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狗
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一輛礦石白的寶馬X6沿着高速公路疾馳,沿途裹挾綠水青山藍天白雲的風光,奔向註定的終點。開車的鄭佑民用餘光淡淡掃一眼副駕駛上的漂亮妻子。蘇嬌托着一個包子大小的化妝盒,正對着小鏡子齜牙咧嘴。他移開視線,心想自己怎麼和這個女人結婚了?
二十歲的鄭佑民在大學攻讀法律,發狠心要成為一名法官。他能一整天泡在圖書館,用偵探破案的勁頭研究各國同類的法律條文字裡行間細微的差別。大學二年級的暑假,他勤工儉學攢下四千元,兩千元買了一台二手的華碩筆記本,兩千元存着預備購書。當舍友們聯機《英雄聯盟》或者《穿越火線》興奮得大呼小叫,他戴着耳機,聽着循環播放的《金剛經》,瀏覽法律網站。他唯一放鬆身心的手段,是在晚上看一些法律類型的影視劇。整個大學時代,他將五季的《波士頓法律》看了二三十遍。他討厭不公正,尤其痛恨占座。有一次,學校邀請知名教授舉辦講座,地點在一間能夠容納兩百人的大教室。開講半小時前他就到了,巡視一圈,走到最好的位置,伸出一隻手,沿着一長排課桌走過去,除草一樣拔掉桌面上十來張透明膠帶固定的寫有「占座」字樣的A4紙。他招呼後來的同學入座,自己選擇靠邊的位置坐下。他表面上安靜看書,實則憋了一口氣,準備和敢於尋他麻煩的人大聲理論。他看書漸漸入神,忽然聞到淡淡的甜香,然後耳邊響起一個女聲:「那個……同學,這個地方我們昨晚占過的。」聲音猶猶豫豫缺乏底氣,然而脆亮悅耳。他側頭,先看到一雙黑色高幫帆布鞋,目光往上,是一雙瘦削潔白的小腿、藍色毛邊牛仔短褲、露腰白色短袖衣、鼓凸的胸脯、修長的脖頸,一直到那張精心修飾過的美麗面孔。鄭佑民一時間忘記呼吸。四目相對,女生眨眨眼,又把剛才的話複述一遍。鄭佑民張口結舌,醞釀許久的雄辯之詞早已忘到九霄雲外,茫然無措下站起來,看看四周,教室已經坐滿學生,只好走到教室後面同其他幾個學生一起背牆站着。隨後他看到招呼過的七八個男同學紛紛起身,為那個女生和她的女伴們騰出座位,然後走出教室。鄭佑民看到那些女生里有人回頭看他一眼,對其他人耳語,然後笑作一團。鄭佑民感受到莫大的羞辱,氣得咬牙切齒。那個漂亮女生回頭看向他,做了一個「抱歉」的手勢,鄭佑民的怒火瞬間消失了。那天晚上,他沒有去學校圖書館看書,而是躺在床上,將《金剛經》默背一百遍。那個女生就是蘇嬌,那是他們的第一次邂逅。
多年後,鄭佑民從市法院辭職,加入一家知名律所,成為一家上市公司的法律顧問,月入數十萬元。他志得意滿,開始謀劃自己的婚姻大事,試着交往幾個女友,都很快分手,得到的反饋是他不解風情,像一塊木頭。直到他參加某次校友會,地點在一家高規格的酒店。他穿着西裝,舉着紅酒,穿梭在金碧輝煌佳肴豐盛的大廳中,又遇到了蘇嬌。身處角落的她穿着黑色晚禮服,露出性感迷人的鎖骨,百無聊賴地坐在高背軟椅里,翹起一截光潔的小腿,腳上的銀色高跟鞋一跳一跳。他一眼就認出她,經過一番觀察,確認她並沒有帶男伴。他整一整領帶,抱着攀登珠峰的心態走向她,搜腸刮肚幽默風趣的開場白,忽然想起大學時期看過的《波士頓法律》,男主角經常掛在嘴上的口頭禪,每說一次都能引出他會心的微笑。終於,他走到她的面前,伸出右手,使勁綻出一個微笑,說:「你好,我是鄭佑民,想必你聽過我的名字。」
行駛中途,寶馬駛入服務區稍作歇息。鄭佑民下車抽煙,倚着車門,目送蘇嬌搖搖擺擺走去公廁。
蘇嬌快到公廁門口,冷不丁裡面出來一個低頭看手機的男人,不注意肩膀刮到蘇嬌。雖然只是輕輕一碰,她哎呦一聲尖叫出來。男人吃一驚,連忙轉身道歉。蘇嬌看男人生得高高大大白白淨淨,臉上不由得多雲轉晴,沖對方笑笑,還用手捋了捋耳鬢的髮絲。她一轉眼,發現不遠處的鄭佑民正注視自己,安逸地吞雲吐霧。蘇嬌暗罵這死鬼看到她挨撞居然不過來關心一下。廁所出來後,蘇嬌在洗手台的大鏡子前仔細照了照。那鏡子斑斑點點駁雜不堪,依然遮不住她的美麗。蘇嬌很滿意,她三十二歲了,多虧了每月一次的美容護理和各式各樣的護膚品,她的臉至今尚無一絲皺紋。她忽然想起和鄭佑民結婚已經三年,還沒有孩子。他們的身體都很健康,不愁吃穿,為什麼不要個孩子呢?蘇嬌既激動又害怕,好奇鄭佑民聽到這個想法的反應。她走向他,注意到對方已經發福的肚子,試着回憶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
蘇嬌本想翹掉那次講座,那天她正來例假。不過耐不住舍友們攛掇,鼓吹那位教授長得多麼帥氣,學識如何淵博,她只好起身仔仔細細收拾打扮,做好萬全防護,隨同班同學慢慢來到教室。然後她們看到昨晚占過的位置坐着幾個黑黢黢的男生。靠過道坐得那個貌似認真讀書,只是他擱在桌上緊緊攥住的雙拳表露出一種信號。女生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致推選出最漂亮的蘇嬌上前交涉。蘇嬌自然知道這群損友的心思,也有意顯示一下自己的能耐,便答應下來,可是心裡依然忐忑。那個男生像一塊木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萬一他當場發作怎麼辦,自己的臉面往哪兒放呢?當她小心翼翼地打過招呼,看到那個男生看自己的眼神,她心裡有底了,對方只不過是另一個荷爾蒙旺盛的牲口。後來舍友告訴她,那個男生在教室後頭「罰站」,她產生幾分同情,回頭一看,對方果然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於是她向他施展女生的「小魔法」,果然換來一張呆若木雞的臉。蘇嬌轉過頭,笑着,心想剛才那一幕足夠他回味一晚。所以,當她聽到主持婚禮的司儀向眾人宣布,他們相識在大學的教室,而且一見鍾情,她正攬着鄭佑民,狠掐他的胳膊才免於當場笑出聲的尷尬。
從上大學到工作的幾年,追她的男人很多,大都白淨帥氣,鄭佑民那張黑黢黢的臉在下課後便了無痕跡。她談過幾場戀愛,尤其是工作第三年談的那一場,堪稱轟轟烈烈死去活來,當烈焰燃盡,自然落得一身傷痕。往後幾年,雖然有幾次逢場作戲,但是她再沒有戀愛過。直到那次校友會,以前的那幫損友聯繫她,還起鬨說不定能釣到金龜婿。她笑笑,想了想,還是去了。酒宴上,她左右逢源艷壓群芳,其中一位大學前男友甚至隱晦表露複合的意圖,她自然巧妙應對,絕不上鈎。她正沉浸在女王駕臨一般的喜悅中,突然肚子一陣絞痛。她心一沉,早不好晚不好偏偏這個時候來例假。她匆匆去洗手間做好防護,再出來時,只能坐到椅子上歇息。她明白自己的表演已經結束,剩下的只是黯淡收場。當她看到幾個年輕姑娘周旋在西裝筆挺的男人中間時,她忽然感受到時光的無情,心中一陣恐慌,然而她只能坐在椅子上動彈不得,默默忍受命運的安排。就在這時候,鄭佑民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說出那句蹩腳的自我介紹,在聽到自己回復「並沒聽過」,顯出滿臉的窘迫時,她忽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放鬆。男人面紅耳赤,轉身要走。蘇嬌叫住他,同他攀談起來。聊過幾句,她這才記起來眼前的男人是誰,記起來大學期間的幾次偶遇,每次對方看到自己,呆若木雞,然後轉過臉去。最後,他們交換了微信。一周後,她收到鄭佑民的邀約,她再一次感受到命運的力量,就答應了。幾次接觸後,她發現這個男人確實木訥,但是他也意識到自己的缺點,努力表現出體貼關心。最難得的是,他很包容,無論她發多大的火,總會小心翼翼地賠不是。他像一汪清潭,將她容納浸潤。終於,那張黑黢黢的臉掃掉一張張白淨的臉,在她心裡逐漸凸顯出來。終於,在一次她早已心知肚明卻假裝糊塗的晚餐中,她接受單膝跪地的鄭佑民遞給自己的鑽戒,同意嫁給他。
車裡二人各自滿腹心事,許久沒說話。鄭佑民看一眼蘇嬌,她蜷成一個蝦米,盯着眼前的天色發呆,於是他咳嗽一聲,試圖打破二人之間的沉默,開口問:「你爸爸的身體怎麼樣了?」
蘇嬌就像從無窮無盡的迷夢中驚醒,深吸一口氣,動動身子,無精打采地回答:「還那樣唄,病床上躺着。」
蘇嬌的父親蘇仲德要強了一輩子,將二閨女蘇韻培養進大學後,毅然拉着不擅言辭的老伴兒,離開土生土長五十餘年的秦嶺故土,遠赴深圳打工。蘇嬌勸他搬來城裡居住,房子租金由她承擔。蘇仲德閉着眼,狗甩水似的連連搖頭,只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蘇嬌勸他給手機裝一個微信,平時視頻聯繫或者轉賬都方便。一旁坐馬扎納鞋底的老伴兒也忍不住勸了幾句。她和蘇仲德共用一個手機,想到日後天南海北各自一方,也想視頻通話見見兩個閨女。當時蘇仲德蹲在自家天井沿邊,從褲兜摸出一個皺巴巴的芙蓉王煙盒,在膝頭磕一磕,取出一支皺巴巴的香煙夾在兩指間,從洗得發白的上衣口袋掏出一個打火機,正準備點煙,聽到老伴插話,當即豎起兩道殘眉,呵斥:「去,有你啥事!」老伴兒瞪他一眼,丟下手裡的活兒,起身做飯去了。蘇嬌也不再勸。
身在外地,蘇老漢飲酒頻繁了。某天收工,拉着幾個工友吃飯,諞得興起,貪喝幾杯,回去路上就癱倒在地,捂着肚子直叫喚,被工友們七手八腳抬到醫院,一查是胃穿孔。醫生建議住院一周。老頭暗嘆倒霉,給工地宿舍打電話,讓老伴兒拿存摺來交錢。他老伴兒瘋一樣將宿舍翻個底朝天,最後確認,存摺落在老家的炕上了。
蘇嬌接到父親蘇仲德打來的視頻通話,十分驚訝。她打開通話連接,看到母親那張布滿溝壑的臉貼在屏幕上。老太太看到女兒後,激動得半天說不出話,好一會兒才斷斷續續語焉不詳地說完蘇仲德的事情,支支吾吾地表示希望女兒能回去取一趟存摺,再郵寄給他們。蘇嬌立刻要微信轉賬。蘇老太扭頭看向別處,停了一會兒,轉過頭說不用了。蘇嬌知道拗不過,只好答應回老家取存摺。
鄭佑民看一眼車載導航,還有四十分鐘到目的地,照這個速度,應該來得及主持下午的業務洽淡會。他心中篤定了,又問蘇嬌:「到那裡還有其他事嗎?」
蘇嬌輕拍腦門,說:「對了,我爸讓我看看皮皮。」
「皮皮?」鄭佑民知道皮皮,那是他岳父蘇仲德養的一條老狗。
老狗很醜,耳大、體長、腿短,一身雜毛,肚皮毛長得拖在地上,走路永遠不緊不慢,腰一擰一擰的。蘇嬌曾經告訴他,皮皮被家門口過往的車輛碾過兩次,因此落下腰病,不能跑不能跳,只能悠悠地走。鄭佑民親眼見過老狗過馬路,擰着身子慢慢趟過去,完全無視眼前身後呼嘯而過汽笛尖鳴的汽車。鄭佑民問岳父,皮皮遇見車怎麼還不躲着走?蘇老漢吐出一道長長的煙氣,說:「狗娃歲數大咧,看輕生死咧。」
婚後,鄭佑民領蘇嬌回門開的是黑色路虎。蘇仲德安排蘇嬌她表哥在村口放了一掛鞭炮。隨後她表哥湊到車前,撓着後腦勺一臉憨笑。鄭佑民放下車窗,遞出一盒芙蓉王。蘇仲德帶着老伴兒和二閨女蘇韻從清晨五點起床打掃庭院,一直忙到接近晌午。期間蘇韻尥過蹶子。她正貓着腰擦牆根的瓷片,忽然站起來把抹布扔到地上,嚷嚷:「昨天干一晚,今早還干,蘇嬌找的玉皇大帝還是如來佛祖?」被蘇仲德拎着掃帚攆得滿院子亂跑。鄭佑民和蘇嬌拎着大包小包一堆東西進了蘇老漢的家門。蘇仲德問蘇嬌:「你哥呢?」蘇嬌說:「村口抽煙呢。」蘇仲德不言語了,將他們讓過前門,讓過天井,讓過二門,一直讓進裡屋。屋內整潔乾淨一塵不染,中間擺一張圓桌和七八個塑料凳子。不一會,熱菜流水價兒端上來擺滿一桌,有蒸魚、燒雞、醬肘子、大包子、菜盒、溜辣子……眾人入座了,鄭佑民注意到,所有人的筷子都擺在桌面上,於是皺皺眉頭,拿起筷子,從懷裡掏出一塊手帕開始擦。大家拿起筷子又放下,盯着他看。蘇嬌解釋說鄭佑民有點潔癖。吃飯時,蘇仲德要喝一口,把筷子「啪」的一下拍到桌面上,起身去廚房取酒。蘇嬌看到鄭佑民盯着她父親的那雙筷子,暗暗踢了他一腳。鄭佑民陪蘇仲德喝了兩杯,只見皮皮晃晃悠悠進來,圍着桌角轉。鄭佑民立刻放下筷子。蘇韻說:「臭死了,臭死了,皮皮你掉糞坑啦?」老太太起身去趕,說:「去去去!」蘇嬌說:「皮皮,別蹭我腿呀,髒死了!」蘇仲德夾起桌上一大塊紅苕皮和幾根雞骨丟給皮皮。飯吃畢,女人們將鄭佑民和蘇仲德趕到前門口抽煙,她們留在裡屋說體己話。兩個男人一根接一根抽煙。鄭佑民說基金股票國際形勢,鄭老漢說去年後院撒下的南瓜籽應該結蔓兒了。一個說,另一個就悶頭聽着。最後他們看到皮皮,看到那條老狗優哉游哉地橫穿馬路,享受着午後溫暖的日頭,愜意地打了一個噴嚏。
寶馬X6停到院門口。蘇嬌下車去隔壁三伯家取自家前門鑰匙,他小兒子上高中,最近放假在家。鄭佑民下車抽煙。他看到院子久未打掃,門前空地遍布一道道黑黃色的車轍印子,院子兩旁雜草長得有小腿高,落一層二指來厚的枯葉,還有各種五顏六色的垃圾。
鄭佑民取出一支煙正要點着,忽然聽到有人喊:「呀,這不是老二女婿嘛。」他看到一個四五十歲的黑瘦男人走過來,遠遠笑着沖自己打招呼,露出一口白牙。他記得好像有六七個這樣面相的男人參加過自己的婚禮,於是等對方走近,叫一聲叔,遞上一根煙。
男人笑着接過,瞅一眼寶馬X6,笑說:「仲德哥尋了一個好女婿呀。」鄭佑民笑笑,給眼前的男人點上煙。
黑瘦男人說:「這院子都荒蕪咧,仲德哥啥時候回來,我幫着他一起拾掇一哈。」又說:「仲德哥不回來,這院子都成別人的停車場咧。」又說:「這老二女子也爭氣得很,聽說大學畢業,還要讀博士哩。」
蘇嬌過來了,看到黑瘦男人驚叫:二叔,你不是打工嘛,咋回來咧?」
男人笑道:「回來帶娃麼。」
「家裡不是有嬸嬸麼?」
「哎呀,她忙不過來。」
蘇嬌打開駕駛座的車門,從門內側的儲物格摸出一包未拆封的芙蓉王塞到男人手裡,說:「叔,拿去抽。」
男人嘿嘿笑着,把煙塞到口袋裡,說:「那我先走啦。」說完擺擺手,不一會就走遠了。
蘇嬌對鄭佑民說:「我進去拿存摺。你瞅一下皮皮在不。」
鄭佑民於是等着,看蘇嬌不見了,拿出手機,撥出一個號碼,等一會兒,說:「是我,想你了……放心,最近我就和她攤牌……照顧好自己,還有肚子裡的孩子,愛你。」
鄭佑民掛斷手機,蘇嬌從屋內出來,鎖上門,走到鄭佑民身邊問:「見到皮皮沒?」鄭佑民說:「怕是跑了吧。」蘇嬌喊幾聲「皮皮」,沒有回應,便從口袋裡掏出一根香腸,撕開塑料皮,掰幾段扔地上,示意鄭佑民上車。
車上,蘇嬌低頭看看自己的肚子,忍不住笑起來,對鄭友民說:「想和你商量個事。」
寶馬X6緩緩發動,車上的人都沒有看到院子旁的一堆垃圾里鑽出一個髒兮兮的畜生,正是皮皮。它瘦骨嶙峋,身上的毛幾乎掉光。它看東西要微微側頭,因為右眼珠子破了。它望着主人離去的方向,仰頭嗥叫幾聲,聲音喑啞,最後蹲坐在地,吐出舌頭裂開嘴,像哭又像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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