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迷短視頻的「銀髮族」：婆婆帶着「網紅夢」進城帶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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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從鄉村進入城市幫子女帶娃，往往因為對城市的生活無所適從，把情感寄託於手機，手機不僅可以連結親朋好友，還可以獲得陌生人的認同。可陷於手機，娃就沒人帶了。

婆婆來北京的目的是幫我們帶娃，這是她主動提出來的。初到北京的那天晚上，她洗完澡，要求我們不要在客廳走動，也不要說話，她說要拍一段視頻。我跟老公面面相覷，又不禁覺得好笑，想不到婆婆現在變得如此潮流。

只見婆婆熟練地打開短視頻軟件，將手機豎立在桌上，對着鏡頭開始左扭右扭起來。因為拍攝過程中沒有配樂，婆婆手舞足蹈顯得有些滑稽，我忍不住笑出聲來，老公也不禁捧腹。婆婆對我們的反應有些羞赧。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她喜歡跟家鄉的人聯繫，常常給家鄉的朋友發視頻，聊完在北京的生活，就開始聊短視頻。「XX家的老楊，記得嗎？也開始搞短視頻了」，她們把拍短視頻叫做「搞短視頻」。「村西的XX昨天到鎮上買了一支口紅，昨天看到她的短視頻，嘴巴像吃了死娃，豁，騷包。」

我也關注着婆婆的視頻賬號。她保持每天拍一個的節奏，無非是跳跳舞唱唱歌，視頻里的舞蹈動作雖看起來僵硬又幼稚，但看到她臉上洋溢着發自內心的笑容，我覺得也不是什麼壞事。

這樣平靜的日子並沒持續多久。一天，一位親戚跟婆婆視頻時，興奮地告訴婆婆短視頻的流量可以變現，她搞的一個視頻有幾千個點讚，得到了一百多塊錢。這次通話讓婆婆的心思活泛起來。掛斷電話後，她打開親戚那條點讚高的視頻，反覆觀看了數十遍，同樣是唱歌跳舞，並沒什麼特別之處，這讓婆婆覺得自己也能做到。

從這天開始，婆婆開始瘋狂刷短視頻、拍短視頻，美其名曰研究如何實現流量變現。有時她一天能拍二十多條視頻，從早到晚不停歇，不是在刷手機，就是對着手機又唱又跳。

她玩得忘乎所以，完全忘記自己來北京是為了帶孩子。很快，孩子的作息出了些問題，總是晚上12點多甚至到凌晨1點還不睡覺，一副精力十足的樣子。我白天要上班，晚上要哄娃，每天過得疲憊不堪。但每次問婆婆孩子白天是不是睡太久，她總是說睡了沒一會兒。

我跟老公多次委婉地勸告她，要把心思放在帶孩子上，她很不高興地說：「等我成了網紅，以後你們想讓我帶孩子我都不帶了。」

孩子本來是個性格活潑的小姑娘，才兩歲，已經能夠清晰表達。自從奶奶沉迷手機後，她每天就像小狗一樣眼巴巴坐在門口等我回家，我一打開門，她就撲過來緊緊抱住我。

好多次，晚上頭挨着頭睡覺時，孩子都會充滿希望地問我：「媽媽什麼時候不上班？奶奶什麼時候走？」我蒼白無力地跟她解釋，安撫她，告訴她奶奶其實很愛她，等奶奶玩手機厭倦了，就會專心照顧她。這些道理對她來說還太深奧，她理解不了。

慢慢的，能感覺到孩子變得沉默且膽怯。周末帶她出去玩，遇到以前一起玩的小夥伴，她會充滿戒備，甚至想要躲避。直到那天經小區里兩位奶奶的提醒，我們得知婆婆在外帶孩子也沉迷於手機，把孩子晾在一邊，視孩子的安全而不顧。

回家後，老公和婆婆大吵一架。我在家庭監控中看到更為觸目驚心的畫面：婆婆早晨一起床就坐着拍視頻，隨着音樂左扭右扭。孩子起床後肚子餓，喊着要吃飯，她置若罔聞，於是孩子走過去拉她的衣袖，打斷了她的拍攝，惱怒的她一巴掌打在孩子身上。視頻里孩子的哭聲讓我心碎，我在家照顧的時候，每天三餐換着花樣做，下午還會加一個水果輔食，從來不捨得讓她餓肚子，更別說打了。

圖 | 家中監控截圖

隨着進度條往前移動，我已經淚流滿面。監控錄像里，奶奶依舊無動於衷，孩子自己跑到零食筐里翻出來一袋餅乾，打開吃起來。早上八點起床，一直到十點半，奶奶如夢初醒，急急忙忙下了一碗麵條，吃完後又自顧自拍起短視頻來。孩子躺在沙發上發呆，一動也不動。而這些老公早已知道。

我和老公都是孝感市大悟縣人，還是高中同學，經過多年戀愛長跑最終修成正果。但對於他的家庭，尤其是他的母親，我知之甚少。婚前婚後的數次見面中，樸素憨厚是我對她的一個大體印象。和我的母親一樣，婆婆一輩子生活在老家，沒有出過遠門，她們身上有着很多相同的印記。

婆婆吃過很多苦，多年來一直跟公公情感不和，分居多年形同離婚。她幾乎是以一己之力將三個兒子撫養長大，說起那些苦難往事，沒有人不會為此動容。生活的重壓塑造出她一臉苦相，很少露出笑容，也許這正是她需要通過手機獲得快樂的原因。

2020年8月，北京還驕陽似火，婆婆從老家過來，說是幫我們帶孩子。老公大喜過望，我也非常感激，由她幫忙照顧孩子，就能把我從全職媽媽中解放出來，重新回歸職場。畢竟我和老公同時賺錢，生活壓力會小很多。

我從事的是文案策劃類工作，這個行業講究推陳出新，當了兩年的全職媽媽還能有公司接納，已經十分不易。老公是一名碼農，也就是現在的「新生代農民工」，每天早出晚歸。這些年，我們兩個努力存錢，掏空積蓄也只夠在家鄉買一套小房子。

於北京而言，我們是千千萬萬個北漂族中的一員。當初懷揣夢想來到這座城市，老公希望能夠在此紮根，如今，成了他的一塊心病。相對而言，我並沒有這樣的執念，不過我們的共同目標，都是繼續努力存錢。有了孩子後，他希望過幾年回家鄉換一個大的學區房，也許倒騰幾次後，真的可以在北京買，畢竟這裡有全國最好的教育資源。

圖 | 小區的玉蘭花

為了節省人力，努力賺錢，當初老公請求過婆婆來北京幫我們帶孩子。她每次都以過不慣城裡的生活為由拒絕，我們逐漸對此不抱希望。當婆婆主動來到北京帶孩子，令我們出乎意料，感激之情溢於言表。但誰也沒想到，手機逐漸成為她生活的中心，而非孩子。

剛開始，我擔心她很難融入社區生活，每天遛娃時我都帶着她，介紹小區里一起帶孩子的奶奶、媽媽們給她認識，大家帶的孩子年紀差不多，熟悉起來後自然而然會有很多共同話題。而這個時候她已經開始沉迷短視頻，帶她出來也是為了防止她繼續沉迷下去。

直到一個周末，我跟老公帶着孩子去附近的公園玩，碰到了同小區一起帶孩子玩的兩個奶奶，我們閒聊幾句後，她們說：「小陳，讓你媽媽以後出來不要總玩手機吧，每次玩得入迷，你家孩子有幾次都差點被快遞車撞到，都是我們拉住的。」奶奶們說得很誠懇，我感覺愧疚又難堪，連忙向她們道謝，轉頭看到老公的臉色無比難看。

回家後，老公跟婆婆大吵一架，這時我才知道老公早已在監控中看到了實情。當初老公為了不錯過孩子學會走路的那個瞬間，很早就在家裡安裝了攝像頭，只有他有權限查看。吵架時，他口無遮攔地說：「我昨天看了監控，你下午讓孩子足足睡了五個小時，而你一動不動地坐着玩了五個小時手機。」

這句話一出口，婆婆哭喊着說：「你們在家安監控監視我，出門又找人監視我，我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要你們這樣對待？」那一刻，我身心俱疲，同時開始懷疑婆婆的到來是否正確。

看完錄像，我第一次產生讓她離開的念頭，不過沒跟老公明說。在這之後，婆婆自我約束了幾天，每次出門都不帶手機。雖然回家之後還是照舊，但能夠保證孩子的安全，我已經別無所求。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老公，他露出一副很為難的表情。他也知道自己媽媽帶孩子太過敷衍、大意，但我們的經濟壓力確實比較大，他一直夢想着能換一套學區好一點的大房子。如果他媽媽離開，我又得做全職主婦，只剩他一個人掙錢。

他跟我商量，能不能再忍受一段時間，等孩子上幼兒園就好了。他向我保證，一定會讓婆婆改正過來，最起碼保證孩子吃飽穿暖。我沉默了幾分鐘，現實讓我選擇了妥協，卻又感到憤怒。我當然也希望夫妻倆能夠共同奮鬥，換一套好學區房，難道因為這個就要犧牲孩子？

調整好情緒，我們平心靜氣地和婆婆深入溝通了一次。對她幫忙帶孩子的事，表達我們的感激，也直言她的網紅夢有些不切實際。顯然，溝通效果並不是很好，婆婆從指責我們干涉她的人生自由開始，逐漸扯進家庭瑣事，認為我們無視她的付出。談話到最後，她嚎啕大哭起來。

晚上睡覺前，我再一次跟老公提起，讓他媽媽回家。一方面，主要是因為孩子的變化讓我心疼；另一方面，婆婆幫我們帶孩子，也只是白天那一段時間，我每天下班後還要做家務、給孩子洗澡、早教等，周末還得兼顧做飯，真的身心俱疲。

圖 | 周末給孩子燉的鯽魚湯

可老公依然對婆婆抱有希望，覺得婆婆還可以「拯救」一下。他天真地以為婆婆有網癮，治療網癮最簡單粗暴的方式就是斷網。於是他趁婆婆不注意，將她的手機設置成六小時上網制，上網時間超過六小時便會強制斷網。

斷網第一天，中午吃完午飯，我剛打算在工位上趴一會兒，婆婆的電話就打進來了。她聲音焦灼地詢問家中為何斷網，我表示不知情。掛斷後，她又陸續打過來三四個電話，催促我去找電信公司的人來解決。

晚上下班到家，我看到孩子在一旁自己玩耍，婆婆抓心撓肝地坐在沙發上擺弄手機，像一個犯了毒癮的癮君子。看到我回來，她再三催我趕緊給電信公司打電話。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只好給老公打電話求助。

老公一到家，便直言不諱地告訴婆婆，是他設置了網絡，目的就是防止婆婆沉迷。他一條條列舉婆婆來北京後的所作所為，看來在回家路上打過腹稿。婆婆已然被憤怒淹沒，什麼也沒說，摔門而出。我出去找她時，聽到她正在給老家的閨蜜打電話，哭訴她到北京後的種種不自由，抱怨我們不知感恩。

站在陰影中，我無奈又傷心，讓婆婆回去的念頭越來越濃。

晚上孩子睡着後，我把老公和婆婆叫到一起，說出了我的想法。出乎意料的是，婆婆並不願意回去，原因也讓人哭笑不得。原來當初她主動提出來北京幫忙帶孩子，是因為受不了村裡的「輿論」壓力，村里人覺得婆婆應該盡職責幫忙帶孫女，不然以後兒子兒媳不給養老。

我認真地告訴她，她來幫我們是情分，我們很感激，但這並不是她應盡的義務，而且無論怎樣，我們都會給她養老的。更讓我出乎意料的是老公，他以強硬的態度贊成婆婆留下來，並且指責我在對待孩子的問題上過於小題大做，以致家中雞犬不寧，婆婆也趁此機會將矛頭指向我。

那一刻，他們母子出奇的團結，仿佛兩個小時前的激烈爭吵只是做戲給我看。這次談話後，我跟老公的感情降至冰點，雖沒明確說出離婚二字，暗中我已開始關注離婚的種種程序。

十一假期來臨，我帶着孩子回了一趟娘家，為了與我緩和關係，老公隨後也跟過來。讓我沒想到的是，幾年沒回村，印象當中憨厚樸實的大爺大媽們都玩上了短視頻，連我70歲的爸爸也玩得忘乎所以。當時公司推廣運營需要，我也下載了那款短視頻，但沒想到現在已經下沉得這麼厲害。

圖 | 家鄉景色

短視頻的內容都是定向推送的，大數據時代的精準計算結合15秒的視覺刺激，讓很多明白原理的青壯年都沉迷其中，更何況剛剛接觸網絡的山村老人和孩子呢？村裡的青壯年多數都已外出務工，剩下留守的老人、兒童幾乎人手一部手機，在上下滑動中尋找屬於自己的快樂。

我和爸爸談起婆婆的網紅夢，也談起我的苦惱。爸爸聽完後，給我講起他年輕時候的故事：那時候他擅長吹長笛，縣文工團來鄉里招人的時候，他想去報名，結果爺爺病重住院，他也就耽擱了。這麼些年，每當生活困頓的時候，他都會想，如果當初報名成功了，如果當初被選拔上，人生是不是就會不一樣？

爸爸說，他們那一代人，有太多人沒有過好這一生，所以現在能有這樣一個平台去看世界，感覺很滿足，至於夢想，多大年紀都有追求的權利。我一時語塞，什麼也沒說。

從老家回來後，我跟老公的關係稍微緩和一些。剛到家的這天，婆婆沙發還沒捂熱，就跟小區里幾個奶奶一起去頤和園拍視頻去了，直到晚上11點多才回來。她們好像從那次活動中嘗到了甜頭，此後的很多個周末，她們都約着出去逛、去拍，早上五點多就出發，深夜十一二點回來。

那段時間婆婆每天都很高興，因為短視頻確實漲了幾十個粉絲，不過大部分都是家裡沾親帶故的朋友，以及村里人。大家在評論里恭維她，「變成城裡人了，洋氣了」，「變漂亮變年輕了」。這些讓她更加堅信，自己總有一天會成為網紅。

但橫亘在我們之間的問題一直沒有解決。從周一到周三，婆婆一整天都躺在床上，孩子被迫獨立成長，自己玩，自己找東西吃，自己去小馬桶拉臭臭。婆婆只有在自己肚子餓時下才會起床，做一口吃的，自己吃完，匆匆餵完孩子，又回到床上去。

這一次，不等我表示不滿，老公已經爆發了。飲食不規律，加上不出去運動，孩子明顯瘦了，精神狀態蔫了許多。在苦口婆心勸說不通的情況下，老公怒摔了婆婆的手機。矛盾又一次激發，這次婆婆自己提出要回老家，我們沒有阻攔。

婆婆離開後，意味着我短暫的職場生涯就這麼草草結束，再次回歸到家庭主婦的生活。但我內心是舒暢的，孩子只有自己帶才會放心。距離產生美，婆婆回老家之後，我還是能看到她每天拍的短視頻。想起爸爸的話，也算能夠平心靜氣地看待她的夢想。祝願她夢想成真。

- END -

撰文 | 陳玉蘭

編輯 | 吳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