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親媽媽用身體畫出整座城市的地圖,就為找到失蹤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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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陳拙。

今天的故事有點特殊,講了一位擁有5種身份女人的一生。

這女人是當地風頭最盛的賣淫網絡組織者,在微信剛剛興起的年代,藏身在「春曉」的代號後面把警方耍得團團轉。

房警官跟進這個案件長達6年時間,他在一次次和女人的交手中越陷越深。他說自己這個故事寫得有多長,當初辦這女人的案子就有多難。

單親媽媽用身體畫出整座城市的地圖,就為找到失蹤孩子

結果寫出來後真的很長,但也真精彩,我不捨得拆成上下。

希望你能一口氣讀完,評論區跟我分享下你的想法。

從警3年,我最怕碰見女罪犯。

她們往往有着柔弱、讓人同情的一面,但也不乏個別人的欺騙性,眨着一雙無辜的眼睛望着你,卻藏着一顆會殺人的心。

所以當我得知本地一年來風頭最盛的賣淫網絡組織者,居然是個女人,我心中就隱隱不安。

這位女大佬和她的組織很神秘,技術同事收集到的資料很有限——

女大佬微信名叫「春曉」,善用網絡「遁形」。

2011年,「春曉」就開始用剛剛誕生幾個月的微信找嫖客了,生意做得火熱,我們警察根本玩不過她。

那時的我根本想不到,我居然會和這個神秘的賣淫網絡女大佬,在日後保持長達6年的「緊密關係」,甚至成了她最信任的人。

女大佬「春曉」盤踞在我們這兒出了名亂的地界——城上城小區,那兒住了不少被我們處理過的不良分子。

「馬二」長期混跡在那一片,曾因嫖娼被多次處理,平日喜歡公開辱罵警察,旁人看他一定對公安恨得牙痒痒,實則是我們的「老線人」。

因為「有經驗」,素質過硬,再加上長得一看就像辦「那事兒」的,我們讓他潛入小區打探消息。

城上城小區沒有物業,住戶魚龍混雜,堪稱「神鬼之地」。曾經有棟樓一連三十多戶被盜,嫌犯就是一樓住戶。還有一夥流竄販毒的也在那兒叫我們逮了個正着。我們屢次治理,但只要警察一撤,又會重新陷入混亂。

我們對馬二的能力並不懷疑,但「春曉」敢把自己的「窩」選在那兒,還能「立住腳」,這女人絕非善茬。我們再三跟馬二強調,執行任務過程中「做違法的事」,一樣法辦。馬二使勁點頭。

我們讓馬二冒充嫖客,主動加「春曉」微信好友。

「春曉」的賣淫網絡都在微信上:招嫖客、發照片、談價格,交易一完直接拉黑對方——那個「女大佬」從始至終都全須全尾藏在「春曉」這個代號後面。

馬二的「好友申請」沒回應,我們又換了幾個線人輪番加,也沒用。

幾乎就是從這時起,女大佬突然靜默「失聯」了,我們的技術人員一連兩個月都監測不到一丁點「春曉」在微信上的活動。難道線人暴露了?「春曉」在警隊裡安插了眼線?

黑暗中,似乎有了一對緊緊盯着我們的眼睛。

馬二正失利,局長放話了:兩個月內必須破案!

我們只能轉換策略,從敵人內部突破:根據「春曉」與嫖客的聊天記錄,我們最終鎖定了一名疑似在「春曉」手下賣淫的女孩——甜甜。我們在賣淫現場抓到了她。

甜甜坦白,「春曉」確是女人,大概30歲,真實姓名不清楚。她組建了一個叫「相親相愛一家人」的微信群聯繫生意。城上城小區的據點就是春曉的房子,有時在那交易,春曉還抽取「場地費」。

根據住處信息,我們調取了監控,我第一次看到了這位女大佬模糊的背影:身高1米6,馬尾辮,帶墨鏡。僅此而已。

我們承諾從輕處理甜甜,作為交換條件,甜甜充當我們的新線人,埋進「春曉」身邊。

新方案奏效了,「春曉」的動態源源不斷傳回,我們準備行動。

2011年5月的一個晚上,我們先用厚毛巾將城上城一家門口的攝像頭死死捂住,接着所長一聲令下,開鎖匠麻利地打開房門,警察一股腦沖了進去——

屋裡煙霧繚繞,男男女女由說說笑笑瞬間陷入一片混亂:搶包的搶包,搶手機的搶手機,一個中年男子面如焦土,提着褲子,踏着女式拖鞋,光着上身直接往外沖。

很快,在我們的取證鏡頭面前,他們識趣地安靜了下來。

客廳內三男三女,兩個白襯衣中年男人背過身躲藏,一個紋身男青年一臉無所謂,三名20多歲的女子則香水味刺鼻,衣着暴露,卻最從容。

三室兩廳,乍一看就是個普通民居,但書房和次臥的擺設卻露出貓膩——不大的屋子足足擺了四張單人床,床上沒被子,只一層褥子,連床單都沒有。衛生間馬桶里則是一堆避孕套。

我放下心來,「春曉」老巢無疑了。

查到主臥時,大衣櫃裡突然傳出一聲響動,我驚了一下,端好攝像機對準衣櫃,給另外兩個同事遞了個眼神。他們一個掏出催淚噴射器,一個猛地拉開櫃門——「快出來!」

大衣櫃裡緩緩走出一個女人。

她四下看看,不等我們詢問,賠着笑臉先沖我開了口,「房警官,您不認識我了嗎?」

我再次驚了一下,看了看眼前的女人,搖搖頭。

「您真是貴人多忘事,我是李妍茜啊,以前還給您當過證人呢,怎麼把我忘了?」女人親昵地笑,還一口一個「大兄弟」地喊着。

我狠狠瞪了女人一眼,讓同事誤以為我真是她「兄弟」那成啥了。

女人不煩不燥,笑得老練,說得挑人,「以後有事沒事都跟姐姐聊聊,姐姐就是喜歡跟警察聊天。」

李妍茜一定有鬼,賣淫場所里抓到的哪有「誤傷」的呢。我們把所有人一併帶回派出所。

即便是坐在審訊室里,被兩個警察瞪着,面前的女人依然舉止大方,笑容嫵媚。我想起來了——

我確實和這個女人有過一面之緣。那次我經手了海鮮城裡一起鬥毆案子,李妍茜是證人,當時她是海鮮城的服務員。

初見李妍茜印象很深。她皮膚白皙,大眼睛,身材苗條,穿戴得體,雖然只是小學畢業,但回答問題邏輯清晰,眉宇間透着機靈。

派出所是個不招人待見的地方,但當時李妍茜就和現在一樣,始終微笑,有問必答,還會沒話找話主動跟民警搭訕。

而且,她對鬥毆現場的記憶十分準確,連打人者用哪只手打的都交代得一清二楚,甚至還幫我們分析案情,認定案件性質。

沒想到她在「春曉」老巢里!

訊問過程中,我發現李妍茜依然保持着超強的記憶力。我只要提到某條街,她就能脫口而出這條街上有什麼商店、飯店、賓館,甚至老闆是誰都說得一清二楚。

「有什麼事可以跟我打電話,配合公安機關工作是公民應盡的義務。」李妍茜說的一臉正氣,笑着就要跟我告別。沒等我說什麼,她就拿過筆,熟練地每頁簽名、摁手印,在末頁寫下「以上筆錄我看過,和我說的相符」——那行字寫得熟練又工整,比她自己名字還漂亮。

「這女人要是犯罪,警察想抓都難」——不知怎的,我腦子裡一下蹦出這個想法。

與此同時,另一間審訊室里的嫖客們卻一片混亂——有的哭天嚎地,有的在發毒誓,最有意思的還是那個眼鏡男,他拍着胸脯以幹部身份保證沒做違法的事。

我們恢復了聊天記錄,眼鏡男瞬間認慫,「小兄弟高抬貴手,罰款我出雙倍,你們不要通報單位……」

被抓的女孩則都不是本地人,她們不約而同地說,都是通過李妍茜認識的。賣淫的房子是李妍茜的,吃住也是李妍茜管。她們說,李妍茜的微信名是——「春曉」!

李妍茜走不了了。

不過從晚上6點到夜裡11點,不管我們怎麼審,李妍茜始終不搭茬,就是沖我們笑——一雙大眼睛,水汪汪地笑。

「李妍茜,你自己做了什麼事最好老實交代,你不說也會有人說!」我忍不住火了。李妍茜像知心大姐,輕聲細語安慰起我,「大兄弟,沒必要發火啊,都是干工作,氣壞身體不值當的。」

接着,李妍茜一口氣點了好幾個民警和輔警的姓名,甚至連某個民警跟領導的親屬關係都點破了。

把警察家底摸得這麼透的只有兩類人:要麼有求於警察,要麼就是警察的工作對象。李妍茜明顯是後者。

「您有證據就法辦我,我沒做違法的事。你們只剩8小時了,超時我會告你們的。」李妍茜仰仰頭,像在挑釁。

我們拿出她指示手下女孩賣淫的聊天記錄,她竟然狡辯說是有人冒用她的手機聊天。我們決定放出最後的「炸彈」——甜甜。

甜甜走進審訊室時,李妍茜一瞬變得驚恐。

沒說別的,甜甜掏出一個黑色筆記本開始念:

「8月2日,李妍茜安排我去五洲大酒店服務兩名客人,得1000元;

8月16日晚9點,在龍旺賓館服務一名客人,得500元;

8月18日中午12點,青樹酒店……」

讀了幾段,甜甜翻出手機收款記錄,「要不要拿出你的手機對對?」

李妍茜已經僵在審訊椅上。她仰頭看着天花板,許久,長舒一口氣。

看着自己的拘留證,李妍茜小聲問我,「房警官,不至於給我定這個罪名吧?」她反覆問我,這個「組織賣淫罪」會判多少年,這女人八成又在動什麼歪腦筋。

果然,就在等檢批捕的時候,我突然接到檢察院批捕科的電話——

「李妍茜報新案了!」

不愧是大佬,在這個關口「揭發檢舉其他案件」多少能拖住我們,給自己爭取點時間。

而且她比一般罪犯更冷靜、更聰明,第一次交手其實我沒占上風,不知她這齣「報新案」里又藏了多少花招。不過有案必立,我只能去看守所再會會她。

「報告,0XX號李妍茜報到!」那天,女大佬「春曉」一見我就換了新的見面禮。她剪了短髮,精神不錯。

我處理過很多女罪犯,進看守所前後往往判若兩人:方寸大亂哭着抱怨命運不公的,詛咒辦案人員不得好死的,更有甚者會自殘逃避法律制裁。不得不說,李妍茜確實是做過大佬的女人。

剛坐下,我就聞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裡面還允許用化妝品啊?」我打趣道。

「每天幹活出一身汗,再不抹點雪花膏哪還有女人樣!」李妍茜直笑。

我說她心態不錯,李妍茜毫不顧忌地調侃,「生活就像強姦,既然擺脫不了,就要好好享受。」

她問我現在關在看守所算不算服刑,我點點頭,她大笑了,「那我更要好好享受我的『強姦生活』!」

我笑不出來。

賣淫女習慣撒謊,但捏造的往往都是小事,容易戳穿。但李妍茜歪歪扭扭的字鋪滿了一整張A4紙的正反面,上面一口氣揭發了四條罪行,每一條都夠「立案」,而且都是刑案級別。

難道捏造也是事先準備好的?!我心裡告誡自己別陷入這個女人的深淵裡。

「四宗罪」中,第一宗就給平靜的審訊室投下了顆炸彈——女大佬「春曉」揭發了帶她「入行」的幕後大佬。

那時,李妍茜還不是大佬「春曉」,只是一個從農村出來不久,急於工作自立的女孩。她說經熟人介紹,來到了「鑫鑫足療店」。

初見老闆吳大海,個子不高,禿頂,豎眉八字鬍,四十多歲。他胸前一條青龍紋身,左手戴着日本「雙獅」表,脖子上一串金項鍊,滿臉橫肉。他身後總跟着兩個1米8的壯小伙,一副江湖大哥做派。

吳大海的「鑫鑫」足療店開在城區一所中學附近,是座二層小樓。玻璃門上「常年招學徒工」的紅字非常醒目。

靠街面的大廳都是落地窗,一排沙發上坐着三個女孩,看上去和李妍茜年齡差不多。她們穿着同款黑色短裙,有路人駐足向店裡觀望時,總有意無意蹺起二郎腿。

「姐姐,」李妍茜沖三個女孩叫了一聲,女孩們瞥了她一眼,沒搭理。

李妍茜繼續往裡走,走廊左邊有兩間屋子,靠南的一間只有幾把椅子,裡面坐着那兩個又高又壯的男青年,一個大花臂,一個刀疤臉。兩人聊天,總摻着髒話。

靠北那間是足療室,擺着三張按摩床,床頭放着足療工具。上到二樓還有三間屋子,東面那間吳大海住,西面一間是女員工宿舍,另一間則鐵門緊鎖。

李妍茜有了化名「倩倩」。倩倩聰明能幹,半個月就掌握了所有按摩技能,很快融入「小集體」:青青、小蘭、翠翠,幾個姑娘都來自農村,都經人介紹來打工。她們白天給客人做足療,下了班就結伴逛街,四人像多年沒見的朋友,每天有說不完的話。

就在李妍茜慢慢適應了足療店的一切之時,這家店的「古怪」也一點點顯現——

比如二樓臨街的幾間屋子窗戶都被人焊死了。

比如那兩個壯漢跟班整天待在店裡,也不幹活,但吳大海總好酒好菜招呼着。

而且,雖然同住一屋,但由於倒班,四姐妹很難湊齊。深夜,李妍茜總能聽到有哭聲從樓下傳來。

李妍茜一開始以為是街上傳來的,沒當回事,但時間一長,次數越來越多,哭聲持續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終於,在一個哭聲又起的深夜,李妍茜下了樓。

女人的哭聲里似乎夾雜着扇耳光的聲音,從走廊盡頭的黑暗裡傳來——

突然,她聽到了吳大海的一聲低吼,「媽的,讓你不老實幹!」

李妍茜凝神聽了一會,是翠翠的哭聲,是從那兩個男手下屋裡傳出來的!緩過神時,她已走到那扇緊閉的房門前了,她用力推了推門,紋絲不動。門反鎖了。

「媽的!誰在外面?」吳大海的吼叫聲從門裡傳來,接着是撥動門鎖的動靜——屋裡的人被驚動了!李妍茜來不及上樓,三兩步躲到樓梯拐角一側,捂着胸口,屏住氣,像見鬼一樣。

第二天,翠翠的眼睛又紅又腫,李妍茜追問,翠翠只藉口說熬夜了。李妍茜把昨晚聽到的說了出來。

「你還是早點離開吧,」翠翠像只覓食的老鼠,邊說邊用眼睛打量四周,仿佛身後有魔鬼張着血盆大口。

「這是黑店,做皮肉生意的。」

李妍茜驚出一身冷汗,「逃出去」成了她唯一的想法。

她以回家看望父親為由請假,被吳大海拒絕,又試着偷偷溜出店,沒走幾步就被吳大海的兩個手下拖回足療店,架着胳膊扔進她二樓盡頭那個鐵門緊閉的房間。

李妍茜終於見識到了鐵門裡面的樣子——

屋內散發着濃烈的霉味,雖然正值中午,但裡面一片漆黑,厚重的窗簾遮住窗戶。只有一張鋪着褥子的單人床。

四面牆壁都用海綿包裹着。同在二樓,平時隔壁宿舍能聽到的街上嘈雜的聲音,在這裡完全聽不到。李妍茜像掉進了一口枯井,任何叫喊都沒有用。

打手幾下就撕掉了她的衣服,將她硬塞進一張鐵椅子,蓋上面前的擋板。李妍茜知道,自己完了。

突然,李妍茜眼前有道光,有人開了燈,還打開了門——只是,來的不是救她的人。

「做不做小姐?」吳大海開門見山。

李妍茜拒絕,吳大海反手給了她兩耳光,嘴裡罵罵咧咧。他回頭給兩個手下使了個眼色,幾個男人相繼撲向李妍茜。

不知過了多久,屋內再次陷入黑暗和死寂,門重重地被關上了。

李妍茜想跳樓,但身體無法動彈,她像被抽掉骨頭的小羊癱坐在椅子上,淚水泡得眼睛生疼。

哭累了,李妍茜軟軟地依着椅背睡着了。夢裡,母親就站在她身前默默看着她,然後搖搖頭,轉身離開。

一連三天,李妍茜就光着身體坐在鐵椅子上。

吳大海一直逼迫她做「小姐」,李妍茜不點頭,吳大海和手下就不放人。到了第四天,李妍茜實在熬不住,點了頭。

李妍茜開始按吳大海的吩咐接客:脫衣、躺下、交易。

看守所里的我被李妍茜的講述震住了,手裡還攥着那張A4紙,上面是李妍茜的兩行字——

「1999年8月,我在市區一家足療店做按摩女工期間,遭到老闆吳大海和打手的輪姦。並且,足療店老闆吳大海採取暴力強迫我賣淫。」

我分辨不出李妍茜供述的真假,我對她的懷疑甚至有增無減,一個即將被定罪的賣淫團伙女大佬,竟然說自己曾經也是被人輪姦,被人逼迫賣淫的受害者,我不太信。

不過,作為警察,我無法在得知這樣的線索後無動於衷,而且李妍茜的揭發已經進入了流程,要麼「春曉」大案被一直拖下去,要麼我找出真相。

按着李妍茜交代的信息,我們重回十一年前的「鑫鑫足療店」。

足療店早已不見了,舊城改造後這裡成了居民區。

有老住戶反映吳大海確實是「道上」小有名氣的混混。但據說很多年前就不干足浴生意了,現在靠收租過生活,日子挺滋潤。

我們找到了吳大海。見面時,眼前的男人已經完全禿頂,身體佝僂。身上沒有金鍊子和金表,身邊也沒有人高馬大的保鏢了。他很客氣地給我們遞煙、倒水。我湊近一瞄,吳大海胸口有一片類似疤痕的印跡,應該是清理紋身後留下的。這與李妍茜說的倒是很像。

「吳大哥,還混社會嗎?」我打趣道,接着提起他以前干足療店帶小弟的事。

吳大海賠着笑,「現在可是法治社會,俺可不敢幹那個了。」

見他裝慫,我直奔主題,「認識一個叫倩倩的女孩嗎?」

「我認識叫倩倩的女孩很多,不知道你說的哪一個。」吳大海愣了一下說。我說是老家河南那個,李妍茜。

吳大海張口就來,「我這人不說謊,我一點印象沒有,肯定不認識。」幾茬問話下來,吳大海面不改色心不跳,果然是個老狐狸!

工商局裡沒有「鑫鑫足浴」的登記資料,我們只好費了不少勁找到當年「管片兒」民警老陳。

老陳是出了名的「活字典」。他一口咬定,「鑫鑫足浴」的老闆就是吳大海。但老陳不負責打擊工作,對吳大海的違法行為並不清楚。

再打聽「倩倩」,老陳說吳大海的足浴店經常換人,當年很多女孩都冒用別人的身份,實在記不准了。

在老陳的指引下,我們終於在市區派出所檔案櫃裡發現了一張泛黃的紙,上面明明白白寫着「鑫鑫足浴」的法定代表人——吳大海。

我稍稍鬆了一口氣,至少基本信息對上了。但「李妍茜」這個名字卻始終沒有在我們的調查中出現。

當年的流動人口登記信息里我找到一個叫「李倩」的女孩,年紀跟李妍茜一樣,輸入信息卻顯示錯誤。

李妍茜就是當年鑫鑫足療店的「倩倩」嗎?我該相信女大佬「春曉」嗎?我不知道,我沒有證據。但調查中那些不時蹦出來和李妍茜口供對得上的時間地點、人物事件又在頑固地提醒我,李妍茜與「那段過去」確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就在我們舉棋不定時,我們又發現了一份民警當年手寫的《賣淫處罰決定書》,竟然是「青青」的——

「經盤查,女人李艷青,化名青青,家住XXX,身份證號碼:XXX,李艷青賣淫違法事實成立,處以行政拘留十日並處兩千元罰款……」

「從天而降」的李艷青給我們提了個醒,那三個小姐妹就是最好的人證。

不過世事滄桑——

「翠翠」,真名孫慶翠,兩年前車禍死亡。

「小蘭」,真名趙小蘭,四年前因容留賣淫被判入獄。我們在監獄跟她見了面,30歲的她的頭髮竟然白了一半,一臉皺紋。她像得了雞瘟一樣蜷縮在審訊椅上,一眼空洞,全程沉默。

我們只能把最後的希望寄托在「青青」身上。

我們查到「青青」張艷青現在已嫁為人婦,有個5歲的女兒,在售樓處工作。

見面那天,張艷青一身灰色職業套裝,態度客氣,面帶笑容。

直到聽見「鑫鑫足療店」和「倩倩」這個名字,張艷青突然僵住了。接着她壓低聲音,驚恐地連連否認,「不認識,沒印象。」

我們拿出李妍茜的照片給她辨認,她又是一驚,更焦躁了,「警官我真不記得這個人!」憑直覺我認為她認識李妍茜。

突然,張艷青起身要走,我立即掏出她當年的流動人口證明和賣淫處罰決定書。照片上的「青青」和現在沒啥變化,只是穿着土氣,更年輕。

張艷青徹底沒了笑容,小聲問:「你們想幹嘛?」

張艷青說自己只和「倩倩」一起工作了兩個月,了解不多。詢問過程中,我們將「倩倩」換成「李妍茜」,張艷青沒有否認。但她始終咬定不清楚李妍茜的事。

臨走時,張艷青再三叮囑我們保密,「我丈夫在一家科研單位,如果知道我的過去,肯定會和我離婚。」

我陷入了一種很微妙的境地:不能相信李妍茜,也無法相信這些「證人」。我理解她們的講述很可能就是她們在足療店的共同記憶,但又不願承認。不是為李妍茜,是為自己。

對的上的信息越來越多,但能證實李妍茜在那裡被逼賣淫的證據還沒出現。

看守所里的李妍茜則似乎鉚足了勁兒要爭取減刑,她說,還有一個人可以去查,就是當年把自己推進鑫鑫足療店這個火坑的人。

這人也在李妍茜的檢舉名單上,甚至被寫在吳大海之前,是「第一宗罪」。

男人叫袁世振,是吳大海的親戚,家具廠的老闆。而當時的李妍茜還未成年,16歲,來到袁世振的家具廠打工。

李妍茜告訴我,家具廠里,她最忘不掉的是老闆休息室里的「洋床」。

頭一次看見那張席夢思大床 ,李妍茜太好奇了,她竟然偷偷躺上去過,她告訴我那床「軟綿綿的像雲彩」。

李妍茜想不通,老闆很少住休息室,為啥放張這麼好的床。當時就忍不住感嘆有錢人的生活真好。

老闆袁世振,國子臉,身高1米8,高大魁梧。比李妍茜足足大26歲。

廠里都是中年女工,只有李妍茜一個小姑娘。李妍茜長得白淨好看,袁世振對她格外熱情,讓李妍茜叫他「袁叔」,他管李妍茜叫「茜妮」。

不久,「袁叔」專門收拾出一間空屋給「茜妮」當臥室,還特意給她打了一張2米2的實木大床,五個人都能睡開。剛從農村出來的李妍茜似乎有了一種「家」的感覺。

「茜妮」工作不惜力,兩個人合搬的木頭她一個人扛着就走。工資比別人少她卻很知足,覺得自己一個農村女孩,沒有熟人沒技能。她認為自己這好歹能算是吃上「皇糧」了,離完成夢想,就差一輛「松花江」和一個好對象。

李妍茜「吃皇糧」的夢源自老家窮村裡的女人「金子」。

「金子」是村長女兒,從小腿有殘疾,平日裡為人霸道,也一直沒對象。

那一年,村長花大價錢給女兒在縣裡買了一份事業編制的工作,金子搖身一變成了「公職人員」,男人紛紛來追求她。那個年代,私家車還是稀罕物件,金子的男友開着輛松花江,金子就坐在副駕駛上翹着二郎腿。

那是李妍茜第一次見到「松花江」,也第一次知道世上還有一種糧食叫「皇糧」。「有皇糧吃,就能坐松花江,就能找到好對象。」

在家具廠的李妍茜很快就發現,跟着老闆袁世振,她離夢想也越來越近了。

袁世振有車,而且比「松花江」更稀罕,是輛桑塔納!車牌後三位還是「003」。

舊桑塔納曾是縣政府公務用車,「003」可代表着縣城第三號人物!當旁人都說袁世振是個傻帽,放着新車不買時,袁世振卻多掏了五萬塊保下車牌。

開着「003」,袁世振辦成了不少事。去銀行辦貸款,借到的錢比買下「003」的多多了。「老子能開上三號人物的車,也不差二三十萬的錢!」

「袁叔」把擦洗這輛「寶貝車」的活兒安排給了「茜妮」。

李妍茜每次都先在手和腳上套好塑料袋,才鑽進車:舒服的駕駛座、厚重的方向盤、整潔乾淨的工作檯……李妍茜感到興奮,「人生能有這樣一台車,死了也值。」

她喜歡「003」,每次直擦到黑色車門能照人。

袁世振開始對「茜妮」越來越大方,經常帶她出席各種酒宴,還對朋友稱李妍茜是他的「生活秘書」。李妍茜不懂什麼是生活秘書,見眾人大笑也跟着笑。袁世振還帶李妍茜逛商場,只要是她看中的統統買下,一個月買的衣服比李妍茜十幾年來穿過的衣服還要多。

「無功不受祿」的道理李妍茜還是懂的,她鼓足勇氣說出心中的疑惑,袁世振只說因為她幹活努力。

一塊幹活的大姐們提醒李妍茜要「小心壞人」。李妍茜還聽說,三年前廠里有個學徒工觸電身亡,袁世振花了十多萬疏通關係,一條人命就這麼抹了。但對「茜妮」而言,袁世振已經是「袁叔」了,還讓她坐心愛的「003」,給她買衣服買化妝品。

李妍茜繼續做夢,她想沉入這從沒有過的「吃皇糧」的安全感中不再醒來,可天下沒有不醒的夢。

1997年6月的一天,家具廠接了個大訂單,李妍茜一直忙活到深夜十一點。準備睡覺時,袁世振卻在屋外敲門,「來辦公室處理一下事情。」

李妍茜沒有多想,披上衣服就去了「袁叔」辦公室。

剛一進去,「袁叔」就鎖了門,一把抓住李妍茜的胳膊,「茜妮」被硬拖進休息室,撲倒在那張「雲彩一樣」的洋床上。

驚恐的李妍茜拼命抓撓袁世振的臉,她大聲喊救命,喊到最後只能感到聲帶在動,卻發不出聲。

不知過了多久,袁世振終於停下來。「妮,女人早晚都要經歷這個,叔是幫你提前經歷了。」說完掏出200元,扔在李妍茜面前,讓她買點東西補補身體。

李妍茜說,她還記得自己領到第一份400塊的工資時,把錢捋得平平整整的,用手絹包好壓在枕頭下。那一夜她夢到母親接過400元,高興得直流淚。但被強姦後,她覺得袁世振丟下的200塊沾滿了病毒,看一眼都會得病。

幾經輾轉,我們找到袁世振當年的家具廠。廠區五年前就復耕了,工人們要麼得病去世,要麼搬走,沒有下落。

我們最終在鎮上的養老院找到袁世振,這個昔日意氣風發的老闆閉着眼睛,喘着粗氣,身體靠牆,一身土灰色的厚棉衣,沾滿了鼻涕和飯粒。

據說袁世振因為改不掉沾花惹草的毛病,多年前原配老婆跟他離婚,一雙兒女也跟他斷了關係。

表明警察身份後,我們向袁世振打聽起他當年的員工「李妍茜」。

「誰?大點聲!」聽到這個名字,昏昏欲睡的袁世振微微睜開眼,努力抬頭,打量我們許久,隨即又閉上,搖搖頭。無論我們再問什麼都不答話了。

我們也拿他沒辦法——袁世振三年前查出了肝癌,我們不能對一個沒有直接證據證明犯罪的老弱病人採取強制措施。

「春曉」、「倩倩」、「茜妮」,李妍茜的人一重重身影開始疊加在我面前,我們決定去李妍茜老家探訪核實,沒想到事情卻再次反轉,甚至是顛覆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現在還有這樣的地方,李妍茜老家的村莊就像遭受過飛機轟炸:低矮破舊的灰色瓦房毫無章法地堆在公路兩側,不少露出殘磚破瓦。除了進村的一條路,再也看不到任何和「現代」沾邊的東西。

李妍茜家的老屋也是如此,坍塌的牆壁、長滿雜草的院子。看樣子荒廢多年。

村支書告訴我,「大茜」是個苦孩子,她爹是個病秧子,大茜家沒少遭人欺負。父母過世後,妹妹就嫁到臨近縣城,弟弟大學畢業後也留在大城市工作。

「大茜這孩子有出息,很早就外出掙錢,將弟弟妹妹養大成人,又風風光光將父母送走,是我們這齣了名的能人、善人。」

老支書自豪地介紹,可我卻越聽越懵。

「您知道李妍茜是做『那個』的嗎?」

「那個?」老支書一怔。

老支書說了不少,他認識大茜,認識袁世振,還認識那輛「003」。

在老支書與眾多村民們的眼裡,不是組織賣淫的女大佬「春曉」,也不是被迫賣淫的受害者「倩倩」或「茜妮」,這個「大茜」完完全全是個「大善人」,甚至是村里好幾戶的「救命恩人」。

我又說了一次「那個」。

「哦,你是說做『小姐』吧,」老支書語氣平靜,像是在說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

彼時,叱咤風雲的女大佬還只是父母鄉親口中的「大茜」。

「大茜」出去打工沒幾年,一輛亮得照人、車尾號「003」的桑塔納就停在了大茜家門口。

車門打開,駕駛座上走下一個梳着大背頭,約莫四十歲上下的男人。只見男人恭順地打開車門,扶着大茜和大茜父母下了車,又拎着大包小包跟在大茜身後,進了院子。

「肯定是哪個大官來了!」「比村長家的松花江漂亮多了!」村民們幾乎圍住了大茜家院子。

李妍茜從男人手裡拿過車鑰匙,擠進人群,麻利地將車鑰匙插進鎖孔,輕輕一扭,「003」發出一聲清脆的「滴滴」,車燈忽閃兩下。李妍茜輕輕拉開車門鑽了進去,身後的村民隨即炸開了鍋。

看守所里的李妍茜向我回憶起來,她說桑塔納那「滴滴」兩聲還是那麼動聽。多年後她坐奔馳寶馬,但再也沒聽過那麼悅耳的聲音。

跟着大茜的男人很會來事,向村里老少爺們一一遞上香煙。老支書難掩激動,那是30元一包的紅塔山,只有鎮上書記才抽得起!

老支書說,李妍茜介紹那男人是她家城裡的遠方親戚。而按李妍茜的指控,那是強姦了她之後正一心獻殷勤的袁世振。

那次李妍茜父親病重入院,急等着錢做手術,袁世振拿上錢,開着「003」帶着李妍茜直奔老家。

這一點也得到了李妍茜妹妹的確認,只是當時她還小,就記得姐姐說袁是遠房親戚,她也就信了,後來才聽姐姐說了強姦的事。

但妹妹對袁世振的評價出奇的好,「我雖然難過,卻怎麼也恨不起來他,可能是因為袁世振給我家出了一口惡氣!說良心話,袁世振為我家做了不少好事。」妹妹的語氣里甚至帶着點驕傲。

那次村民大頭三個月的兒子突然發高燒,村子距縣城40多公里,村里連個像樣的拖拉機都沒有,眼看孩子不去醫院就要搭上命了。大頭抱着兒子,哭着跪在大茜面前。

大茜跟袁世振嘀咕幾句,袁就像接到聖旨一樣,拉着大頭和兒子直奔縣醫院。

老支書將我們帶到當年的大頭家。

聽我問起「大茜」,大頭緊緊拽住我的手,「大茜是個好人,當年沒有她幫忙,我兒子早沒了!」說着就沖屋裡喊,屋裡應聲走出一個瘦高的男孩。

「快給你叔跪下,救救你茜姑!」男孩就是當年李妍茜救下的孩子,一晃14年過去了。

袁世振那次還辦了一件大事:他代表「大茜」擺平了五個欺負她家的債主。

袁世振把一摞鈔票放在大茜大伯面前,對方反而不好意思起來。

「賬務結清了,您打大茜父親的事咋說?」沒想到袁世振突然一轉話題,大伯的臉一瞬通紅,驚恐中不知如何是好。

最後還是袁世振主動給了個台階,說敬對方是長輩,過去的事就一筆勾銷了,「如果再有下一次,別怪我這個親戚不客氣!」

救下村民的兒子與懲戒了五債主之後,就再沒有村民欺負大茜家了。

而「過街老鼠」一般的生活,在袁世振到來之前,「大茜」和家人已經過了16年。

李妍茜出生在河南農村,排行老大,還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

從「大茜」記事起,父親就在生病,家裡犄角旮旯里都扔着花花綠綠的藥瓶,是村里出了名的藥罐子。

母親常領着年幼的大茜挨家挨戶上門討錢。有人會在給錢的時候趁機在母親身上摸一把,母親也不言語,佝僂着背,小心翼翼地賠着笑。

為了幫母親借到錢,6歲的大茜常常不等母親發話就跪在地上。實在借不到,大茜就讓娘打她出氣。母親打着打着就哭了。

母親和大茜幾乎借遍了所有親戚,一家人成了親戚眼中的「瘟神」。一次,大伯和一大幫親戚像打狼一樣衝進大茜家,逼她們還債。親戚們甚至搬走了她家的棉被,沒有搶到的就把怒火發泄在母親身上,甚至朝母親臉上吐口水。

母親癱在地上哭着求親戚們住手,臥床的父親喘着粗氣說不出話,妹妹和弟弟蜷縮在角落大哭。大茜則站在弟妹身前,想用自己單薄的身體擋住眼前的一切。

被袁世振強姦之後,李妍茜其實想過死,但那一瞬,她就想起了這個畫面。

「我為啥出來打工?」然後李妍茜一遍遍問自己,她最終決定留下來,留在袁世振身邊。為了這個家,也為了少得可憐的那一點「安全感」。

大茜家的外債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上門討債的人像虱子一樣多。

也是在那段時間,大茜發現母親經常去找村子裡一個獨居老光棍。老光棍還三天兩頭來家裡幫着做些體力活。大茜覺得奇怪。

有天上午,大茜火急火燎折進家拿課本,卻看到平時敞着的堂屋門緊閉着。她敲了很久母親才開門,撩着雜亂的頭髮,神情慌張。

這時,老光棍提着褲子從屋裡跑出來。

大茜突然明白了一切,她奪門而出,母親哭嚎着一把拉住她,噗通跪在地上,「娘做了丟人的事,娘也是沒辦法。」母親開始瘋狂地扇自己耳光,「砰砰」磕頭。

大茜扶起頭破血流的母親,母女倆都哭了。

在李妍茜被足療店老闆吳大海脫光,打到像條狗一樣爬來爬去的時候,無邊的漆黑里,她一直想着母親。她像是一瞬變回到小時候被母親打的「大茜」,她懂了母親當時的屈辱和無奈。

在被袁世振強姦,被吳大海逼迫賣淫之後,李妍茜似乎一下子「痛悟」了。

「女人的身體就是賺錢的資本,趁年輕多賺錢,讓自己舒服才實用。」她甚至覺得以前的自己就是個傻帽,窮得叮噹響了,維持道德良知有啥用?

她將長發燙成誇張的「獅子頭」,褪下長褲換上短裙,她在兩隻手臂上各紋了一朵牡丹,塗上嗆鼻的香水,抽着煙,滿嘴粗話地跟男人打情罵俏。

不管什麼樣的客人,只要給錢,李妍茜就接。有次接了一個中學生,男生的母親突然闖進店裡,上來就扇了李妍茜幾個耳光,罵得很難聽。李妍茜只是笑。

她已經適應了自己的新身份,甚至開始如魚得水了。

李妍茜正式入了行,經常被派出所請去「喝茶」。

被抓、處罰、釋放,重複多了,再進派出所不等警察開口,李妍茜就會問:「交罰款還是拘留?」她和警察都成了熟人。

為了提高效率,李妍茜跟嫖客約定,十分鐘之內解決,收五十元,每超一分鐘加收十元。收入肉眼可見地提高了,李妍茜的身體卻越來越糟。她感染了乙肝,身上布滿嫖客用煙頭燙的疤痕。

賣淫女也是吃「青春飯」的。剛出道的價高,像李妍茜這種「老人」慢慢就不吃香了。好在跟吳大海時間長了,李妍茜手上積累了不少嫖客和賣淫女的人脈。

她很聰明,微信剛流行,就跟那些大城市的「雞頭」學會了「微信招嫖」。她將女孩們的身材、膚色、三圍等信息標在對外推薦的照片上,待嫖客選好後,會以「需要調動資源」為由,藉機提高嫖資。

眾多雞頭願意跟李妍茜合作也是看中她在市區混的時間長,熟人多,關係網廣,真出事能有法擺平。她還在與警察打交道的過程中給輔警送些小恩小惠,這些人會定期向李妍茜通風報信。我們前期幾個線人的失敗也是因為這個。

李妍茜迅速打開「市場」,將自己的噩夢複製到了更多女孩身上,她也搖身一變,現在成了賣淫團伙的女大佬——「春曉」。

後來,李妍茜父親突然病情加重,她連夜趕回老家給父親交了手術費。但兩個月後,父親還是去世了。兩年後,母親也撒手人寰。

李妍茜哭了很久,有悲痛但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放鬆。

從始至終,李妍茜都沒有告訴父母自己賣身賺錢的事。但是父母真不知道,還是假裝不知道,李妍茜也說不準。

我問李妍茜的妹妹,知不知道姐姐做「小姐」的事,妹妹說知道,「我們是小戶人家,如果我姐不這麼做,估計我們一家人活不到現在,無論我姐做過什麼,她始終是我尊重的人。」

我想起李妍茜老家村支書的那句,「我們這裡笑貧不笑娼。」

李妍茜用了五年時間,將家裡剩下的七萬多元欠債全部還清。

審訊室里,李妍茜就坐在我對面,可我越發看不清她的面目:是組織賣淫的女大佬?是村里救人的善人?是家裡忍辱負重的頂樑柱?還可能是被人逼迫走上賣淫之路的受害者?

從派出所到刑警隊,這麼多年我沒少跟「小姐」打交道,我一度恨透了那些禍害社會的「雞頭」,她們中的一些人逼良為娼、喪盡天良,然而面對李妍茜,我怎麼也恨不起來。

如果一切真如她所說,我無法想象她是怎麼挺過來的。

李妍茜很快給了我一個更意外的答案——孩子。

她說自己曾經生產過一個男嬰,但是孩子剛生下來就被人拐買了,而且拐賣孩子的人就是當年逼迫自己賣淫的足療店老闆吳大海!

這正是李妍茜白紙黑字揭發的第四條罪狀。

我被接二連三的新消息炸得暈頭轉向,現在又多出一個孩子!

在成為女大佬「春曉」之前,李妍茜過了一段輕鬆放縱的迪吧日子。她結識了「泡吧小哥」王華東,她生命中的第三個男人。

當年王華東也就十八九,1.8m的大個頭,一個大背頭,一件破牛仔服,看上去「很社會」。他有兩項絕活:一項是吐出的煙圈既圓又大,扔起煙捲能準確用嘴銜住;另一項是「掛茬」特別在行,就是泡妞。

李妍茜就像舞池裡的一支「杜冷丁」,王華東手把手教李妍茜跳舞,兩人越走越近,感情迅速升溫。

王華東是個狠人。他吸毒就像喝可樂,一仰脖就幹了。打架又像吸毒,一旦開始,不見血不停。他總是借着「保馬子」為由跟人「血戰」。曾有醉漢調戲李妍茜,王華東掄起酒瓶就把對方的腦袋砸開了花。

王華東因此進了拘留所,出來後兩人就住在了一起。

李妍茜說,王華東給了她久違的「安全感」,王華東就是她要找的不欺負自己,還能保護自己的男人。

李妍茜向王華東坦白自己做過賣淫女,王華東也承認自己是「癮君子」,互相攤牌反而讓二人走得更近了。李妍茜拿出自己賣身的積蓄為王華東還債,王華東的朋友都羨慕他命好,找到一個好老婆。

「過正常人的日子」成了李妍茜最大的心愿,「賣淫女」的印記似乎漸漸從她的生活中抹去了。

半年後,心愿幾乎實現——李妍茜懷孕了。

最初,王華東特別高興,總嚷嚷着生下孩子兩人就馬上結婚。他對李妍茜的照顧更加細緻,每天變着花樣給李妍茜做好吃的。李妍茜特別欣慰。

但王華東到底是頭野馬,時間一長,還是戒不掉沾花惹草。

隨着李妍茜肚子變大,生活開支也在增加,王華東不得已將李妍茜懷孕的事情告訴了自己父親。

聽說自己兒子找了一個「小姐」當媳婦,王華東的父親堅決反對。王華東也動搖了,李妍茜再跟他談孩子,他就說不想要了。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李妍茜措手不及,再三追問下,王華東說了父親的意思。

「小姐怎麼了?小姐就不能有愛情,不能有骨肉親情嗎?」李妍茜大哭。

終於,一次醉酒後,王華東對李妍茜直接開罵,還抽了她一巴掌,「這個孩子我不認,你把他處理掉!」

當晚,李妍茜搬出了和王華東的出租屋。

離開了王華東,李妍茜和孩子連活下去都成了問題。她想打掉孩子,但孩子已經七個月了,墮胎可能有生命危險。

摸着自己的肚子,有個小生命在用腳踢她,像是在懲罰她墮胎的想法。「這個孩子跟我有緣。」李妍茜決定將孩子生下來。

此時的李妍茜已經身無分文,眼看就要臨產,李妍茜連住院的錢都交不上,想了一圈最後硬着頭皮找吳大海幫忙。

吳大海是個生意人,對這種「賠錢買賣」大概率是一口回絕,李妍茜沒報什麼希望。但這次,吳大海竟然爽快地答應了。

他熱心地替李妍茜分析,一個女孩未婚先育,影響不好,也沒精力養,建議李妍茜「孩子一生下來就送個好人家。」

李妍茜同意了,但她要求必須把送養人家的住址告訴她。吳大海墊付了五千元住院費,又額外給了李妍茜兩千元錢的營養費,再追問兒子的下落,吳大海就不讓她管了。

李妍茜只記得,那是一個皮膚皺巴巴、哭個不停的男孩。那是她對兒子僅有的記憶。

「我感覺自己老了,我唯一的念想就是有生之年再見兒子一面!」說到這兒,李妍茜掉了淚。

在我的印象里,從事這個行當的女孩年紀輕輕就生下孩子的並不在少數,但她們年紀小,往往對「親生骨肉」沒什麼感覺,更談不上感情,「母親」這個身份於她們更像是累贅。

但時隔多年,這位賣淫網絡的女大佬提起兒子卻像是「轉了性」,再三拜託我們幫她找回孩子,還淚眼婆娑地給我們鞠躬。

我有點驚訝她的反應,她的講述卻漸漸歸於平靜,像是從記憶深處找回了某種力量。

長這麼大,幼時「大茜」風雨飄搖的家恰恰是給她最多安全感的地方。

當年父親患病,不少村民勸大茜娘改嫁,娘就是不答應。李妍茜說,母親生她時碰上難產,祖母一心只想給李家續香火,要保孩子,是病怏怏的父親站出來堅持要「保大人!」所以母親數十年來也守着父親這個病秧子。

大茜12歲的時候,村裡的媒婆想把她許配給村里王木匠家的老二。王木匠家境殷實,但王老二是天生的「癱子」。

媒婆拍着胸脯保證,只要大茜肯嫁,王家會還清大茜家所有的債務,父親看病吃藥的費用也全包下。卻遭到大茜父親的強烈反對,「把大妮嫁給一個廢人,這不是造孽嗎?我情願死,也不能把大妮推進火炕!」

說到這兒,李妍茜哭了,「沒有我爸,我可能活不到現在。」

很多年後,我才漸漸明白,大茜父親再貧困再缺錢,但對母親始終不離不棄,大茜母親再無助甚至犧牲肉體,但對大茜也始終不離不棄。

曾經的她,被家之外世界裡所謂的「不安全」嚇怕了,走上了不斷讓渡自己心靈與肉體的道路,屢試屢敗,一敗塗地。而在她心底,我想經歷了這麼多之後,還是有善的。某種意義上,那是她並不完美的父母種下的種子。

但事到如今,當年病重的父親拼死也要護周全的女兒,卻在長大後親手遺棄了自己的孩子。捨棄父母堅守了一輩子的信念,女大佬「春曉」無時不在自責與思念中度日。

她想找回兒子,找回自己生命的延續,更想找回那個本該成為「母親」的自己。

面對李妍茜的請求,我們左右為難,「找孩子」可比之前幾宗罪的查證都難。

而且,如果李妍茜所言屬實,案子過去了9年,當年被拐賣的嬰兒已經長大,我們根本不知道孩子現在在哪兒,生活如何,不了解他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生母」李妍茜的存在。

但涉及到拐賣孩子,我們確實不能坐視不管。

根據線索,我們找到了李妍茜當年生產的醫院,醫院已經改名,好在沒有搬遷。我們在當年的住院記錄里找到了一個登記信息為「李妍妍」的產婦,年齡跟李妍茜一樣。

這是當年的李妍茜嗎?

我們把檔案室的六組鐵皮櫃翻了個底朝天,在一個貼着「2002年產婦住院記錄」標籤的檔案盒裡找到了一張皺巴巴的稿紙,上面登記着「李妍妍」產婦的新生兒信息——

末尾監護人處,家庭住址一欄空白,只寫着一個陌生女人的名字:陳麗薇。

幫李妍茜找兒子期間,每逢提審見到我,李妍茜都表現得非常積極,開口第一句話永遠是:有下落了嗎?我不說話,她就低下頭輕輕嘆氣;我說還有希望,她就反過來安慰我不管結果如何,她都能接受。

她的全部心思都系在這個「下落不明」的兒子身上了,我能感覺到,那些屬於母親的擔憂和牽掛雖然遲,但終於都回到了她身上。

我們跑遍了當地派出所的戶籍室,最終找到一個符合要求的「陳麗薇」。登記資料顯示,她有個兒子叫高超帥,出生日期跟李妍妍產下的男嬰是同一天。

初見陳麗薇,女人慈眉善目,穿一套黑色連衣裙,50歲左右,熱情地招呼我們進家。

陳麗薇丈夫是本地有名的富商,她是全職太太。她家裝修得非常講究,門口置物架上擺着各種金銀飾品,酒櫃裡寬敞透亮,路易十八、茅台應有盡有。一間小臥室牆上,掛着一個身穿白色西裝的小男孩照片,國字臉,大眼睛,笑得天真燦爛。

我將高超帥的照片和錄像帶給了李妍茜,儘管還不能確認高超帥就是李妍茜的親生兒子,她還是興奮地接過錄像機——

一個小男孩打開家門,看到我和幾個同事,本能地躲到了陳麗薇身後,探出半張臉,仔細看看我,又看看我警察證上的照片,喊了一句:「警察叔叔好。」

一張照片和一段兩分鐘的視頻,她反反覆覆看了一個多小時。一會安靜一會笑,最後居然捂着嘴哭了起來,然後開始向我們不斷鞠躬。

男孩的眼睛和臉都很像她。

根據陳麗薇的說法,兒子高超帥是她老家大姑抱來的,聽說是一女大學生未婚生下的孩子,自己是在醫院辦理的正規收養手續,並不知道孩子的親生父母是誰。而陳麗薇的大姑多年前已經去世。

陳麗薇主觀沒有拐賣兒童的故意,可以免於刑事處罰。吳大海不承認拐賣兒童,又沒有其他證據,很難認定,而且也早已過了追訴時效。

雖然這對李妍茜來說很「不公平」,但案子追到這裡,我更關心我們費盡千辛萬苦找到的這個孩子,究竟是不是李妍茜當年送走的親生骨肉?

她還有機會做一回母親嗎?

經過DNA比對,李妍茜就是高超帥的親生母親。

李妍茜激動地哭了起來,她反覆問我檢舉袁世振和吳大海能否減刑。我知道她是想早點出來見到兒子,但證據不足,我只能搖頭。

我把一路調查的情況如實告訴李妍茜,她嘆了口氣,「不怪你們,怪我當時不知道報警求助。」

看李妍茜這樣,我心裡反倒有些難過。

我起身要走,李妍茜突然抬起頭問:「我還能再揭發其他人嗎?」

沒過幾天,李妍茜竟然交給我一份手繪的本地「賣淫網絡地圖」!

第一張紙上,密密麻麻地畫着大街小巷,歪歪扭扭的文字註明了分布其間的大小旅館,連有的旅館的暗道秘門都標註得清清楚楚。賓館下面還標註着大小紅點,越大的,表示裡面的賣淫女數量越多。

其中,紅點最密集的劉胡同,正是我們市遠近聞名的「紅燈區」。因為租金便宜,那裡聚集了大量打工仔,30到50元的「低價」吸引了眾多嫖客。派出所沒少接到群眾舉報,但始終難以根除。

而李妍茜的第二張紙上,則寫滿了這些旅館老闆的個人信息及賣淫女們的聯繫方式。

李妍茜竟然變成我們的線人了。而我們有望一舉把這個臭名昭著的「紅燈區」徹底剷平!

2011年12月18日早上7點,特警隊員將劉胡同圍得水泄不通,房屋制高點甚至有狙擊手和防暴隊員。隨着治安大隊長一聲令下,裝備齊全的一百多名警力集體出動,不到兩個小時就將那些紅點標註的目標人員全部抓獲。

但我們在審訊「雞頭」時陷入了僵局。這些「雞頭」在本地經營多年,各種關係錯綜複雜,他們自認警察沒有真憑實據,拿他們沒辦法,甚至跟我們公開叫囂。

為了突破「雞頭」,我們找到李妍茜,希望她當面指認「同行」。

這事當然是大「忌諱」,可能因此付出沉重的代價。沒想到李妍茜當場就答應了。

她說自己當上「雞頭」後,確實過上了曾經夢寐以求的「富人生活」,但她卻無時無刻不在經歷內心的折磨。她經常做噩夢,夢見因為嫖娼被抓的人張牙舞爪地向她索命。

李妍茜說曾碰到過一個跟自己弟弟年齡相仿的大學生因為嫖娼被拘留。那也是好不容易熬出頭的農村孩子,接到行政拘留決定書後,她眼見着男孩跪在地上使勁磕頭,磕得頭破血流,嘴裡念叨着:「我該死,我對不起父母,我該死……」

李艷茜說自己覺得心疼,她也是農村孩子,以前只想着自己不被打能賺錢就可以,但從沒考慮過別人的死活,但現在她感覺自己就是那吸食別人腦髓的惡魔。

「揭發同行,他們知道了會把我撕了。但我現在有兒子,我不想讓我兒子看不起我,我出去想做個堂堂正正的母親。」

「雞頭」英姐是他們當中最頑固的一個,被抓之後一度玩「假死」,企圖訛詐我們。

李妍茜從容地走進審訊室,沒有跟英姐磨嘴皮子,拿出一張光盤當場播放。

光盤裡是李妍茜跟英姐商量「借人」和付錢的電話錄音。面對鐵證,英姐低頭了。

我好奇李妍茜當時怎麼會想到要錄音,她輕描淡寫地說:「混社會這麼多年,被人坑的次數多了自然就多個心眼,就是防着哪天不測,她給我扣屎盆子。」

「那你知道甜甜叛變的事嗎?」我問。聽到「甜甜」,李妍茜深深嘆了口氣。

就如她自己所說,風月場混跡多年,她知道世界上最兇險的就是人心。所以每次派手下的賣淫女出去接活,她都會安排人跟蹤,以防賣淫女反水。

甜甜叛變的事她知道,她也很矛盾,但最終沒有揭發,因為「不想再作孽。」

甜甜跟李妍茜是老鄉,父母早亡,從小跟着眼瞎的大伯生活,「甜甜如果蹲監獄,她家就完了。再說甜甜還沒結婚,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她說當時自己甚至想過讓甜甜爭取立功,「也算自己這條爛命換別人一命。」

在看守所的半年間,從「春曉」大佬到警方線人讓我們太意外了。我將李妍茜的幫助寫進量刑建議書里。

最終,李妍茜被從輕量刑,判處有期徒刑五年。李妍茜沒有上訴。

2012年9月,我去省城出差,順便探望了獄中服刑的李妍茜。

「像我這樣的人根本沒人探視,房警官你是第一個來看我的人。」她穿着藍色囚服,留着監獄標準的短髮,身材較之前發胖,精神狀態不錯,再次見到,感覺多了幾分親切。

我會時常去看高超帥,告訴她兒子的消息。

其實兒子找到之後,李妍茜不管多想,自始至終沒有提過一句「要見兒子」。

我甚至主動提議可以帶孩子來見一面,但李妍茜只是搖頭,「我不能給他增加煩惱和負擔,不見的好!」

我就把每次跟高超帥玩耍的過程拍下來,探望李妍茜的時候一併給她。這個母親就在屏幕這邊看着自己的孩子一點點長大。

李妍茜越來越積極,不斷加分,最終提前一年出獄。因為有犯罪記錄,李妍茜進不了正式單位,我托朋友幫她找了一份在酒店收銀的工作。她幹得很用心。

我讓她找機會去看看孩子,好幾次她都打扮妥當了,但最後還是沒去。

我知道,對於兒子,她還有太多顧慮放不下。

2015年11月3日,公安局招募一批教育志願者,幫助看守所里的嫌犯思想改造。我第一個想起李妍茜。

像李妍茜這樣有前科的人,基本沒有做志願者的,沒錢,更因為這等於要公開自己的黑歷史,挖出自己最不堪的地方給人看。

但李妍茜出乎我意料地爽快,「以前我迫不得已做了惡人,做點有益的事也算對兒子有個交代,死了到底下才有臉見父母。」

在與女學員的公開課上,她向所有人講述自己曾因賣淫和組織賣淫服刑的經歷,成了一名「勸誡者」。

她接觸的失足婦女里,有跟嫖客發生性關係後染上性病,最後不治身亡的。還有多次流產導致無法懷孕,徹底失去做母親資格的。

每當學員想不開時,李妍茜都會現身說法,「不能自己輕視自己,只有你把自己當人,別人才會把你當人。」她能感同身受她們的痛苦,很快和學員們成了朋友。

學員里,她印象最深的是於立華。於立華有心理障礙,在看守所多次試圖自殺,無論李妍茜怎麼開導都不吭聲。

李妍茜根據經驗判斷,對方可能是遭遇了什麼重大變故才這樣。她花了一個月的時間耐心地和對方溝通。終於,於立華開口講了自己的故事——

於立華的丈夫性無能,她就在網上找了一個嫖客,每次發生完性關係會跟對方收取一定費用,被警方按「賣淫」查處。

於立華被收容教育後,丈夫向她提出離婚,於立華百般央求無果,被迫離了婚。唯一的兒子由丈夫撫養,丈夫還中斷了兒子同她的一切聯繫。連於立華的娘家人也認為於立華是自作自受,跟她斷了來往。無依無靠的於立華萬般絕望之下才萌生了自殺的念頭。聽完於立華的陳述,李妍茜就知道,只有於立華的前夫才能幫她解開心結,於是幾次登門拜訪,可都被拒之門外。

於立華的前夫罵她狗拿耗子多管閒事,還警告李妍茜,如果再上門就報警。李妍茜不得已才找到了我。

我和片警一走進於立華的家時,客廳沙發上大人和孩子的衣物扔得到處都是,茶几上擺滿了餐盒和吃剩下的外賣。於立華的前夫氣急敗壞地跟我們倒苦水,說最近總有一個女人騷擾他,讓他帶兒子去收容教育所見那個「不要臉的娘們」。

我知道於立華前夫今年43歲,是本市一家國企員工,妻子出事之後,五歲的兒子一直由他帶着。

我首先向他嚴正澄清,那個來到他家想提供幫助的女人叫李妍茜,是本市公安局的志願者。我們此次登門也是想請他帶上兒子去探望一下前妻。

「媽的,她給我戴綠帽子,還想再禍害我兒子?讓她死在裡面好了!」那男人一聽立刻翻臉。

這時臥室的門開了,一個小男孩從門縫裡探出頭看我們。那一瞬我想起了李妍茜的兒子高超帥。

我微笑着招手讓小男孩過來。小男孩怯怯地走過來坐到爸爸身邊。

「你想媽媽嗎?」我問小男孩。小男孩看看爸爸,見爸爸沒說話,默默低下頭擺弄手指。

「一個人帶孩子生活挺難吧,連個熱乎飯都吃不上,你看孩子衣服都髒成什麼樣了,不能因為大人犯錯讓孩子遭殃受罪。」我耐心勸他,男人沒說話,但明顯沒之前那麼倔了。

小男孩使勁晃動着爸爸的手,吵着要見媽媽,男人被兒子吵煩了,隨手打了兒子一耳光,小男孩哭起來。

「你要想孩子跟你受罪,你就繼續這樣下去。」說完我起身要走。男人站起來攔住我,問,「那您說我該怎麼辦?」

我勸男人帶着孩子去看看於立華。「千錯萬錯也不能讓孩子跟着受罪,這么小的孩子正是需要媽媽照顧的時候。」

周末,在李妍茜的陪同下,於立華的前夫領着孩子去看望了於立華,母子相見抱頭痛哭。

那一刻,我竟然想起大茜和母親抱頭痛苦的情形,我不知道李妍茜幾次登門是不是見到了於立華的兒子,如果見到她一定會想到自己的兒子,那徘徊在門外只求母子相見一面的心情,應該是一樣的吧。

從那以後,於立華把李妍茜當成親姐姐一樣。

後來,我和李妍茜基本上每兩個月見一次面,直到2016年的一天,我給李妍茜介紹工作的朋友給我打電話,說李妍茜回家探親,但假期結束遲遲不見她來上班。我給李妍茜打電話,始終無人接聽。我心裡不安起來。

幾天後的夜裡,我被一通電話驚醒,是李妍茜!讓我去一趟市立醫院住院部。

我趕到的時候,醫生正在給她輸液。李妍茜的臉蠟黃,身體單薄得像秋天搖晃的樹葉。我有點不敢認眼前的人。

我走到病床前,李妍茜沖我笑了笑,雙手費力地摸着床要坐起來,我朝她擺擺手。

李妍茜告訴我,她十年前就查出自己患上了乙肝,這幾年一直忙,疏忽了病,這次檢查已經是肝癌晚期了。

李妍茜說自己這幾天總是做夢,夢見父母站在床前默默看着她,她努力睜開眼招手,他們卻搖搖頭轉身走開了。

「人活百年,終有一死,對於我這個本就多餘的人來說,單單只是活着就讓我筋疲力盡了,能活到36歲,我已經知足了。」

我掉下淚來,想給她打氣,李妍茜卻朝我擺手,「房警官,我要感謝你幫我找到孩子,更感謝你能來看看我。」

李妍茜也哭了,她強撐着斷斷續續地告訴我,她的一生有兩次跟自己講和。一次是被畜生強暴,為了活命,放棄尊嚴選擇賣淫;另一次就是進看守所,當時她感覺人生無望,但我們幫她找到了失散多年的骨肉,讓她有機會做了母親該做的事。

說着,李妍茜從枕頭下面摸出一張光盤交給我。「等我兒子長大後請你交給他,希望他能原諒我,這一世母親的功課我只能做到這裡……」

2016年12月的一天,李妍茜病逝。

我將李妍茜的光盤交給了高超帥的養父母。那張光盤裡,記錄着她這一年多做我們「勸誡志願者」的經歷。

李妍茜的一生有過很多個身份:她是貧困的受難者「大茜」、她是被罪惡吞噬的受害者「倩倩」、她也是組織賣淫的頭目「春曉」,當然還是線人、是母親,是勸誡她人不要重蹈自己覆轍的人。

她曾經沉入深淵,放任自流,然後人鬼難辨,幾近死去,又在最後一刻將自己奮力拔出了水面,重拾尊嚴與善。

在這張光盤裡,她不僅正視了自己這些身份,更將自己的一生坦蕩地擺在了兒子面前。

遺憾的是後來高超帥一家人舉家南遷,我們就斷了聯繫。

我一直記得李妍茜,這些年隔得越久,她的面孔反而越清晰了。想了很久,我記下這個故事,只希望這個女人的一輩子能以某種新的方式、新的身份留存下去。

房土地曾看過那張光盤。

畫面里,李妍茜身穿志願者的服裝,對着屏幕介紹:「這就是我的姐妹們,能為她們做點事,我感覺很舒心。」陽光正照在她身上。

如果沒有這張光盤,李妍茜之於兒子,可能永遠是別人口中的賣淫女。兒子將永遠沒機會了解母親真正的一生:一個僅是活到36歲,就已經用盡全力的女人。

兒子更不會知道,母親即將死亡的那段時光,依然沒有放棄追尋他的希望。

這個女人,差點至死都被人誤解。

或許你也曾有過這種感受,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得到理解。甚至我們的所作所為,會在外界的眼光中,被扭曲成另一種樣子。

而我們無法自證。

畢竟不是誰都擁有一張光盤,也不會遇到像房警官那樣的知己。

但是,如果現在就有張光盤擺在你面前,裡面記錄了你的一生,要最後留下一段話,你會說什麼?

把你想說的話告訴我,我會把這些留言收集起來,在周六放出這張屬於我們的「光盤」。

這個世界上什麼最貴,願意講述與被人理解最貴。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渣渣盔 牛大碗 掃地僧

插圖:大五花 小茬子

評論列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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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13 02:04:08

確實不錯,挽回了不少瀕臨離婚的家庭!

頭像
2023-12-10 04:12:48

如果發信息,對方就是不回復,還不刪微信怎麼挽回?

頭像
2023-11-30 03:11:38

被拉黑了,還有希望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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