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家:我不怕孤獨,怕被世俗煙火過分薰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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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一本書之前,麥家先洗手、靜心。然後,他打開電腦,無論寫出來、寫不出來,堅持坐四五個小時。閱讀是他的齋飯,寫作是他的宗教。無論情緒與天氣,每天持戒修行。

進入2020年,麥家推掉了所有社會活動,閉門照顧年邁病重的母親。母親墜入深度昏迷,身上插落各種管子,把他也「管」得與世隔絕。《北京日報》人物版是他今年接受的唯一專訪。9月,因《人生海海》獲「2020南方文學盛典」頒發的「年度傑出作家」獎,他才踏上火車,今年第一次出現在公眾面前。

領獎台上,他穿着西裝,戴着標誌性的綠松石掛件。對56歲的中年人來說,他依然帥,身材有型。長期部隊生活把臉上線條刻得剛毅,眉宇間鎖着一股倔強,與一段霜雪未融。

這是他第二次獲得「南方」獎,第一次因小說《風聲》獲封「年度小說家」。2008年,他因《暗算》榮膺「茅盾文學獎」。他的另一本小說《解密》被翻譯成33國語言,成為中國作家在海外最受歡迎的作品,被英國《每日電訊報》選入「史上最傑出的20本間諜小說」。

麥家:我不怕孤獨,怕被世俗煙火過分薰染

上千萬冊的銷量,使他進入全世界當代最暢銷的作家之列。那些由他作品改編的電視劇與電影,引得萬人空巷,多年之後仍在反覆播放。出版商與製片人曾提着巨款在門口守着,希望買到他的作品或借用一下他的盛名。

世俗意義上的成功給了他信心,接着反咬了他一口。在名利中招搖與天性相悖,他只能在寫作中安身立命,輝煌而孤獨。

麥家近照

① 西溪 隱於江湖之幽

蘇軾曾感嘆,西湖是杭州的眉眼。在杭州的都市山林中,做個「中隱」,是文人之幸。

西湖與西溪,千年之後,仍然不倦浣洗着杭州這個千萬人口大都市的紫陌紅塵。

長鏡頭晃動着,切開大片大片綠,划過小橋流水,固定在西溪「理想谷」木屋的木牌。木牌上寫着:「讀書就是回家」。

《暗算》封面

門開,鏡頭落在一本《暗算》的書上。這是面前上萬本書中的一本,封皮開膠了。白色封面上,一條魚在零散的英文字母中尋找方向,被無數雙手撫摸成淺灰。一位遠道而來的「讀者」倒杯茶,從第一頁開始,沿着書中摺疊、捲曲的痕跡,一口氣讀了下去。

谷主與作者麥家是同一個人,就住在隔壁。「讀者」在意念中「砰砰」敲開了那扇側門,揪住他的領口問:你怎麼能讓小說中的人物光芒萬丈,卻死得這麼偶然?你怎麼充滿慈悲,又高度殘忍?

這是我和朋友第一次探訪「理想谷」的經歷。茶隨意喝,書隨意讀,一窗綠色隨意氤氳。那種氣場,讓很多人受寵若驚,翻書的姿勢也比平時多了幾分虔敬。

麥家有時候會在附近走動,來谷里與讀者聊天。雖然那次未能偶遇,但他不同於一般中國作家的高超敘事技巧和書中矛盾、多義的特質,像散發着暗夜明珠一樣的柔光,留在了筆者記憶中。

「江湖傳言您不愛說話,不好打交道。」「不是傳言,是真的。」他承認自己有輕微社交恐懼症,有不合群一面。「社恐症」也是一道護城河,自我保護。「現在的生活,對作家過於甜蜜了。我不怕孤獨。我怕喧囂,被世俗煙火過分薰染。」

他想做一個獨立的人,一個孤獨的人。世界上獨立的人本來不多,常和不獨立的人在一起,就更難獨立了。

他多次承認,自己從日常生活里很少得到快樂,很少有人能讓他笑;像從小沒有吃過糖的孩子,不知道什麼是甜。

他也相信,身體欲望過度挖掘,對作家不好。經常在外面吃吃喝喝,人會浮誇起來。他一直拒絕這種生活。社會頭銜、社會上的朋友,儘量壓縮、減少。

2018年,麥家婉謝多人挽留,辭去浙江省作協主席一職。

2019年底,他停掉微博。800萬粉絲,絕對大V。微博可以作為陣地,轉發消息的話還有收入。他說停就停,為避開一些不想看到的煙塵。

微信他沒開,交流只能用郵件和電話。「我不開微信,不僅是寫作的需要,也是做人的需要。每個人都有執念、習慣。有時候我連自己都不能忍受,怎麼能忍受別人,接受別人的執念、習慣?」

公開場合中,麥家話少而精準,一字一滴血、一鞭一條痕。他腦迴路也與常人不同。香港書展上,他直說馬家輝「講了太多廢話」。有人問小說與電影的區別,他說「買本小說看就知道了」;再問為什麼他一本書要寫那麼久,他答「緩慢是我創作的捷徑」。

新書《人生海海》封面

新書《人生海海》發布會上,董卿出場時,他說「你來了,我心中雷霆萬鈞」,有一絲掩不住的羞澀。董卿感嘆:有的人說話,是口水做的;有的人的話,是血水做的。第二種人不能多說話,不然會出人命的。

看了我的採訪提綱後,他直言「慶幸」,如見故人,有說話的欲望。無聊的問題和無聊的談話,他不想應對。

「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麥家對此給出新解讀:日常生活過於發達,精神生活肯定會萎靡。一個作家應該保持精神上的清高,豐富的精神生活來自孤獨的日常。

頒獎典禮上,詩人宋琳說了一段意味深長的話:「在這個複雜多變的時代做一個詩人並不輕鬆,每一代詩人都得重新描繪大地的形象,為沉默的大多數立言,增添母語的光榮。意識到這一點,我似乎明白古之聞天命者之所為了。」

仿佛也是麥家說的。

② 蔣家村 「第一推動力」

麥家的成功之路漫長,難以複製,但可以溯源。小時候,父親領着他從富陽到杭州玩,臨走時買了張地圖。他經常盯着地圖看,山水如棋。他在想象中用兵布陣,通過精密移位尋找通向未來的出口。棋局中的要塞之地,如今仍塑造着他的精神圖景,讓他繼續深挖、勘探;讓他鎖住欲望,洞見靈魂。

貼山貼水的蔣家村,土地潮濕鬆軟。這裡埋下了麥家創作的種子,並持續給他養分。他多年的創作與生活,仿佛驗證了那句話:人一輩子只在童年生活過,其他的,只是回憶。

杭州市中心向南四十多公里,就到了富陽區大源鎮蔣家村。

江南秋夜,小山村木屋二樓窗外,雲搖五色。樹葉與窗欞投影斑駁中,少年夜不能寐。他等着月亮出來,等着月光餵養的那隻大鳥,振翅飛來。大鳥展翼數米長,蓑衣一樣把他罩住,帶他離開這個長在陰冷泥土中的家。

家裡有個「黑五類」父親,經常在村中央的大戲台上被批鬥。那時候他還不懂父親被時代偶然撞倒。他只是憤懣——因父親的身份,自己上課被老師嘲笑,下課被同學圍堵、打罵。絕望之際,父親沒有伸出援手,卻給了他一記耳光,幾乎打折他的鼻樑骨。

只有在月升時,幻想中的大鳥才變得真實。除此之外,他唯一的朋友就是日記本。

有人染上煙癮,有人染上酒癮,他染上日記癮,寫得停不下來,寫了幾十本,有什麼見聞必須記下來才安心,上癮成癖,只能強迫戒掉。

母親說他是「洞裡貓」,總悶在屋裡一聲不響,卻不知他的大腦一直過於活躍,記憶力強,對數字過目不忘;眼睛像照相機一樣對周圍敏感,時刻留意着光影搖曳的方向。

老家有座廟,「破四舊」時廟裡的和尚被趕走還俗。村里要拆掉它,用老磚木蓋新學校。他搬着磚在路上歇腳時,看到一個陽光下渾身發亮的男人向山腳走去。男人四十來歲,挑一擔糞桶,「腰杆筆挺,步子雄健。」有個高年級同學對他說:這人是光棍。他當過志願軍,打過仗,男人的「根子」在戰場上受傷,只剩下半截。

「以後我再沒有見過這人,但他也再沒有走出我記憶,那個渾身發亮、腰杆筆挺的黑影一直盤在我心頭,給了我無數猜測和想象。這就是『第一推力』,像鬼推磨,經常推得我暈頭轉向。」麥家給駱以軍的回信中寫道。

這位挑糞的男子,就是《人生海海》中上校的原型。

「上校這個人,以前在村子裡走,一向是腰板筆挺,昂首闊步,神氣活現。尤其到大冬天,他總是穿着那雙高幫大靴子,靴子底下掌滿鐵釘,在鵝卵石上走過,即使是在冰雪上走,照樣喀!喀!喀!像一匹戰馬在行軍。」

上校是陌生人,也是他精神上的父親。他把上校當父親來寫,以彌補缺失的父愛。

「報紙上說,愛人是一種像體力一樣的能力,有些人天生在這方面肌肉萎縮。看到這句話時我腦海里首先跳出的形象是父親,然後是上校:上校是父親的反面,天生在愛人這方面肌肉發達。」

附近一個大村里,有個「傻子」,不會叫自己爹媽,生活也不能自理,但對其他小孩的父母親,甚至爺爺奶奶一清二楚,一村人的家史,如數家珍,令人稱奇。這個人被他寫進了《暗算》,是「聽風者」阿炳的原型。

電視劇《暗算》劇照

「老人告訴我,阿炳是個怪物,生下來就是個傻子。有人說他耳朵是風長的,只要有風,最小最小的聲音都會隨風鑽進他的耳朵。也有人說,他身上的每一個汗毛孔都是耳朵。」

但他很少在小說中寫自己的母親。年輕時,她臉頰紅潤、手腳麻利,強大如謎。

「說到《人生海海》,有人說母親的形象是蒼白的。母親像個群眾演員,地位不及上校的兩隻貓。這是事實。另一個事實是,作為一部從童年、故鄉出發的小說,我第一想寫的是我母親。但母親拒絕走進我的小說。」他的答謝詞,像是對年屆九旬的母親告白。

「想起母親的一生,我的頭就低下來,像信徒對着偶像。」寫小說時作家本有菩薩一樣的神力,但在母親面前,菩薩與信徒的關係顛倒,小說的天空無法搭建。「母親讓我崇敬得虛空,喪失了改造她的能力。」

私下表達不出的愛,有時候只能公開表達。在「郁達夫獎」頒獎詞中,他講起和母親私下相處的情境。他和母親會說說蔣家村的那些事,家長里短,鄰居如何如何,親戚如何如何。半晌說完了,他就怕母親趕自己走。

他偶爾會告訴母親一些自己的事。母親認字少,他沒辦法向母親推薦文學作品,讓她讀卡夫卡和博爾赫斯,或者讀莫言、蘇童、阿來。他沒辦法跟她說:在閱讀中你會遇見親人,或者:讀書就是回家。

少年時代,他恰恰相反:讀書就是為了出走。故鄉讓他痛,人要逃離。他喜歡意大利電影《天堂電影院》。影片中,老放映員艾佛特告誡迷戀電影的多多,離開這裡,一直向前走,不要回頭看故鄉。

告別蔣家村後,他越走越遠。上大學時,他選擇了解放軍工程技術學院。在部隊17年,呆過6個地方,包括西藏。轉業後,留在千里之外的成都。他儘量避免回去,父母甚至給他寄錢和機票,想看一眼孫子都難。一直漂泊到中年,他才像電影中成為明星導演的多多,接受了回家唯一可能的形式:衣錦還鄉。

名聲、獎金、別墅,一起放在了從成都回到杭州的麥家面前。但人生如果能選擇,他寧願把現在所有成功,換一段溫暖無缺的童年,沒有屈辱與巴掌,父嚴母慈,膝下承歡。

蔣家村沒有把他變得人情練達,但給了他無盡幻想與世事洞明。它把生活的百般滋味,蘸於筆尖,托他交到讀者手中。

③ 交叉小徑 重回古典敘事

《人生海海》寫完後,格非作為第一批讀者,給麥家打電話,稱讚他對中國傳奇小說的重新認知、使用做出的探索。莫言更少見地寫了讀後感,列數小說之「六好」。相比之前的作品,這本書中,他的筆法更簡潔、搖曳。他大量使用短句、動詞,文采與意象皆有古意。

麥家說,《人生海海》原名叫「上校或太監」。在唐傳奇中,這大約是《上校列傳》的意思,以史家筆法,傳奇聞逸事。

我發現,比麥家年長一些的格非與莫言,風格幾乎同時發生了變化,與外國文學中「先鋒」的敘事手法逐漸疏離。這一代的作家,在創作之初,能接觸到的都是外國文學或「翻譯體」的作品。歐美的、拉美的,世界撲到眼前。古書在「文革」中因「破四舊」被燒,文脈斷了。像其他手藝一樣,作家寫作也經歷了斷代。

當時阿城是一個特例。他出生於知識分子家庭,還有古書可看。上世紀八十年代,阿城的《棋王》《樹王》與《孩子王》出世,攜着宋明小說的空山靈雨,黑馬一樣震驚了文壇。

「他穿着長衫,搖着蒲扇,施着古法。當時大部分作家沒有這個涵養。我們缺乏古代文學的準備。然後經歷三四十年西方文學的轟炸之後,現在都開始想回到老祖宗身邊去了。」

有一次,在接受德國記者採訪時,他說自己至少看過500本德國小說,兩千本歐美小說。記者幾乎不敢相信。最近十多年來,他開始大量閱讀中國古代歷史與古代文學補課,語感與敘事方式日漸變化。

《人生海海》,可以看做是他回歸中國古典敘事傳統堅實的一步。給了他第一口奶的西方文學,和久違的中國古代文學傳統,在某一道交叉小徑的時間點上,再次神奇地合二為一。

每一張地圖上,都有許多蜿蜒起伏的小徑。仔細看,才知道哪一條是斷的,哪一條連在密密麻麻的網格中。但這裡的交叉小徑不在西溪,不在蔣家村,不是一個能在物理空間中定位的地點。

它來自麥家在西藏時讀的一篇小說《交叉小徑的花園》,作者是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如果說《麥田守望者》讓他驚詫於青春囈語也能寫成小說,博爾赫斯讓他看到了諜戰小說的文學前景。他之後的小說創作,他塑造的人物與故事,和這個虛擬「地點」似乎有着神秘的聯繫。「交叉小徑」因此成為他的精神地標之一。

博爾赫斯的《交叉小徑的花園》(又譯小徑分岔的花園)

小說中的主角叫俞琛,在英國做德國間諜,偵探英國攻打德軍的大炮陣地。俞琛的祖父是一名中國小說家,生前致力於兩件事:寫小說,和建造一座有交叉小徑花園的迷宮。祖父的小說無人能懂,迷宮不知去向。祖父的命運在俞琛身上復活,他終於打探到英軍大炮所在地,卻同時被英軍發現、追殺,無法把情報傳給上司。被追殺的俞琛躲入「中國通」斯蒂芬·阿爾貝博士家中,意外見到了祖父遺物。二人相談甚歡,不可思議的是,俞琛卻在被趕來的英國軍官逮捕之前,拔槍殺了阿爾貝博士。名人被殺,自然會被報紙做新聞大餐。沒有人知道俞琛為什麼會殺害博士,但他在柏林的上司卻猜出了謎底:他藉此把一個叫「阿爾貝」的城市名字傳了出去,英軍大炮就布陣在那兒。

這篇小說讓麥家深感震撼,這分明是一篇燒腦、智性的諜戰小說。交叉小徑無處不在,才是「燒腦」的關鍵。《風聲》中,「老鬼」李寧玉為了把情報傳遞出去,同樣用了自我犧牲的方法。

麥家筆下的那些主人公,那些數學天才們,一旦進入解密局,把自己的青春和天才都交付給黑暗的密碼藝術,就把一生變成一則悖論。解密者如容金珍與黃依依,在701都變成「薛定諤的貓」,懸在生死之間。想活着走出密匣,天賦、隱忍、創造性、運氣,缺一不可。

當《解密》中的容金珍坐在火車上時,他是無堅不摧的天才。小偷拿走了容金珍毫不值錢的筆記本,又把本子扔掉,容金珍因此發瘋、隕落。敵人做不到的,小偷輕而易舉做到了。如阿爾貝所說:「時間是永遠交叉的,直到無可數計的未來。在其中的一個交叉里,我是您的敵人。」

迷宮一樣的情節安排,賦予麥家的小說超越「類型小說」的複雜性,賦予情節自我衍生的可能,小說主題也因此更多義。有人看到為國家不惜自我犧牲的英雄主義,有人看到組織或機構對個人的工具化壓榨;有人看到天才的偉大,有人恰好看到他們在命運面前的微不足道……

數學天才們解密的過程,同樣可以看作小說創作的隱喻。麥家說,寫作是一個解密一樣艱苦、漫長的過程。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解密》被退稿了17次,從寫第一個字到出版,用了11年。他寫了百萬字,最終只發表了21萬字。一本不算厚的書,裝着他全部的青春。

為了確定「交叉小徑」的細節,我重新翻出了這篇小說的西班牙語版和英文版,發現書中主角俞琛竟然是「雨村」的音譯。博爾赫斯熟讀《紅樓夢》,這個間諜原來是賈雨村。而隱居在英國鄉間的漢學家阿爾貝,則是「甄士隱」。世人都認為,俞琛祖父寫的書和修建的迷宮是兩回事。但阿貝爾發現,二者其實是一回事。那本《紅樓夢》的鴻篇巨製,其實就是他修建的迷宮,那座太虛幻境。

換言之,麥家創作小說,與小說中的人物破解密碼,實際上是一回事。他們想要營造的人心迷宮,也是一回事。「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④ 尾聲

談話進行了150分鐘。如果在「理想谷」遇見的話,一壺西湖龍井該喝完了。

通話之前,雖然他說「慶幸」,筆者仍然不確信他的表態是出於禮貌還是發自內心。但時間過得很快,小說中曾經出現的那些人物進進出出,不甘寂寞,似乎想讓「讀者」為他們做主,翻盤在書里已成定局的命運。

「你真的來過我的『理想谷』嗎?」麥家問。此刻距離上萬公里,在某個時間點上,曾經近在咫尺。「那就是最好的感性材料。這篇文章,你就從來『理想谷』開始寫吧。」

放下電話前,他透露說下一部作品已經開筆,與母親有關。他每天坐在電腦前,寫出寫不出都坐着,虔敬如一。

「我把自己粉碎, 加進味道里」

〖 對談 〗—— 問:王巧麗 答:麥家

王:您寫一部小說有時要花上許多年。創作的時間長度,與成品質量一定相關嗎?「慢活兒」中包含着怎樣的時間價值?

麥:沒有必然的關係。據我所知,莫言是寫得很快的,王朔也不慢,巴爾扎克似乎更快,但他們都寫出了讓人高山仰止的作品。我個人是寫得很慢的,並且喜歡反覆改,迷信好作品是改出來的。我甚至說話都比人慢一拍,當眾說話就緊張。

我經常安慰自己,納博科夫也是這樣的。但我還是一點也不欣賞自己。我也希望自己能寫得快又好。以前,覺得等我寫多了,有名了,長出經驗和自信的翅膀,也會快起來。但似乎只長出了年紀,體力越來越不行,越來越笨,越寫越慢。你看《人生海海》又折騰了五年,是在爬。我所有作品都是「爬」出來的,這輩子我看我也只能就這樣爬了,認命了。

王:有作家說一本書很可能比作家本人高明,因為書中的人物會「活起來」,反抗作者不恰當的安排。您有這種經歷嗎?

麥:這種意外之筆與神來之筆,經常是一部好小說的象徵。不是你在寫,是筆下的人物在帶着你走,人物自成一體,有了獨立的生命力。故事發展得比作家的能力要高,會超出預想,超出現實,如有神助。

在我計劃中,《人生海海》沒有第三部,原來想寫到上校逃走就結束。寫着寫着,林阿姨自己跳了出來。這個男人,應該被人愛過,不然就不完整。同時,「我」也在第三部中跳了出來,從一個單純的視角、一個觀察者轉換成一個人物,加入到上校和林阿姨歲月人生中。這種轉換是成功的,給小說加了分。我把自己粉碎,加進人生海海的味道里。

王:博爾赫斯認為,氛圍與人物比情節更重要。他自己也經常給出一個問題,但尋找答案的人卻因為偶然錯過答案,讀者也無從知曉。《風聲》中密室的緊張氛圍,讓最後的謎底變得不那麼重要。《人生海海》中故鄉的氛圍,讓上校身上改變命運的刺青在閱讀中實際上也沒那麼重要了。在氛圍、人物與情節中, 您最看重的是什麼?在什麼情況下您會犧牲情節?

麥:寫小說,說到底是寫人物,情節、氛圍、結構都是為人物服務的。很多年前我學開車,教練有句話一直印象很深:「開車,速度不能大於技術。」情節就是速度,技術是個手藝活,首先體現在語言上,其次是景致、心理活動、結構、節奏等等,情節太快了,手藝活就做不出來。手藝活做好了,情節上有些破綻也沒關係的。

當然,這是泛泛而論,談論小說應該具體到某部作品。好作品都是自成一格的,不大遵從理論的。比如阿城的《棋王》,情節推進蠻快的,海明威的《老人與海》,幾乎沒情節,但都是好小說。前者有味道,後者有思想,關鍵是人物立起來了,王一生和聖地亞哥,兩個人物都閃閃發光的。我的小說中情節強度高的是《風聲》,且人物眾多,很難寫,最後是三段式的結構化解了一些技術難度。

電影《風聲》劇照

王:《風聲》中情報傳遞的方式與俞琛殺死阿爾貝的方式有異曲同工,但概念來自中國古代。《解密》中的懸念靠樹葉歸於森林的無藏、而《暗算》中是密碼本身設定的缺即完美。這些在古代文學、哲學的相對論與博弈論中也有體現。外國文學之外,您也受到古典文化的影響嗎?

麥:你還真是有眼光,把我底子挖出來了。確實,我多次說過,《風聲》是從《交岔小徑的花園》「岔」出來的,但只是機靈一下,絕非簡單的模仿。作家會互相影響、啟發,這很正常。深究下去,許多作品「地下」都是千絲萬縷,犬牙交錯的,但「地上」要儘量有別,要「自在獨行」,即便是老故事也要有新講法,新承載。

博爾赫斯有好幾個小說都是別人的故事,像《兩個夢》是直接從《一千零一夜》移的,魯迅的《故事新編》講的都是中國神話故事。我《暗算》中的《韋夫靈魂說》的故事是從報上看來的,是二戰時的一件真事。作家寫作的起因是千奇百怪的,有時只因一句話、一點情緒就出發了,有時想了幾年都按兵不動。

作家接受的影響也是這樣,怪着,說不準的,有時研究一個東西幾年一無所獲,有時只是聽了一嘴就腦洞大開。但有一條是不變的,就是身份對你的影響,時間對你的影響。你說中國古典文化對我有沒有影響,當然有!我就泡在這缸里,即使是金剛,時間長了也會染一身味。

王:編劇的經歷如何影響您的創作?攝影機與筆,哪種工具最能呈現視覺的層次?哪種工具最能呈現心理層次、精神層次?

麥:編劇曾經是我的飯碗,我曾在電視台工作,是專職電視劇編劇。所以我有些劇,像《暗算》《刀尖》《風語》等電視劇,都是我自己操刀編的。這當然壓縮了我寫小說的時間和精力,但也促進了我對小說甚至人生的理解,因為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作家不是寫出來的,而是活出來的,所有生活體驗對寫作都不是壞事。當然,小說是個體勞動,更能代表我內心,影視編劇是替人工作,最多呈現的只是我背影。

因為當過職業編劇,我在構建人物關係上比較有優勢。人物關係決定故事形態。有的小說家不會搭建人物關係,也就意味着他們不會講故事。寫小說,輕看故事不是大道,是旁門左道。

以我自己的經驗,做編劇也會傷害寫小說。影視圈活色生香,是利益特別大的領域。文學相對單純。人在利益面前容易迷失,寫劇本是對人性考驗。資方投了那麼多錢,你不能拿自己的愛好讓人家冒險。你要接受別人的意見,有時候,導演需要你調整, 演員還想要你調整,久而久之,你會喪失自己的意志。

王:您讚頌、敬畏「小我」中天才的光芒,痛惜光芒湮滅。您對人的命運與國家、時代關係的深思,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經過了怎樣的發展?

麥: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我生在一個「黑五類」家庭里,打小被人歧視,被時代拋棄。幸虧迎來新時代,通過高考改變了命運。我讀的是軍校,畢業後一直在部隊工作,直到1997年才轉業。這些經歷,被打壓也好,被挽救也好,都是跟時代潮流分不開的。我全部青春都是在軍隊度過的,受的教育很正面,從事的工作就是捍衛國家利益,國家利益高於一切。這些經歷和教育是我人生的底色,也決定了我寫作的方向:個人很輕,國家很重。

記得我開始寫作時(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文學界流行寫小事,寫私情,寫欲望,寫細碎的生活,寫心靈的亂象,我就很不適應,也倍受冷落。我第一部長篇小說《解密》是1991年開始寫的,那時文壇對這類「國家主義」的作品沒興趣,所以歷經17次退稿,直到2002年才出版。出版後又成了一種現象,反潮流的思潮。包括《暗算》《風聲》,為什麼改編影視後那麼火,就因為整個社會思潮變了,對那種極端個人主義的東西不大感興趣了。

《解密》封面

王:關正文導演在《一本好書》中錄製《暗算》中,我正好在場。您肯定忠誠、捨棄小我,但又對「小我」精神與肉體的犧牲體現出深沉的悲憫。解密者的結局,容金珍與黃依依都死於偶然,這是一開始就註定的嗎?如果小雨沒有經歷死-活-死,黃依依和男主在一起會幸福嗎?

麥:這些問題是我留給讀者的甜品,如果我和盤托出難道不是對讀者的冒犯嗎?事實上我也沒有答案,也不需要有。可以說說我對「偶然」的看法,我們對偶然似乎總有偏見,好像偶然就不是生活。其實生活不就是由偶然和必然組成的?博爾赫斯說,所謂偶然,只不過是我們對複雜的命運機器的無知罷了。我覺得文學就是對「偶然」發聲,「必然」那是哲學家的事。

哲學家對結果負責:我們是誰,從哪裡來,去哪裡;文學家負責過程:我們幹了什麼,聽到、看到了什麼。過程是由一個個偶然組成的,連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偶然。我們偶然來到這個世界,經歷無數無數個偶然,然後必然去死。

因為偶然的無處不在,必然的固定存在,所以我們要心存悲憫。文學是安心養德的事,沒有悲憫就不可能養德。文學會讓人變得多愁善感,眼淚流下來時,靈魂就出來了。不是有種說法,人痛苦時才會看見靈魂?

王:在對您小說的國外傳播中,對您作品可能會偏重威權國家寓言式解讀。您似乎反對這種解讀。個人對機構的忠誠與誤信,對集體狂熱的警惕,是否是您思想性的重要部分?

麥:讀者從來不會錯的,為什麼我們的讀者一度特別反感英雄主義的作品,就因為我們一度塑造了太多「假大空」英雄。我筆下的英雄首先是個人,不是神。文學不能搞造神運動,文學必須關注人,人的心靈。

什麼是英雄?英雄就像鑽石,只有經過切割後才能光彩奪目,其實是很殘酷的,每一束光都是犧牲的血光;運氣不好,切碎了,就是悲劇。我寫的是這種英雄,既崇敬又同情,崇敬的是他們的精神,同情的是他們的命運。文學就是要揭示人的這種「兩難」,這種困境。

王:《人生海海》也解鎖了我自己的一些童年回憶,感覺像回到了自己的家鄉。我們村里也有一個日偽警察局長因為「強姦」婦女被革職,後來到廣州修鐵路、還參加了抗美援朝,小時候常給我講他和戰友、工友的故事。他偉岸英俊、談吐不凡,卻單身。村人對他遠之,在他平反之後紛紛找他借錢。還有您寫的父親和爺爺,和我父親與爺爺很像。一個沉默寡言、高度原則;一個善講是非道理,大事上卻有時糊塗。

中國很多鄉村里, 可能都有這樣一個承擔了時代的上校和瞎子,這樣的爺爺和父親、和這樣一個好奇懵懂的孩子。這很魔幻現實:您那麼個性的故事,竟然在中國鄉村有這樣的土壤大量存在、竟然沒有被發掘出來?

麥:你說的非常好,很值得思考。寫作的目的,是要把共性找到。怎麼樣從個性出發,找到普遍性?你去看各種新聞,太有意思了,但缺乏代表性。它不是你的, 它是遠方。文學一直在尋找共性,說到底是命運的東西。人在命運面前大致是差不多的。有難熬的時候,也有輝煌的瞬間,但輝煌也會咬你一口。只有個性,作為藝術是不完善的,還是要尋找共通的東西。有些作家不考慮人的普遍性,過度表達自己。在缺乏共性時,會失去讀者。一個好的故事,就是一種命運的狀態。感受豐富起來,總會碰到讀者,有時碰到這個角,有時碰到那個角。

2020年9月,麥家獲得2020南方文學盛典·年度傑出作家

王:您寫作時,並沒有想着為讀者而寫,對嗎?

麥:對,我不為讀者寫作。我不知道他們在哪兒,想要什麼。讀者是沒法尋找的,只能讓讀者來尋找、發現我。市場今年的胃口和去年的不一樣,年年都不一樣,所以暢銷書無法策劃。所謂「火」的那些,經常是意外。過度營銷的話,品質沒有跟上去,也不會長銷,風口一過,就沉落下來了。

芸芸眾生,人頭攢動當中,沒有個性的話,讀者沒法發現你。但光有個性也不行,剛才說了必須找到個性和共性的交結點。這是比較難的,需要才華,也需要汗水,有時還需要運氣。其實,作家不要想太多,只要盡力把作品打造得更結實、更完美就好了,其他事交給讀者吧。

王:在《人生海海》這部文體混合的心靈史中,可以讀出您在前兩章對敘事的嘗試與取捨,還有貫穿密集比喻中的費心。您在創作中有什麼桎梏需要突破?

麥:桎梏很多,但也不一定要去突破。有時局限不一定就是限制,即使是限制也不一定是壞事,有局限才能無限。寫作是這樣,做人也是這樣,不要遍地撒網,種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就夠了。寫作是很孤獨辛苦的,很容易放棄,堅持寫下去、爭取不斷摸到新高就是我的目標。

王:您最希望能帶給國外讀者什麼啟發?

麥:在德國和奧地利,我都跟記者「不歡而散」,就因為他們愛從政治來解讀文學。政治也只是道聽途說一點,並不真正了解。總的說,西方人對中國充滿傲慢和偏見,因為他們不了解我們。他們也不可能通過新聞或政治來了解我們,文學可能是比較好的溝通渠道。我的作品已經被翻譯成三十多種語言,我想這有助於他們認識中國。

王:在國內,您的小說有一段時間面臨着可讀性與「文學性」的爭議。其思想的多義性,也較少有評論觸及。您覺得自己是一個被誤讀的作家嗎?

麥:我只管寫不管別人怎麼看,也管不了。總的說,作品被人誤讀和捧讀都是正常現象,不是說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嗎?影響越大的作品被誤讀的可能也越大。相比很多優秀作品被雪藏,包括我的過去,作品只能鎖在抽屜里,今天我的作品有龐大的讀者群已經深感幸運了。我想,有人讀,是一個作品活下去的唯一力量。

王:嚴肅寫作變得邊緣化,但網絡作者與讀者卻演變成龐大群體。您對網絡文學有期待嗎?傳統的嚴肅文學作家應該如何自適?

麥:不論是網絡文學,還是其它新興事物,包括網絡本身,在一個時間切面(平面)上,它是好是壞的屬性一定是相對的,不可能絕對。但在一個時間流線上(歷史進程里),它具有不可阻擋的絕對性——既然是絕對的,它就是好的,因為我們沒有選擇,我們必須選擇,並且自我安慰:存在就是合理。

網絡文學的興盛對傳統或者說經典文學的價值及其意義無疑是革命,是造反,是農民起義。革命和造反肯定會犧牲一部分人的利益,同時又會符合一部分人的利益,產生一個新的利益階層。所以放在今天這個時代面前,它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即對有些人是不好的,對有些人又是好的。對我個人來說也許是不好的,因為我代表的是傳統、正典。但對人類來說,整個人文史的發展軸線,消解經典、通俗化、流行化,這是必然的,勢不可擋,不論是音樂、繪畫還是文學,都如此。但這並不意味我們要改變、投降。我們要寫網絡文學可能啥都不是,保持現狀,至少還是個參數。

王:疫情正席捲世界。如果病毒是大自然的密碼,您怎麼解讀?疫情影響到您的創作狀態了嗎?

麥:當禍水澆頭時你總會痛苦,但這不是拒絕的理由,無法拒絕。人間不是天堂,總有苦水禍水的。疫情嚴重期間我隻字沒寫,我幾乎天天去空蕩蕩的街上走,感受人在災難面前的弱小、孤苦,好幾次我走着走着就流淚了,心痛了。體嘗這種感受比寫作重要得多,它可能讓我的寫作更有方向,更有意義。

作家藝術家在人類災難面前的感受是很複雜的,我們當然不希望有災難,但不得不承認災難是我們認知人世進而創作好作品的大料。現在回頭看,這次疫情讓我更愛自己的祖國。我大兒子在美國,他更有這種感受。

王:在媒體發展的不同階段,經常會有人宣稱,「小說死了」。這種預言並沒有成真。另一方面,「頭部效應」更加明顯,從20%的小說占80%的市場,到現在5%的小說占95%的市場。新一代的小說家出頭的希望是否更渺茫?

麥:小說是不會死的。但小說家會死,缺乏生命力的小說會死。這不是強迫性閱讀的時代,以前出版的書很少,只要出版、發表出來就會有人看。現在遊戲、影視、綜藝節目,紛紛來分散你的注意力,消耗你的時間,書籍被擠到邊緣,沒有生命和個性的書很容易淹沒,被讀者拋棄。

5%-95%,這個數字不一定確切,但趨勢是這樣。不僅圖書出版如此,其他的如經濟領域也是這樣,大財富被少數人占有。這是世界平面化的必然惡果,世界變成一個競技場。今天我在舞台上,明天不知會被誰幹掉。我也希望年輕人能超越我們。我想幹掉我們的,一定是年輕人。END (責編:陳 濤)

評論列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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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28 07:01:31

我一直有關注,真的很有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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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26 08:01:30

發了正能量的信息了 還是不回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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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22 00:01:08

可以幫助複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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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20 11:10:26

被拉黑了,還有希望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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