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留情》：遇到喜歡作的女人，再好的感情也會變得千瘡百孔

「炭起初是樹木，後來死了，現在，身子裡通過紅隱隱的火，又活過來，然而，活着，就快成灰了。它第一個生命是青綠色的，第二個是暗紅的。」

張愛玲說：「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這句話既是她的小說《留情》中的主旨，也可以說是她所有小說的基本出發點。感情包括愛情和親情。男女雙方因為愛情結成婚姻之後就變成了親情，總的來說還是講述男人與女人之間的事。感情並不是開始就是千瘡百孔的，而是因為男女雙方的所作所為讓感情變得千瘡百孔。美好的感情每個人都很嚮往，但是卻沒有多少人能夠真正做到。人總是會因為本性的貪婪、嫉妒和自私讓美好的畫面變得支離破碎。

在《留情》這部小說中，張愛玲再次展現了她對於生活和人性的高度洞察力。在小說中，男人因為留情有了姨太太。姨太太卻嘴下不留情，讓看似美好的家庭總像是眼看要破產的公司一樣。姨太太卻並不像通常認為的一樣是位年輕的姑娘，而是一個年輕時就開始守寡的婦人。這樣的組合在民國時也是很奇特的。而在張愛玲筆下，這也算是創新。以姨太太為主角，以她的視角、觀念和價值觀為主線展開故事，這在張愛玲的小說中也是非常新穎的。

男人年齡比較大，有妻子，有兒女，也已有了孫子輩；女人是再婚，有已經去世的前夫，有前婆家，自己又是父親的姨太太養大的，背後牽扯的關係比較複雜。這一切本是兩人婚姻外在之事，卻因為女人無比喜歡作的嘴臉將這些都串聯成了針對丈夫的毒舌。留情，留情，張愛玲更像是在講嘴下留情。

一、陰陽怪氣地阻止丈夫去看病重的正妻

小說中的男主角名叫米晶堯。他家庭出身比較好，曾到美國留過學，回國後在股票交易所工作，收入也很高。物質生活上，他從來沒有過欠缺。他年齡也已經六十左右了。

他的妻子是在他留學時認識的同學，兩人很快建立了關係。婚後育有幾個兒女，他們大多都去內地讀書了，有的則已經成了家，有了孩子。

女主角名叫淳于敦鳳，嫁給米晶堯前是個寡婦。她是出自大商人之家，也算是富豪之後。她第一次出嫁時應該還不到二十歲，結婚五年左右，她的丈夫就生病去世了。此後她一直守了很長時間的寡。她在三十六歲的時候嫁給了米晶堯，成為了他的姨太太。米晶堯娶了敦鳳後便搬出來與她單獨居住，過起了平靜的夫妻生活。

小說便是以米晶堯正妻病重，他想要去看望下她開始。雖然兩人感情不是很好，但是畢竟是幾十年的夫妻，就算沒有感情，也還有親情。不過他這次去，卻遇到了很大的阻礙。

他在去之前先要向敦鳳請示。他怕敦鳳惱怒，不敢直接說去看妻子，只說：「我去一會兒就來。」連稱謂、連地名都省略掉了。就這樣敦鳳還是很不舒服，直接回了句：「你去呀。」這很明顯帶有陰陽怪氣的味道。米先生一聽，心中忐忑，反而不好意思直接去了。於是他到書房裡磨蹭來磨蹭去。

敦鳳本來在織毛衣，因為這事也掃了興，便拿起包賭氣似地要到她舅母家去。臨走時，她陰陽怪氣地告訴傭人，今天晚上就不用做飯了，兩人都不會回來吃了。因為今天的飯是砂鍋跟凍魚，都是米先生喜歡吃的飯。她這樣交代明顯又有了不同的含義。

米先生見敦鳳很生氣，便跟在她後面一同出去了。他沒有再說去妻子家，只說要跟她一同去她舅母那看看。兩人其實心照不宣。

敦鳳的親戚對她並不是很友好，唯有這舅母楊老太太還算可以。不過她也是因為沒有別的地方去，才會到她這，實際上心裡也是有很多齟齬。

到了舅母家，兩人還在鬧不愉快。敦鳳在與舅母聊天時，動不動就拿眼看米先生，用話擠兌米先生。而米先生心中着急，不停地看表，但是又不好說離開。在家裡兩人單獨待在一起的時候都不好說，別說在別人家了。最後實在時間有點晚了，米先生才厚着頭皮說要離開。

等米先生離開之後，敦鳳還不住詛咒他的妻子。她跟她舅母說，她去算過命，米先生今年會喪妻。她問過那算命的，那人說不是自己，那肯定就是他的正妻了。楊老太太隨聲附和兩句，敦鳳就說，死了敢情好。在敦鳳口中，米先生的正妻被他稱為「老太婆」，她自稱為「太太」。

小說以敦鳳為主角，容易給人一種錯覺，她做的任何事都是正義的。但是實際上，卻有很大的反差。拿現在的話來說，她就是婚姻外的第三者，破壞了別人的婚姻。其實米先生的正妻病情應該不輕，而且年齡也不小了。她本來就已經讓米先生天天跟她在一起，算是得到了他的部分心。面對這種情況，又何必去做那惡人。更熱心一些，反而能贏得米先生的感激和更多的好感，以後的婚姻才能走得更長久。畢竟她已經有過一段不如意的婚姻了，更應該珍惜才是。在小說中，楊老太太還有她的兒媳楊太太就都覺得敦鳳身在福中不知福，心中暗罵不已。

米先生擔心敦鳳生氣，去瞅了一眼正妻便回到了楊家，來接敦鳳回去。何其小心翼翼啊？

二、動不動就說米先生不如前夫，說他壽命不長，嫁給他是為了生活

敦鳳可能在家也沒有人說話，太憋得慌，見了舅母就開始口無遮攔。

她當着米先生的面，時不時提起前夫。她前夫已經去世十年多了，她還留着他的衣服，還要拿他的皮衣改衣服穿。她還說跟米先生坐黃包車有些丟人，讓她不舒服。她覺得：「她第一個丈夫縱有千般不是，至少在人前不使她羞於承認那是她丈夫。」她覺得前夫眉清目秀，而現在的丈夫十足地像個「高樁饅頭」。

其實她的前夫給她帶來了什麼，好像什麼都沒有帶來。她曾不停地對別人抱怨她的前夫，反正怎麼說都是她自說自話，別人也無法求證。不過總體上來說是不幸福的。她在嫁給米先生之後，她的前夫家的親戚還威脅她，說要告訴米先生她前夫得過梅毒。雖然她自己說這是造謠，花了些錢平定了下去。但是字裡行間還是間接證實了這件事。她的前夫行為不檢點是肯定的。

而現在的丈夫對她算是言聽計從，體貼入微，但不明白敦鳳心裡是怎麼想的，時時刻刻都在回憶她以前那段婚姻，時時都要讓前夫壓米先生一頭。而且每次當着米先生的面，她聊起前夫都口若懸河，津津有味，沒完沒了，仿佛有無限甜蜜一樣。

在一個男人面前講另一個男人的好，而且另一男人其實還很渣，這讓米先生很是難堪。小說在講到這些的時候，米先生不是站起身來，背過頭去，就是皺起眉頭，抿緊嘴巴。這些細微動作的描寫，足見他心中的不滿。

更讓人難堪的是，她直接當着米先生的面說給他算過命，他還有十二年陽壽。不管是對年輕人，還是年長者，當着人的面討論對方快去世了，這無論是誰都接受不了。「她欣欣然，仿佛是意外之喜，這十二年聽在米先生耳里卻有點異樣，使他身上一陣寒冷。」

在談到外出旅行時，敦鳳更是語出驚人。她說：到時兩人還不知道是不是都活着？隨後可能覺得這話讓人誤會，便又補充說：到時不是他死了，就是我死了。這話反而越描越黑。米先生六十多了，她的意識里自然是說米先生會死，而不是她自己。這話同樣非常過分。

等米先生離開之後，她更是直接對舅母說自己對米先生並無感情，嫁給他不過是為了生活。這話雖然沒有直接對米先生說，但是楊家婆媳，尤其是楊太太，她的表嫂，嘴巴特別大，特別喜歡傳話。保不准哪天這話就傳到米先生那裡。

三、米先生對敦鳳感情其實也沒有那麼深，敦鳳無疑是在自我毀滅

敦鳳這些話真的是在往死里作。就是感情再深厚的夫妻聽到這些話都會起間隙，何況兩人的婚姻還這麼複雜。一個是已經守寡十多年的寡婦，對前夫還有些不能忘懷。一個是已經有了妻兒的老人。敦鳳對米先生來說，相當於古代的小妾。雖然兩人正式領了結婚證，但是關係畢竟比不了原配夫妻。兩人真正相處也沒有多久，要說早就一見鍾情更是不可能了。

小說中交代，兩人認識是在舅母楊老太太家。因為她的兒子、兒媳都是留過洋，知識沒學到多少，但是西方人的沙龍卻學會了。楊太太天天在家，引很多人來，有男有女，說是茶話會，或者討論學問。實際上，他們聊的就是風花雪月，談的都是婚姻之外的感情。敦鳳有一次也參加了，而米先生因為與妻子老是吵架，便經常來這裡尋求心理安慰。他接近敦鳳，還是為了讓楊太太吃醋。莫名其妙，兩人就走到了一起。這樣的感情又如何能夠深厚呢？

「他對從前的女人，是對打對罵，對她，卻是有時候要說『對不起』，有時候要說『謝謝你』，也只是『謝謝你，對不起』而已。」

米先生對敦鳳有點像是單方面的舉案齊眉，兩人的感情非常複雜。說敦鳳得到米先生的心也不錯，但是說米先生絕對愛她，又不對。表面上看一個不停抱怨，一個言聽計從，溫柔忍讓，仿佛非常美好。但是實際上米先生對敦鳳與其說是愛，不如說是疼惜。而對她的這種疼惜，更深層次地像是將她當做了自己妻子的另外一面。

「米先生仰臉看着虹，想起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分也跟着死了。他和她共同生活里的悲傷氣惱，都不算了。不算了。米先生看着虹，對於這世界他的愛不是愛而是疼惜。」

米先生的正妻畢竟是自由戀愛娶到的，兩人在一起幾十年，吵吵鬧鬧，終歸感情還是非常深厚的。就像《半生緣》中，沈世鈞的父親雖然也娶了一房姨太太，平常都在她那生活，但是當他感覺快要離世時，她最思念的還是跟正妻的兒子沈世鈞，還是最想由自己的正妻照顧自己。共過患難的糟糠之妻在男人心裡其實多數情況下都是最難磨滅的。現代社會也同樣是如此。

敦鳳始終不明白自己的處境。她還以為米先生是她最可靠的男人，還以為他不會在意自己的任何行為。不管是多麼冒犯他，多麼唐突和過分，米先生都會原諒她。

「只有敦鳳她，經過了婚姻的冒險，又回到了可靠的人的手中，仿佛從來就沒有離開過。」

敦鳳看着楊太太，看着她的丈夫離他而去，她還在擺闊太太的架子，她覺得自己有無限的優越感。這得有多麼自戀，多麼自以為是啊？

可憐的敦鳳，在與米先生回家的路上還在想着一定要給米先生講那個鸚哥的事，其實就是講她前婆家的事。

敦鳳可能至死都不會明白，沒有任何感情開始就是堅不可摧的，沒有任何愛是無緣無故的，感情永遠都需要珍重、愛護和不停澆灌。

西方有句話叫，不要輕易去試探別人。這世上真的沒有多少人能夠真正經得起試探，無論是什麼形式、什麼性質的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