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我和丈夫婚後生活美滿,正準備要孩子時,他前任卻回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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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內容為虛構故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心理醫生職業規範第一條是什麼?」

故事:我和丈夫婚後生活美滿,正準備要孩子時,他前任卻回國了

「與求助者之間不得產生和建立諮詢以外的任何關係。」

「洪舒儀,你有遵守這一條嗎?」

「我沒有。」

1

二十八歲以前,我只在學生會競選的宣傳海報看到過於秋哲的臉,校園主幹道的香樟樹腰間繫着細繩,被迫手拉手組成一面學生會主席候選人的競選海報牆。

洋溢青春的面孔,旁邊配簡潔的競選宣言,再看還有小字,細細講述此人的光輝經歷與優異成績,他在其中一格。

二十八歲時他走進我的諮詢診療室,我每周都會見他一次。

「洪醫生,你好。」他拘謹又略帶害羞地坐下,「初次見面,我叫於秋哲。」

我抬起頭,對面是那張曾經印在競選海報上的臉。我全身血液瞬時凍結,像是心臟的齒輪卡頓了一秒。本市有兩千萬人口,有多大概率能隨機偶遇一名大學同學?又有多大概率遇上他?我疑心小過行星撞地球的概率。

啊,我知道你,很早很早之前就知道你。我應該在照面的第一秒就說出這個真相,但我沒說。

有些機會一生只有一次,失去就再也不可能倒回重來。成人世界裡常有這種時刻,就像小時候升入高年級被老師要求寫作要從鉛筆換到鋼筆,不能用橡皮隨意擦改了怎麼辦?

是,這就是更換的意義所在,你要開始學習下筆前深思熟慮,落筆即最終答案。人生就如考試,很多決定居然毫無糾正餘地,就如卷面只留一行空格讓你書寫。

我不知我做得是對是錯。

2

大學一年級就遇上心儀對象最糟糕。

我是從小鎮的高中考入大城市名校,名額有限,實屬不易。在高考這座獨木橋上非但不能被擠下河流,還要跑在最前面,所以頗是頭懸樑錐刺股地苦讀了三年,外形打扮人際交往一概不花時間。

升入大學時還是男仔頭,想留長,還未留長,碎發在耳邊窸窸窣窣,尷尬得要命。又剛結束了兩周的軍訓,面孔曬得如炭黑,兩隻手臂如插在淤泥中的蓮藕,圓乎乎的,一截黑一截白,總之很不像樣。

我在現代文學課上認識宋言。學校實行通識教育,第一年入學新生,無論專業,先打散混合在一起上大班課。

現代文學課老師大為偷懶,九十分鐘裡分配出六十分鐘讓學生們上台聊指定篇目的讀後感,大家覺得無從下手,又很羞澀。

於是老師祭出辦法:上台次數與期末分數掛鈎,鼓勵大家踴躍。

我還是學痴心態,硬着頭皮去講台發言好多次,將發言稿寫得頭頭是道,老師很喜歡我。

宋言就相反,在台上發言時,緊張過度,面容通紅,一路紅到脖子和胸口,說話結巴,口音軟糯,十分可愛。

藏身在烏泱泱人群的大班課里就這點好,我在座位上肆無忌憚地盯着他。他雙眼渾圓烏黑,門牙有一點大,像某種可愛的齧齒小動物。

他皮膚瓷白,毫無瑕疵,令我腹誹他是不是逃脫了軍訓的摧殘。在未來能更近距離觀察的時候,我還發現他臉上還有一層細細的絨毛,令人聯想到蜜桃這類甜蜜的事物。

大多數人喜歡上一個人的時刻是對方在發光發亮、神采飛揚。怎麼會有人因為對方在台上磕磕巴巴的發言而喜歡上他?

我會。

我向來古怪,對能言善辯八面玲瓏的人從來都心生畏懼,唯恐避之不及。

我父母均做銷售出身,一人賣房,一人賣保險。安靜對銷售來說,是尷尬,是失敗,是無法成交的預兆,是確確實實的災難。

銷售人格令我厭煩。在我成長的所有場合,每一秒的空氣都被他們的妙語連珠舌燦蓮花巧舌如簧充斥。

但同時,目睹他們一生都在對陌生的潛在賣家鍥而不捨、緊追不放,我不可能不被耳濡目染。

他們常對我說,尚未打動別人是你還不夠用心,無法考到第一名是你還不夠用功,總之一切都從自己身上找理由,人做到極致就一定會有回報。

所以,這份不知從何而起、也未得善終的情感,發生在十八歲,餘震卻一直延宕到二十八歲。

3

我為於秋哲倒了一杯溫水,將躺椅的椅背調到他合適的傾斜度,保證他所處環境舒適宜人。一個人的身體肌肉不放鬆,又怎麼可能放鬆心靈。人人進我的諮詢室,都肉眼可見的肌肉緊張,渾身僵硬。

「洪醫生,我不知道從哪兒說起。」他躺在椅子上,手指焦慮地摩挲着紙杯,發出細微的聲響,像在模擬他內心的焦躁火焰噼里啪啦燃燒的聲音。

「隨便怎麼開頭都沒關係。」我微笑,「無需有邏輯,也不一定要從頭到尾地講。譬如,最近一次哭泣,從未講過的秘密,一直記到現在的噩夢。只要開始講就行。」

我的職業素養真是一流,因為我內心已經在無聲尖叫,請從你遇到宋言開始講起,拜託,但我面色如常。

「好。」他吸了口氣,「我大學畢業後就去入了伍。」

這真是意想不到的開頭,我「啊」了一聲,好不妥當。

好在他可能習慣別人的詫異,接着解釋道,「不知道洪醫生你聽沒聽說過大學裡有一部分學生是定向培養的那種,比如有些人畢業後需要去山區支教一二年,我實際屬於武警班,畢業後需要入伍的那種。」

他看我一眼,「哎,反正就是如果僅靠高考成績是進不了那所學校,但如果簽訂一些定向培養的協議,就可以入校。上課的時候,我和其他同學無異。但我每天早上六點半要去操場跑操。」

我微笑,「聽上去是非常健康的大學生活。」

「入伍後我發現我適應不了那種生活,完全的集體主義,完全的服從。」他用手指撐太陽穴,像用擠壓神經的方法來尋求最合適的表述,「我不知道怎麼說,我絕對不是詬病那些規則和生活方式,我只是發覺我很壓抑,很煩悶。」

我點頭表示理解。我們大學以自由散漫著稱,只要修滿學分不掛科,其餘都放任自由。沒有查寢,很少簽到,白天可以翹課去實習,晚上可以回來大禮堂看先鋒話劇。

光是以少數群體為主的社團就有數家,校報話題嬉笑怒罵五花八門,年輕學子在這片校園裡如出籠小鳥,被自由的空氣灌到醉氧。再去紀律嚴格規則嚴苛的部隊,一定會適應不良。

「有沒有更具體的?」醫生總希望病患能說出更詳細的故事細節,單純對情緒虛無縹緲的概括對解決問題無異,只會令當事人的潛意識不自覺被那些形容詞的定義束縛住。我需要名詞、動詞,多過形容詞。

「有。」他調整了一下躺姿,「可能因為我在那裡學歷最高,就稀里糊塗地被任了班長。但我很難融入他們……」似乎說到難言之隱的地方,他停頓了一會兒,「比如,我不知道能不能說,就是每個月收到薪水後,他們會一起去外面……嗯,玩。」

我一愣,隨即明白過來他真正的困境。

「我不去,就仿佛我清高,看不起他們。我去了,也不知道幹什麼。」他突然直起身體,「洪醫生,我可以告訴你所有事吧?」

「當然,」我快速回復,「你支付費用,我保守秘密,我們之間簽署合約。」

他笑笑,「好。我每次同他們一起去,就只會在房間裡和那女孩子一起聊聊天,有時候會累得睡過去。」

我感到心臟飛速收縮了一下,像是機器在漫漫代碼中終於掃描到了關鍵詞。「當時?」

他沒反應過來,「對,我在大學認識他,他念化學系,成績很好,後來出國留學了。我們異地很久。」

我確認了他說的人就是宋言。

4

我追求宋言的故事,像所有俗濫青春偶像劇一樣,平庸拘謹的女生追求男主角,毫無章法,洋相百出。

唯一不同的是,電視劇結尾女主角總能夠用她的笨拙、愚蠢和一些幸運,贏得男主角的心。但我身陷現實,流淚沒有柔光特寫,跌倒沒有動人配樂,我被對方溫柔而語焉不詳地拒絕的那天也沒有適宜大雨落下。

室友都圍過來安慰我,用情感雜誌上看來的句子鼓舞我,「錯過你,那是他的損失!」

怎麼會有人信這麼自欺欺人的句子。

我從課堂發言中得知了他的名字和專業,在校友社交網絡發展起來的那幾年,我小心翼翼不留痕跡地在他主頁逡巡了幾圈。

他念化學系,所以成天要與試管量瓶還有繁瑣的化學元素打交道,怪不得他不善言辭。他家鄉在很南很南的南方,怪不得口音軟糯。他父母都是教授,怪不得長得斯斯文文。

十八歲的我像蹩腳偵探,心裡為他寫了一疊毫無邏輯的厚厚案卷,以為博得一個人的喜歡,只需找到正確的解題思路。

在幾次課過後,我開始大着膽子追隨他離開教室,不遠不近地跟着他的背影。他會在夜色中背着雙肩包走到校車站點等車,載他回自己的校區。

說是站點,也只是正門口的一根柱子,隊伍在柱子後面歪歪扭扭地排列開來,我躲在偉人雕像後面,刻意非凡地反覆路過,用眼神看他。

宋言並不是很高,在隊伍里不能一下子辨認出來,我的眼神從每一個被手機熒幕光打亮的臉頰中點過去,點到他,就無法再移開視線。他濃眉大眼,雙頰充盈,劉海有點可笑但完全無損可愛,穿米白色棉質外套,讓我毫無理由地判斷,他一定是一個溫柔的人。

確實如此。

宋言的可惡之處就在於,他完全沒有可惡的一面。

如果他有,那麼我就能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反覆咀嚼他的缺點,他的短處,他糟糕的那面,直到少女的自尊心將這些負面的印象放大到徹底掩蓋了他的好,然後我就可以從遺憾和不甘中解脫了。

但他沒有。

有一天放課後,我預支了可能未來十年的全部勇氣,與隊伍中的他攀談起來。現在想來那搭訕藉口很無理取鬧,但在當時已經是我經過深思熟慮、反覆斟酌潤色、並獲得室友們評估後通過的方案了。

我說,同學你好,我是和你一起上同一節現代文學課的,我注意到你是那個新校區的,我最近有門課需要拍新校區的一些視頻素材,可以找你帶路嗎?

書本上說,想與陌生人產生交集,就先請他幫一個無傷大雅的忙,然後再回請他作為感謝,一來二去就有起碼兩次機會。我活學活用。

他抬頭看我,當夜月朗星稀,空氣澄明,橘黃色路燈照耀他雙眼,他整個人的輪廓被暖光溫柔地描摹着,我屏息凝神,感覺一顆心失了重,被他的眼神托舉在虛空中。

我將全身小幅度的顫抖歸咎於習習涼風。

宋言笑起來,露出虎牙,「可以啊。」

有些人是寬進嚴出,對所有人都抱有友好的態度,隨時含笑歡迎來自己的舒適領地參觀,但要抵達內心深處,又是另一樁事。

但我當時不知道。

我們就在隊伍中交換了聯繫方式,聊了一會兒關於課上的內容,校車開到,隊伍開始緩慢地向前蠕動,書本里沒寫到此時應該就此別過,還是目送他上車。

脫離了正確答案的我就如降智後的爬蟲,厚臉厚皮亦步亦趨地也跟着隊伍移動,直到他面前僅剩一個人,他轉過身來,「那我們手機聯繫啦。」

「好。」我立刻回答。回身走了幾步,我站在路燈下亮堂處急吼吼地和室友們匯報戰績。過了一會兒,手機震動,居然是宋言。他發來短信,「你怎麼還不走呀,好像馬上要下雨了。」

我驚詫地回頭,糟糕,校車不知在等誰,居然還在原地未動,根本沒有開走。所以我背對着他,肩膀一聳一聳地大笑大叫,痴憨地廣發消息,全部被他看到。我忐忑地望過去,夜色中矩形的車窗被霧氣氤氳,看不到他的臉。

我快步離開,想象着他在落座後還回頭看了一眼車外的我,發現這個女生古里古怪地站在原地許久,便抱着好笑的心情發了這樣一條消息給我。這場景令我尷尬,卻又信心滿滿。

「完了完了,有戲有戲耶!」我迫不及待地告訴諸位密友,像每一個失敗故事的昂揚開頭。

天空真的開始下起雨,從在空中細細飄揚到發狠似地砸墜在地面,只用了幾分鐘時間,我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淋得魂不守舍,但快樂極了。眼鏡片上都是雨水,將視野里的夜晚、燈光和建築都扭曲得不成樣子,像是一個狂喜的世界。

回憶起來,宋言每一次都欣然赴我的約,在圖書館、快餐廳、電影院、火鍋店和校車站,從未流露出厭煩、無聊、心不在焉的神情,而是溫和、認真甚至帶了一點關懷,以至於我完完全全地誤解了自己的處境。

所以當我表白被拒絕後,我幾乎帶着請求的心情,拜託他說出一條拒絕我的理由,譬如我太醜,太胖,說話太無聊,只要一條就好,這樣我就可以帶着對自己的自卑,以及對他的嗤之以鼻,從這段關係中迅速抽身。

但他沒有,他只是反覆而真摯地說,真的不是你的問題,是我,我自己還沒想明白一些亂七八糟的事。

他完美得毫無破綻,沒有給我任何把柄。

真可惡啊。

到那時我才知道,不是的,拒絕我,當然不是他的損失,是我的損失。

5

於秋哲平日工作很忙,毫無規律的加班如家常便飯,時常錯過每周諮詢的預約時段。對其他病人,我通常會安排他們取消再約,但對於秋哲,我發現自己等不及再多等一星期。醫院大樓關門後,我們相約在咖啡廳或營業至深夜的酒吧里見面。

完全不合常理,我對他大開恩典,多行方便,是因為我過分投入他這十年的故事中。我想知道我久追無果的男孩子為什麼最後選擇了我眼前的這個人,他有什麼長處,有什麼特質,憑什麼魅力,又經歷了什麼。

平常人很少有機會能聽情敵大談心聲,我當時以為我自己幸運。

於秋哲將酒杯里的冰塊搖晃得叮噹作響,「退伍後我找了一家公司上班,而我的男友剛好在美國讀完研究生,」

他搖搖頭,「那時我們已經異地兩年,時差讓我們很少能有大塊時間交流,我以為他會立刻回國,修補我們關係。不誇張地說,我覺得我們之間的理解和愛已經細若遊絲。」

「但他沒有?」

「他申請了博士。他說他這個專業念到博士會更好,更有競爭力。」於秋哲撇撇嘴,表情受傷,酒杯里的檸檬片被他的吸管不斷戳入杯底又浮上來,

「還要五年。哇。五年後呢?他也說不準。那時候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很可怕的事情:他可能從來沒有把我規划進他的未來人生中。」

我突然不知怎麼回答。原來我長久以來強烈嫉妒的那個人,並沒有在我想象的溫柔鄉中有恃無恐地歡笑,而是在我毫不知情的平行現實里掙扎痛苦。

我遲疑着開口,「那你是什麼時候知道他要繼續在國外待起碼五年呢?」

「他將博士的offer信發給我看。」

「啊,那麼遲。」我脫口而出,「準備申請的過程很漫長的,他應當早有打算。」

於秋哲抬起頭,雙眼濕潤。

所以,這人用溫柔利器不動聲色凌遲他人的天賦,不僅僅用在我身上。

「在未來的規劃上,你們從來沒有聊過,最起碼試探過彼此的想法嗎?」我發問。

「很少。」他重新低下頭,盯回眼前那杯酒,像要把杯壁灼穿,「可能是因為我們都覺得不太可能吧。我不會出國,國內也不可能讓我們正大光明在一起,而且,他說過他爸媽都是保守嚴肅的老師,他家的氣氛從來都很嚴厲,古板。」

他輕輕笑了一下,「哎,其實他把所有困難都很誠實地擺在我面前了。只不過當你真的確認,自己被舍取掉的時候,還是很難受。」

「我理解。」這是真話。

在我得知宋言和男孩子在一起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想到了他的家庭,據他所說,在很南很南的那個城市裡,他父母都在最好的大學任教,從小學風嚴格。

在這樣的前提下,他還是旁置了被家裡驅逐的風險,和於秋哲在一起。我想,那麼在他心裡,這位男孩子的優先級一定很高很高吧。

當時我心裡酸澀難耐,嫉妒得胸腔疼痛。就如同於秋哲現在一樣。

真可笑,我們兩個人都在宋言的優先級排行榜里努力攀爬,無力沉浮,最終敗下陣來。

宋言,到底在你心裡,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深夜酒吧,音樂輕柔,燈光昏暗,人影幢幢,斜上方那盞暖色燈光將我和於秋哲的身影拉長在地面,扁扁地交錯在一起。

我一時覺得和他的關係不再是醫生與病患,或是傾聽者與述說者,而真真正正地成為了隱秘的同盟。儘管他對此一無所知。

6

在宋言身上收穫的挫敗感,並沒有隨着大一的結束而消散,相反,我將剩餘的三年花在了不斷復盤、反芻、分析失敗的原因上。

在畢業好幾年後,網絡上出現了一個鄙夷嘲諷的詞彙,叫做「小鎮做題家」,我看到這個詞就迅速對號入座了。怎麼會有一個新興詞彙,這麼嚴絲合縫地為我量身定做?

就像每一個好學生都會有一本獨家錯題本,我痴迷於將自己在生活中受到的挫折整理總結成錯題集。而在宋言這道題上,題干已有,答案已知,但我卻始終推導不出其中的演算邏輯。

小鎮做題家如我,逼迫自己沉浸在追尋一個根本不存在答案的謎題漩渦里。

就像童年記憶里作為銷售的父母回到家後還會交流今天失敗的經驗,為什麼沒有打動這個客戶,為什麼讓近在咫尺的單子跑了,他們稱之為「復盤」,仿佛對未來人生極其有益。

我反反覆覆回憶每一次與他見面的細節,想從我的每一句話、每一個手勢、每一次穿着來尋找理由。我曾在緊身牛仔褲下蹬一雙裸色踝靴,全然不搭調的顏色,一定將我不夠直的腿暴露無遺。

我曾選了一家火鍋店做晚餐地點,怎麼會有女生挑約會地點在熱氣騰騰的火鍋店啊,出來後兩個人都散發醬料氣味,老天。我有兩次放任他買單而沒有阻攔,他或許認為我是小氣鬼。

一個人無法不在反覆審視自我的過程中對自己產生源源不斷的厭惡和悔恨。

我就在這樣近乎自我懲罰、自我虐待的循環中度過了大學生涯。所以任何人都可以想象,當我在和某個同學無意間聊天時,被閒閒地告知,「啊咧,你不知道嗎,那個學生會主席是宋言男朋友呀。」我感覺自己被一種強烈的被欺騙感衝垮了。

啊啊,是這樣嗎,我不知道誒。

我以前還很喜歡過他咧。

我假裝坦然地回復,撐着額頭快要笑出眼淚來。我如此普通,怎麼會碰到這麼奇譎的故事發展。

宋言用以拒絕我的那句話,「不是你的問題,是我自己有很多事沒想清楚」,聽上去完完全全就是委婉的糊弄,原來卻是我遍尋不到卻就在眼前的答案。

從同學聚會回家的路上,我整個人像走在烈日下的雪人,一步一步逐漸潰不成軍。

那麼……所以我沒問題啊。

原來錯的不是我啊。

不是我講錯了那句話,不是我穿錯了那件衣服,不是我……

原來我很好。我不是不值得被愛的可悲的人。

像是被冤枉了很久的犯人終於平反出獄,我倒在公寓的床上痛哭很久。一場對大多女生都會經歷的校園失戀,在我這裡卻演化成持續自我折磨、自我審查、自我厭棄的枷鎖。

因為他的溫柔沉默,因為他的語焉不詳,因為他的自我保護,令我四年青春如行屍走肉,不敢再對視其他男生雙目,不敢再策劃轟轟烈烈的戀愛。

謝天謝地,我要終於開啟厭恨他的開關了嗎?

我坐在床上,雙眼紅腫,卻遲疑不決。

我想起幾年前,一個放了課的雨夜,我又一次死皮賴臉地跟着他走到學校正門口等校車時,我扭扭捏捏地提起院線新上映的電影,他眨眨眼睛說自己其實很少去電影院看新上線的電影。

當時心裡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啊——好吧。」語氣末尾往下墜。

然而等他上了車,手機震動起來,他的消息說,「那下周三一起去看吧?」

那時候下着綿綿細雨,我從頭到腳都被薄薄地貼了一層水,地面淅淅瀝瀝的反着光,我整個人都快尖叫起來,定在原地,拼命揣摩着這句話,生怕理解錯了。

過了一會兒,又有短信,「快點回去啦,外面很冷」。這是大致意思,具體詞句早已不可考了。

我一愣,回頭看,校車又還沒走,然而也看不到他了,只有橘黃色的暖色燈光從校車的矩形車窗里印出來。一邊怕得要死「自己拙劣的小伎倆被看穿了嗎?」一邊又盤算起到時候穿什麼衣服。

當時歡呼雀躍的事情,在同學聚會上得知了那條言之鑿鑿的傳言之後,再回想起來,心裡居然難受得快要爆開。

我試圖描摹他當時的心境,想象着他一開始下意識地拒絕了我的提議,坐上車之後,抱着「不如試試看咯?」又或者是「那個女生沒有很討厭,萬一我真的喜歡女生的呢?」諸如此類的想法,給我發了一條短信。

而我在百米開外的地方,興奮得要死要活。

難過,一半為自己,一半也為他。

在整件事情的末尾,他同我說,很多事情很亂,他需要再想想,不能說出來,然後就是抱歉,非常抱歉,乘以十,乘以一百,有禮有節的。

現在想來這件不可說的亂七八糟的事就是性取向這件事吧。在得知答案後倒推回來細想,他之前的一言一行和所有細節都對上了號,一些當時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好像都找到了合適的位置,啪嗒,有解了。

想到他曾經在十幾歲的尾巴上那麼強烈地困惑過、矛盾過,也曾經那麼努力地想和女生約會過……在那麼遙遠的、那麼出乎我意料、那麼超出我所有想象範圍的層面上糾結過、搖擺過……

我發現我沒法恨起他來。

7

吃午餐時於秋哲致電我,拜託我去他家幫忙餵貓,他在外地出差,本來計劃今天回城,但客戶需求變化多端,又要求全體多駐紮一周。在本市他沒有什麼朋友,相熟的同事和他一起困在外地。

按理說我應當拒絕,這完全超出醫生和病患之間的關係界限,但我鬼使神差地應承下來,並且在下午工作時心不在焉,惶惶地期待起下班來。

抓住機會走進情敵的家中窺探究竟,已經是足夠險惡的動機,但在這背後,有更深層更恐怖的欲望潛藏着。

我想更悄無聲息地深入他的生活,成為他的摯友,然後……與宋言產生一種古怪而復仇般快樂的聯繫。

家門是密碼門鎖,門口沿用了房東留下來的破落門毯邊,疊了幾個快遞紙箱。我從包里掏出手機,找出他發給我的密碼,一格一個撳下去,黑色小屏幕的白色按鍵依次變綠,然後聽到啪嗒一記門鎖打開的聲音,我突然心跳加速。

面積並不大的一室戶,但因為男生沒有太多瑣物而顯得有點空蕩寂寞,是顯而易見的出租房。居住在這裡的主人根本沒有花心思裝飾打扮,呈現出儘可能最簡潔節約的布置。

白牆光禿,沒有任何裝飾畫、吊飾甚至圖釘孔,臥室只有頭頂一盞孤零的燈,連床頭櫃檯燈都沒有,僅一根手機充電線盤踞在柜上,算作勉強用於夜間照明。

我環顧了四周,開始懷疑這空間裡幾乎所有東西都是房東原裝,除了牆角那隻懶洋洋的貓。

於秋哲對這座城市如此警惕、疏離,以至於不願意安放任何可以表明他喜好、特質和過往的東西在房間裡,我感覺他可以隨時背上包遠離,像一隻毫無安全感的無腳鳥。

我按照他的指示從廚房裡拿出貓糧和飲用水,在餵貓器里放好食物,試圖摸那隻貓,未果。

在快離開的時候我注意到衛生間堆積了很多垃圾,可能是因為他工作時長過長,總趕不上垃圾分類的開放時間,所以遲遲沒機會扔掉。

我想好事做到底,低頭依次拾起垃圾袋,幾乎是職業條件反射似的,我第一眼從敞口的袋子裡瞥到幾盒藥物包裝殼,上面寫着地西泮片。

我下意識地站起來,與腳底血流轟然竄上頭腦一起的還有突然看到別人隱私的驚惶。

原來他一直在服用抗焦慮藥。按理說這並不應該令我很意外,他黑眼圈深重,精神時時不振,看上去就是失眠很久的樣子,我希望這藥有幫助到他安眠入睡。

但是他從未向我提起過他的服藥史,不知道只是疏忽還是有意。

一周後,我快下班時於秋哲到訪,傍晚夕陽斜暉穿窗而來,均勻地敷在他一側臉頰,像給他鍍了一層金身。

他帶禮物來道謝,我說出於規則我是絕對不能收,他一怔,仿佛很詫異,「我們現在是朋友吧?」

「按道理,我們不能成為朋友。」

「為什麼?」

「因為朋友很難醫治好朋友。」我笑笑,將電腦屏幕關上,「就像醫者難自醫,有時候陌生人才反而比較眼疾手快,當機立斷。」

他似乎從未想過這點,大受震動,纖細睫毛在金黃餘暉中顫動,像脆弱蝴蝶停留在他鼻樑上扇動翅膀。「洪醫生,你覺得我還能治好嗎?」

「於秋哲,你身體健朗。」

「我是說我能不能再快樂起來。」

我將白色大褂披在椅背上,直視他雙眼,「你是受過良好教育的成年男性,相貌優異,品格善良,有正當工作和合理收入,有獨立住處,無需再強迫自己融入某個群體,你當然可以再快樂起來。」

於秋哲可能是在近幾年第一次聽到誇讚。從入伍經歷和宋言身上,他受到太多挫敗和質疑,不快回憶令他差點忘記自己也是條件齊全、競爭力十足的人。他笑起來,將玻璃門擋在肩後,讓我先出去。

前台小姑娘在下班時間破例地還留在座位上,看到我和病人有說有笑地出來,神情古怪。

我有點得意忘形,脫口而出追加了一句,「別忘記,你在大學可是學生會主席耶,風雲人物,幹嘛現在那麼自卑?」

於秋哲一愣,「啊,我跟洪醫生說過我以前是學生會主席嗎?」

我自覺說漏嘴,只能點頭,「是啊,你提起過的。」乾脆順着往下說,越多細節越篤定,「你還說你和前男友是在學生會認識。」

他沒料到我會提及宋言,步伐明顯遲滯了一步,但很快跟上,「是。他當時是副主席。」

電梯門打開,他食指觸碰銀質按鈕,像被輕微電流點擊一般,頓了一下,頗為自嘲地說,「說實話,每次提到他,我心裡還是會像被針刺一樣痛一下。」

電梯裡有很重的消毒酒精的氣味,於秋哲在狹小的空間裡對我短暫地剖析內心,我沒料到他會突然將難堪血淋淋的一面展現給我,令我錯覺置身一場小型的醫學手術。

我用手搭他肩膀,「喂,人人都會失戀。」

「我知道,但不知為何我好像格外痛。」他望向我,仿佛祈求我不要看低他。

我明白。我心想。

電梯門打開,外面天色已經暗沉,落日收回最後一道光。

「可能因為,」我轉過身,「你知道你失去的人是非常好的人。但凡只要有一丁點不好,你早就可以釋懷。」

他看着我,就像我揭開了什麼百年謎底,忽然釋然地上前擁抱我。「謝謝。」他輕聲說。肩膀寬闊,懷抱柔軟,體溫溫暖。

8

和於秋哲的交談,以及從同學聚會中聽到的傳聞消息,我拼拼湊湊出宋言這幾年的人生歷程。

他向來目標高遠,執行堅定,從大一起就苦念英文,早早考了托福和GRE,維持漂亮的專業績點,亦積極參加學生會工作。他長得好看,性格也好,第二年去競選學生會副主席也成功。

我以為十八歲時的我慧眼識珠,從蒙塵中撿到珍寶,真是好笑,事實上人人都喜歡宋言,他廣受歡迎。那節通識教育大課,只是他用以奮力攀爬到國外名校的繩索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階梯,我當然也是,只是他學生時代明愛暗戀的茫茫女生之一。

曾經看過一個明星經紀人訪談,她回憶起早年在街頭等車時看到一個少女,漂亮得不可思議,閃閃發光,她立刻趨近攀談,想簽她作旗下藝人,那未成年少女回答,不好意思,已經被其他公司簽了。

那經紀人才大悟,是哦,那麼漂亮的女孩子,走在路上,人人都長眼睛,當然早就被看中無數次了,哪輪得到我。

當代通訊發達,只要有一點優良特質,立即人盡皆知,不會有人身懷才華美貌卻無人知曉。如果十八歲的我看過這集訪談,可能就不會被當時情形打擊得措手不及。

宋言申上美國東部名校,雖隔行如隔山,但在未來幾年人類遭遇病毒大流行時,那所學校的名字頻頻出現在權威數據統計的新聞中,所以我也知道了他很厲害。

當然依舊有很多華人女生喜歡他,狂遞情書——好吧,情書的部分是我胡亂構想,也許人處海外表達感情的方式也更直白勇敢。

但宋言依舊是溫吞猶疑,沒有明確拒絕,也沒有接受。他不想傷害女孩子們,也不想暴露自己隱私,他一切都好,只是有時過分貪心,什麼都想要。

此時於秋哲正在完全陌生的環境裡掙扎,在規則紀律、汗臭味和嚴格固定的吃飯睡覺上廁所的時間裡思念宋言,在鼾聲中暢想根本不可能實現的未來。而我還在漫無目的地審視自己,精神鞭笞自己。

兩年後,於秋哲退伍,回本市找到工作,宋言也從研究生院畢業,人生交叉口上,宋言做出最理智、最無可挑剔的選擇,也令於秋哲走進我的諮詢室。

我曾問過他,「那你知道前男友如今還是單身嗎?」

真是極其不專業的問題,我知道我只是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於秋哲一怔,仿佛沒做作業的學生被老師提問抓包,以為這條信息對他的看病極其重要,但他卻漏掉了。他變得有點手足無措。

「我不知道,好久沒聯繫。」他誠實回答。

「啊,沒事。這只是隨便問問。」我擺擺手。

放不下的那個人好似是我。

他舒了口氣,躺回躺椅,「最近睡眠很糟糕,在洪醫生你這裡反而是睡得最香的一小時。」我笑笑,走近窗戶拉下百葉窗,令環境更舒適。

我沒想到下次來時,他自作主張地帶來作業,「洪醫生,我和前男友重新聯繫上。」

「啊?」

「前段時間我媽媽生重病,讓我突然覺得生命脆弱,轉瞬即逝,所以我想,之前我在意的那些,自尊也好,事業也好,前途也好,可能根本不重要。」

目睹身邊人在生死關掙扎,往往會令人震動,心中看待各樣事物的重要性排名大變。我盯着他,不知為何心裡緊張。

「所以我又鼓足勇氣開口問他,願不願意回國來看望一下我媽媽。我媽媽一直念叨我獨來獨往,從來不談戀愛,也沒有喜歡的人。」

他吸口氣,像在模擬當時下定決心的樣子,「我說,如果他願意來一次,我就立即辭掉工作,退掉房子,和他一起去美國,就算我英語很差,找不到好工作,也沒事,我突然覺得這些都不重要。」

「你為他做出這麼大犧牲。」我喃喃。

「也許我過幾年會後悔。」他暢快地躺下,將脖子放在躺椅的枕頭上,「可說出了這樣的話,居然沒有讓我覺得自己難堪、可悲,而是……很快樂。」

我看着他在我面前,仿佛已經預視到他即將走出漆黑洞穴,那遠處來自未來洞口的光,已經明晃晃地打在他額頭。我突然覺得不行,一股嫉妒的氣流在我胸口狂竄,找不到出口。在不被選擇、不被愛的深淵裡,我的隊友要率先攀爬出去了,被落下的可怖比在深淵本身更令我感到害怕。

我再次走到窗邊,「那他回復了嗎?」我假裝為他高興地問道,用手將百葉窗拉下來。室內的光線被切割成一格格鋼琴鍵盤,然後暗色的方格迅速擴張,壓縮了白廖廖的日光,整個空間被投入汩汩的昏暗。

他鼻音濃重,已經進入半睡眠狀態,「還沒有,他說他考慮幾天。」

我坐回座位,看着他的側臉。

略微凹陷的眼窩,蓄勢待發地向中間拱起一根高挺的山根,唇形好看,像海平線上的一隻海鷗剪影,人中的深深褶皺圍起中間一個小窩,仿佛是為了盛放他配不上的愛意。

他配不上。

我被自己嚇了一跳。

故事裡的女主角仿佛應當永遠善良,永遠偉光正,對於自己得不到的東西要姿態優美地放手,並誠心祝福。

但是原來我竟然做不到。

此刻,他放在我辦公桌上的手機熒幕亮了起來,是一條信息。

我當然知道這不道德,但我無法抑制心中瘋長的名叫窺私慾的黑色藤蔓,那無形的瘋狂觸角迫使我劃開了他的屏幕。

需要密碼,我毫不猶豫地輸入了他之前給過我的門鎖密碼,打開了,有時候男生的心理就是直觀得過分好猜。

也許是命中注定,也許是我的禱告顯了靈,這條消息來自宋言。

寥寥幾句話,但我手心出汗,將手機攥牢讀了好幾遍。

「對不起我讓你等回復好幾天。我想說,我很想你,我決定回來。如果你還肯原諒我,請你給我現在的住址和聯繫方式。宋言。」

我在余光中可以看到於秋哲在躺椅上酣睡,可能這是他近幾年來第一次如此放鬆坦然。他表情鬆弛,面容光澤,我想他馬上可以失而復得他的真愛。

但是,我也可以阻止。

一切都在我一念之差。

屏幕上顯示一個選項,刪除這條信息,是,或否。

我的手指震顫,渾身發抖像被雷電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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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列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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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16 20:08:10

我一閨蜜諮詢過,很專業也很靠譜,是一家權威諮詢機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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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15 18:04:12

發了正能量的信息了 還是不回怎麼辦呢?

頭像
2024-04-14 02:04:35

如果發信息,對方就是不回復,還不刪微信怎麼挽回?

頭像
2024-01-07 03:01:22

可以幫助複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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