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多年,奚寧調回京城的那天,留京的大學同學們給她辦了個小型聚會。
再見到耿悅,奚寧幾乎不敢相認
耿悅的變化實在太大了。
當年的耿悅,是開在女舍9號樓403寢室里的一朵小木槿,清麗又質樸;
而眼前的耿悅,像被折斷後拋入臭水溝中的一支過季杜鵑,枯容盡顯。
奚寧鑽進包間時,先到的同學們正在打打鬧鬧,大聲說笑。
只有耿悅坐在角落裡的一把椅子上,沒有出聲。
耿悅黑了,也胖了。更顯眼的,是臉上的疲態,只差把「萬事不如意」刻上去了。
見到奚寧,她眼尾擠出僵硬的、凜冽的皺紋,整張臉像一個風化的殼,驟然遭到擠壓,瞬間四分五裂到仿佛要掉下渣來。
奚寧脫口而出:「老耿,你變化有點大。」
耿悅不好意思地捋捋耳邊碎發:「是呀,我現在又胖又黑,老得沒形了。」
過去她們那麼要好,只是這幾年相隔遙遠才淡了聯繫。
所以,適應了重逢的短暫尷尬後,奚寧主動湊到耿悅跟前,關切地問:「你這些年過得還好吧?」
耿悅向上彎起的嘴角慢慢耷拉下來:「唉,什麼好不好的,就湊合過唄。」
包廂內的嘈雜慢慢成了背景,奚寧問:「我聽說你嫁了個本地人,在這寸土寸金的地兒起碼不用愁房子。」
耿悅笑得像只苦瓜,正要說話,她放在桌邊的手機亮了。
屏幕上的裂紋從左下角向四方延伸,殘舊得不像樣子,耿悅抓起嗯嗯兩聲後問:「我今天聚會,你就不能去接下孩子?」
那端講話的時候,耿悅的臉慢慢垮下來,眼中那縷與故友重逢的光也暗了下來,每一個毛孔似乎都在嘆息,最後回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服務員進來上第一道菜的時候,耿悅走了,出門前告訴奚寧:她男人嫌天熱,懶得動彈,她得去幼兒園接孩子。
回家的車上,奚寧暗暗罵了耿悅老公一路,她就沒見過這種臭男人,難怪耿悅現在頹成那副樣子。
次日午休時,奚寧擔心耿悅,發微信過去問候。
三言兩語後,耿悅在老友面前再也忍不住,拔了塞子,破罐子破摔,一時怨氣四溢。
如奚寧所想,耿悅過得相當不好。
六年前的元宵節,耿悅因為不肯把所有積蓄掏出來給弟弟買房,被重男輕女的父母趕出家門。
耿悅無處可去,在小鎮候車室坐到半夜,乘火車返回上班的城市。
那時候,現在的老公張健還只是她尚在考慮中的相親對象。
實話講,她對這人並不滿意,他雖然是當地土著,名下有一套舊房,有萬金不換的本地戶口,但他學歷低、年齡大、工作不好。
最主要的是,這人不上進,整日懶塌塌的,耿悅不喜歡這種類型。
他們的介紹人是個心直口快的老大姐,聽了耿悅的顧慮,直罵她矯情:「隔壁那小業務員倒是挺上進,可上進一輩子也買不起這裡的一套房。有些人為嘛那麼勤快,那是因為懶不起呀。」
耿悅無言以對。
耿悅是在火車上決定要和張健試一試的。
女人陷入困境時,婚戀是最能慰藉人心的精神食糧,是一根誘人的救命稻草。
也許是因為與父母鬧翻,使自己成家的心情更迫切;也許是因為來往中,張健對她還算上心;總之,耿悅對他的印象慢慢轉好。
懶就懶點吧,她想,她爸也挺懶,但和她媽生兒育女相安無事幾十年,也過了一輩子。兩口子中有一個勤快上進就行了,這應該也算性格互補的一種。
耿悅接受了自己的心理暗示,相處不到一年,兩人結婚。
次年,女兒出生。直到耿悅虛着身體坐月子,才終於看清自己嫁的,到底是人是狗。
從此以後的日子,酸甜苦辣匯成兩句話:寡婦式婚姻,喪偶式育兒。
奚寧心疼耿悅,也被她氣個半死,聽了耿悅的傾訴,劈頭就問:「那你怎麼不離婚?」
耿悅嘆氣:「離婚哪是上嘴唇碰下嘴唇那麼容易的?」
奚寧不解:
「那有什麼難?不就是換個證?你男人啥啥都不管,賺錢不夠養家,又不帶孩子,也不知心疼你。
你既受累又受氣,這婚姻對你來說有什麼意義?你有工作,收入可觀,養活自己和孩子綽綽有餘,怎麼就離不了?」
耿悅繼續嘆息。
奚寧怒其不爭:「你是怕離婚被人笑話?現在都什麼年代了?再說你和娘家都不聯絡,誰還能笑話你?
老耿你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新時代女性,你得學會斷舍離,別把自己困在不值得的婚姻里。
你本來可以活得更好。至於孩子,你更不用擔心,我覺得有那樣一個爸,對她成長更不利,還不如沒有呢。」
耿悅笑了:「奚寧,你說的我都明白。那我和你說實話,你別笑話我。我不離婚,是為了我和孩子能有個安穩的住處。」
What?奚寧驚了,感覺三觀震碎,她是真沒想到,耿悅死扛不離婚的原因竟如此的,市儈。
她緩了緩,問道:「你難道付不起房租嗎?」
「勉強也能付得起,只是不出意外,這輩子都買不起這裡的房,我和孩子永遠不可能有個安穩的家。
奚寧你也是當媽的人,應該能明白帶着孩子顛沛流離有多難。張健對我不在意,對孩子還成,怎麼也是親爸。
我也早就想開,只把他當個房東,無非平時做家務累些,可我離婚後,要受的累、要操的心,必定比這多得多。現在我就當自己已經離了,張健是我多養的一條大型犬。」
奚寧不知說什麼好。
耿悅又說:「你別瞧不起我,別笑話我依附男人和婚姻,日子太難了,我又沒個娘家靠山,不能指望有人知冷知熱,不過就是貪點實惠罷了。」
奚寧堅決不認同,卻也無從勸起,默默為耿悅的世俗和墮落而感到悲涼。
想了半天,只說了句:「你開心就好。」
末了,她又補了句:「以後遇到困難,記得找我。我和我老公都調回來了,打算在這裡定居,以後也能多個照應。」
那日交心之後,兩人許久未聯絡。
奚寧不理解耿悅的忍辱負重,不明白她為何要那麼輕易地放下女人的自尊和獨立。
說難聽點,對奚寧來說,好朋友已成為她瞧不起的那種人。
一天,奚寧拜訪完客戶,準備提前下班回家,路上接到耿悅的電話。
她囁嚅半天,才說出自己想要借點錢。她媽在老家動手術,雖然她和家裡鬧翻了,但贍養義務還要盡,她上個月給孩子交了一年的托費和英語班學費,手頭有點緊。
電話那端,除了耿悅的聲音,還有孩子的哭鬧,電視節目的怪聲怪調,聽得人無比鬧心。
奚寧看看時間還早,決定去耿悅家看看。
讓耿悅捨不得離婚的那棟房子年頭久遠,但地段還行。
奚寧趕到時,耿悅穿着松垮的家居服,正單臂抱着哭鬧的孩子,讓孩子卡在她的胯骨上借力,另一隻手拎着鏟子扒拉着鍋里的幾朵西藍花。
屋子裡到處散落孩子的東西,孩子被奚寧帶來的玩具和零食吸引,獨自坐在一邊兒玩。
耿悅這才騰出空兒來收拾一通,末了頗有些難為情地說:「不好意思啊奚寧,家裡太亂了。」
奚寧嘆了口氣,先給她轉賬,而後看了看周遭,擰着眉頭問:「你老公呢?」
「下班以後就出去溜達了。」
奚寧忍不住老話重提:「這種男人留着幹什麼?我也真是服了你。」
耿悅笑:「離婚了,我不也得做這些事?興許還不如現在。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你就當我是個窩囊廢。」
借錢之後,奚寧一開始刻意不與耿悅聯絡,知道她心思重,怕她着急還錢。
而後來,她也顧不上這茬兒,因為她自己的後院起火了。
在她還未調回京城時,和老公李盛一直兩地分居,老公在下面另一座城市工作。這期間,他長期和一個女同事有染。
現在夫妻倆都調回來、決定過安穩日子以後,李盛打算悄咪咪地結束那段不見光的關係,假裝什麼都沒發生。
但終究紙包不住火,那破事兒被他一哥們酒後逼逼出來,消息輾轉傳到了奚寧的耳朵。
家醜外揚,事情鬧得很大,奚寧因此病了三天。
在這三天時間裡,她被兩股力量撕扯着,她的朋友勸她帶娃離開出軌渣男,而她的親人勸她浪子已經回頭,家不能輕易拆散。
奚寧的決定是離婚,她覺得她離得起,離婚後也能過得很好。
但奚寧萬萬沒想到,離婚這兩字寫起來只有21畫,辦起來竟那麼難。
因為李盛不同意離婚,協商不成只能上訴,手續流程的繁冗暫且不提,最難的是對婚姻關係的徹底切割。
兩邊的父母都不同意,待她很好的婆婆和自己的媽媽相繼病倒住院,天天以淚洗面。
孩子預感到父母要分開,整日悶悶不樂,老師不止一次打電話反映,孩子常在幼兒園發呆,不睡覺也不吃飯,更不和小朋友玩。
房產和車都是婚後共有財產。
房子當年買得早,現如今已升值多倍,市價超千萬,因為關聯孩子的小學和初中學區,不能賣掉分割,即便能賣掉以後想買也買不起;
賣不掉,那只能歸一人所有,將另一半折成現金給對方,但是他倆都沒有這等財力。
至於那種「出軌男就該淨身出戶」的說法,於理不合乎法律規定,於情奚寧也不願意那麼做。
李盛倒是哭喪着臉表示,願意把所有財產過戶到奚寧一人名下。但奚寧知道,這是他想要挽回婚姻的「誠意」。真這麼做,那就更分不了了。
還有,奚寧的工作當初牽扯了李家的關係,李盛的事業中也牽扯到奚家的人脈,離婚了,他們都不知該如何自處。
畢竟,要斷便要斷得乾淨,如果這也捨不得,那也棄不了,那是離的哪門子婚?又算什麼驕傲,算什麼有志氣?
而李盛是打死也不願意離婚的,動輒便把「青梅竹馬」四個字掛在嘴邊,恨不得天天跪舔奚寧。
就這麼拖拖拉拉過了小半年,奚寧被折騰得筋疲力盡、心灰意冷,那口氣便也再提不起來,不打算離了。
沒想到,不離婚的想法一出口,最激動的,竟是當初那群支持她離婚的朋友。
她們紛紛來電發問:「出軌只有一次和零次的區別,這樣的渣男你留他作甚?」
「你有學歷、有工作、有存款,你為什麼要和這樣的男人將就?」
「本以為你是個獨立自強的女人,沒想到也要依附於婚姻和男人!」
「離個婚又死不了!你怕什麼?如果這樣,那以後再遭背叛可別再找我們訴苦了。」
奚寧至今也想不明白,她只是決定不離婚,怎麼就從全民可憐的對象,淪為一個頭頂瑩瑩綠草原的笑柄。
耿悅打來電話,說要看她、順便還錢的時候,奚寧正在家裡倒騰換季衣物。
在此期間所發生的種種,奚寧對耿悅隻字未提,一是知道她生活糟心不忍讓她分憂,二是顧慮自己從前對她婚姻觀的態度,不想啪啪打臉。
畢竟如今的她,在理論上也活成了當初自己瞧不起的樣子。
甚至,她還不如耿悅。耿悅的老公只是做甩手掌柜,不承擔為人父、為人夫的責任,而自己的老公,卻背叛了婚姻。
結果,她卻沒有拋棄這樣的婚姻。
耿悅比上次見面更瘦了些,一問才知她換了新工作,這個公司離家更遠一些,但工資更高,發展前景更好。
奚寧埋頭聽着耿悅絮絮叨叨,聽她講每天如何乘公交倒地鐵去上班,每個月要完成多少銷售額,早上幾點起床給孩子準備早飯,如何幫孩子選擇特長班。
還講到前段時間孩子生病了,家裡那個挨千刀的不知搭錯了哪根筋,竟然做了兩頓飯……
奚寧聽着聽着,眼前浮現出一個中年女人帶着孩子,在這喧囂的大都市中拼盡全力生活的樣子,心中歉意洶湧。
不為她曾極力勸耿悅離婚,也不為她曾把耿悅劃入不自強的陣營。而為她從未體諒耿悅的難處,為她非黑即白的淺薄無知。
在這世上,必有強者,也有某種程度的弱者;在婚姻中,有愛,有恨,也有非愛非恨的情感。
並不是每個人都有痛快切斷破敗婚姻的能力和勇氣,你可以唏噓,可以指點,卻不能逼迫他們必須做出讓圍觀者拍手稱快的選擇。
當事人權衡過後,有所取捨,選了對自己最有益的那條路,無可厚非。
她當初嘲笑耿悅,只為了一個穩定的住處而不肯放手雞肋一般的婚姻,如今自問:耿悅真的離婚了,沒有住處,自己這個叫得最大聲的人,能為她提供嗎?
不能。既如此,那就閉嘴。
日子一天天過去,挑破的膿包雖然結了痂,可奚寧的婚姻里留了疤,永遠無法恢復完美。
對她愈發小心翼翼的李盛,還有整日陪着笑臉、上趕着送錢送物哄她的李盛爸媽,似乎也在提醒她,她的婚姻已然與過去不一樣了。
破鏡無法重圓,大家只是在努力維繫,讓它不要變成無法挽回的玻璃渣。
常有人說奚寧大度,不知是感慨還是嘲諷,奚寧通通不去回應,畢竟,怎麼回應都像是糟糠妻的無力挽尊。
她才不是什麼大度的人,她也沒有原諒李盛。
之所以肯把這頁翻過去,是因為一番權衡過後,她覺得維持現狀的好處和方便更多。
僅此而已。
用耿悅的話講:沒了感情,貪點實惠罷了。
旁人對奚寧的質疑,喧鬧了一陣終於靜下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過,都有自己的瑣事要忙,狗血一盆一盆不間斷地灑下來,舊瓜也很快就被新瓜取代。
無論是真誠的,還是別有用心的人,都不會為自己的言論負責。
自己的悲苦,對旁人來說,其實就是一個瓜。他人有吃完瓜還吧唧嘴的自由,自己也有不負責為他人提供爽感的權利。
奚寧真心佩服那些能夠一刀兩斷的人,離婚後活得漂亮又精彩,把孩子、事業、家庭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像勵志劇中的大女主。
她想要為之努力,她相信貪戀一個穩定住處的耿悅也一樣,否則她不會換掉工作,搭公交倒地鐵,披星戴月地拼搏。
只是她們到最後是否能夠逆襲,她們自己也不知道。這種事兒要靠努力,也要靠運氣,缺一不可。
她只能先自嘲一把:也許像她們這樣的女人,就是一把前途未卜的刀,因為這輩子自個兒可能都無法開刃,所以才更希望別的女人都能活得無比鋒利,斬盡歲月荊棘。
(文章來自網絡我是九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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