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夏天，毛澤東在廬山參加國務會議。在繁忙之餘，毛澤東突然想到，曾和自己患難與共十餘載的賀子珍，就住在不遠處的南昌。於是毛澤東囑託楊尚奎之妻水靜，讓她將賀子珍請上山來。1959年7月7日中午，水靜和毛澤民夫人朱旦華專程回到南昌，用專車將賀子珍接上了廬山。

十餘年未見，容顏易老，毛澤東與賀子珍皆百感交集，兩人在樓上整整長談了一個多小時。兩人的思緒，似乎又回到了當年在井岡山的時光。

一、永新一枝花與「老毛」

1927年10月，毛澤東在袁文才的介紹下，與井岡山的一些「頭面人物」見了面。在眾多幹部中，毛澤東一眼便看到了一位年輕、清秀的姑娘，她便是有「永新一枝花」之稱的賀子珍。

賀子珍生於1909年，原名賀桂圓，出身於永新縣的一個知識分子之家。從小，賀子珍便被她開明的父母送到學校就讀。在那裡，她接觸了進步的思想，並且還和袁文才成為了同學。1925年，賀子珍加入了共青團，成為永新縣第一批共產主義者。她像那些革命女青年一樣，剪掉了披肩的長髮，積極開展學生運動，追尋革命真理。1926年2月，國民革命即將進入大高潮的時候，賀子珍、賀怡、賀敏學三兄妹先後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從此三兄妹便有了「賀氏三傑」之稱。

秋收起義後，毛澤東帶領革命武裝登上了井岡山，創建了著名的「井岡山革命根據地」。一上山，毛澤東就被袁文才安排在了茅坪。那時候，毛澤東的雙腿受了傷，已經潰爛流膿，走路都不十分方便。

在袁文才家，毛澤東經常看到賀子珍在那裡曬太陽。原來，當時的賀子珍得了瘧疾，也在那裡養病。看着一瘸一拐的毛澤東，潑辣的賀子珍以命令的口吻讓他坐下，不顧虛弱，將毛澤東的雙腳放在自己手掌上，然後給他清洗和擦藥。

慢慢地，34歲的毛澤東和18歲的賀子珍便熟悉了。毛澤東每次出門前都要去找賀子珍，然後敲她的門，然後對賀子珍說：「我要走了啊！」

賀子珍起初有點不理解，她心想：「你要走，關我啥事呢？幹嘛跟我講？」原來在那時，賀子珍已經有了心上人，他的名字叫歐陽洛，是江西早期領導革命的志士之一，曾是賀子珍的領導。18歲的賀子珍，已經對歐陽洛芳心暗許了（歐陽洛犧牲於1930年）。

然而久而久之，賀子珍逐漸發現，毛澤東才是她真正要等的那個人。隨着工農紅軍的不斷勝利，紅軍占領多個縣城，並在當地開展了土地改革。一向注重實踐的毛澤東下了山，開始做農民調查，並完成了《永新調查》和《寧岡調查》，而有一定文化水準的賀子珍，成為了毛澤東的助手。

有一次，國民黨反動民團突襲了毛澤東和賀子珍的駐地。當時，毛澤東將警衛派往各村去從事土地改革。擔任警衛任務的，僅有村子裡、手持梭鏢的暴動隊，而敵人拿着步槍，足有50多人。

敵強我弱，年輕的賀子珍一下子慌了神，不知所措：到底是撤退還是打呢？賀子珍的腦子裡一片空白。賀子珍怯生生地看向毛澤東，卻只見他面如平湖，仿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而是淡定地抽着煙。沉默許久後，他說：「如今敵人的狀況還沒有搞清楚，不知是白軍先頭部隊還是反動民團。為了防止老百姓受害，還是先撤回後山吧！」

在毛澤東有條不紊地指揮下，賀子珍與鄉親們退回了後山，隱蔽了起來。反動民團見村中無人，擔心有埋伏，於是搶掠一陣後立即逃跑了。

對於毛澤東來說，這種危及生死的危機簡直如同家常便飯一般。然而這次騷擾，卻成為賀子珍心中具有決定性的時刻。在危急時刻，最能看透一個人。賀子珍親眼看到了毛澤東的鎮定自若和沉着應對。這種冷靜、自信和力量，正是她所缺乏的。這種優秀的、革命者的品質，深深吸引了賀子珍，從此以後賀子珍的心和毛澤東逐漸靠近，她時常想：

「要是能夠永遠在她身邊工作，經常得到他的指點，該有多好啊！」

最終，在賀子珍的大膽請求下，毛澤東和她結為了連理。為此，賀敏學還主動將自己的住處——八角樓讓給了妹妹。同志們、家人們舉辦了一個簡單的儀式，袁文才親自下廚為兩個新人炒了幾個菜，井岡山從此迎來了愛情的春天。

二、誤會與裂痕

毛澤東與賀子珍的愛情，曾是那樣的熱烈。在很多人眼裡，偉人的愛情和婚姻必然是與眾不同的，是莊嚴的、是神聖的。然而實際上，毛澤東與賀子珍的婚姻卻充滿着油鹽醬醋式的尋常味道，甚至還透露着一絲幽默和可愛。

曾志曾回憶道：

「毛委員最愛跟賀子珍開玩笑，他們倆常常像小孩子一樣，先是逗樂，你捅我一下，我打你一下，有時鬧着鬧着就真打了起來，可一會兒氣就消了，又嘻嘻哈哈，鬧着玩了。有次我經過毛委員房門口，見他倆在哈哈大笑。見到我，毛委員揮手召喚我過去：「曾志，曾志，你過來」。我走到他倆面前，毛委員指着賀子珍說：「賀子珍正在說我喜歡你，愛你！」我頓時感到羞辱，氣得轉身就走。」

賀子珍在家經常給毛澤東下廚，有時候會做一些用山裡的果子做成的點心。毛澤東後來回憶說：「簡直酸得要掉牙了。」但是酸歸酸，愛情還是甜蜜的。

作為毛澤東的妻子，賀子珍仍捨生忘死的工作，為黨的事業至死不渝。長征途中，敵機空襲，賀子珍為了救助傷員，不顧性命，用身體掩護了她。最終，一顆炸彈在賀子珍身旁爆炸，17枚彈片嵌入了她的身體，她當場倒在了血泊之中。

看着奄奄一息的賀子珍，毛澤東流淚了。賀子珍虛弱地說：「放下我吧！不要拖累了部隊。」然而毛澤東卻斬釘截鐵地說：「我怎麼可能放棄你呢？就算是抬，也要抬着你走！」

經歷了千辛萬苦，賀子珍終於跟隨紅軍到達了陝北。但在新的環境中，賀子珍的心態卻發生了變化。

賀子珍常常說自己是個大老粗，有着旺盛的上進心和學習欲望。到了陝北，中央原本讓賀子珍擔任毛澤東的秘書。但是賀子珍卻說：「我不願當家屬，我要同大家一起，做公開的獨立工作。」

賀子珍不想做男人的附庸，不甘於只做毛夫人。她總想上戰場，帶兵打仗，為此還多次和毛澤東鬧彆扭。最終，組織分配她擔任了印刷所的所長，她每天清晨出操，白天印鈔票，晚上檢查印刷的數量和質量，連家都很少回。有時，毛澤東晚上辦完工，會步行到印刷廠看她。

抗戰爆發後，延安成為了革命的聖地、全國青年學生嚮往的紅都。許多知識分子和青年男女，不顧國民黨的阻撓，衝破封鎖到達了延安，給延安帶來生氣。一些國外進步人士，比如美國的史沫特萊，也給延安帶來一絲來自西方的清新空氣。

毛澤東是博學的人，同時是一個十分具有好奇心的人。對於許多問題，毛澤東都很感興趣，他喜歡同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交往，從中獲得啟示，獲得知識，這讓他十分快樂。而在這種情況下，賀子珍愈發覺得有些自慚形穢。由於長期因工作不回家，賀子珍開始感到了孤獨和不安。

她發掘自己和毛澤東不一致的地方越來越多。賀子珍是個烈女，眼裡揉不進沙子，她對毛澤東的愛從來都是那樣的專注，她容不得一點兒不和諧的現象存在。同時，史沫特萊的到來，讓愛跳舞的毛澤東和賀子珍的誤會越來越大，猜忌和嫉妒讓夫妻間的矛盾開始有了火藥味。

毛澤東見賀子珍如此不相信自己，也賭了氣，於是生氣地與妻子分了居。而這也讓賀子珍更加狂怒了。她誤以為「毛澤東和井岡山、瑞金的那個老毛不一樣了」「他要是陪我吵，跟我吵，我會好受些，而採取這種態度我就傷心透了。」

她決定到西安去，然後從那裡上海取出彈片。就在這個時候，賀子珍發現自己懷孕了，這已經是第十次了，而這也更堅定了她要走的決心。後來，賀子珍聽說上海淪陷了，於是決定前往莫斯科。她決心在那裡學習和工作，用先進的文化武裝自己，甚至包括學習跳舞。她一定要讓老毛對自己刮目相看。

聽說賀子珍要走，毛澤東曾流着淚，極力地挽留她。毛澤東說：

「我這人平時不愛落淚，至於三種情況下流過眼淚：一是我聽不得窮苦人民的哭聲；二是跟過我的警衛員，我不捨得他們離開，警衛員犧牲了，我難過落淚；三是在貴州，我聽說你受傷了，我掉淚了。」

同時，毛澤東還說：「我現在情況和王明路線時期不同了，我有發言權了。以後再也不會像你過去那樣，跟着我受了那麼多苦了！」

雖然毛澤東苦口婆心地勸說，但是他口中這位「女司令」，卻絲毫不為所動，她的剛烈脾氣是出了名的。1937年9月，剛剛參加完洛川會議的毛澤東回到延安的家中，卻發現家裡已經人去樓空，真的是家徒四壁啊。

就在這時，賀子珍從西安給毛澤東寄來一封「訣別信」，說是信件，其實只是一塊手帕，上面寫着四個字「從此訣別」。一時間毛澤東心如刀絞，他忘不了八角樓的甜蜜時光，他忘不了當年他腳受傷時賀子珍對自己的精心呵護，他忘不了賀子珍「年頭一個年尾一個」為他生了是個孩子，更忘不了賀子珍持槍策馬，為中國革命而奮鬥的颯爽英姿。

一日夫妻百日恩，毛澤東的心理如同翻江倒海一般。患難與共十年，毛澤東如何忘懷得了呢？

後來，毛澤東曾派出多個代表，比如鍾月英、錢希均等女紅軍。她們都苦口婆心地勸說賀子珍，但是這一切如何擋得住性如烈火般的賀子珍呢？

到了莫斯科，賀子珍產下一子，名為廖瓦。但是由於蘇聯天氣寒冷，廖瓦最終還是夭折了，以淚洗面的賀子珍開始意識到自己一年前的衝動和任性給自己帶來的懲罰性的後果。她曾試着給毛澤東寫信，並附上了在蘭州照的相片。1939年8月，周恩來來到莫斯科治療臂傷，帶來了毛澤東的回信：

「自珍（賀子珍曾改名賀自珍）同志，你的照片已經收到。我一切都好，勿念……以後我們就是同志了。」

從夫妻變成了同志，這是毛澤東委婉地提出分手啊，從此賀子珍的世界改變了，她變得更加孤獨和無望了。從此以後，賀子珍在蘇聯再也沒有過上好日子，戰爭時期所留下來的彈片，無時無刻地侵蝕着她的精神，她開始變得暴躁易怒，一到陰天下雨，就折磨着她。因為她與國際兒童院的院長發生了衝突，竟然被當做瘋子送入了精神病院，關押長達6年之久。當她離開瘋人院時，她離開毛澤東已經是第十個年頭了。

三、廬山重逢

1947年，毛澤東聽說了賀子珍的悲慘遭遇。於是毛澤東命王稼祥將賀子珍從蘇聯救了回來，並安置在哈爾濱。在此期間，賀子珍的父親母親相繼去世，他們都受到了毛澤東的厚待，生前如同兒子般親自照料，身後為倆老人送終立碑。

雖然賀子珍回到了中國，但是與毛澤東重歸於好，已經很難了，畢竟覆水難收，毛澤東已經重組了家庭。對於賀子珍，毛澤東只能對她進行妥善的安置以及細緻的照料。

全國解放後，賀子珍被安排在上海休養。1953年時，毛澤東還曾約見賀敏學，希望他幫助妹妹再婚。但是賀敏學知道妹妹的性格，他告訴毛澤東「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一年後，賀子珍偶爾聽收音機，時隔17年再次聽到了毛澤東的聲音，這是她朝思暮想的「老毛」熟悉的湖南口音。毛澤東的聲音給賀子珍帶來了巨大的衝擊，她竟然一下子僵坐在椅子上暈倒了。第二天被人發現時，開了一夜的收音機已經燒壞了。

得知賀子珍病倒了，60歲的毛澤東面對女兒李敏，眼睛裡第一次流出了淚花。多年的革命生涯，經歷了多少生離死別，為革命失去十多個親人的毛澤東，再也不容許賀子珍再有閃失。於是毛澤東托李敏給賀子珍送了封信，讓她聽醫生的話，看病吃藥，不要抽太多的煙，同時命李敏在賀子珍身邊陪伴她、照顧她。

對於賀子珍來說，毛澤東的信是最好的良藥，她的身體也逐漸好轉起來。

1959年，廬山會議召開了，這次會議的召開給毛澤東和賀子珍帶來了一次千載難逢的機緣。根據毛澤東的安排，會面地點安排在毛主席的駐地「一八零」號樓，這棟樓正是著名的「美廬」別墅。

次日晚上9點，賀子珍到達了「一八零」號樓，毛澤東的貼身衛士封耀松出門迎接，他與水靜一左一右，將賀子珍攙扶上二樓。

在樓上，賀子珍與毛澤東長談了一個小時。久未謀面，賀子珍情緒十分激動，話還沒說出口，眼淚就先流了下來。面對不斷哭泣的賀子珍，66歲的毛澤東將茶水端到她面前，輕聲安慰道：

「我們見面了，你不說話，老是哭，以後見不到了，又想說了……」

等賀子珍心情平復了，毛澤東詢問了她的身體、生活情況，毛澤東告訴她「自己比以前更忙了」。聽聞賀子珍在蘇聯的悲慘遭遇，他不禁嘆了口氣：「你當時為什麼要走呢？」賀子珍懊悔地回答：「都是我不好，我那時太不懂事了。」

短短90分鐘的會談，成為賀子珍與毛澤東的最後一面。和那些影視劇和文章里不同的是，毛澤東並沒有和賀子珍吃飯，也沒有陪她欣賞廬山月景，沒有相擁而泣，也沒有握手言歡。賀子珍什麼也沒說，只是拿走了毛澤東的香煙和三瓶安眠藥。

安眠藥有三種，必須按照順序服用，錯服可能會出事。毛澤東很擔心賀子珍錯服了藥，更怕她做了傻事，因此他讓封耀松給水靜打了個電話，要她想辦法將安眠藥從賀子珍手中拿下來，最好馬上就辦。

在廬山，賀子珍一共待了3天，全程都由水靜陪同。處於高度亢奮中的賀子珍，向小她20歲的水靜訴說她與毛澤東在井岡山結婚，到延安的家庭風波；訴說了她在蘇聯的苦難以及回國後的種種遭遇。整整說了一夜。賀子珍睡着了後，水靜悄悄地將安眠藥拿走了。

此後毛澤東和賀子珍都分別兩次和三次登上廬山，但他們此後卻再也沒有相見。1970年，毛澤東重登廬山，在「蘆林一號」，與服務員的聊天中，毛澤東睹物思人，又想起了賀子珍，他說：

「賀子珍對我最好，長得也漂亮，她後來有病，老懷疑別人害她。她誰都懷疑，但就不懷疑我。」

1976年9月9日，毛澤東溘然長逝。在毛澤東的彌留之際，李敏來看爸爸。此時的毛澤東已經說不出話，為了表達他的感情，毛澤東用左手拇指和食指在女兒面前畫着「圓圈」。周圍人都不解其意。

而最了解父親的女兒李敏卻流着淚說：「爸爸在想我媽媽了。」因為賀子珍曾經的名字，就叫「桂圓」。1976年9月8日是農曆八月十五，恰好是賀子珍的生日。我們並不知道毛澤東這個手勢真正代表着什麼，但是筆者相信，這個「圓圈」所代表的，就是賀子珍。

毛澤東去世後，身體不好的賀子珍沒能去北京悼念，他派了侄子賀麓成、外甥女賀海峰代她去奔喪。

1979年，賀子珍迎來了70歲的生日。臥病在床的賀子珍很想到北京去，最後看看「老毛」一眼。在老戰友鄧小平的安排下，賀子珍坐上了去往北京的專機。在女兒女婿的陪伴下，賀子珍到達了毛主席紀念堂，她的「老毛」就靜靜地躺在那裡。

女婿緩緩地推着輪椅，賀子珍看到了毛澤東的遺容，她強忍着沒有哭，而是用牙齒緊緊咬着一張白手帕。即使眼淚已經在眼眶裡打轉，也不肯掉下來。

離開前，賀子珍向毛澤東敬獻了花圈，上面寫着這樣兩句話：

「永遠繼承您的革命遺志。戰友賀子珍率女兒李敏、女婿孔令華敬獻。」

賀子珍頭也不回地走了，經歷了人生至樂、至悲、至苦的賀子珍，感到生命達到了一種圓滿。1984年4月19日，偉大的女革命家賀子珍去世。火化後，人們在賀子珍的骨灰中取出了3塊彈片，這是當年賀子珍受傷後，無法取出的彈片。這些彈片折磨了賀子珍多年，她卻始終沒有叫苦。實在無法想象，賀子珍這樣的革命者、鐵娘子，到底是用什麼樣的材料組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