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眾日報記者 朱子鈺 李夢馨
讀不懂新詩,是常遇到的現象。從新詩誕生的那一刻起,人們對新詩的不同解讀就從未停止。特別是一些膾炙人口的經典名篇,至今閃耀着光芒,一直是常讀常新、見仁見智。
羅振亞,南開大學穆旦新詩研究中心主任,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教育部「新世紀優秀人才」。關於「怎樣讀懂新詩」,羅振亞做客山東大學文學院「新杏壇」學術講座,並作了精彩闡述:
新詩不好懂
——「連解釋大家都難讀懂」
很多人認為,新詩是用白話文寫的,說的是現代漢語,因此,我們在閱讀的時候不會存在文化障礙。但我認為這是對新詩的一種「偏見」,新詩其實並不好懂,有的詩人的作品甚至被學者形容為「無一首可解」。20世紀20年代的著名詩人李金髮,被稱為「詩怪」,正是因為詩的怪異品格而被世人公認。關於他詩的「難懂」,朱自清曾稱之為「散落的珍珠」——「講究用比喻……但不將那些比喻放在明白的間架里……沒有尋常的章法,一部分一部分可以懂,合起來卻沒有意思……仿佛大大小小紅紅綠綠一串珠子,他卻藏起那串兒,你得自己穿着瞧。」
時至今日,很多人都很難找到李金髮詩中藏起的「那串兒」。如《棄婦》一詩,有學者認為,即便評論家甚至是名家已經講過,但總使人覺得有些「串兒」仍是斷了的。
同樣「難懂」的還有20世紀30年代的卞之琳,有人笑稱「連解釋大家都難讀懂」。像《魚化石》:
我要有你的懷抱的形狀,
我往往溶於水的線條。
你真象鏡子一樣的愛我呢,
你我都遠了乃有了魚化石。
這是一首愛情詩,但意象獨特,結構跳躍,只有結合創作背景和創作者的評價等多重因素,才能大概探索出這首詩所表達的多層內涵。
不過,最「難懂」的詩人當屬廢名。看看這首題為《海》的詩:
我立在池岸
望那一朵好花
亭亭玉立
出水妙善,
「我將永不愛海了。」
荷花微笑道:
「善男子,
花將長在你的海里。」
詩中使用了大量的佛家意象詞彙,比如「池」「妙善」「善男子」等,敘述形式也類似禪宗「公案」文本形式,除了鋪陳佛理禪意,重點敘述的還是詩人對佛理禪意的領悟過程。朱光潛也評價廢名的詩「有禪家與道人的風味」,認為只有領悟了禪宗背景,才能對廢名的詩理解一二,恰恰最難懂的便是這深玄的背景。此外,20世紀40年代的穆旦、50年代的洛夫以及朦朧詩中的北島等詩人,他們的詩雖然經典,但也並非好懂。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每個人都置身於現代文化之中,但依舊很難讀懂這些新詩,「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是同樣的道理。所以,新詩難懂的原因,主要有三:一是社會分工網絡的定位化,使每一個個體的視野、體驗都存在着相對的局限性;二是新詩語言和日常口語也不是等同的,其非常態和張揚能指的審美品性很難把握;三是民族、時代以及人類個體的文化、審美思維的差異性,決定了讀者各自的文化背景、觀念也不容易統一和溝通。
好的新詩靠意象說話
——「有的人死了,他還活着」只是分行排列的散文
不可否認,文學創作一直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今天人們再去談論新詩作品誰是最好的,誰是最差的,的確很難定論。就像大河奔騰是一種美,小溪潺潺也是一種美,每一種美都有它存在的理由。我們絕對不能以這樣一種美偏廢另外一種美。但是,好的新詩有共同之美,那便是要靠意象說話,藉助意象之間的組合與轉換來完成詩意的傳達,且意象本身具有原創、鮮活的特點。
但如果按照這個標準衡量,新詩史上的詩歌,並不都能符合。著名詩人臧克家流傳於世的經典名篇有很多,像《三代》這首詩:
孩子
在土裡洗澡;
爸爸
在土裡流汗;
爺爺
在土裡埋葬。
「洗澡、汗水、墳塋」,作者選取入詩的這些都是我們從小所熟知的、最質樸的意象,單獨來看並沒有特別突出之處。但如果將這些意象作為整體來看,它的妙處便一目了然——僅憑短短的21字,就寫出了中國農民從生到死與土地永遠都無法割捨的精神聯繫,折射出舊中國世世代代農民的生活和命運。如此樸素、本色的文字,因為意象的提煉使其回味無窮,韻味深沉。與此截然不同的是名篇《有的人》(節選):
有的人活着
他已經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還活着。
有的人
騎在人民頭上:「啊,我多偉大!」
有的人
俯下身子給人民當牛馬。
有的人
把名字刻入石頭,想「不朽」;
有的人
情願作野草,等着地下的火燒。
雖然這首詩表達的觀點一針見血,單單從詩歌寫作的角度來說,它並不是一首成功的詩歌——缺乏意象甚至連形象都難以達到,只能是分行排列的散文。在寫法上,《三代》和《有的人》形成了十分鮮明的對比。
意象作為詩的靈魂與生命符號,是一種富於暗示力的情感符號,也是富於誘發力的期待結構。詩人常以想象的方式將特定的情智通過比喻性、象徵性的意象暗示給讀者。就如魯迅的《孤獨者》、舒婷的《致橡樹》、鄭愁予的《錯誤》、曾卓的《懸崖邊的樹》等詩篇在今天依舊有其獨特的魅力,主要在於詩人能將創作靈感與對生命的體驗、人生的經驗都凝聚於意象之中。
其實新詩意象的新品質有兩個,其一是常尋求與象徵的聯繫,鑄成主題的多義性與多重性,表現出一定的朦朧美。如戴望舒的《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顏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悵。
撐着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飄過
一個丁香一樣地
結着愁怨的姑娘。
戴望舒深受晚唐古代詩詞和西方象徵主義詩詞的影響,這裡的意象都具有象徵性,既是自身又有自身以外的很多含義。比如詩中的「我」不僅僅是詩人自己,還有和他一樣對現實不滿又無可奈何,對希望有追求又不可得的一類知識分子。這裡的「雨巷」沒有陽光和歡樂,幽暗潮濕,更是當時黑暗中國的現實寫照。其二是喜歡進行非常規的意象組合。新詩意象為了傳達高深的思想和複雜的情感,常藉助意象之間的非常規組合與突兀的轉換,表現出陌生化和模糊化的特點。又如穆旦的《春》:
綠色的火焰在草上搖曳,
他渴求着擁抱你,花朵。
反抗着土地,花朵伸出來,
當暖風吹來煩惱,或者歡樂。
如果你是醒了,推開窗子,
看這滿園的欲望多麼美麗。
藍天下,為永遠的謎蠱惑着的
是我們二十歲的緊閉的肉體,
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鳥的歌,
你們被點燃,捲曲又捲曲,卻無處歸依。
呵,光,影,聲,色,都已經赤裸,
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組合。
中國描寫「春」的詩句有很多,但是穆旦寫「春」,再也不是「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這樣一種合乎常情的形容。他的《春》全篇沒有一個「春」字,卻處處春意盎然。也就是說,他已經將傳統文化積澱的東西,徹底「抖」掉了,走了一條非常奇絕的現代想象路線。
自由化語言
——「詩有時候不講語法」
關於詩歌的定義,古今中外有400多種解釋,蘇聯批評家維謝洛夫斯基對詩歌的理解只有五個字:「把語言分析」。新詩誕生於特殊的歷史背景,傳統語言發生危機,沒辦法指稱象徵的含義,一場顛覆傳統的語言革命順勢而起。
新詩是一種突破常規語言的藝術,語言的潛能被詩人無限發掘,熟悉的語言給人以陌生的感覺。所以詩有時候不講語法,如果我們用現在的標準去衡量,有些就是病句。比如馮至的這一首《蛇》:
我的寂寞是一條蛇,
靜靜地沒有言語。
你萬一夢到它時,
千萬啊,不要悚懼!
它是我忠誠的侶伴,
心裡害着熱烈的鄉思;
它想那茂密的草原——
你頭上的、濃郁的烏絲。
它月影一般輕輕地,
從你那兒輕輕走過;
它把你的夢境銜了來,
像一隻緋紅的花朵。
蛇,長信細細,軀體蠕動,陰鬱冰冷,這一充滿恐怖感的意象在馮至筆下卻顯得溫情淺淺。年少愛戀的苦悶,小心翼翼地試探……所有的情思揉進了「蛇」里。丑與美應該是壁壘分明的嗎?至少在詩里,並非如此。
如果回到文學的本體,你會發現所謂的陌生感,無非來自修辭的巧思。「咀嚼着太陽的香味」「蒼白的鐘聲」……感官的流通交織,生發出別樣的語言況味。
當然,也有另外一種語言向度,陌生感之外,是返璞歸真的路數。許多詩人力求掙脫修飾性的枷鎖,還語言純淨的本色,濃艷之極歸於平淡。
1944年,戴望舒在蕭紅墓前憑弔時口占:
走六小時寂寞的長途,
到你頭邊放一束紅山茶,
我等待着,長夜漫漫,
你卻臥聽着海濤閒話。
語言極簡,極真,一字一句緩緩道來,情感卻不減分毫。似乎可以想見當時情形,在烽火連天的香港,詩人長途跋涉六個小時,只為放一束紅山茶,一長一短一輕一重,路荒道遠,足見情義之深。而後,墓內與墓外,一場生與死對話沉默地展開,「長夜漫漫何時旦」,時代什麼時候才能迎來黎明,墓中的蕭紅給了他答案。短短四句,道出了無限意蘊。與文言相比,白話在意涵的豐富度上似乎有着天然的缺陷,然而,戴望舒的這首詩卻給了我們另一種啟示。
有研究詩歌的學者認為,情感和思辨是水火難容的兩套思維,但我認為,詩的起點恰是哲學的終點,最深沉的哲學和最扣人心弦的詩都擠在哲學與詩的交界點上。
詩人不僅是駕馭文字的高手,也是極具智慧的思想家。卞之琳那首最出名的《斷章》,就是最好的例證: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四句詩,卻道出了三層意思。最淺表的一層有關於愛情,站在橋上的人成了別人眼裡的風景,甚至進入了別人的夢鄉,愛情的美妙不過如此;再讀一遍,越發覺得詩歌滲出了悲哀的汁液,人生的本我只是人生他我的裝飾,想來便覺甚是悲哀;再讀,便有了哲學的意味,「你站在橋上看風景」,人是主體,風景是客體,「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這下主體又成了他人眼中的客體,感性與智性的交融里生發出了哲學命題——主客體之間的相對性。
如果脫離詩歌這個命題,甚至可以說,一切優秀的文學作品的最高層是哲理,它在生活、情感的律動中總是流貫着智慧的節奏,意蘊無法窮盡。
開闊眼界
——錢鍾書回信只有「打通」
詩人林林總總,作品也是千差萬別,所以沒有一種「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新詩解讀方法,闡釋不同流派或不同詩人的詩歌決不能使用同一把尺子。解讀雷抒雁,用現代主義理論很彆扭,解讀北島,用現實主義理論恐怕也行不通。這就要求我們既要針對具體對象,採用相應的解讀策略;更要廣泛而多向度地拓展研究方法和思路,貼近文本實質。
這裡我主要講三種方法,第一個就是引進比較法。廈門大學原來有一個學者叫鄭朝宗,是一個研究錢鍾書的大家,他有一次寫信問,進行文學研究有什麼秘訣嗎?錢老給他的回信就兩個字:打通。什麼意思?就是說不同的門類,不同的學科,要交叉、要打通,這樣才能讀出味道來,解讀新詩也要引進這樣一種打通的方法。這種打通既可以在中外之間進行,也可以在古今之間進行。
研究台灣的鄉愁詩就可以用這種方法。台灣的鄉愁是由人為鴻溝造就的,是特殊地理現實造就的,鄉愁成了很多特定時期台灣人內心深處一道永遠都無法癒合的傷口。在台灣,以鄉愁為題目的詩不下百首。
同樣是寫鄉愁,余光中會把個人的鄉愁和祖國的大好河山、優秀文化聯繫在一起,他的鄉愁詩里有一種文化自豪感;而另外一位台灣詩人榮子的《晚秋的鄉愁》是寫一個龍的傳人的思鄉,她的情感濃度和強度,不亞於當年李清照的「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第二種方法,是整體閱讀與細讀的統一。現在總有人認為傳統的批評方法已經過時了,但我覺得,研究新詩,知人論世的方法不能丟。比如,卞之琳的《第一盞燈》:
鳥吞小石子可以磨食品
獸畏火。人養火乃有文明
與太陽同起同睡的有福了
可是我讚美人間第一盞燈
卞之琳寫詩喜歡做兩種功夫,一個是水的淘洗,一個是火的冶煉,經過這種淘洗這種冶煉,去除事物的蕪雜,對事物進行一種人生化的內在的抽象。他的詩歌常常寥寥數語,勝過千言萬語,他用的辦法就是壓縮、間隔、跳躍,把詩意都壓到一塊,比如「友人帶來了詩意和五點鐘」。
知道了卞之琳的風格,這首詩就好解讀了。鳥要吞小石子才能消化,但人不需要。野獸害怕火,但人發明了火,於是有了文明。有了火之後便有了時間觀念,正是因為這一點,才讚美人間第一盞燈,讚美人世間一切發現和發明。
跟古詩相比,新詩有不可完全解讀性,施蟄存有一句話說得很好,「新詩既要求解,又要不求甚解」。
最後是創造性的誤讀。從嚴格的意義上說,任何文學作品都是半成品,就像維納斯的斷臂一樣,失去了一種美,獲得的卻是無數種美。不同的觀賞者會根據自己不同的想象、審美來進行填補。新詩也是如此,作品一旦完成,所有的權力都要交給讀者,由讀者進行審美再造,但必須承認,有的詩是沒有這種再造空間的。比如徐志摩的《沙揚娜拉第十八首》: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恰似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
那一聲珍重里有蜜甜的憂愁——
沙揚娜拉!
這首詩不過是寫日本女性在和親人道別的那一瞬間,外在體態的窈窕之美和對別人祝福的心靈之美,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但有一些詩是有再造空間的,比如海子的《春天,十個海子》:
春天,十個海子全部復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這一野蠻而悲傷的海子
你這麼長久地沉睡到底是為了什麼?
春天,十個海子低低地怒吼
圍着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亂你的黑頭髮,騎上你飛奔而去,塵土飛揚
你被劈開的疼痛在大地瀰漫
在春天,野蠻而悲傷的海子
就剩這一個,最後一個
這是黑夜的兒子,沉浸於冬天,傾心死亡
不能自拔,熱愛着空虛而寒冷的鄉村
那裡的穀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子
它們一半用於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於農業,他們自己繁殖
大風從東吹到西,從北刮到南,無視黑夜和黎明
你所說的曙光究竟是什麼意思
海子關於死後復活的浪漫奇想,死後幻象的越軌的創造,死亡感覺的大膽的虛擬,可以說是異想天開的神來之筆,也把內心的痛苦和盤托出。海子的充沛、奇幻、繁複和高遠,彌補了中國浪漫主義詩歌想象力貧乏的現實。
這樣一首詩,召喚我們讀者的閱讀和介入,去想象詩人的精神天地,去創造靈魂馳騁的空間。它的魅力就是誘發你產生一種特殊的心境。至於你悟得多、悟得少,悟得深、悟得淺,或者悟得對、悟得錯都是無所謂的。只要你抓到了一種情緒,一種氛圍,或者是一種思想,就算讀懂了這首詩。
為什麼這麼說?新詩的一個魅力就是,它的美就在於隱藏自己和流露自己之間,在朦朧和清楚之間,在可解與不可解之間,它有一種不可完全解讀性,這是新詩所獨自享有的本質和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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