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是我想耽誤大家的時間,只是,我不能接受。」
最近,我的同事,同在一所國際學校教中文課的孔曉煒老師正身陷一場不小的麻煩當中,委屈滿腹,焦頭爛額。他持續收到人事部門的警告郵件,對方使用的措辭相當不客氣,如同原告向司法部門提供的指控,指責孔曉煒「在教學過程中與學生有不正當肢體接觸,言語過度親密,超出正常師生禮儀,有違師德。孔曉煒須簽字認錯,如有再犯,即刻辭退,學校概不負責。」等等。
孔曉煒今年三十歲,是第一代土生土長的深圳人,氣質溫文爾雅,舉手投足帶點兒女孩的柔和。一張乾淨得沒有一點胡茬的圓臉上,嬰兒肥還沒有完全消退,一副圓潤稚嫩的童音嗓仿佛趕在青春期到來前就已定型,金屬圓框眼鏡後面是一雙濕漉漉的杏眼,看人時,常常流露出親切友善的耐心,好像在期盼對方把心裡所有的話都說出來。他個子不高,敦實粗壯的身材也顯出一種孩童似的笨拙可愛。他委實是個很好說話的人,但對於這封警告書,他說起來毫不掩飾自己悲憤的怒火,態度冷酷而強硬。
拖了兩月有餘,孔曉煒依然拒絕簽字,情願屢次被請去「小黑屋」約談,如同接受一場又一場有始無終的漫長審訊。
「小黑屋」D513其實是行政樓里劃出的一間封閉式音樂室,位於五樓的長廊盡頭,隔壁是一間堆滿雜物的倉庫,六七平米,沒有窗戶,小門一關,隔音效果特別好,所以說是提供給練習架子鼓、製造噪音最大的學生課餘使用。白天學生都在上課,閒置的D513就成為約談老師的最佳去處。因為被約談從沒什麼好事,且是一人面對直屬上司、學監、人事部、中方校長、外方校長、幾位副校長等其中幾人長達半小時以上的盤問和指教,這間屋子在老師們看來像冷宮一樣晦氣,產生的氣壓也讓人分外壓抑,所以被戲稱為「小黑屋」。老師面對上司,有時像無辜弱小的孩子面對說一不二要關禁閉的家長,只不過出於成年人固化的教養,對方拉開「小黑屋」的門時,會遞上一個恰如其分的微笑,說一個「請」字。
在方條長桌靠牆的一面,孔曉煒落落寡合地坐下。他十指緊扣,擱在桌面上,指關節時而扭曲,在他看似漫不經心的力道下發出咔咔的雙響。他掃視着來人在自己面前落座,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外方校長(四十多歲的英國人Martin),中方創校校長(接近六十歲的闞教授),人事主管(三十五歲的中國人Catherine),還有中文組的學科組長我。
Catherine給不通中文的Martin和不通英文的闞教授當翻譯。孔曉煒也需要幫助才能順利溝通。他本碩均畢業於廈門大學,成長於英語普及的教育大背景下,按理說不應該。但他滿腔熱情和時間都給了中國古代文學專業,沉迷於不合時宜的文言文,蘇軾、韓愈和張岱的散文張口即來,可年輕人都會的英文卻講得磕磕絆絆,腦門冒汗,如臨大敵。孔曉煒在這所學校工作五年,比除了創辦者闞教授之外的在場三人資歷都老,在教員流動相當頻繁的國際教育行業,這份忠誠實屬難得,也令人難以理解。起初,學校想對老員工寬大處理,絲毫沒有趕他走的用意。
所以,闞教授不滿地對孔曉煒說:「孔老師,你簽個字,認個錯,表示以後改正,這事早就弄完了。」
「不是我想耽誤大家的時間,只是,我不能接受。」孔曉煒說,他的臉漲得通紅,音調陡然提起又虛空地降落,「什麼叫『與學生有不正當肢體接觸』?這是在暗示什麼?性行為嗎?強姦嗎?」說完他白了人事主管Catherine一眼:「你不能注意下措辭嗎?你知道這對一個人的名譽會有多大傷害嗎?我簽完字,這樣一份文件流出去,我以後還要不要教書了。」
Catherine平靜地說:「警告書是領導看過的,沒有異議,況且,不是我起草,我只負責翻譯中文版。」說完出於習慣,她把棕色捲髮攏到耳後,然後流利地幫Martin譯出孔曉煒的質問。
Martin點點頭,又聳聳肩,茂密的金色絡腮鬍子中間,一雙綠瑩瑩的眼睛轉來轉去,像在思考和組織語言。他似乎贊同,卻又否定。Martin是個精力充沛、事無巨細的領袖,對處理任何雞毛蒜皮的事物都有無窮無盡的耐性,正是憑藉這一點,他才來半年便贏得了闞教授的好感和信賴,很多事情都是他一拍光禿禿的腦袋就說了算。
Martin說,除非是在特殊場合,比如藝術節表演拉丁舞,比如籃球場上發生衝撞,老師和學生永遠不該發生肢體接觸,像Kong這樣,勾着學生的肩走路,給學生的胸脯一拳,摸摸學生的頭,跟學生掰手腕,以及讓小男生猴兒似的掛在自己身上,都屬於不正當肢體接觸。此外,請學生喝咖啡,周末請學生吃飯,跟學生逛書店,加學生微信聊瑣事,都屬於過度親密的不正當師生關係。Martin舊話重提,強調老師只是一項職業,師生關係和醫患關係無異,不應涉及私人情感,且面對的是未成年人,一言一行更要加倍謹慎。師生接觸應當只維持在上課時間,教室之內。
我對Martin那些「教導」爛熟於心,因而很不理解孔曉煒,就像他們說的這麼做就好了,這有什麼難的。
二「孔老師,我們要尊重和學習外國人的文化。」
「可是,我們中國式的師生關係不是這樣的。」孔曉煒搖搖頭,以一種類似吟誦的口吻說,「師父師父,如師如父。」
Catherine沒有給他翻譯,她微笑着打圓場:「文化差異,都是文化差異。孔老師,我們要尊重和學習外國人的文化。」
「真受不了。」孔曉煒的聲音里有種孩子氣的憤慨,年輕的娃娃臉漲得紅一塊白一塊,他向Catherine湊近了些,「怎麼回事?為什麼總是我們尊重他們?學習他們?」
闞教授白了他一眼,似乎覺得這樣的問題毫無回答的必要。
沒人回答,也沒人給Martin翻譯,但他的目光在四個中國人臉上流連,從我們的神色中察覺出了什麼。他接茬道:「我們這是國際學校,面向中產及富人家庭的中國孩子。他們每年花費接近二十萬的學費,是來接受西方的現代化教育,而不是中國的本土教育,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開設美國歷史卻沒有中國歷史、開設美國地理卻沒有中國地理的原因。因為他們不需要。」Martin綠色棕櫚葉襯衫下凸起的大肚腩往椅背一靠,豎起食指正對鼻樑,嚴肅地看着我們,語氣不容置疑,「至於中國體制內的本土教育,如果他們想要,免費就可獲得。」他說,管理層正在考慮把每周五節的中國文學與傳統文化課縮減至三節,騰出時間給學生們背托福單詞。
「這不公平!」孔曉煒叫起來,「你這是文化歧視。」
我心裡雖然不舒服,但是用腦子稍微一想,給自己減輕了工作量,不見得不是一件好事。我沒有意見。孔曉煒太衝動了。
闞教授敲敲桌面,用中文提醒他,「歧視」這詞可不能亂用。
辯論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因為這是一座Martin和他從泰國清邁帶來的外教團隊拿主意的學校。如果要搞民主,投票決意,全校外籍教師與中國教師在數量上的比例是4:1(這正是本校招生部面對潛在家長時最喜推崇的「師資優勢」)。
最後,孔曉煒說,要他簽字也可以,前提是警告書上要寫明白「不正當肢體接觸」的細節,也就是,他的具體動作、時間、地點和目擊證人。他坦誠說,這是為了他自己將來的前途着想。
說到這裡,孔曉煒的眼神變得困惑而不無痛苦,他狐疑地問:「是誰舉報的我?」
上司們收起筆記本,合上手中的黑色碳素筆,幾乎異口同聲地說:「這個不能告訴你。」
Martin拒絕再對文件做什麼修正。他用一種遺憾的口氣說,如果孔曉煒不簽字認錯,管理層就要考慮辭退他了,因為孔曉煒的存在是一個「隱患」(a snake in the grass)。
闞教授也說,「紅黃藍」事件後,家長和輿論對這一塊極其敏感,學校不得不引起足夠的重視。離開小黑屋後,Catherine在洗手間裡小聲跟我說:「有好幾個老外都寫郵件舉報他了,天哪,他英文都不會說,怎麼就得罪了他們。」
我不知說什麼,跟着嘆了口氣。
Catherine忽然說:「你也要小心,你也被郵件舉報了。」
我心裡驀地一陣緊縮。
Catherine洗完手,雙手伸到暖風機下,暖風機呼呼地工作起來。她側身看了我一眼,點撥道:「你不是有件淺黃色的襯衫連衣裙麼?上面還繡着幾朵墨綠色的小花,是不是?」
「沒錯。」我的確穿過幾次那條裙子。
「他們覺得你穿得太花哨了,顯得很不職業化,所以嘍,他們說懷疑你的職業素養和專業能力。」
「天哪。他們怎麼當面不說,非得那么正式地寫個郵件去告狀?」我想起每天早上打招呼時,那一張張咧嘴朝我熱情地大笑,笑得像大嘴美女Julia Roberts那麼燦爛親切的臉龐,感到又迷惑又氣惱:「他們每天還對我笑啊笑呢。這不很搞笑麼?」
「都是演技派。而且,有些人就是比居委會大媽還愛管事,精力過剩。」Catherine烘乾了手,打開水龍頭,水流嘩嘩地流進盥洗盆和下水道里,她狡黠地朝我眨眨眼:「對了,你還記得那個紅頭髮的Jessica嗎?」
「當然記得。」我說。
Jessica那頭消防器般鮮紅、灌木叢般茂盛的長髮,令人非常難忘。她是蘇格蘭人,也是隨Martin從清邁「組團」來中國的外籍教師之一,教英美戲劇與表演,三十出頭,身形高大瘦削,臉部線條分明,像個美國西部牛仔。她愛穿酒紅色工字緊身背心(在我看來,這可比淺黃色連衣裙大膽多了),一條蟒蛇般紋路錯綜複雜的花臂裸露在外,初次相見時,這一點製造的視覺衝擊需要日積月累朝夕相處才能抹淡。她酷愛帶鑽的耳釘、鼻釘和唇釘,每當張口說話,喉口那顆米粒大小、白光閃閃的舌釘就開始歡快地跳躍。同樣引人注意的,還有她那口煙嗓兒、口音濃重的英語。眼下我突然想起,這位老師好像有一個多月沒見了,多次教師例會沒有現身,她的課堂都改成了自習課(因為學校一時也沒找到代課老師)。
「她回蘇格蘭了。」 Catherine壓低聲音,意味深長地對我說:「她在家嗑藥嗨過了頭,七竅流血,差點丟了命。哎呀,為了處理她那堆資料,我那幾天可是加了不少班。」
我感到非常詫異。
我想起有次在食堂吃飯,一位女同事問Catherine為什麼不把她放在韶關鄉下的兒子接到深圳上幼兒園,讀貴族式的國際學校,反正學校給員工提供「子女入學免除學費」的福利,折算成人民幣,幼兒園一學期的學費也得十來萬呢。Catherine淡淡地嘆息道,再說吧。
她關掉水龍頭,走出洗手間,高跟鞋篤篤地打在剛打完蠟的木地板上。「都是些什麼人呀。」她厭倦地說。
三「你就不能自己打印幾張給學生嗎?」
近年,國際化大潮之中,本科留學成為趨勢,國際教育行業發展十分迅猛,中國已成為全球國際學校最多的國家,數量多達一千所,每年還以六七十所的速度在增長。因為外籍人員子女學校受法律制約不得招收中國籍學生,公立學校的國際班受政策限制難以擴張規模,所以,近年增長的國際學校基本為中外合辦的私立學校。私立學校在校生占所有國際學校在校生的八成。各個城市、各類性質的私立學校差異很大,魚龍混雜,當然是魚類繁多,真龍稀少。
我和孔曉煒的工作單位是廣東省教育局最早審批、最早創立的國際學校之一,從幼兒園到高中自成一統,校園獨立,聲名在外,按理說辦學體系應當相當成熟,然而,當我入職時,還是被它貧乏空洞的課程設置吃了一驚。為此,我在自己的中文課上也飽嘗苦果:高中生對常識的匱乏令人難以忍受,很多人不知長江黃河的地理方位,不知山東江西屬南屬北,因為老師沒有教過,學校沒開中國地理課。更不知秦皇漢武,劉邦項羽或蘇軾蘇轍,也沒有中國歷史課呀,可能講中國文學的老師提過吧,但又不要求背誦和考試,都是過眼煙雲,風輕雲淡。我初來乍到時,滿心疑竇地詢問同事,有同事漫不經心地笑笑,別在意呀,他們為了出國,有點力氣都使在英語上了;什麼都不會沒關係呀,錄取率100%,去國外混個聽着洋氣的大學回來,接手家族企業,人生還是坦途,比你我前途都光明得多。
這所闞氏父子四人各司其職的學校也和家族企業無異,所以要小心算計支出,有時竟像那種明明富貴卻極其吝嗇的家庭主婦在菜場買菜,討價還價、錙銖必較都一一擺上明面。當然,主婦砍價時,既看菜,也看面對的攤主。一次,在一場管理層參與的教學研討會上,各科老師都帶上教材,以方便回答課程進度等問題。美國歷史、美國地理、AP數學、AP物理、英語文學都按外籍教師的要求,從美國直接郵購原版教材,只有中文課,是沒有教材的,此前招生部告誡說,為了避免家長說閒話,不能取巧地使用公立學校的語文課本。至於此前請當地大學一位中文系教授(闞教授的老同學)選編的所謂自研教材,除了幾篇晦澀難懂的先秦散文,再無他物,應用起來十分尷尬。老校長闞教授指着孔曉煒桌前的《史記》和《東坡樂府》,探詢道:「你用這個做教材嗎?」
「是的。」孔曉煒點點頭說。
「學校買的嗎?」
「是的。」
闞教授眉頭一蹙,明顯不悅:「學生們手上的呢?學校掏錢買的,還是他們自己買的?」
「學校買的。」
「為什麼不讓他們自己買?」
孔曉煒茫然地沉默着。
「多少錢一本?買了多少本?一共多少錢?」闞教授高聲問,老人相貌儒雅溫潤,笑起來特別和藹,可只要開口說話就全然破壞了那種平易近人的親切感,因為他和下屬說話的口氣總是指責和輕蔑,口氣很大時,還會噴發出年邁之人束手無策的無可挽回的,口臭。
孔曉煒低聲說:「我不記得了,要問一下行政。」他的童音里透出壓抑的反感和輕微的疲憊。
闞教授一點也不放鬆,繼續在這個問題上深入,好像一個頑固而尖利的鑽頭。「至少得二三十塊一本,現在的書做得花里胡哨,越來越貴了。」他手一揚,示意老師們把書傳過去。孔曉煒和闞教授正好坐在長條方桌的兩頭,那兩本書便在一排人手中傳了一路。闞教授不耐煩地翻看了一眼封底的定價,嘴角微微抽搐,指點江山般環視了我們一圈,最後慍怒的目光鎖定孔曉煒,他說:「孔老師,你真是浪費錢,隨便浪費學校的錢!你就不能自己打印幾張給學生嗎?」
孔曉煒正了正身子,一時無法接話。在場的老師們習以為常地旁觀着,沒人發笑,吭聲,也沒有人扭動一下坐僵的身體,每具靈魂都像瞬間揮發,離場。然而,孔曉煒還是感覺他的自尊受到了當眾的刺傷,他坐立不安,遲疑再三,終於在會議推到下一個話題前,不滿地嘟囔了幾句:「這不公平,其他學科訂購的教材,都是兩三百塊一本呢,我這個還不及他們的郵費吧。」
「把心思用在課堂上吧,孔老師。」老校長說完,抬起支在桌面的手肘,食指在空氣中沾水似的點了點,「下一個問題。」
孔曉煒的課堂是沒得說的,他備課嚴謹紮實,知識面開闊,能夠自由自在地旁徵博引,他跟學生私交好,課堂氣氛也輕鬆親切,能夠同時做到這兩點的人可不多。怎麼說,他甚至用了太多的心思在課堂上,有點太為學生着想,常常說話過於直接,一針見血,未免會引起聽者的不適。他會說,「老孔知道在座的各位」(他總是這樣自稱和稱呼學生),你們的父母大多是抓住深圳改革開放的機會,迅速積累財富,從而實現了階層跨越;但是,「文化」這個詞依然令他們心虛。他們多想要自己的下一代很有文化,具備知識階層的典型品質,打入真正的富人階層;可是我看你們中的很多人,懶散又輕浮,恐怕維持父母一代的成果都很難,更別提進階了。
聽完那堂課,出了教室,一位教務苦笑道:「孔老師真是實誠,只差沒說『暴發戶』三個字了。」
有老師說起每逢家長會,闞教授演講時,最愛用的一些詞彙:「精英」,「上流社會」,「白人社會」,「金字塔頂端」,聽得家長們眼睛放光,給出無比興奮的充滿認同感的掌聲,——「真是擊中軟肋又摸准需求啊。」
四「真諷刺,作為一個漢族,黃種人,在中國境內,我居然受到了種族歧視。」
孔曉煒性格溫順,能忍耐,懂蟄伏,並不是那種喜歡跟上司抬槓的人。他的父母是最先來深圳淘金的汕尾人,但是因能力和機遇有限,並沒有發跡。他們在南山打理一家早點鋪,賣腸粉、炒麵、包子、豆漿、茶葉蛋,起早貪黑,勤儉持家。短短三四十年,門前的深南大道從一條牛車信步的泥濘土路變成流光溢彩的深圳名片,回過頭來看,能夠為獨子置下一套市值八百多萬的房產,他們想起來也會會心一笑。但是,與此同時,這城市漸漸聚集起各行各業的能人,人均收入和物價都水漲船高,他們反觀自身,也有種不上不下的謙卑的危機感。在這種氛圍下,孔曉煒養成了做小本生意的人特有的謹小慎微的性格,但是大學時代多年浸染中國古代文學,且受導師教育和同門影響,他的性格也有狂放灑脫的一面,只是不太輕易展露。
不過,就目前的處境和形勢來看,孔曉煒最好像切除腫瘤一樣把這部分狂放危險的性格因子除掉。他的妻子剛生下一對雙胞胎兒子,又請了月嫂,陡增的經濟支出容不得家裡出現一個失業的男人(學期中,教職尤其不好找)。他損失最少的做法應該是在「警告書」上簽字,承諾不再跟學生有任何肢體接觸,保證絕不會再發生「拍拍學生的肩以示鼓勵」這樣的行為,——儘管聽起來多麼荒誕可笑。因為學校的目的,與其說是為了改善教學方法,不如說是息事寧人,即,給串通好了似的接二連三舉報他的外籍教師們一個交代。
但是孔曉煒好像不明白。他私下請了律師,打算在學校不做賠償地辭退他時,狀告學校侵犯他的名譽。他和幾位交好的同事說,他沒什麼可怕的,失業一年半載或者訴訟費比較昂貴都不會把他逼上絕路,他可以賣掉房子。關鍵處,他摯愛的妻子也支持他維護名譽的一切決定。
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有很多繁複的細枝末節要準備,孔曉煒請了幾天事假。他工作兢兢業業,之前連法定婚假都沒有休,這次出於一種沉鬱的憤怒,「罷工」了。停課讓他對學生心存內疚,不過學生和學校都不介意。這套教育體系除了需要一個托福或雅思的語言證明,事實上並沒有什麼需要應對的嚴苛的考試體系,每天都有師生請假,隔陣子就有老師連告別都沒有就永久地消失不見,比如教戲劇藝術的蘇格蘭女老師。
相比十分活躍的外籍教師,中國教師們顯然像個自律過度的僧侶,日常生活都比較單調平靜。彼此各有所好,又不習慣相互遷就,此外雖是同事,收入也存在數倍的差異,消費能力和消費習慣不相近,工作之餘索性就不太往來了。近一年來,中外老師僅有一次普遍的交集,但是留下了很糟糕的記憶(儘管這是由陌生的飯店工作人員造成的)。
為了慶祝新年,老師們一起去蛇口一家港式餐廳吃飯。校車把一群人送到那家生意火爆眾聲喧譁的餐廳門口時,天色已暗,大家都感到飢腸轆轆了。所有人在大廳暖黃色枝形吊燈下零零散散地落座,看似無意卻又很自然地分成了膚色分明的兩桌。服務員忙得不可開交,穿着白襯衫、端着白盤子的小伙子們在白色圓桌之間游弋,我們招了幾次手都只招來他們禮貌安撫的微笑:「好的,馬上,請等一等。」我們耐心地在刷手機、喝大麥茶和四下張望中打發時間,眼看鄰桌已經端上了燒鵝、魚餅和蝦餃,緊接着,鵝肝飯和水晶包也端上來了。每當白衣小伙從開放式廚房穿過大廳走來時,我們都以為他停下腳步,會右轉,對我們點頭微笑:「請慢用。」沒有,沒有,他往左轉去了。「Please.」「Please.」
空無一物的餐桌變得令我們異常尷尬,幾乎難以忍受。如果鄰桌的哪位同事有那麼片刻,沒把心思集中在自己的餐盤裡,或是從他們高談闊論的哈哈大笑中,突然分神瞥來一眼,我們估計會難堪得如同下人順手牽羊偷雞摸狗時被主人開門撞見。我們臉色發黃,如坐針氈,對彼此的遭際感同身受,等到精緻的菜品端上來時,已經沒有好臉色留給服務員,也沒有好胃口留給自己。
買單時,學校財務發現飯店經理給外籍教師一桌的菜品打了八八折,中教一桌則一律原價。財務是個心思很細又是非分明的人,她向經理詢問二者待遇不同的理由,經理說,飯店非常歡迎外國人,尤其是白人,他們在此齊聚一桌,會顯得飯店更加高檔,能夠吸引來更多的顧客。
從飯店出來,去地鐵站的路上,我們看見外籍教師們的手上都拿着一張兩張深藍色的紙片,一問才知是獲贈的減免折扣券。此外,飯店還為他們每人免費辦理了「尊享VIP卡」,消費打折,贈送小食,就餐不用排隊。
當時有人感慨道:「真是說不出的噁心啊。」
孔曉煒沮喪地抹了把眼睛,佯裝悲泣:「真諷刺,作為一個漢族,黃種人,在中國境內,我居然受到了種族歧視。」
「不要不開心,要提高適應能力,」 一位做教務工作的同事冷淡地一笑,「我呀,和他們打交道最多,早就習慣了。」
五「嗨,Lynn,周末有空陪我喝杯咖啡嗎?」
孔曉煒的「警告書」事件還處於懸而未決的狀態時,學校發生了另一件匪夷所思的醜事,因為處理及時才沒有發展為大面積的行業醜聞。這件事像煙霧彈似的引爆,突如其來,無孔不入,吸引了全校反應最遲鈍的學生的注意,一時學生無心學習,教師無心工作,上司無心監管,總之人人都顧不上本分了。
起初是一個周五的晚上,音樂老師林儷連發幾張與外方校長Martin的微信聊天截圖在工作群,幾乎以毫不留情的決絕態度來處理Martin對她的「追求」。
「嗨,Lynn,周末有空陪我喝杯咖啡嗎?初來中國,我沒有一個朋友。」
「你有男朋友嗎?」
「我從未見過像你這麼溫柔漂亮的女孩。」
「我喜歡你今天穿的系帶高跟鞋,顯得你的腳很美。」
隨着聊天日期越新近,言語越來越親密。儘管最初,林儷多以一個捂臉的表情作為答覆,但一點也不影響Martin讚美她的熱情。林儷長相甜美,性格率真,走到哪兒都像只輕巧歡快的小鳥。24歲的她剛從香港一所大學的流行樂方向畢業,工作不久,目前還處在用人單位要求的拿八成薪資的半年見習期內。她單身,但是在我們旁人看來,Martin作為男友實在不合適。他至少比她大十五歲,因為肚腩、禿頂和臉上永久性的棕褐色曬傷斑,他看上去比實際更加衰老。
然而,就在林儷考慮是否要接納他,嘗試一下時,她從一位已婚女同事那裡聽到了Martin的一些風言風語。他試圖在晚自習後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里對她做點什麼。在她毫無防備時,他一隻手撐在她的辦公桌上,漫無目的地聊着天,另一隻手落在了她的脖子上。那位女同事頗有經驗地總結道:像Martin這樣老奸巨猾的色狼,即便把你帶到四下無人的場所,也不會暴力強姦,他只會言語挑逗,一點點試探,對上你的信號後,再大膽地更進一步。因為他要顧忌自己的社會地位和影響。他只想不擔風險、毫無損失地貪便宜。
事實上,林儷能夠從同事那裡聽到這些話,純屬幸運。老師們雖然共享一個五十平米左右的辦公室,但出于謹言慎行的工作習慣,極少閒聊,沉悶的寂靜之中,只有鍵盤、打印機和飲水機工作的聲音。人與人之間如此孤立、隔絕,絕口不提私生活,小心翼翼又眾志成城地築起無形的高牆,以至於當林儷把那些聊天截圖發到群里時,很多女老師才對Martin的性騷擾回過神來。而且,難堪的是,已經有人羊入虎口,為時晚矣。
學校關起門來,開了一次只有中國籍女教師參加的會議,後知後覺地打探情況壞到了何種程度。他們速戰速決地辭退了Martin,同時,陸陸續續的,又有幾位「Martin團」的外籍教師悄無聲息地離職,給家長們的說法是「因病」,「因家事」或「因不明個人原因」。學校與兩位執拗地討要說辭的女教師達成了賠償與封口的協議,以為事情終於可以告一段落,可是沒想到,有班主任說,Martin可能還給所教世界歷史課的十一年級女學生發過騷擾微信。那些與他關係比較親近的濃妝艷抹的懶女孩,在期中考試中拿的成績等級都在A-以上。
學校心驚膽戰地在壓抑的平靜中等了一段時間。只要等到三月到來,大學錄取開始放榜,那幾位毫無疑問能夠進入全美前二十的學生將會製造一場盛大的「沖喜」,吸引師生和社會的注意。所幸,等待的這段時間也沒有家長前來質問。於是,關於Martin領頭的這場驚險過山車,隨着時間的推移和新事件的到來,慢慢落地,人們在心理上逐漸平復,終將不復記起。
Martin和他的團隊走後,人事部為了找代課老師忙得昏天黑地,但還是來不及,幾門課都改成了自習,學生們私下議論紛紛,不過他們的專注力一向很差,很快就把目光轉移到電子遊戲和談情說愛上。人手短缺,學校撤銷了孔曉煒的警告書。闞教授跟他在「小黑屋」聊天時,推心置腹地說,學校關注師生的不正當關係,出發點是沒錯的,Martin就是個明證,一個揪出來的反派,一頭披着羊皮的狼。
「我們就是看錯了人,讓孔老師你受了點小委屈。」闞教授搖搖頭,苦笑着說。
本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湃客工坊」,撰文小沸,編輯劉成碩。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轉載請聯繫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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