分析,又想成為一個熱烈而辛酸的愛情故事,儘管困難重重。亨伯特筆觸細膩、感情洋溢地讚美洛麗塔,又一意孤行地利用她。三十年前特里林的評論——「在近來的小說中,沒有哪個情人在思念心上人時會如此溫柔,沒有哪個婦女在被憶起時會像洛麗塔這樣迷人、優雅」——依然正確,不過洛麗塔並非婦女,而是一個12歲的女孩子,是她繼父情慾的囚徒。亨伯特一手輕柔地撫弄着她,一手扭着她的手腕將他給她的賄賂鬆開,那是為了口交這「幻想的擁抱」而給她的。

納博科夫將故事交給了亨伯特,因此小說的每一頁都充滿緊張:亨伯特自由的自我意識與執迷不悟之間的緊張,他的罪惡感與他自信地認為他的特殊情形跟別人的行為準則無涉之間的緊張。他似乎代表了人類最自由、最優秀的心靈,明澈自覺,白璧無瑕,繼又顯露出這個心靈在令自身和其他心靈頭昏眼花方面的可怕能力,因為它對親手釀成的痛苦百般辯解、一洗了之。他坦白承認他的行為毫無疑問是卑鄙的,他甚至斥責自己是一個惡魔,但不知怎麼的,他差不多又誘騙我們去首肯他的行為。

《納博科夫傳·美國時期》,作者:(新西蘭)布賴恩·博伊德,譯者:劉佳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9年5月

亨伯特甚至比納博科夫筆下的其他人物更能體現對人類想象力無法滿足的渴望,但——而這種特殊的扭曲恰恰構成了整部小說——他那引人關注的超越自我的衝動又立即衰敗成純粹的無恥戲擬和自我推銷。在寫作《洛麗塔》時,亨伯特如此出色地表達了他對比生活所允許的更多東西的嚮往,有一陣子他似乎在為我們所有人說話——直到我們從這樣的共謀關係中退卻。我們看到他試圖從時間的陷阱中逃生,一度還希望他也許已為我們每個人都找到了出路;接着我們顫抖了,再次看到他牢籠的柵木,我們不禁長舒了一口氣。

小說在其他方面也是從一個極端搖擺到另一個極端。從開篇之語

(「洛麗塔,我的生命之光」)

到最後(「我的洛麗塔」)

,亨伯特目不轉睛地注視着他的夢童。但他又順便領我們穿過美國彼此接壤的全部48個州,以一種局外人的嘲諷眼光打量着興奮的廣告和慍怒的銀屏,十幾歲孩子的美國,家庭主婦們的美國,郊區草坪上整齊的草皮,千條安靜的大街上那些扎眼的標誌。納博科夫允許堅持不懈地聚焦於亨伯特的熱情,但就在小說開始之前他也寫道,他「始終準備為精彩內容的迫切需要而犧牲形式上的純潔,導致形式像一個裝着狂怒的小惡魔的海綿袋一樣膨脹破裂」。生活會突然在一個方面稍閃即逝——「我3歲的時候,我的那位很上相的母親在一樁反常的意外事件中(野餐,閃電)

去世了」——或者會凝視偏僻的小巷(亨伯特的前妻及其新夫在一年之久的人種學實驗中始終趴着吃香蕉)

,或者瘋狂地偏離常軌:去加拿大的極北地區,亨伯特跟一個探險隊在那裡待了差不多兩年,配備着「《讀者文摘》、冰淇淋攪拌器、化學掩臭劑、聖誕節用的紙杯」;或去格蘭因鮑爾市,那裡,他一天早上在里塔(「誰?」許多讀者會問)

身邊醒來,看到床的另一側一個全然陌生的人在打鼾,穿着厚厚的骯髒的內衣,渾身是汗,腳上是一雙舊式軍用長靴。甚至里塔或亨伯特或那個青年自己——他原來是一個健忘症患者——都不知道他是誰,他在哪裡,他為什麼會在這本書里醒來。

沒有其他小說會如此令人難忘地開頭:「洛麗塔,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望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洛—麗—塔:舌尖從上顎向下運動三步,第三步輕叩牙齒。洛。麗。塔。」亨伯特喚起洛麗塔時的熱情更適於一首抒情詩而不是一部小說——而且始終保持着那種強度。

一些讀者對發音如此美妙的語言心存疑慮:納博科夫是否將感覺賤賣給諧音的老鴇了?克里斯托弗·里克斯指出,畢竟英語中發「t」音時,舌頭叩觸的是下齒齦而不是牙齒。但這恰恰是納博科夫的用意,也是亨伯特的用意:洛麗塔的名字不是照美國方式發音的,帶着厚重的「d」音

(「洛—麗—達」)

,而是照西班牙語方式發音的。洛麗塔是她父母去韋拉克魯斯度蜜月時懷上的:多洛蕾絲和她的暱稱是墨西哥兩周生活的紀念物。亨伯特是個土生土長說法語的人,一個羅曼語學者,一個喜歡賣弄的人和忸怩作態的偶像崇拜者,他希望讀者像他一樣玩味這個有着特殊刺激的名字,這是他為他的洛麗塔、他的卡爾曼西塔保留的。《洛麗塔》的語言聽起來也許很鋪張,但它的措辭是精確的:它們是首尾一貫的虛構世界的諸種元素,是亨伯特這個十分特殊的心靈的化學藥品。

納博科夫

這個心靈從一種語氣跳到另一種語氣,從一種情緒跳到另一種情緒:「早晨,她是洛,平凡的洛,穿着一隻短襪,挺直了四英尺十英寸的身子。穿上寬鬆褲子時,她是洛拉。在學校里,她是多莉。正式簽名時,她是多洛蕾絲。可在我的懷裡,她永遠是洛麗塔。」亨伯特像看美國一樣敏銳、多角度地看洛麗塔,但他用以稱呼她的名字卻不是她、她母親、她朋友或她老師所用的名字。他自作主張地占有她,就像他將占有整個美國,將它變成自己的天堂、他那小姑娘的監獄一樣。

幾行之後,亨伯特開始調皮起來,接着突然刺激我們:「你永遠可以指望一個殺人犯寫出一手絕妙的文章。」《洛麗塔》不會讓我們安營紮寨:它始終保持着高昂的熱情,又從一種情緒跳到另一種情緒,其狂熱差不多超過其他任何小說。亨伯特的文體能夠同時或輪番鋪張又準確,歇斯底里又忸怩作態,狂喜又惡毒,坦率又騙人,自負又自責。他毀了一個人的生活,結束了另一個人的生命,不過他又讓我們忍俊不禁:他是一個集悲劇中的主人公、反派人物及宮廷弄臣於一身的人。他易變的心靈可以自由地旋轉,但依然狹隘地為情所迷。而這正是小說的諸多榮光之一:納博科夫創造了一種文體,適合亨伯特腦中的每一道溝回,同時又行行令我們吃驚,因為它既顯示了人類心靈的自由,又顯示了這種心靈故意作對的能力,能夠囚禁自身和他人。

沒有人能夠為亨伯特的行為辯護,畢竟他甚至在開始就承認謀殺。沒有人,也就是說,只有亨伯特:「陪審團的女士們和先生們,」他對我們說,「第一號證據。」《洛麗塔》始於他的受審陳述,儘管不久就成為對洛麗塔的紀念,整個作品也仍是一次出色的辯護。

亨伯特的策略當然是要看上去似乎不是在為自己辯護。他一旦認識到,他不能在法庭上將活着的洛麗塔跟他的過去一起展示出來,他要將他的懺悔手稿秘而不宣,直到洛麗塔去世,他便以一種戲擬、詼諧的口吻跟陪審團說話,仿佛是嘲笑這樣一種觀念,認為他也許真的想在讀者面前證明自己無罪。他坦白了一切,他通篇都在急切地痛斥自己,稱自己是一個惡魔,一個變態者。但他控告自己是為了通過這種道德上的一絲不苟來打消我們的疑慮——他當然不會夢想到要為他對心愛的洛麗塔所做的一切加以辯護——來鼓勵我們接受他真正看待自己的那種方式。甚至一些很優秀的讀者也正是如他所願的那樣去看他的。

《納博科夫傳》,作者:(新西蘭)布賴恩·博伊德,譯者:劉佳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9年5月

儘管在自我斥責,亨伯特實際上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可憐、敏感的傢伙,備受愛情的折磨,對不理解他的世人來說,這種愛情似乎卑鄙齷齪,但對他個人而言,卻是獨具詩意,是浪漫激情的最強音。相比之下,洛麗塔從根本上說來倒似乎是一個庸俗、沒有靈魂的小姑娘。他言下之意差不多是,她幸運地因為這樣的愛而變得尊貴,被提升到一個遠高於她那平淡無奇的、憤世加汽水的少年世界的地帶,並且利用他的迷戀向他勒索錢財。

一些讀者甚至接受了這樣的圖景。羅伯遜·戴維斯在關於《洛麗塔》的評論中說,小說的主題「不是一個狡猾成人導致的一個天真兒童的墮落,而是一個墮落的兒童對一個軟弱的成人的剝削」。他的反應是一種常見的反應。但當亨伯特可以隨心所欲地交代他對洛麗塔所做的一切、對那個他殺害了的男人所做的一切的時候,這又從何說起呢?

亨伯特在殺害了奎爾蒂並公開說出自己的所作所為後,他在拘禁狀態開始寫作他的手稿。他將他對洛麗塔的整個愛情故事想象成一次針對謀殺指控的有說服力的辯護,同時又在並非針對他之對待洛麗塔的方式的指控中扮成自己的起訴人。「如果我站到我自己的面前受審,」他在書的結尾寫道,「我就會以強姦罪判處亨伯特至少35年徒刑,而對其餘的指控不予受理。」

但我們知道,不管從何種通常意義上說,他都沒有強姦洛麗塔。她12歲時在夏令營失去了童貞,母親死後她和亨伯特見面時,是她提出他們可以嘗試她剛在營地學到的那種下流把戲。亨伯特向自己宣判強姦的判決,他的自我指控似乎比此案保證的走得更遠。他的姿態煞有介事,連特里林這樣細心的讀者都在他關於《洛麗塔》的八千文字中僅用八個字來講那場謀殺——並非非典型的反應。

亨伯特的整個策略就說這麼多。他的具體戰術是什麼?納博科夫給了亨伯特這個虐童者所能需要的每一種說辭,甚至更多:童年的心理創傷啦

(安娜貝爾·李的故事)

;有關跟幼童發生性行為的禁令之武斷啦,畢竟其他時代、其他文化允許嘛;在遇到洛麗塔之前他如何克制(娶了瓦萊麗亞,發現自己受制於「一個肥胖臃腫、短腿巨乳實際上毫無頭腦的baba[邋遢、粗俗的女人]」)

,直到洛麗塔勾引他啦;她已經失去童貞啦;性感少女之愛的超驗詩意啦(「世上沒有其他的幸福可以和撫愛一個性感少女相比。那種幸福是無與倫比的,它屬於另一類,屬於另一種感受水平」)

,藝術性啦(「你得是一個藝術家兼瘋子」)

,走向「洛麗塔和她同類的少女在上面玩耍的那座叫人神魂顛倒的時間的無形島嶼」時那種形而上的戰慄啦,等等。

尤其重要的,亨伯特沉湎於他對洛麗塔的熱情光輝之中。在美國過了幾年陰鬱的生活後,他突然收到了命運的禮物:沐日光浴的洛麗塔,正從墨鏡上方瞅着他,像許多年前里維埃拉海灘上他的安娜貝爾的再生,又像一次神奇的對時間的勝利。隨着他飽餐她的每個特徵,他的胃口在增加,他的熱情在膨脹,他的散文在激揚。當她在沙發上將身子擱在他身上時,她沒有注意到一件事

(或者他是這樣說的)

,他讓自己進入了性高潮:「這陣充滿熱情的激動如今達到了在有意識的生活中其他地方無法獲得的那種絕對安全、自信和仰賴的境界。」

納博科夫

他還強調說,他小心避免破壞洛麗塔的清白,直到她——剛剛離開營地,急於向他展示特別的少年樂趣——提議他們做愛。一旦他們從嚴格的字面意義上說成為情人後,亨伯特就稱自己是一個畜生和惡魔,但同時又指出,他對洛麗塔一往情深,而她根本沒有體驗到他這種程度的熱情,他想用這種強烈的反差博取我們的同情。當他坐在扶手椅里,讓她坐在他膝上時,她總是那副樣子:「完全是個典型的孩子,用手挖着鼻孔,一面埋頭閱讀報上比較輕鬆的版面,對於我的痴迷陶醉毫不在意,仿佛那是一件被她坐在身子底下的東西,是一隻鞋、一個布娃娃、一把網球拍的柄。」

後來克萊爾·奎爾蒂偷偷溜進來,飛快地把洛麗塔帶走。亨伯特強調的是奎爾蒂卑劣邪惡的行徑:變態,性慾倒錯的傢伙,吸毒者,色情作家,他對洛麗塔的一時迷戀跟亨伯特出類拔萃的愛情別若雲泥。亨伯特殺死奎爾蒂,就是要證明自己感情的純潔。

雖然洛麗塔離開了,但亨伯特的愛情依舊。當他再次找到她,她已經17歲、結了婚、腆着大肚子時,他仍然珍惜她,儘管她早已過了性感少女時期:「我對她看了又看,心裡就像清楚地知道我會死亡那樣,知道我愛她,勝過這個世上我所見過或想象得到的一切,勝過任何其他地方我所希望的一切。」他要她跟他一起走,甚至在她拒絕之後仍把他所有的錢給她。他以一個頓悟結束了本書:就在她離開他之後,他在一個山谷上方聽到玩耍的孩子們的聲音在寂靜中飄漾:「隨後我明白了那令人心酸、絕望的事並不是洛麗塔不在我的身邊,而是她的聲音不在那片和聲裡面。」

這就是亨伯特的案例。它似乎相當有說服力,陪審團的一些女士先生們無疑被說服了。特里林在總結了《洛麗塔》的情節後寫道:「我們實際上已經準備寬恕這種褻瀆行為……我完全無法激起道德義憤……亨伯特心悅誠服地說他是一個惡魔;我們卻越來越不願意同意他的說法。」像太多的讀者一樣,特里林只是接受了亨伯特版的亨伯特;他回應的是亨伯特的雄辯,而不是納博科夫的證言。納博科夫使更多地從亨伯特的角度看待亨伯特成為可能,他要提醒我們認識到心靈在振振有詞地推卸它所造成的傷害時的力量:心靈越強大,我們就越要加倍警惕。

在小說之外,納博科夫本人對亨伯特的判斷可謂直言不諱:「一個自負、殘忍的惡棍,卻努力顯得很『動人』。」《洛麗塔》證實了這一點。

亨伯特趾高氣揚,自命不凡。他炫耀他的長相,他的力比多,他敏銳的感受,他的智慧,他的愛情。他標榜他的高標準,他用輕蔑刻毒的話語編排瓦萊麗亞和馬克西莫維奇、夏洛特、奎爾蒂、美國甚至洛麗塔本人。他殘忍冷漠地對待他人,他娶瓦萊麗亞只是將她作為他性緊張的安全閥。他欺負她,儘管他討厭她,但當她決定跟他分手、跟另一個男人過時,他那傲慢的眼鏡蛇的頸部皮褶又鼓脹起來:「現在我暗自納悶,不知瓦萊契卡

(上校就這麼叫她)

是否真的值得給開槍打死,用手勒死,或者給水淹死。她生着兩條十分脆弱的腿,因此我決定,一等到只剩下我們倆的時候,我就要狠狠地給她一下,僅限於此。」亨伯特娶夏洛特只是為了接近洛麗塔,他從一開始就算計騙人。他甚至考慮讓夏洛特懷孕,只是為了「明年春天什麼時候,一個持續時間很長的產期加上在一個安全的產科病房順利的剖腹產和其他的併發症,也許會使我得到機會,單獨跟我的洛麗塔一起待上好幾個星期——並且讓那個柔弱的性感少女咽下一些安眠藥片」。

《洛麗塔》劇照。

像小說如此細緻地展示的那樣,亨伯特就是一個道德惡魔。小說的一個奇特之處在於,在呈現如此鑿鑿的事實時,它又給了亨伯特足夠的餘地去引誘粗心大意的讀者默許他的行為——直到納博科夫當面指出他們輕率的共謀行為。

雖然亨伯特假裝關心洛麗塔的純潔,但他又費盡心機地對她摸摸弄弄,不讓自己陷於危險。在「着魔的獵人」旅館,他引誘她吃下一片安眠藥,以便夜裡任他隨心所欲。如果不是藥片失效使他無法近身,那麼無論從法律、技術還是道德上說,那都將是強姦。第二天早晨,洛麗塔提議玩玩她在營地學會的下流節目,亨伯特只能抓住這個機會,根本不考慮後果,根本不考慮他知道她不知道她提議的那件事意義何在。

以後的兩年裡,亨伯特像過去操縱瓦萊麗亞和夏洛特一樣操縱着洛麗塔。他利用她的天真,她對少管所的恐懼,她的生理弱點,她對他的物質依賴。他讓她開心,只是為了叫她言聽計從。他不講最起碼的公平,他在他們做愛之前會答應某些東西,但事後立即翻臉不認賬。他在性要求方面死乞白賴,他通過曝光和暴力的威嚇迫使她就範,他習慣於無視她的心理狀態「而讓本人卑劣的自我舒服」。他陰刻好妒,是個登峰造極的偽君子:他不給洛麗塔自由,擔心她會跟同齡的男孩子接觸,卻試圖堅持要她把她身邊的「一群侍從一般的女孩兒、安慰獎似的性感少女」同學帶回家來。亨伯特在辯護詞中聲稱,任何法定未成年少女的年齡都是武斷隨意的,可是關於欺騙、殘忍、囚禁的界定卻沒有任何武斷之嫌。他注意到了她的痛苦與悲傷,他允許從有利於他的角度來加以理解,但這絲毫掩飾不了他的行徑:他聽到了「她在夜晚的抽泣——每天夜晚,每天夜晚——在我假裝睡着的時刻」。

像伊阿古一樣,亨伯特靠他十足的邪惡熱情抓住了我們的想象力,但在盤根錯節的自私方面就是伊阿古也無法望其項背。在學校班車到來的時候,亨伯特會停車「看着孩子們放學離開——總是一幅美麗的景象。這種做法不久就讓我那極易感到厭煩的洛麗塔厭煩起來。她對別人異想天開的念頭孩子氣地缺乏同情,總在穿着藍色短褲、長着一雙藍眼睛的膚色淺黑的小姑娘……在陽光下走過的時候,侮辱我及我想要她撫愛的欲望」。

納博科夫使這個偽君子、騙子、惡霸、獄卒、強姦犯、殺人犯成了犯罪心理學研究的絕好案例。亨伯特的性格中有太多的東西讓他有犯罪傾向:他的自命不凡、虛張聲勢,他在欲望受挫後的極度沮喪,他把自己看作蒙冤受屈者的伎倆,還有他多年來在法律方面操縱人們、欺騙人們的做法。我們注意到他的鬼鬼祟祟、躡手躡腳,先是催眠般的引誘,接着伺機而動,最後向不可抗拒的戰利品縱身一躍;我們發現,一旦禁果到手,他就窮凶極惡地守着自己在那繁茂枝頭狼吞虎咽的權利。

亨伯特是想象力的一次勝利。儘管人物與作家之間存在距離,納博科夫還是讓我們直抵亨伯特的內心。儘管亨伯特劣跡斑斑,納博科夫還是拒絕把他寫成低於人類的妖魔,甚至選他來表達納博科夫本人的正像:意識的無限豐富啦,感情的強烈啦,感覺的溫柔啦,心靈瞬間的多股意識啦等。

隱約的陽光在填補的白楊枝葉間顫動;我們意想不到地、神奇地單獨待在一起。我瞅着她,她臉色紅潤,待在金色的塵埃中,在我抑制着的喜悅的帳幔之外,自己並不知曉,而且也顯得格格不入。陽光照在她的嘴上,她的嘴似乎仍在哼着卡爾曼——酒吧間的男招待那首小調的唱詞,而我已經無法意識到了。現在一切都準備就緒。享樂的神經已經暴露出來。克勞澤的細胞正進入瘋狂騷動的階段。最小的一點兒壓力就足以使整個天堂敞開。我已經不是「獵狗亨伯特」,那條目光憂傷、體力衰退、緊抱住不久就要把他踢開的靴子的雜種狗了。我已經脫離了被人嘲笑的磨難,也不可能受到什麼報應。在我自己修建的內宅中,我是一個容光煥發、體格健壯的土耳其人,充分意識到自己的自由,故意把享受他的最年輕、最脆弱的女奴的快樂時刻往後推延。

「充分意識到自己的自由」:沒有什麼文字比這一段能夠更好地證明自由,證明多重的意識了,對納博科夫來說,那是意識的豐厚獎品。但在最後幾行——容光煥發、體格健壯的土耳其人,年輕脆弱的女奴——他觸及的是反面,是作為囚禁的意識:亨伯特囚禁在自己的妄執之中,洛麗塔陷身於他的設計之中。納博科夫讓洛麗塔在7月4日獨立日從亨伯特的掌控中脫身,這絕非偶然:亨伯特可以宣稱,他的極樂將他帶到了生活之外的一個層面,但在納博科夫看來,這樣的主張只是對他希望意識能夠取得的解放的歪曲。

洛麗塔的情況如何?亨伯特曾評論說:「她也不是一本女性小說中那嬌弱的孩子。」對,她當然不是。

沒有哪個小說家比納博科夫更懂得鋪墊了,他早在我們看到洛麗塔之前就開始刻畫她。第一部的第十章,亨伯特查看夏洛特的房子,但事實上他無意在那裡租住,整個的凌亂不堪只有讓挑三揀四的他更加厭惡:一隻灰色的舊網球啦,一個棕色的蘋果果心啦,翻爛了的雜誌啦,地板上的一隻白色短襪啦,一個還在閃閃發光的李子核啦。但是留神的讀者能夠猜到,這些惹亨伯特噁心的物事構成了洛麗塔的足跡,他越接近就越新鮮。接着,僅僅過了幾行,亨伯特的心興奮地跳躍起來:洛麗塔在門廊上,他里維埃拉的情人甦醒了!

洛麗塔是一個真正的兒童,像任何一個接近青春期的美國女孩一樣,她在家裡隨手亂丟東西;對亨伯特來說,她是他失而復得的安娜貝爾·李;她更是她自己。納博科夫對細節的把握真是絕了。亨伯特看到洛麗塔用腳趾夾起石子朝一個鐵罐扔去

(砰)

;她的腳趾甲上還殘留着一點兒鮮紅的趾甲油,大腳趾上橫粘着一小條膠帶——惟其不太可能,因此它在心靈的眼睛中就比普通的創可貼更加鮮明生動。納博科夫出色地抓住了洛麗塔的混合特徵,即「愛幻想的稚氣和一種怪誕的粗俗」:她那滿口的俚語,她的那些雜誌,她的衣服、乳脂軟糖和汽水。她徘徊在兒童和未來的成人之間。她非常喜歡亨伯特,她感受到他的激動,於是模仿電影裡的做派投桃報李,可對亨伯特來說,他們的相遇產生的是一種蒸汽般的、溫室里的感情,他當然不希望外部的清新之風來稀釋這種氛圍,洛麗塔十分自然地喜歡跟一個影星一般年紀的英俊男人調情,但接着又會衝出去打聽女僕在地下室發現的一個死東西。

《洛麗塔》劇照。

亨伯特認為,洛麗塔粗俗、陳腐得無可救藥,多虧他的慧眼才被賦予了性感少女的魔力與優雅,否則什麼特別之處都沒有。夏洛特·黑茲似乎肯定了這種評價。她無法忍受女兒的朝氣,對構成洛麗塔青春期的一切都感到惱怒。亨伯特提到了同樣的情況,起初既帶有一個人類學家報告異類生活時的迷戀之情,又帶有一股情人眼裡出西施的架勢。自投宿「着魔的獵人」旅館以後,情形變了,亨伯特既接任了父親的角色,又當起了情人。他突然發現,正像她母親所說的那樣,她令人惱火、喜怒無常、精明狡猾。他認為,從智力上說,她是個「討厭的普通的小姑娘」。她向另一個孩子展示「她的少數幾樣本領」時,他才屈尊從中看到了她的迷人。

令人驚奇的是,許多讀者都對亨伯特的判斷信以為真;洛麗塔只是因為別人給她的「特殊愛情才從一個普通的人提升為迷人的小姑娘」。這些讀者誤解了洛麗塔,因為他們僅僅習慣於那些過於簡化生活的作品。納博科夫不答應:他創造的洛麗塔比那個扁平形象更為渾圓豐富——他甚至讓亨伯特在作品的最後第三個部分認識到,前面關於她的那幅肖像對她是不公平的。

在納博科夫看來,洛麗塔的行為方式是青春期的一時的熱念奇想,說明不了她的成人潛質。在創作《洛麗塔》的時候,他會跟康奈爾的學生說:

一個庸俗之人是這樣一個成年人,其興趣具有物質的、平庸的特徵,其心智是由他或她所處的群體及時代的陳腐想法與老套觀念構成的。我說「成年人」,因為兒童或青春期的人可能看上去像一個小的庸俗之人,但其實只是小鸚鵡,在模仿的的確確的庸人,而且,成為一隻鸚鵡比成為一隻白鷺容易。

我們碰到的洛麗塔往往是亨伯特狂想曲中的主體或是他情慾的對象。儘管亨伯特用抒情的筆調描繪了她的睫毛、她青春煥發的臂膀、她輕快的笑聲,但他很少試圖去深入她的心靈——正如他所承認的,恰恰是他們的那種欺騙性關係使他無法跟她談論「一個抽象的觀念,一幅畫,斑駁的霍普金斯指英國詩人霍普金斯的詩作《斑駁之美》。或剪了頭髮的波德萊爾,上帝或莎士比亞,任何真誠坦率的話題」。但我們從洛麗塔那裡聽到的片言隻語說明,她心靈敏銳,妙趣橫生。在「着魔的獵人」旅館,亨伯特仍夢想靠夜色和藥物的掩護占有她,又保持她的清白,他自負地說:「兩個人合住一個房間,不可避免地要陷入一種——我該什麼說呢——一種——」只是等洛麗塔調皮、高興地插上一句說:「那個詞是亂倫。」她嘲笑他的措辭

(「你說話文縐縐的,爹」)

,她模仿他(「她的證詞讓你滿意嗎?」)

她瞥了一眼她母親的那輛舊車,發現它「外表倒還顯得很氣派」。

14歲的時候,洛麗塔已經展示出一個演員、一個網球手的才能。亨伯特驚訝於網球場上的洛麗塔:「在日常生活中那麼兇狠,那麼狡猾,在比賽時卻顯出一副天真坦率的樣子,一種心慈手軟的擊球……」事實上,儘管亨伯特認為這個孩子成問題,但在他的專橫與囚禁下她卻顯示了出色的耐心,而在有限的幾次機會中,她又不失時機地表現出真正的活力。甚至亨伯特也能看出,他打碎了她身上的某種東西:她是一個天生的優雅的網球手,如今卻全然失去了贏球的意願。

關於她網球比賽的短暫一瞥說明,她精神中的某種東西被打碎了。不過,1958年一些更為敏感的評論者感到震驚的是,納博科夫沒有寫洛麗塔在遭到亨伯特的損害後最終成為一個妓女,精神上成為殘疾。納博科夫知道,一個在12歲就遭誘姦、在性交易方面受到亨伯特的訓練、又被克萊爾·奎爾蒂雞姦的人的可能下場,但他還是要把洛麗塔展現為一個非凡的年輕女孩,面對命運留給她的唯一出路,她勝了。納博科夫曾說,在他小說的全部數千個人物中,洛麗塔是他最崇敬的人物列表中的第二個。第一個是普寧,又一個勇敢的犧牲者。

當納博科夫向我們展示從亨伯特身邊逃走三年後的洛麗塔時,他給我們的既不是老套的感傷的慰藉,也不是「不可避免的」悲劇之冷峻的悲情,而是一個期望值降低、跟勇氣和平靜的道德姿態鬥爭着的女孩。三年前,她拒不參加奎爾蒂的任何群交色情活動;現在她甚至拒絕告訴亨伯特她當時拒絕的究竟是什麼:「『哦,那些事……哦,我——我實在』——她說的『我』,就像是在傾聽痛苦的根源時所發出的抑制住的哭喊,因為找不到適當的詞兒,便把她那瘦骨嶙峋、不斷上下擺動的手的五個指頭全部張開。不,她不想再費勁把話說完,肚裡懷着那個孩子,她不願意具體細說。」她嫁給了沒有文化、貧窮、耳聾、害羞的狄克·希勒,她知道她永遠不會因他的風趣而激動,像她過去因奎爾蒂而激動一樣,不過他仍是「一個溫順的人」,她為懷孕感到驕傲,決意為她的孩子安排生計,當亨伯特最後求她跟他一起生活時,她笑着但是堅決地拒絕了。三個月後,她死於生產。

納博科夫在論及普希金時曾非常準確地發現,他的主題反映的是人類生活的三重公式:過去的無法挽回,現在的無法滿足,未來的無法預見。對像《洛麗塔》這樣一部不可公式化的小說而言,這也許是我們能夠運用的唯一公式。

首先,過去的無法挽回。亨伯特從他對安娜貝爾·李的愛開始介紹他的生活,那是在海邊他的童年王國,那個着魔的里維埃拉:「可是那片含羞草叢——那些朦朦朧朧的星星,那陣激動,那股熱情,那種蜜露以及那份痛苦,我都依然感到,而那個在海邊光胳膊光腿、舌頭熾熱的小女孩兒,此後就一直縈繞在我的心頭——直到24年以後,我終於擺脫了她的魔力,讓她化身在另一個人身上。」不過,雖然亨伯特對洛麗塔的愛其部分光輝感受緣於她是安娜貝爾的化身,但他也知道,洛麗塔並不能真正填補他初戀的空缺。他可以跟安娜貝爾分享他的熱情和思想,但對洛麗塔他只能確保接近她的肉身。

《洛麗塔》劇照。

亨伯特對洛麗塔本人的愛也反映了過去之無法挽回的主題。他享受他跟洛麗塔在一起的第一個年頭,游遍了每個州的汽車旅館,但他知道,不能永遠持續下去。他在比爾茲利住了下來,但洛麗塔想自由地跟其他少年而不是激動的亨伯特待在一起,因此他們塞耶街家中的緊張一天天地升級。當洛麗塔提議,他們乾脆收拾行囊、再次西行時,亨伯特欣喜若狂:他期待重溫第一年狂熱的性感少女之愛,無論如何,那對他來說就是天堂。當然,他有所不知、發現太遲的是,在這第二次的旅行中,在這所謂的往事再現中,一切都變了:洛麗塔跟奎爾蒂安排了一切,奎爾蒂的汽車一路尾隨西進,仿佛不安的幽光,報應的幻景,罪惡的陰影。重複過去的企圖只能表明,再活一遍是多麼的不可能。

「現在的無法滿足」概括了亨伯特的性渴望:他對安娜貝爾的痛苦欲望,那要回到他13歲的那個夏天,她父母始終在兩個少年戀雲慕雨之際插上一槓子;他在巴黎孤獨的歲月中無望的念想;如今他如饑似渴、飽受折磨的對洛麗塔的熱望。在亨伯特的日記中,在他生活在黑茲家中的最初階段,他詳細記錄了每天接近洛麗塔時那些意外的狂喜,但所有這些不期而遇的肌膚觸碰只能使那些還要更豐厚的報償變得更撩人心扉。

當然,亨伯特最終得到了洛麗塔,但無法滿足的主題只是進入另一個階段,那是他性要求方面的無法滿足:「從後面把我那做父親的手指深深地插進洛的頭髮,溫柔而堅決地用手抓住她的頸背,把我那不太願意的寶貝兒領進我們的小屋,在晚餐前迅速繾綣一番。」甚至占有的極度快樂也無法滿足:「我心裡對大自然的唯一的怨恨就是我無法把我的洛麗塔從里朝外地翻過來,用貪婪的嘴唇去親她那年輕的子宮、她那未經探究的心臟、她那真珠質的肝臟、她那馬尾藻似的肺和她那一對好看的腎臟。」

當洛麗塔消失後,一個新的欲望又攫住了亨伯特:他必須不惜一切代價發現、追蹤並幹掉那個將洛麗塔從他身邊帶走同時又嘲弄他的人。但當他真的殺害奎爾蒂時,奎爾蒂那面對死亡的輕浮態度,那拒絕將這種行為視為一個對手的熱情在莊嚴奔涌的架勢,使亨伯特一直渴望的這個時刻徹底化為泡影。

失卻的愛、無以慰藉的渴望也許使《洛麗塔》成了一個悲劇故事,但這部小說還是一次妙趣橫生的建構。相當一部分妙趣來自時間三弄中的第三弄:未來的無法預見。

命運似乎在亨伯特決定去拉姆斯代爾度一個夏天時就戲弄他,他要去的那個家庭「有兩個女兒,一個還是嬰兒,另一個12歲了,還有一座美麗的花園,與一片美麗的湖水相去不遠」。他抵達的那天,麥庫家的房子剛剛給燒毀了,儘管他在拉姆斯代爾逗留的理由已經不存在

(實際上,金尼·麥庫原來恰恰不是一個性感少女)

,但他身不由己地去察看黑茲的家。他在那裡見到的每一樣東西都讓他噁心反胃——接着他看到了洛麗塔,樂得心醉神迷。

從那時起,失望的計劃似乎跟神奇的報償頡之頏之。亨伯特走進黑茲的家不久,夏洛特和洛麗塔都迫切盼望跟他們英俊的新房客去湖邊待上一天,她們為自己買了新的泳衣。第一個好兆頭。但下雨了。一挫。第二天又下雨。再挫。第三天,洛麗塔令亨伯特心跳加速,她妖媚地低聲跟他說:「嗨,讓媽媽明天帶你和我去我們的鏡湖亨伯特最初把「沙漏湖」

(Hourglass Lake)

錯聽成「我們的鏡湖」(Our Glass Lake)

了,同時「glass」又與「太陽眼鏡」(glasses)

諧音,進而在意義上形成多重指涉。。」第二次激動的期待。至此,為了亨伯特,夏洛特和洛麗塔比以前更加爭風吃醋了,當夏洛特打發洛麗塔上床、好把亨伯特留給自己時,這個孩子爆發了(「我認為您真討厭」)

,迫使母親用取消野餐會來報復她。三挫。亨伯特自然要隱藏他的情感所系,夏洛特則擔心女兒的殷勤會令這位孑然獨處的學者生厭。兩天後她猶豫地問道:「要是洛為她的沒有禮貌的行為道歉……明兒跟我們一塊兒上鏡湖去游泳,會不會叫你感到十分厭煩?」第三個好兆頭。洛麗塔拒絕道歉,湖也就去不成了。四挫。又一個雨天,亨伯特也買了新的游泳褲。第四次期待。

《洛麗塔》劇照。

烏雲又一次籠罩湖面,亨伯特懷疑:「是命運在作弄人嗎?」五挫。冰雹和大風交加,但氣象局預報周末天氣晴好,亨伯特在第五次光明的期待中夢到了那個湖。那天晚上他憶起和安娜貝爾最後一天待在一起的情景——他們「最後一次做出挫敗命運的嘗試」,那是在里維埃拉海灘的一片荒涼的沙地上,唯一的見證就是不知哪個人失落的一副太陽眼鏡——那天夜裡,他在睡夢中造訪了沙漏湖,他告訴夏洛特他把手錶或太陽眼鏡忘在「那邊的林中空地」上了,他和他的性感少女鑽進樹林:「『尋找眼鏡』竟然成了跟洛麗塔的一場悄沒聲兒的恣意狂歡,洛麗塔特別會意,千依百順,歡快墮落,做出了根據常情她不大可能會做的那種舉止。」這是對整個事件的事先最銷魂、最徹底的領略。在亨伯特的夢中,第二天的那個未來仿佛他跟安娜貝爾在里維埃拉海灘上那段時光的挽回:他將沙漏頭腳倒立,使時間倒流。他的日記中斷了,他說讀者將會注意到「那片奇特的『湖水幻景』。而奧布里·麥克費特麥克費特,原文為McFate,Mc是姓名前綴,意思是「兒子」;Fate的意思是「命運」,所以McFate就是「命運之子」。

(我想給我那個惡魔取這麼個姓名)

在那個充滿希望的湖濱,在那片假想的樹林裡,給我安排一場小小的娛樂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實際上,夏洛特這時已經邀請了洛麗塔的一個同學一起去野餐,以牽制她的女兒,從而把亨伯特空給她(六挫)

,但瑪麗·羅絲髮燒,野餐必須再次推遲。七挫,但這次亨伯特的失望在那坐臥兩用沙發場景的強烈快感中獲得充分補償:第六次大大的加號。

這時什麼也阻攔不了夏洛特要跟亨伯特單獨待在一起的計劃了。她打發洛去了夏令營

(災難性的八挫)

;她引誘亨伯特向她求婚,他想象着洛麗塔回來後父親般的撫愛,迅速同意:第七進步。等他們到達沙漏湖時,事與願違的是,他們已經是一對結了婚的夫婦——在湖邊,夏洛特透露了那個新聞,洛一從營地回來,就把她攆到寄宿學校去。九挫,這次完全是毀滅性的。這個通知讓亨伯特震驚,他必須找時間考慮考慮,於是他告訴夏洛特說,他把太陽眼鏡忘在汽車裡了。他對沙漏湖的極樂夢想到此結束。

亨伯特發現中了圈套了。他漫不經心地想通過夏洛特對他的熱情來控制她,但這將不會奏效:一旦他發出抗議,並試圖把洛麗塔留在身邊,就將暴露自己。似乎只有一種解決辦法,殺掉夏洛特。當他們一起向湖心游去時,亨伯特發現,善良的命運已經安排了完美的謀殺場景。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湖對岸有兩個人在修建一座碼頭,他們遠得無法看清他在水下抓住夏洛特的情景,又近得可以聽到他假裝的呼救,不過那時她的肺早已穩穩噹噹地灌滿了水。

但亨伯特無法下手:當她深信不疑、笨手笨腳地游在他身邊時,他發現,他永遠都無法下手弄死她。他們回到岸邊,夏洛特解開了胸罩,讓脊背有機會曬曬太陽,她聽到了背後的沙沙聲,吼叫着說:「這些討厭的、愛偷看的孩子。」事實上,那是他們的朋友瓊·法洛,一個業餘畫家,她早先來到湖邊,想尋求罕見的光的效果,早課結束後,她拿着畫架下來等她的丈夫約翰,後者要用車來接她。沙漏湖一章這樣結束:

「我差點兒把你們倆也放到我畫的湖景中去了。」她說。「我甚至注意到有件事你們忽略了。你(對亨伯特說)戴着手錶就下水啦,是的,先生,你戴的。」「防水的。」夏洛特輕聲說,一面嘟起嘴來。瓊把我的手腕拉過去放到她的膝頭,仔細察看夏洛特送給我的禮物,隨後把亨伯特的手放回到沙灘上,掌心朝上。「那樣你什麼都可以看見。」夏洛特賣弄風情地說。瓊嘆了一口氣。「有一次我看見,」她說,「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太陽落山的時候就在這兒野合。他們的影子簡直像巨人似的。我也告訴過你湯姆森先生在天剛亮時幹的事兒。下一次,我指望在象牙色的光線里看見肥胖的老艾弗。他真是個怪人,這個傢伙。上次他給我講了他侄兒的一樁完全猥褻的事情。看來——」「餵。」約翰的嗓音這麼喊道。不然遠視的瓊就會發現「完美的謀殺」,讓亨伯特鋃鐺入獄。嚄,亨伯特能夠想到:災難性的第十挫剛好擦肩而過,不然,高牆就要把他與洛麗塔隔開,直到她早已過了性感少女的階段。

讓我們在對沙漏湖的這最後一瞥中稍稍駐足:表面看來,這是一段非常簡單的對話,絲毫沒有「洛麗塔,我的生命之光」這般花哨的措辭。而事實上,這些句子遠比小說的開始段落——那裡,納博科夫將筆交給了溺愛的、哼着小曲的亨伯特——要複雜,對那些認為他寫作是為了炫耀或為了局部閃光而犧牲結構的人來說,也是最好的回應。像他太過經常的那樣,納博科夫直截了當地給了我們一些東西——對「完美」謀殺的嘲弄——但又隱藏了更多。因為在這種嘲弄的背後,時間還有其他笑的理由。

亨伯特津津有味地琢磨着沙漏湖計劃,認為是重溫他和安娜貝爾在沙灘上的那個夏天的機會,但他現在看到的只是一次對過去的嘲諷性重放。那時他正要占有安娜貝爾,兩個旁觀者從海里冒出來,破壞了當時充溢的激情;現在瓊·法洛回憶的是兩個孩子日落時分在這兒做愛的情景——而且作為一個旁觀者,她也會破壞亨伯特所考慮的謀殺,因為他發現,沙漏湖及在黑茲家中的生活都將無法實踐它們復甦里維埃拉的承諾。

還有一些快感處於半遮半掩狀態。這一章的早些時候,夏洛特告訴亨伯特,瓊一天早晨很早的時候到湖邊去,看到對門的黑人傭人在上個星期天清晨5點「在烏木色的光線里」

(像約翰嘲諷地說的那樣)

游水。

「湖水當時一定很冷。」我說。

「問題並不在這兒。」注重邏輯性的愛人說,「你知道,他不大正常。」

夏洛特假斯文的種族主義跟她的朋友約翰·法洛半斤八兩。在早先一個場景中,亨伯特跟法洛夫婦談論拉姆斯代爾,約翰評論說:「當然,在這兒做買賣的,意大利人太多了,可是另一方面,這兒總算沒有——」眼尖的瓊疑心性格陰鬱的亨伯特可能是猶太人,於是打斷了丈夫沾沾自喜的反猶論調:「『真希望,』瓊笑了笑插嘴說道,『多莉和羅莎琳正在一塊兒度夏。』」現在,在沙漏湖,瓊提到了湯姆森清晨游泳的事,卻不像夏洛特那樣無端地以為那說明他不大正常,瓊還描繪拉姆斯代爾那個肥胖的老牙醫艾弗·奎爾蒂「在象牙色的光線里」游泳的情景,以顛倒她丈夫「在烏木色的光線里」的俏皮話

(那提示了夏洛特的詆毀:納博科夫注意到了種族主義的傳播方式)

。就在這時,她丈夫的到來打斷了她及其開明思想,就像她曾打斷他的種族主義一樣:完美的結構再現。

現在回到弄人的時間。在亨伯特的生活中,每一次挫折之後,命運似乎都在吊他的胃口;每一次驚奇的饋贈之後,命運似乎都跟他最狂野的夢幻步調一致。仿佛是為了補償亨伯特在沙漏湖的全部磨鍊,命運讓夏洛特被一輛汽車碾壓了,完美的謀殺,唯一完美的謀殺:你想她死,她就死了。亨伯特迫切想接受麥克費特的贈予,他準備去營地接走洛麗塔。為了對付他的獵物,他用催眠藥武裝自己,但這個新的方案灰飛煙滅:洛麗塔全然不受藥物的影響,他的計劃結果是徒勞。接着是最為弄人的一幕:亨伯特絞盡腦汁、躡手躡腳地接近洛麗塔,最後卻是她「勾引」了他。他聽到她在他身邊醒來,她提議他們做愛:當他和夏洛特安靜地躺在沙漏湖的沙地上時,在營地的洛麗塔正在另一個湖邊失去她的童真。

小說第一部所有的時間之弄都引向「着魔的獵人」旅館裡的這幕驚奇。小說第二部所有的時間之弄都源於這樣一個事實,亨伯特差不多直到全書結尾才知道,那個將洛麗塔從他身邊帶走的人是克萊爾·奎爾蒂,是那個創作劇本《着魔的獵人》的人,該劇曾在洛麗塔的學校上演。在第一部,我們從一開始——從「洛麗塔,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望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就知道,亨伯特跟洛麗塔一定會成為情人;我們儘管不知道這將如何發生,還是計較着亨伯特靠近她的逡巡步步,我們知道他終將把她當作情人來享受。早在第二部開始之前我們就知道,亨伯特是一個殺人犯,但我們不知道他殺了誰。

《洛麗塔》劇照。

整部《洛麗塔》顛倒了偵探小說的形式:我們從一個殺人犯開始,小說的第一頁對此寫得明明白白,我們需要猜出那個犧牲品:我們面對的不是一個犯罪小說,而是一個「受罪小說」。假「嫌疑」你方唱罷我等場。瓦萊麗亞和她的情夫馬克西莫維奇令亨伯特怒火中燒,他想把他們倆都殺了。他中了夏洛特的圈套,締結了缺少了洛的婚姻,他栩栩如生地想象將夏洛特拽到湖底淹死的情景,最後卻說他沒有力氣。

洛麗塔本人則作為可能的犧牲品延宕了很久。亨伯特知道她「西班牙式的」出身,稱她是他的卡爾曼卡爾曼,通譯為「卡門」。;他玩弄她喜歡的一首流行歌曲

(「哦,我的卡爾曼,我的小卡爾曼!……還有,哦,我的可愛的人兒,我們可怕的搏鬥……還有我用來殺你的那把槍,哦,我的卡爾曼,那把我現在手裡握着的槍」)

,又以罪行小說的行話評論說:「我猜他抽出點32口徑的自動手槍,對着他情婦的眼睛射出一顆子彈。」很長時間裡,卡爾曼的各種意象被推到側景之中,接着在洛麗塔逃走之前的埃爾菲恩斯通那一章,這些意象再次突然湧上舞台;三年後,當亨伯特最終趕上她時,同樣的情形又一次出現。他的口袋裡放着他的點32,他哀求她跟他走(「卡爾曼,請跟我來好嗎?」)

。她拒絕了,這個主題最後一次響起:「接着,我拔出自動手槍——我是說,這是讀者可能設想我會幹的那種蠢事,我甚至根本沒想要這麼做。」

事實上,亨伯特一直希望追蹤並殺害的當然不是洛麗塔,而是她的誘拐者,但他查不出他的目標。他在比爾茲利學院埋伏着等候一個男教師,結果錯了。他荷槍實彈地對付洛麗塔的丈夫,結果再錯。他問洛麗塔那個將她從他身邊帶走的男人的名字:

她聳起兩根細細的眉毛,撅起焦乾的嘴唇,柔和地、機密地、帶着幾分兒嘲弄、多少有點難以取悅但仍不無溫情地用一種低低的吹口哨的聲音說出了機敏的讀者早就猜到的那個名字。

防水的。為什麼我的腦海中驀地掠過沙漏湖上那一瞬間的情景?我,同樣早就知道了這樁事,卻始終沒意識到。既不震驚,也不詫異。悄悄發生了交融匯合,一切都變得井然有序,成為貫穿在整個這本回憶錄中的枝條花樣,我編織這幅花樣的目的就是讓成熟的果子在適當的時候墜落下來;是的,就是懷着這種特定的、有悖常情的目的:即讓你獲得——她仍在說着,而我卻坐在那兒,消融在美好無比的寧靜之中——通過合乎邏輯的認識所帶來的滿足

(對我最有敵意的讀者如今也應該體會到這一點)

讓你獲得那種美好無比的絕對的寧靜。

「『寧靜』,哦!」阿佩爾在他的《〈洛麗塔〉注釋本》中哼了一聲。極少有初讀者會猜到洛輕聲說出的那個名字,或者能夠體會到什麼美好的寧靜。仿佛是在奚落我們,亨伯特把那個名字又藏了30頁。即使我們把書回翻差不多300頁,到夏洛特說「防水的」那一段,我們還是發現不了誘拐者的名字。

我們聳聳肩,繼續把故事的最後五十多頁讀完。終於,當亨伯特出發尋找他的獵物時,他透露了那個名字:「我素來為自己那種辦事有條不紊的作風感到得意。我就是用那種作風一直把克萊爾·奎爾蒂的臉龐隱藏在我黑漆漆的地牢裡;他一直在那兒等着我帶理髮師和牧師前去。」從這裡到小說結束,奎爾蒂都像小丑一樣在舞台上蹦躂,直到被謀殺。隨着奎爾蒂的形象越來越大,隨着他越來越多地占據亨伯特的思想,我們比以前更加苦惱,亨伯特居然以為我們無須他的提示就該知道那個名字。

納博科夫再次顛倒了偵探小說的常規。他最終指出了犧牲品,但沒有在透露奎爾蒂名字的時候把所有的蛛絲馬跡都總結一番,他告訴我們它們已經交代過了。因此,我們必須親自回到開頭,跟蹤找到那個人。當我們重讀時——而且為了鼓勵我們重讀,納博科夫在整個作品中塞滿了他想象世界的各種延時的驚奇、推遲的發現、含蓄的笑話、隱藏的濃縮物,他將這些撒落在沙漏湖的四周——我們在跟蹤的全部激動中吃驚地發現,我們錯過了多少東西:在洛麗塔揭示出他的身份之前,有二十多處地方提到了奎爾蒂!

比如,現在我們腦海里有了一幅清晰的被害人奎爾蒂的形象後,就能夠懂得,當洛麗塔透露出那個名字的時候,「防水的」一詞何以要掠過亨伯特的腦海。在沙漏湖,瓊·法洛已經準備提到奎爾蒂

(她想象中在象牙色光線里的艾弗其人的侄子)

,甚至想揭露這樣一個事實,他對小女孩的喜歡幾乎把他送進監獄,這時她丈夫的到來打斷了她,亨伯特也中斷了這一章。那時命運差不多已經提醒亨伯特了,但又改變了主意;現在,亨伯特差不多就要給初讀者舉出一個暗示了,但又飛快地藏了起來。

我們知道,奎爾蒂是一個成功的劇作家,一個自命不凡的僱傭文人,喜歡酒、毒品和未成年的孩子。早在亨伯特來到拉姆斯代爾之前兩年,他就應邀在夏洛特的俱樂部里講過話,甚至把小多莉抱到膝頭。亨伯特在「着魔的獵人」登記時,他已經在那裡住下,知道洛麗塔不是亨伯特的女兒,並充滿妒意地猜到他這個變態同夥的用心。受該旅館名字的啟發,他寫了一個劇本,當洛麗塔的學校決定上演該劇時,他去觀看了彩排。他認出了那個漂亮的、演主角的小姑娘,發現她知道他偏好發育階段的美少年。他們成了情人,籌劃了她逃離亨伯特的事。亨伯特開車帶洛麗塔去埃爾菲恩斯通,奎爾蒂像貓戲老鼠一樣尾隨着,起初是坐在自己的汽車裡,後來是接二連三租來的車子,以至於亨伯特懷疑,他後視鏡中的那個堅定不移的形象是偵探、對手還是他妄想狂的產物。

就在從比爾茲利出發去埃爾菲恩斯通之前,奎爾蒂首次開始尾隨他,亨伯特提醒讀者「不要嘲笑我和我的神思恍惚。讓讀者和我在現時解釋過去的命運相當容易;但正在形成的命運,說真的,卻不是那種你只需注意關鍵情節的普通神秘的故事。我青年時期有一次看過一個法國偵探故事,故事的關鍵情節實際都是用斜體字印出來的,但這可不是麥克費特的方式」。亨伯特記錄了奎爾蒂神秘的顯靈,但對他的身份卻秘而不宣。亨伯特覺得,要理解他的故事,我們也必須認識到,他在弄清奎爾蒂的意圖時是多麼徹底無助,儘管現在看來是多麼輕而易舉。當未來仍然未知時,我們不知道該注意哪些徵兆;一旦發生,我們回首過去,似乎一切又都預示着那臨近事件的迫近。

還要痛心的是,三年後,亨伯特弄清了奎爾蒂的地址,追蹤到了他。他片刻也不遲疑:他偏常、浪漫的激情要奎爾蒂死。接着是無法預見的未來的最後一次嘲弄:亨伯特計劃了這次謀殺,他創作了一首詩,要奎爾蒂臨死之前念出來,以便讓奎爾蒂明白他為何要死;但奎爾蒂的做派、整個場景的發展都將謀殺變成了一個鬧劇,劇本似乎是奎爾蒂編寫的:「奎爾蒂為我呈現的這齣匠心獨運的戲劇。」亨伯特垂頭喪氣地如是說。

在「着魔的獵人」,亨伯特試圖將洛麗塔困在房間裡,卻是她找上他、勾引他下手的。如今在帕沃爾府,他試圖為《着魔的獵人》的作者安排最後的謝幕,但再次是他的犧牲品改寫了他如此精心草擬的未來。

《洛麗塔》也許不是用傳統的現實主義那平鋪直敘的方式寫成的,但它的故事卻發生在一個被十分準確地觀察過的美國。不過,當我們在小說中尋覓奎爾蒂的蹤跡時,某種怪異的、令人着魔甚至窘迫的東西似乎從《着魔的獵人》中散發出來。

那個來到夏洛特·黑茲的圖書俱樂部、將洛麗塔抱在膝上的著名劇作家竟然有一個牙醫叔叔,叫艾弗·奎爾蒂,就住在黑茲家的後面,這純粹是一個小小的巧合。但更為驚奇的是,在亨伯特和洛麗塔成為情人的那個夜晚,他竟然碰巧成了車程要幾小時的一個小鎮上「着魔的獵人」旅館裡的客人;他竟然懷疑亨伯特的用心;他竟然在黑暗中嫉妒地嘲笑亨伯特;他甚至竟然住在隔壁房間。

亨伯特自己證明,他當然是旅館裡最着魔的獵人。在偷偷摸摸、躡手躡腳地接近洛麗塔幾個月之後,他在旅館裡逮住了她,結果發現他成了他獵物的囊中物——那種快樂真叫他難以言表。

但十分奇怪的是,當亨伯特和洛麗塔在美國的汽車旅館之間漫遊時,奎爾蒂卻寫了一個叫《着魔的獵人》的劇本,這個劇本在一個場景中走向高潮,似乎是對那個旅館所發生的一切的反映。在奎爾蒂的劇本中,農夫的女兒——洛麗塔的學校上演此劇時,她就扮演這個角色——面對那個詩人,後者堅持認為她和所有劇中人都是他的創造發明。她領他去了她家的農莊,以證明「她不是詩人頭腦中的形象,而是一個切切實實的鄉村姑娘」——就像洛麗塔在旅館裡領着亨伯特進入她最幽深的巢穴時變得出人意料地真實一樣。亨伯特本人就是一個詩人,他不止一次地將他的洛麗塔寫進詩歌,他這樣描繪那個長沙發的場景:「我瘋狂占有的並不是她,而是我自己的創造物,是另一個想象出來的洛麗塔——說不定比洛麗塔更加真實……沒有意志,沒有知覺——真的,自身並沒有生命。」在「着魔的獵人」旅館,他想趁她睡着時占有她,把她變成他着魔的夢想的一部分,結果她是無法預料的真實,獨立於他的想象之外,因為她小聲跟他提議,他們來做愛。儘管他的想象栩栩如生,她卻證明了自己是一個切切實實的小姑娘。

《洛麗塔》劇照。

奎爾蒂恐怕不應該知道,那天夜裡在「着魔的獵人」亨伯特與洛麗塔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直到兩年後他本人成了洛麗塔的情人——也就是說,直到他的劇本創作以後。可實際上,那個劇本對洛麗塔來說差不多是一個着魔的陷阱:確實,她是主角,他作為劇作者去了她的學校,她把他帶走,是要證明她不只是他創造的一部分。但當初奎爾蒂創作這個劇本時,他應該無從預見亨伯特和洛麗塔將在偏僻的小鎮比爾茲利住下,或者洛麗塔在那裡上的學校正好要演這個剛在紐約首演過的劇本,或者洛麗塔能贏得主角的角色,或者他會有時間走數百英里路去看這個高中的排練。這個劇本似乎差不多暗示,奎爾蒂對未來有着某種奇怪的控制,但邏輯又叫嚷說,那不可能。

洛麗塔和奎爾蒂數天之內成了情人。他們安排要讓亨伯特開車帶洛麗塔去埃爾菲恩斯通。整個行程中,亨伯特都覺得,自己中了某個着魔的獵人的妖術,那個人似乎事先知道他的一舉一動,且不斷提醒他,他被跟蹤了。當洛麗塔從埃爾菲恩斯通逃走後,亨伯特唯一的線索就是奎爾蒂一路上在旅館登記簿上留下的謎團般的化名蹤跡,是那個不知名的惡魔編造的大量的暗示,想跟亨伯特的思想及舉止合拍。如今,當亨伯特自己成為獵人、尋求復仇時,他發現他對線索的尋找成了他的獵物施加的另一個妖術:他發覺自己被迫跟隨愛嘲諷的奎爾蒂事先精心編排的路線。

某種陰險的、令人窘迫的東西在蠢蠢欲動:看來奎爾蒂差不多完全控制着亨伯特,仿佛亨伯特只是奎爾蒂劇中的一個角色,是他想象力的幻影。這種想法任何人都會反感,亨伯特則加倍如此。他可以根據他想象力的要求來改變洛麗塔,塑造洛麗塔,他為此而驕傲,可如今他卻發現,另一個人篡取了這個角色,把他變成了他想象力的玩物。他對這樣的想法憤怒不已。

洛麗塔透露了奎爾蒂的身份後,亨伯特立即掉頭去安排一場謀殺,那裡奎爾蒂將扮演他要他扮的角色。他到了帕沃爾府,「頭腦清醒的神經混亂,發了瘋的沉着鎮定,一個着了魔的十分頑強的獵人」。當迷迷糊糊的奎爾蒂試猜錯了闖入者的身份後,期待他已準備的木偶劇的亨伯特嘲弄他說:「再猜猜看,『潘趣』。」亨伯特用槍逼迫他朗誦一首詩,那將是他的死刑判決書:

因為你利用了一個有罪的人……因為你劫走了她……把一個令人生厭的布娃娃撕成碎片又把它的頭扔棄因為你所做的一切因為你未做的一切你必須死。

亨伯特沾沾自喜地注釋說:「『詩體的審判』一詞可能正好用在此處。」奎爾蒂照吩咐念着這首詩,但加進一些滑稽尖刻的評點,最後又把紙折起、遞還回來:「噢,先生,這的確是一首好詩。就我所知,是你寫得最好的一首。」他拒絕像亨伯特要求的那樣莊重嚴肅地對待亨伯特或洛麗塔,他那放肆的行為給整個糟糕的鬧劇定了基調,甚至在亨伯特開始開槍時仍如此。場面變得越來越令人眼花繚亂,直到奎爾蒂死去的那一刻,接着亨伯特在一種垂頭喪氣的情緒中離開了:「我肚裡暗自說道,這就是奎爾蒂為我呈現的這齣匠心獨運的戲劇的結局。我心情沉重地離開了這幢房子。」即使在謀殺奎爾蒂的時候,亨伯特也未能從他那裡奪回控制權。即使在死的時候,奎爾蒂也編排了這一幕。

奎爾蒂試圖不讓亨伯特得逞,但無論如何,亨伯特只是將這個謀殺看作是創作《洛麗塔》的準備。他這樣結束全書:「不要可憐克·奎。上帝必須在他和亨·亨·之間做出選擇,上帝讓亨·亨·至少多活上兩三個月,好讓他使你活在後代人們的心裡。我現在想到歐洲野牛和天使,想到顏料持久的秘密,想到預言性的十四行詩,想到藝術的庇護所。這就是你和我可以共享的唯一不朽的事物,我的洛麗塔。」

亨伯特寫作《洛麗塔》有兩點目的:一是使洛麗塔作為他的洛麗塔而不朽,二是把死去的奎爾蒂置於他的掌控之下,因為活着時他從未做到。由於奎爾蒂死了,亨伯特就能實施一次比謀殺更令人安慰的復仇,他將對手變成了一個木偶,如今在他的時間控制下跳舞,他可以嚴格地規定奎爾蒂在過去出現、消失的形態。

奎爾蒂的《着魔的獵人》過去似乎曾對亨伯特的未來施了妖術,如今,當亨伯特重新敘述這個故事時,他隨心所欲地控制着奎爾蒂的時間。奎爾蒂也許破壞了亨伯特的謀殺腳本,但亨伯特對對手退場、進場的主宰使得《洛麗塔》本身成為完美的復仇,完美的罪行。

十一

亨伯特還以同樣的手法使《洛麗塔》成為它所覆蓋的罪行的完美辯護。就在奎爾蒂的形象開始進入清晰的聚焦時,在亨伯特傾聽「理查德·F.希勒太太」時,亨伯特的自我辯護達到了一個新高度。他注視着說話的洛麗塔,注視着「她一臉飽經蹂躪的神色,成年人的狹長的手上青筋暴突……才17歲已經憔悴不堪……你們可以嘲笑我,威脅要叫旁聽的人離開法庭,但在我的嘴給塞住幾乎要窒息以前,我還是要高聲說出我那可憐的真情。我堅持要讓世上的人都知道我是多麼愛我的洛麗塔,這個洛麗塔,臉色蒼白、受到玷污、懷着別人的孩子的洛麗塔」。她不再是一個性感少女,不再是他想象的投射,而是一個真實的人,他就愛她本來的樣子。隨着愛的主題在高翔,罪的主題也在高翔。在去拉姆斯代爾查找奎爾蒂住址的路上,亨伯特回顧自己的情形:「唉,我仍無法超越人間這個簡單的事實:無論我可以找到什麼樣的精神慰藉,無論提供給我什麼樣可以被光映現出的永恆真理,什麼也不能使我的洛麗塔忘掉我強行使她遭受的那種罪惡的淫慾……有一個叫多洛蕾絲·黑茲的北美小姑娘被一個狂人剝奪了她的童年。」亨伯特如今記錄了洛麗塔受傷的童年那些可怕的情形,還有他自己那觸目驚心的罪證。後來,當他殺死奎爾蒂、等待警察來抓他的時候,他憶起了他那了不起的頓悟,那些在玩耍的孩子的遙遠的聲音,那令人心酸、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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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4 01:10:23

有情感誤區能找情感機構有專業的老師指導,心情也好多了

頭像
2023-09-22 07:09:43

如果發信息不回,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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