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04年,重回亭方
我爸的小工廠在負債掙扎幾年後,終於倒閉。人倒霉起來喝涼水都塞牙縫。
前一年才狠罰過一筆款,又突遭技術人員控溫配比出錯,一卡車一卡車的貨發出去,又一卡車一卡車退回來。
這成了壓倒工廠的最後一根稻草。
廠關門後,我爸索性埋進酒精里,整日酩酊大醉。我媽傻了一樣,只會在電話里和我哭,「當初我就不該讓他弄工廠……」
但當初的事誰知道?誰不想搏一搏,拼一把榮華富貴、事業有成?
我不知道怎麼勸我媽,心裡也恨自己沒用。
彼時我大學畢業剛兩年多,和人一起合租一千塊的出租屋,朝九晚五,拿稅前三千八百塊的工資。手上有過一些積蓄,但在鍾磊出國時全給了他。
小姨打電話催我幾次,叫我回去一下。
「你爸媽這樣你當真不聞也不問?林嘉那么小,我要商量也不能和他商量!」
林嘉是我弟弟,那年讀高三。
到家我才發現情況多糟糕,家裡有生人,煙霧繚繞。我爸正在床上睡着,呼嚕震天。爸瘦了,可還能從乾癟的胸腔振出那麼旁若無人的呼嚕,很諷刺。
我媽對人賠笑臉,說「肯定不會少」。
「不會少,在哪兒、什麼時候?」來的人抱團,問一樣的問題,氣勢逼人。
我媽沒見過這「牆倒眾人推」的陣勢,表情惶惶。
年輕時,我媽也是鎮上的時髦人,戴寶石花手錶,穿我爸買回來的全羊毛大衣……現在往半百奔,反倒落得這樣卑躬屈膝?
聽我媽電話里說是一回事,親眼見又是另一回事。我躲進房間抹眼淚。
小姨也跟着我哭。
石建嶸的名字就是那時被提起的。
小姨說:「石建嶸——你那個圓圓臉同學,上門了幾回。」
我愣一下,反應過來。石建嶸算我們這小鎮上東邊不亮西邊亮——還大亮——的人物。
「我爸也欠他錢?」
「那沒有。人家就是看你爸現在弄得翻花皮襖一塌糟……看不下去。」
我好像猜出了小姨催我回來的意思。
「你看看你媽,老了七八歲……你看這天天一堆人堵上門。」
小姨和媽媽感情極好,外公走時,她們一個五歲,一個十二歲。小姨算是媽媽背大的,而我又是小姨背大的。
「我能拿出來的都拿了,不頂用。你說這家現在還能指望得上誰?林嘉一眨眼考大學,不得供?」
說到這份上,先前隱約的猜測基本坐實。
「他問我幹嘛?」我明知故問,眼前浮現出石建嶸讀書時的樣子:圓臉,一雙大眼睛,明亮、狡黠,看起來總像在笑。
我有些清高地驕矜,對讀書不好的同學沒偏見,偏對愛圍着老師轉悠的石建嶸沒好感——馬屁精,我還不喜歡他沒事給我傳紙條。
我膽小,怕被老師逮住,無奈之下,回傳過去一回,說我不喜歡這樣。石建嶸笑嘻嘻撓頭:「對不起。」
後來再聽到他名字,已是大學畢業。那會兒找工作不容易,我東奔西跑面試,三天兩頭要我媽給我轉錢。
我奶就嘆氣,「讀書多有啥好,你初中有個同學,姓石的,沒爸沒媽,沒念幾年書,照樣發了。」
「怎麼發了?」我問。
「有錢,開小轎車。」
我奶沒見過什麼世面。但2002年,亭方鎮上自己開汽車的確實鳳毛麟角。
「人家這時肯伸一竿子不錯了。」小姨繼續說,「你爸這窟窿要多少錢去填你知道吧?」
我不知道。
但石建嶸讓我知道了:四十萬。
2.2004年-2005年,我結婚了
「這麼多年,兜兜轉轉……」石建嶸來家裡接我「出去坐坐」時說,口氣里滿是「柳暗花明」,好似感謝我爸遭的這一劫,成全了我和他「修成正果」。
我波瀾不起,甚至不屑。
喜歡是無私。是鍾磊出國時,我把所有積蓄換成美金,讓他別苦了自己。
石建嶸懂什麼喜歡?不過趁火打劫。
但我沒臉把心裡的不屑和想法漏出零星半點。他石建嶸做生意的,有所圖再正常不過。難道還指望他喜歡我到上天入地,此生不渝,拿四十萬眼不眨往水裡扔?
又不是演深情電視劇。
我不言語,用似是而非的矜持掩飾內心。石建嶸誤會我,「還和上學時一個樣。你那時就不愛說話。」
在對他無感這點上我是和上學時一個樣。
既是無感,就扯不到「愛」。
想到「愛」,我心針扎般。多諷刺!鍾磊在遙遠的委內瑞拉為他和我的未來打拼,我在這裡賣掉了自己。
當年他簽下三年駐外合同時,誰想到有這樣的變數?
那時我們都信心滿滿,相信會有富足的未來——我們是拿了兩人在一起的好時光去典當近一倍薪水的駐外補貼,我們如此犧牲,怎麼會典當不到美好的未來?
可是造化弄人。
然而,我又慶幸他不在身邊,這讓我做決定容易一點。
石建嶸讀的技校,我沒過問過他第一桶金從哪裡來,只聽說幹過百八十行,從化學溶劑到模具加工再到鋼材……
他也沒問我讀書工作談戀愛那些事,好像我是直接跨到眼下二十五歲年紀的。
我和石建嶸是那年春節結婚的。
「就春節好吧?」他說。是商量的口氣,但沒商量的意思。
小姨聽後還是哭,哭得更厲害,「有人生來就是還債的……不要再想三想四。你看看小姨現在……」
我抬頭打量小姨。
我的小姨只比我大十來歲,從前極清瘦,到勸我「會好」時已經有了一副歲月安好的胖臉盤和圓身段。
歲月摧人,小姨早忘了自己年輕時也曾為愛情拼命掙扎、哭天搶地過,如今她被有兒有女的生活滋潤了、收買了,都願意把「好日子」捧在手心給人看了。
「而且嫁他算得好福氣,上人都不在,少掉多少婆媳煩,一進門就你做主……會好的。」
我不知道會不會好,但我知道我媽將不會再愁容慘澹,我爸也不會喝得步伐踉蹌,家又會變成一個正常的家。
一切都按石建嶸的意見安排。
結婚儀式不鋪張,石建嶸是個講求實惠的人。
但桌數多,他又堅持在鎮上辦——說「堅持」不對,並沒有人和他爭,他怎麼說怎麼好,所有人都在心裡感恩戴德,唯他馬首是瞻——地方就難選。
最後婚宴辦在了我們中學的食堂里。那一年亭方鎮中學關閉改建,石建嶸找了人後把食堂臨時「擴建」了一把。
來的同學都說想法高明,說石老闆還這麼懂浪漫,緊跟潮流走懷舊風。
我沒懷舊的感覺,也不覺得哪裡浪漫。倒是石建嶸,舉着話筒粗聲粗氣喂喂幾聲後,真情假意難辨地憶了很多當年,圓圓的臉在俗氣的燈光下顯得滑稽。
那一夜,石建嶸醉得不省人事,我在他的鼾聲中放聲大哭。哭鍾磊,哭自己,也哭石建嶸,哭他的四十萬——他圖什麼呀?!圖我一個沒有靈魂的空殼子?
可第二天睜開眼,我已經忘了昨夜裡的悲戚,拉窗簾、曬被子、坐下來一起吃早飯……
血緣這種事有時像玄學,先天裡想必我就有和小姨一樣「認命」的基因,我的人生從此被劃分成兩截:不算壞的前段,以及將戴着微笑面具生活的後段。
3.2005年-2007年,前男友攪起的漣漪
結婚的事,我是用郵件通知鍾磊的。
無數遍敲敲打打過後,我把催人淚下的措辭全刪了。率先背叛感情的人配說什麼深情?連辯護都不需要。
我簡要敘述前因後果,「……這是無奈的選擇。」
鍾磊回復我「新婚快樂」。我盯着那四個字看到眼睛發花。
石建嶸並沒我奶形容的那般「發」。
他有輛黑色老奧迪,沒房子,一直住在亭方,應酬晚了在賓館睡。直到定了準備結婚,才貸款買了一套。
他沒瞞我,說鄉下人嘴巴傳得凶,七八年總共也不過掙了八九十萬。
我心算一下:拿一半給我家?我臉那麼大?
石建嶸給了我兩個地方選。一處市中心,便捷;一處新開發的,臨湖精裝,但是遠,和亭方鎮幾乎成對角。總價相當。
我不出錢,自認沒發言權。
但石建嶸這次卻頂真,不肯拍板,「你選。」他說。
「臨湖的吧。」
這麼選,一是清淨,二是那裡離林嘉學校近,既然回來了,周末幫他多補習補習數學和英文,也方便。
石建嶸說:「就知道你會選那裡。女人全這麼不實際。」
我在心裡想:我還不實際?不實際我結這個婚?
我還有更實際的地方:房子邊上有一處4A級風景區,以前沒什麼人,後來每年清明節前後搞一次會船節賽龍舟,聲勢影響造出來了,風景區越擴越大,報上老有招聘廣告。
我學外語,二外也不差,在那裡找份工作不難。
石建嶸聽我說要上班,頗奇怪,「隨便你。」
可從語氣到語調都是:「何必呢?」
我不管。倒不是踐行女人獨立那一套,只是對石建嶸那四十萬上心。哪一天,這段帶着微笑面具的婚姻撐不住走到頭,我希望自己不欠他,也算保存點顏面。
婚後的生活乏善可陳,說「平平淡淡」也未嘗不可——當一個女人無法捧出濃情蜜意,只做一個循規蹈矩的妻子,最好也就只能到「平平淡淡」的程度吧?
直到第三年。
那一年,發生了好幾件事。先是石建嶸的俐嶸建築公司開年後擺開起來了,他意氣風發,說我「旺夫」。
結婚時,我「不切實際」選的那套臨湖房一年多工夫,總價翻了近一倍。
石建嶸開始注意這個以前他從沒想過的行業。儘管初始只是個「倒爺」角色,錢卻像長了眼長了腳,往他賬戶里撲。
我爸偶爾聽這個女婿輕飄飄說起幾個數字,眼珠都不會動。他一定想人比人氣死人,幾套房子一賣一買、一進一出間,錢就這麼容易地來了?他當年怎麼沒這樣的好運氣?
第二件,四月份,就在賽龍舟那天,我見到了鍾磊。
我和他如何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目光對接起來的,放到現在想,仍覺匪夷所思。那天人多少啊,摩肩接踵,鑼鼓喧天。
鍾磊身邊陪着一個人高馬大的外國人,我自己也被腰裡的對講機不停使喚,他朝我晃晃手機。意思是再說。
我卻一整天心神不寧,想晚上在家接鍾磊電話可能不方便,特地和石建嶸說有飯局,下班就去了景區附近的居酒屋,邊吃邊等。
到晚上九點,鍾磊發了消息來,說人剛安頓好,問我方便嗎。我把電話打過去,他接起來,兩人都沒話。靜默一陣後,鍾磊說:「你看起來挺好的。」
我無意說我,問他:「你呢?」
鍾磊說還行。鍾磊說從委內瑞拉回來後,機緣巧合,被臨時借去了一個外事服務部門。白天他就是陪同歐洲客人來觀龍舟賽開幕禮的。
「沒想到這麼巧。」他說。
「是啊。我在這裡上班。你……談朋友了嗎?」
「還沒,忙。」
「對不起。」我把欠了幾年的三個字補給他。
「要說對不起,該是我。」
「你不是恨我嗎?」我忽然委屈起來。
去年初,我銀行卡里多出兩萬塊,不用問也知道是鍾磊「還」回來的。我被那筆錢刺激得無法喘息。
「別說傻話,拿誰的,也該還。」鍾磊顯然明白我指什麼。
「我現在在景區南街尾的小酒館,你要過來嗎?」
又一陣靜默後,鍾磊說:「不了,明天還要起大早。林俐,」他的聲音忽地輕下來,「好好過。你過得好,我才……放心。」
我趴在桌上哭出聲——我過得好嗎?我沒有忘記過他啊。
每次看日曆,都會心算一遍還有幾天他回來。隨着日期越來越近,多出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盼鍾磊來一個電話,又希望不要有。
每個夜晚臨睡前,也會想他。起初像個儀式,後來自然而然成了習慣。但我把這習慣隱藏得很好,悄然無聲。
可那一天,在真見着人、聽着聲音後,「隱藏」被打破了。
有什麼東西——不光是想念,更多是空落——鍾磊不願見我,他和我這輩子可能都不會再見的空落,怪獸一般叫囂着朝我撲。
我臉貼着桌子,手抵住心口,好像那裡碎了一樣。
我找服務員要了清酒,自斟自飲。起初還清醒,到了家才開始暈乎,我躺在浴缸里,鼻息重,頭也重。
那晚石建嶸回家比我還晚。
因這一點,石建嶸在親戚間口碑極好,都說我命好,「會賺錢還沒花花腸子的人現在哪裡找?」她們說。
我用胳膊肘推他,「別。」
「哪來的脾氣?」他當我欲拒還迎。
「怎麼,你花四十萬買來的,就不能有脾氣?還你呢?還你四十萬你和我離嗎?」
天欲使其亡,必先使其狂。
這句「狂言」讓石建嶸仿佛冷不丁吃了一鞭,他停下手裡的動作,愣怔一下,隨即把我從沙發上拎起身。
「老子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別說一個,一手一個都行。我什麼地方委屈過你?給你臉了。」
已是四月,腳板心踩在地磚上,還是很涼。涼意激靈得我腦袋一下輕了。
我開始為剛才的話後悔——話沒經過腦子就滑出來了。
結婚三年,石建嶸他確實沒委屈過我,如同我是一個循規蹈矩的妻子一樣,他也做着規規矩矩的丈夫。
再說是我自己答應嫁他,他沒押着我沒捆着我。
我搖頭。
卻不知這更加激怒了石建嶸,他手揮起來,影子閃過我眼角,又生生收住。我卻在下意識閉眼躲避中,一個踉蹌,下腹正撞在茶几角。
這就是第三件:我失去了一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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