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北大畢業生決定去送外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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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碩士畢業,還是有很多想不清楚的問題,一來二去,就送了外賣。

去年夏天我和女朋友開車回家看我父母,進門的時候全家人都在,他們問我路上是不是順利。我女朋友說,張根一開車就犯路怒症,一路上都在罵旁邊車的司機。我辯解說不是我的原因,那些人開車沒規矩,跟急着回去奔喪一樣。

我叔叔在旁邊樂了起來,對我女朋友說:「當年我在車上罵人的時候,他就和你一樣,一直勸我不要生氣。」我心想,我還有這麼純真良善的時候。

一個北大畢業生決定去送外賣

回北京的路上,女友問我是從什麼時候變刻薄的,我想了想說,大概是決定對世界上的傻X不再寬容的時候。她又問我,那是什麼時候體重開始控制不住的?我說大概是決定對自己寬容的時候。她說,那你不也是傻X嗎?

人生在我25歲以後,發生了很多變化,其中一個變化是我發現自己進入了一種奇妙的復讀模式,自己和周遭的事物都變得似曾相識起來。雖然還沒走完人生的後半段,但是觀察在同一時空中不同生命階段的人,從他們身上我印證了我的看法。

我開始像我的父輩一樣脫髮、發福、健忘。我開始覺得每日坐在鮮亮的北京寫字樓里,和當年在國營廠里機械工作的老一輩沒有分別。我咀嚼明星的熱搜、緋聞、八卦,和老一輩喜歡背後說鄰居閒話也沒什麼分別。我用知識付費和旅行製造自己能看見更大世界的錯覺,和他們用保健品安慰自己能健康長壽本質也差不多。

到最後我可能也會謝頂成為一個社會中年男人,在一份安穩的工作中混到中層,每天的樂趣就是給自己找點附庸風雅的愛好,和看女下屬的大腿,還有回家問孩子,為什麼不珍惜現在的生活。

父母把我供到大城市生活,但我並不比我的父母進步多少,想到這點時,我就覺得人生有點索然無味。大家總是遇到差不多的抉擇,差別的只是場景,所以人早晚會被社會規訓得一模一樣,不會因為我享受了一些中產階級的生活而改變。

如果能按部就班地過下去,也算是一件好事。但總有人整天嚇唬我,就連這種生活都無法長久。常見的威脅包括,孩子會輸在起跑線上、優秀的人比你還努力、時代不打招呼就會把你拋棄之類,每日話術翻新。

這種掌控不了自己命運,總是寄希望於別人良心發現的感覺十分不好。為了解決焦慮,我做過很多嘗試,比如灌雞湯。之前看過一篇文章教導我不用怕,時間會給我答案,後來我發現,這是一個奇怪的邏輯,就好像坐在考場裡一段時間,答案就會自己解出來一樣。

不過我開始明白了兩件事情,一是面對生活其實和解數學題差不多,面對現實的條件,用學到的道理,得出一個對於未知事物的答案;二是很多時候,我焦慮的其實不是上下,而是左右。

我人生出現的另一個變化,是自我意識突然開始強烈膨脹,對能讓自己開心的事物表現出無限的信賴和溺愛,而對讓自己的不快事物表現出否定和不信任。臨床表現為喜歡罵人傻X。

一方面有人不斷地告訴我會階級下滑,一方面我一個勁兒地討厭這種焦慮,最終它們在我身上出現了無法調和的跡象。

在女朋友出國後,我辭掉了坐寫字樓的工作,去做了一名外賣員。穿上藍色制服的時候,我對着玻璃裡面的自己拍了張照片,心想:我現在已經來到了你告訴我的底層,你們還能把我怎麼樣。

在試用期和周末,外賣員不允許休息,經歷了十五天的風吹雨打之後,我終於在周二獲得了寶貴的一天休假。周一晚上我給一個老同學B打電話,問他願不願意在明天晚上請我吃一頓涮羊肉。

我們畢業之後就沒怎麼見過,落座以後,他問我最近在忙什麼。我說我跳槽了,最近在做一個case的due diligence。每天從早到晚到處跑,別人吃飯的時候,我只能看着,所以想找人來聊聊天。

B表示同情,說終於理解了為什麼最近每天都能在微信運動排行榜看見我,然後他也開始抱怨自己的工作。

我說沒關係,按照你們這種人的發展軌跡,干幾年,然後和別人創業,40歲之前實現財富自由。他笑了一聲,說:「那是媒體瞎扯,融資前開始讓公關造聲勢,真正大佬都是悶聲發財。不過最近我也有點想跳槽,但是年底了不太方便,想看三四月份時候的行情。」

他問我是怎麼跳的,我把菜單遞給服務員,開始描述經過:當時三個公司給了offer,一個是京東,一個是每日優鮮,還有一個阿里旗下的企業盒馬。我本來想去京東的,但是出了點狀況,京東在北京突然不招人了,我就去盒馬了。

他問我薪資,我說主要看個人努力,新人每個月五六千,京東稍微高一些。但是這裡發展潛力大,能掙多少靠自己,上班離家近,關鍵是給配電動車,不用自己買。

他說:「你們工資這麼少,都不報銷打車費嗎?都是騎電動車?」

我說:「當然了,不過前幾天,大興因為電動車充電失火了,現在電動車管理也嚴格了。」

他問我到底在幹什麼工作,我指着桌子上的菜說,我去送外賣了。他大笑起來:「你們公司太牛逼了,是在調研新零售嗎?」

我說:「以上都是我應付熟人時說的,我就是去送外賣了。」

菜上齊了,我又要了一罐可樂,一個玻璃杯和冰塊。我把可樂倒進杯子裡,它撕拉作響地冒着氣泡,一口灌進去,幾秒鐘後一股強大的氣流從我肺腑內噴涌而出,穿過酥麻的喉頭來到大腦,天靈蓋因為無法承受這份歡愉,而漲裂開來。靈魂在我頭頂飄蕩了好幾秒,我才聽到老同學的問話。

「你為什麼去做這個?」

「不知道,」我開始涮肉片,「你知道什麼是小黃瓜條嗎?」

「不知道。」

「小黃瓜條是牛身上一塊肉的名字,特別嫩,差不多可以生吃。」

「然後呢?」

「有一次,有個客戶訂了這個東西。我們是按箱領貨的,裡面會有好幾家的東西,得先分撿。我當時不知道什麼是小黃瓜條,正好有其他家的訂單里有黃瓜,我就給他們塞進兩根粗黃瓜,還覺得自己挺厚道。」

「後來呢?」

「後來客戶要求退貨,我就被主管說了一頓。」

「哈哈,你沒丟工作?」B笑着說。

「沒有,年底都缺人,他們不捨得趕我走。今年尤其缺人,你沒發現最近吃外賣,運費都貴了?」我問。

「那你們工資是不是也高了?」

「美團和餓了麼最近比較高,算上補貼一單能賺十多塊,但我們恆定的,每單就是七塊錢。」

「送多送少都是七塊錢?」

「對,送袋子青菜也是七塊,送五桶飲用水也是七塊,遠近都是七塊。」

「你們這個機制不合理啊,那誰還願意送重的東西。」

「我們不允許挑單,輪到誰就得誰跑。不過我覺得挺合理的,只要你跑的足夠多,那你碰到好單子和碰到壞單子的數量會平衡的。」

「就沒有人投機取巧?」

「有啊,你以為誰都像我一樣道德水平那麼高,有些人拿到配送箱,發現單子太遠不想跑,就偷偷扔一邊再去排隊領。後來現場監督看見了那個箱子,一查監控就把那人開了。」

「你真的去送外賣了?」B又問了一遍。

「有句話不是說張華考上了北京大學,李萍成為了程序員,我在送外賣,我們都有光明的前途。」

他不置可否地揮了揮筷子,說:「我覺得一輩人有一輩人的使命,你既然已經接受了高等教育,就應該做點符合自己價值的事兒,除非你是想去體驗生活或是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人家每天過得比我開心多了,他們早晨醒來唯一的目標就是多送幾單東西,下班後,回職工宿舍的路上,買點熟肉、涼菜、饅頭,再來瓶啤酒。吃完和朋友吹吹牛,洗個熱水澡。在北京每個月賺上八九千工資,幹上幾年回家,蓋房、娶妻、做小買賣。誰幫誰啊。」

「問題是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我現在確實工作壓力大,但不代表我不幸福啊。他們不幸福的地方,你沒有看到而已。你爸媽知道你去送外賣嗎?」

「不知道。」我說。

「這不就完了,你要是真想追求幸福,你就跟你爸媽說,我送外賣去了,你看他們什麼反應。」他頓了頓,接着說:「我不否認你的行為,我就是覺得有點偏激。雖然不知道你想追求什麼,但是如果你去做原來的工作,未必找追求不到。」

我笑出聲來,他看起來有點發毛,問我:「你是不是最近信什麼教了?」

我沒接話,而是給B講了一個我送外賣遇到的最糟糕的一天。那天是我獨立送單的第四天,之前都有師傅帶。晚上我要去延靜中街送單,朝陽路堵得水泄不通,我只能穿人行道走。

等到快目的地時,導航告訴我要穿過一個大鐵門,但那個鐵門上只有一個洞,我騎電動車過不去。沒辦法,我只能再繞遠路,最後又逆行了一段四環輔路才過去,結果訂單超時了。

監督配送的人叫小高,他給我打電話問什麼情況,我說路上堵道兒,又不太熟,實在不好意思。小高說下次注意。

當時我拿了兩單,我想趕緊送下一單吧,我專門把送的東西提前裝好袋子,這樣就能省點時間,結果那晚太冷,手機一下子關機了,這下我又不知道送到哪裡,還沒法聯繫客戶解釋。

我把手機塞進胸口想要捂一捂,沒用,那種感覺就像考試前突擊背名詞解釋一樣,心裡着急,又什麼都做不了。實在沒轍了,我心一橫,拎着兩袋子水果跑上樓,敲開剛才送東西的那戶人家,磕磕巴巴地問我能不能給手機充一會兒電。那大媽心挺好,就拿進去給我充了一會兒,結果那單又超時了。

一路上小高一直給我打電話,我都沒接,想着趕緊回去給手機充電,再繼續跑 。然後我又領了一單,是送去天鵝灣。我把客戶地址都記下來,就算手機沒電也沒關係。

到甘露園中街時,我在非機動車道上騎,後面有一輛寶馬突然用遠光閃我,想要從我這裡超車,我沒讓。後來它開到我前面,突然踩了一腳剎車,在我前面一下子停住了。

我眼看要撞上去,趕緊捏剎車,轉車把,結果連人帶車摔倒了。車後座的箱子翻了,電瓶也甩了出去。那單也超時了。

小高打來電話氣得要死,說你要是幹不了就脫衣服走人,不要給門店整體拉低業績,今天就不用跑了,下班以後找主管說明情況。

我感覺自己倒霉透了,跟主管老高說我要辭職,旁邊小高補充說,他今天晚上連着三單超時。老高讓我考慮考慮,說新人一般都會超時,這幾天的超時他用自己的績效幫我扛,但是五天以後再這樣,就走人吧。

「所以你就留下來了?」B問。

「那時候我感冒特別嚴重,已經準備辭職了,但是第二天早晨我量了一下的體重,發現這一周我瘦了十斤。我想,就算是參加減肥訓練營也值啊,然後我就留下來了。」我接着說,「那天晚上我回去以後,特別難過,後悔來這裡遭罪。我就想起你了。想到你拿着大offer,在寫字樓里過着白領生活,而我在外面整天挨餓受苦。萬一哪天客戶是你,我得多尷尬。再想若干年以後的同學會,你已經是江湖大佬,坐擁嬌妻豪宅。我呢,每次進你們小區,客梯都不讓坐,只能在貨梯和垃圾一起上上下下。所以我就想看看你過得怎麼樣,要是也不開心,我心裡就能舒服一點。」

「你這是在黑我嗎。」B笑了。

「沒有,在我心裡,你就是從小到大每一步都不會走錯的牛人,我挺羨慕你。我18歲之前,從來沒想過自己要做什麼,只是一個勁兒再跟着大家走。高考以後匆匆選了個專業,等到大學畢業,發現大家都去讀了研究生。我為了能讀研,又去學了一個八竿子打不着的專業,找工作的時候也是。你說我偏激,其實是有點,但是我已經做了很多合理的事情,但結果對我而言,反而是不合理的,所以我覺得做點不合理的東西,說不定會有合理的結果,但最後變成什麼樣子,我也不知道。」說完,我撈了撈火鍋的湯水,看還有沒有肉。

「所以你現在還是很焦慮。」B問。

我點點頭。

「那你在打破這種現狀以後又想幹什麼呢?」B又問。

我說不知道。

「雖然從旁人角度來看,我覺得你有些兒戲,但這如果是你個人選擇,我還是表示理解。」

他很官方地為這頓飯做了結尾。

B屬於我認識的人裡面最優秀的那種,好像天生對於人生充滿了掌控力,因為和他交朋友讓我有種自己也是這類人的錯覺,但是二人終究不同。可以看出來,他對我的選擇持有否定的觀點,這讓我有些喪氣。

走出飯店的時候,冷風把我有點暈乎的腦袋吹得清醒了一些。回想剛才的對話,我突然有種迷幻的感覺:它們似乎不應該發生在一間熱氣瀰漫,聲音吵雜的涮肉館。

周三我繼續上早班,五點半起床的時候,貓咪們還在睡覺,我給它們準備好糧食,添上了乾淨的水。上廁所的時候,我發現大腿內側凍出了一片紅斑,於是出門前又多套了一條絨褲。

來到配送站差不多六點半,調度老劉開始點名。點完名後,老劉講起安全注意事項,隊伍里開始出現不耐煩的聲音。

老劉最近才從雙井門店調過來,資歷算起來不比我深多少。之前每天負責早會的老胡,是從十里堡門店實打實幹起的。雖然都是東北人,但是老胡講話富有藝術性,像解釋為什麼要嚴格遵守交規時,他會先把我們每天的收入開銷算得清清楚楚,然後說如果出了交通事故,不僅跑不了單,弄不好還得賠錢。老劉就嘴笨一點,只會說:「你不守規矩,交警攆你不跟攆小雞似的?」

但我挺喜歡老劉,他為人耿直、好相處,愛對人掏心窩子。有一次,排我前面的配送員趁老劉不注意,挑了個大單子去跑。我跟老劉反映這事兒,說我跑小單子不要緊,關鍵是得按規矩來。

老劉非常嚴肅地跟我道歉,表示以後這個問題不會再發生。我本意並不是讓他難堪,所以那種嚴肅勁兒有點出乎我意料,我也只能同樣嚴肅地表示了原諒。

自那以後,他每次見我都會喊我「張根兄弟」,並唱幾句編得不怎麼押韻的小調,「張根呀張根,跑單從來不挑單子。」

早上七點,我們喊完口號:您好,我是盒馬鮮生配送員,正在為您配送訂單,祝您購物愉快。開始正式拿單。

顧客有時會前一天晚上預定,所以一夜積累起來,早班總能拿到好單子,但最多不過五單。每單固定七塊錢,訂單數量、距離遠近、東西多少,都成為了影響收入的因素。所謂好單自然是大單,但是大單也不一定是好單,距離遠的大單就不如距離近的小單。

東到青年路,西到SKP,北到達美中心,南到四惠,我們門店負責十六個片區的配送。每次拿單對於配送員來說,是一個抽寶箱的過程。如果運氣好,就會拿到五個訂單,如果這五個訂單還在最近的南二片區,那就更好的。如果這個五個訂單份量也少,一個箱子就能裝下,那麼這種訂單就是傳說中的SSR,熟練工不消半個小時就能送完,35塊錢輕鬆到手。

當然也有運氣不太好的,比如說抽到一單非常遠的配送,用戶還訂了非常多的東西,那就只能自認倒霉。其實東西多,還不怎麼可怕,最難過的無疑是給沒有電梯的老小區送水。看同事絕望地把成箱礦泉水綁在後座上,成為了大家歡樂的源泉。

早班,我還需要順帶解決早飯問題,有段時間我靠附近便利店的麵包過日子,後來改成了吃附近小吃攤的土豆卷餅,國美第一城那裡有晨光燒餅,豬肉燒餅和豆沙餡餅都很好吃,一塊五的豆沙餅還能做出層次感;康家園那邊有火燒賣,多買還送羊雜湯;六里屯的一條小巷子裡賣有點油膩的甜糰子,五塊錢一袋子。住邦2000下面有給外賣員的優惠餐,十五塊錢,四個菜米飯隨便要,這是老高有一次看我吃麥當勞時告訴我的。

我剛來的時候看到有人拿着五個燒餅在排隊領單,後來發現那是他一天的伙食。在送外賣以後,我花錢就以七塊錢為單位,每次掏錢總要算一算又有多少單白送了。

一般第一趟跑回去的時候,上中班的弟兄已經到崗。到處都是分揀貨物的人,太陽穿過樓宇,在街道上灑下朝陽,配送站頓時熱鬧得像灘涂上收網的漁民在俯身整理活蹦亂跳的魚。

緊挨愛着城三期的門店,是當時和居委會百般爭取,才被允許開張的。街上總能看到送孩子上學的家長、行色匆匆的上班族、還有遛狗的老頭,孩子們時不時地朝着我們這裡瞟一眼,家長說以後要是不好好學習,就會在這裡送貨。房產中介這時也開始上班,我最喜歡看他們一群人西裝革履站在店門口,集體唱《逆戰》激勵自己。

慢慢,我開始習慣配送員的生活,超時次數越來越少,道路也熟悉了起來,就算不知道具體位置,大概方向已經能駕輕就熟,再也不用握着手機不停地在寒風中導航。夜晚送貨也順利了不少。在一次失手打碎蘋果屏幕之後,我乾脆換了一部安卓手機,節電模式能支撐一天的使用。我也能熟練地在電動車後座,用綁帶把配送箱子捆得結結實實,它們再也沒掉下來過。

下班後,我就只剩下洗漱的精力,手機都懶得看,生活也因此變得規律了起來。體重在不斷下降,身體素質倒是越來越好。我第一次換電動車電瓶時,搬起那幾十斤重的玩意兒,直累地喘氣,現在喊一聲「走你」就能輕鬆完成。一旦送珠江羅馬嘉園這種小區,為了趕時間,我得拎着一大堆東西跑步到客戶家,這簡直是一套完美的運動方案。

每個月我可以有四天休假,但不能連休。我差不多在每星期的周中,就會休息一次。稍微睡個懶覺,起來後洗個澡,就去影院或者在家裡看電影,然後一個人吃頓好的。

在第二個休息日,我在家裡看了《尋找薇薇安·邁爾》的紀錄片。她讓我想起了那個抄水錶工劉濤。我印象中的藝術家分成兩種,一種是從頂級學府畢業的學院派大師,通常他們寫出來的東西,我一個字都看不懂;一種是初中沒畢業,就走入地下的人士,這群人渾身上下彌散着誘人而危險的氣息。

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在三、四線城市抄水錶的中年男人,或者成天給人當保姆的阿姨會成為藝術家的例子。我有些好奇,到底擁有了如何鮮活的靈魂,才能從繁雜的生存中發現有趣啊?我想起來自己在學校的時候,也算是個攝影愛好者,最喜歡拍漂亮姑娘,編幾句矯揉造作的文案,然後發朋友圈,等着別人喊大神。

和B吃涮羊肉已經過去了兩周的時間,我們中間沒有再聯絡過,一次在華貿中心送東西的時候,我想起他來。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到我摔倒在甘露園中街,一道金光從天而降,B出現在我面前,問我需要什麼幫助,我說能不能讓我不焦慮。他為難地說這個恐怕不好解決,有沒有什麼實際問題需要解決?我說那給我錢吧,我要一個億。他說沒有問題,但他想知道我有了個這一個億怎麼花。

我說,我先把父母送去海南度假,下輩子不用再工作了。讓女朋友馬上輟學回國,學醫太苦了,兩個人每天養貓玩。然後再去星河灣買房子,我已經實地調查過了,那裡的環境特別好,冬天小區里也是綠油油的。旁邊還有一個私家公園,房子裡面,每個房間都放上音響,客廳用丹拿音響聽交響樂,書房用世霸小情人聽提琴。我還要買徠卡相機,以後每天什麼都不干,像大師們一樣在街上拍照,專門拍乞討的,有深度;我還要買三輛車,一輛有駕駛樂趣;一輛能穿山越野。還有一輛商務車,和家人一起出去的時候開。

B聽完撓撓頭,說:「那這不太夠啊,在北京得三個億才能實現你的理想。」我說:「我不貪心,一個億就行。」

第二天醒來以後,我一直在琢磨這個夢到底是什麼意思。上午配送站一陣騷動,原來工資到賬了,而且因為快過年,還給所有人預支了一些。大家喜氣洋洋,互相對比,我打開自己的賬戶一看:5718塊。

我給女朋友轉了5000過去,她問因為啥,我說:「我沒啥花錢的地方,你在國外用錢的地方多,前幾天你不是說Tory Burch正在打折,你去買吧。」

她笑個不停,我說你笑啥,她說這件事是不是可以這麼說,外賣小哥寒冬工作供女朋友國外買包。我說,你這個標題一看就沒有閱讀量,應該是:女留學生國外瘋狂購物,男友在國內送外賣賺錢苦苦支撐。

她收了錢,說給我買了圍巾和風衣,過兩天找人帶回去。我問她願意嫁給一個外賣員嗎,她說不願意。我說你這樣子會被社會道德譴責的,她反問我會娶一個女外賣員嗎。我說,如果像你一樣美可以考慮。她說,那你滾吧。

算算這一個多月我送了800多單,這個量算是很少的了。那段時間,我們門店每天平均送單量是35單,老員工每天可以送五六十單。當時來應聘的時候,中介給我了兩個選擇,一個是十里堡門店,一個是雙井店,二者的區別是雙井店因為新開業,可以提供每個月4500的保底工資,十里堡店跑多跑少全靠自己。

很多人都選擇了雙井,我說我要去十里堡,中介懷疑地看了我一眼,說你沒有工作經驗,還是選擇一個有保底的,先適應一下。當時我正和自己擰巴,說我不怕吃苦。

之前我問女朋友,知不知道我為什麼來這裡,她說是不是想減肥,我說不是,我來尋找一個我還不清楚的答案,她說要是找到了就告訴她。

當天大家的話題都圍繞發錢的事兒,有人嚷嚷自己多被扣了住宿費,有人抱怨還完信用卡就不剩多少了。之前帶我的師傅,這個月發了9000多,不過他的臉比我剛見他的時,被風吹得更加黑紫。

和我同一時間來這裡的人,都比我發的多,下午我和一個比我大十幾歲的C閒聊,因為是同屆之情,在這裡都沒什麼認識的人,所以稍微熟絡一些。

他問我發了多少錢,我說五六千,他說咋這麼少,他說他有七千多,我說可以啊,正好回老家過年,他說不一定回去,老婆還在北京住院,春節期間可能還要觀察。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我看着他悶頭抽煙,抽完以後,他又遞給了我一支。我說我不抽,他說,抽吧,一會兒天黑,就起風了。

C之前是一個保險培訓師,雖然我也不知道這是個什麼職業,但是C說話好聽,又會來事兒,一看就不是一般人。我們是在老胡的新人安全培訓課上認識的,老胡說大家都是一批進來的,相互認識一下,以後有個照應。大家聽完都無動於衷,只有他微笑着環視四周,和我接上了眼神,從此我們就算臉熟。

老胡在講如何處理追尾事故時,C顯得非常懂行,他說有時候寧肯撞豪車,也別撞普通車。豪車車主都是有錢人啊,比爾蓋茨上街從來不彎腰撿鈔票,不太嚴重的事故,他們就懶得計較了;而一般車的車主,都是我們這種工薪階層,十幾年買一輛車,碰一下得心疼死。

那句「我們這種工薪階層」讓人聽着舒服,不過轉念一想,我千方百計要躋身的中產階級也真是可憐,不僅被有錢人瞧不起,被自己人嚇唬,還得被「工薪階層」暗地裡說小氣。

在這裡干外賣員之前,大家的工作千奇百怪,有專門干配送的,哪裡補貼高就去哪裡,閃送、外賣、同城小龍蝦、快藥,什麼都幹過,改送盒馬的原因,是這裡單量穩定,沒有抽水。

這裡大多數是進城找工作的青年,可能還沒有經歷過生活的磨難,有人第一天就和老劉掐架,把老高氣得當場開除了他,我猜想小伙子是不是也進入了看誰都傻X的人生階段。

老高也是個傳奇,據他說自己15歲就從東北出來混,大風大浪見得多了,但是他現在最常出現的狀態,是坐在辦公室里擰眉瞪眼,看着蘋果電腦,心想怎麼才能把門店超時率控制下來。

這裡年紀最大的外賣員已經45歲了,我們的頭盔上都寫着「盒馬鮮生」,而他的頭盔上寫着「盒馬外賣」。每次被人問起原因,他總是略帶驕傲地給人講起,他是如何從一開始就在這裡工作。

也有打扮俊俏的小年輕,個子高高的,從來只戴一個碩大的摩托車頭盔。在我拼命把厚衣服往身上套的時候,他只穿一條筆挺的牛仔褲,每天圍着一條巴寶莉格子的圍巾,威風凜凜的樣子,從遠處一眼就能分辨出來。

有一次我在休息室里喝水時,聽到他給大家講一個外賣員,如何因為送單認識了一個姑娘,從而在北京二環擁有了一套住宅的故事。

想想互聯網也挺公平,給了大家一樣活下去的機會。

快到年底,公司給每人送來了麻糖。小高也開始挨個登記誰過年回家,名額有限,我毫不猶豫地報了名。送單的日子因為回家臨近,多少變得開心了一些。

而這段時間還發生了兩件讓我印象深刻的事情。

剛過去的三九天,北京氣溫可愛得不得了,我暗自慶幸躲過一劫,但是剛到四九,就開始沒日沒夜的颳大風,工人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重新安裝十里堡路邊的紅燈籠。

每次回配送站排單時,我都跟老劉吐槽,說這個天氣太冷了。老劉樂了,說你們還能來回動彈,身上暖和,我就在這裡站着看你們,腳都有凍瘡了。我說白天都這樣,晚上指不定多麻煩。老劉用看弱智的眼光看着我說,知足吧,還沒趕上下雪,到時候等着每天摔跤吧。

那天我給一個老舊小區送東西,訂東西是一個老大爺,他接過東西笑眯眯地遞給我一瓶熱飲,我說不用不用,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大爺說哪有那麼多應該,天氣冷,您辛苦。我收下飲料,心裡暖呼呼的。

這時我想起來前幾天在國美第一城,那天客戶不接聽電話,門上也沒有標記門牌號,我跑了上下樓,才推測出她在哪一戶。我貼門聽了聽,家裡有鋼琴聲,但是敲門沒反應。我在門外重複了十幾分鐘打電話、敲門,最後我給她發信息,告訴她無法聯繫到本人,東西我就帶回去了,如果有需要就再下一單。

等我快回配送站時,她給我打來電話,問我為什麼取消訂單,我說我沒辦法聯繫到您,按照規定,我就做異常處理了。她告訴我,剛才她在陪孩子練琴,說誰都不可能時刻把手機帶在身上,為什麼不能替客戶考慮一下?我說這樣吧,我再給您送回去。那單我前後花了一個小時,都夠送四五單了。

我一直在想她指責我有沒有道理,如果我這種碩士畢業,不以此為生的人,都做不到她的要求,那她肯定是不對的。但是她說的好像句句在理。

等到我拿着大爺的飲料時,我想明白了這件事兒。這個社會的運轉,不是靠誰遷就誰,而是大家都做好自己的義務,「我強,我應該;我弱,我有理」都會消解掉社會好不容易形成的共識。

我是外賣員,我有把東西妥善送到的義務,多等一會兒也是正常;但是顧客也有妥善把東西拿到的義務,如果她能把門牌號寫清楚,訂了東西之後,留意一下手機,仔細聽一聽敲門聲,也都不會鬧不快。

我給大爺把按時按量東西送過去,只是幹了我應該乾的,我沒有因為天氣冷就賣慘,請大爺可憐外賣員;而大爺知道我送東西不容易,給了我一罐熱飲,這才是一件好事。我們把各自的底線守好了,留出的空間給了文明位置,在那裡放置自己對世界的善意,而不是所有人都錙銖必較地把底線推到別人鼻子下面。想到這裡,我就發誓以後有了孩子,先教他們尊重別人,然後再讓他們去學怎麼彈鋼琴。

另一件事情發生在幾天後的晚上,那是我當天送的最後一單,目的地是一個沒有電梯的老小區六層。我氣喘吁吁地拎着菜爬上去,敲門沒有反應,我掏出手機,發現上面有一條短信,讓我多敲幾次門。我一臉懵地回過去電話,接電話的是一個中年男人,他說不好意思,師傅,我不在家,家裡是我媽,耳朵不好,您再多敲敲門。

我又敲了一會兒,裡面傳來一個老太太不高興的聲音,問誰敲門。我說,您兒子給您訂菜了。老太太說,我兒子有鑰匙,能自己開門。我解釋了半天以後,老太太不情願地花五分鐘把門打開。

我把電話撥通,他兒子焦急地問老太太為什麼一天不接電話。老太太一臉委屈地說我沒聽到啊。然後他兒子絮絮叨叨說,以後多注意接聽電話,我這一天上班忙,自己要注意安全。

掛掉電話以後,老太太一臉不好意思。我這時候反應過來,這個顧客一天沒聯繫到媽媽,擔心老人家,又沒辦法回去,所以從盒馬下了一個單,可以讓外賣員看看媽媽是不是平安。

我心想反正我也送完了,就和老太太聊了一會兒,我說您兒子上班忙,他擔心您,您就時常多看看手機,要及時回消息。老太太高興地答應了,轉身回屋子取手機,門都忘記了關。我關上門下樓,給客戶回了信息,說阿姨很好,您放心吧。顧客很感謝我,我說這是應該的。

回到配送站,小高看見我以後,對着老高嚷嚷:「就是這個人!」

我嚇了一跳,想我今天表現挺好的啊。小高說剛才接到了客服來電話,有客戶點名表揚我了。老高說:「這不是之前那個老是超時的小伙子嗎,表現不錯啊,給門店長臉了,按規定還有一百塊獎金。」

這時候老胡進來了,一臉喜氣洋洋地說,聽說送貨態度好受到表揚了啊。我說是啊,還有一百塊錢呢。以後我每次給客戶送東西,進門先給他們把家裡收拾一遍,然後讓他們實名表揚我。這麼幹每天送五單就行了,一個月以後,我就轉行去做家政了。老胡聽了以後,哈哈大笑,說沒毛病。

回家路上我很開心,至少我在自己的崗位上,給很多人帶來了安心。

臘月28是我年前送貨的最後一天,下班後,老高召集所有人開了大會。他說大家在這一年風裡來雨里去的辛苦了,給每人發了福袋,裡面有春聯、窗花和乾果。他說大年當天晚上,公司會請大家吃年夜飯,吃的就是平時我們送的東西,說不定還有麵包蟹,可以把家人們都帶來,過年時候有三倍工資和獎金。

雖然和我沒啥關係,但是我也跟着人群歡呼起來,心裡想終於要回家了。

本來想睡個懶覺,但是第二天,我還是天沒亮就激動地開車出發了。當我媽媽小心翼翼地發信息問我,有沒有起床的時候,我已經開車進了山西,我說還有一會兒就回家了,能趕上吃中午飯,她特別高興。

我對家鄉的感情,這些年出現了複雜的變化。前幾年剛讀研的時候,我和幾個朋友在自以為是地創業,腦子裡整天堆砌着家人聽不懂的宏大敘述。

那一年大年初二,我說我要回去和團隊開會,我爸罕見地發起了脾氣,說你要是這麼不情願在家,以後就別回來了。捱到初五,終於回到了北京,剛過八達嶺收費站,我就迫不及待地打開了電台,聽到徐曼的聲音心裡一陣開心,覺得「三四線容不下靈魂」這句話簡直是真理。

第二年從北京一事無成回來的時候,我多少有點狼狽,那年我女朋友也到了我家,我媽媽高興地不得了。看着大家在一起吃飯、聊天、打麻將,我覺得人要是這麼一輩子過下去也挺好。

今年我沒有跟父母說去送外賣了,當我媽問起來,為什麼我每天微信運動那麼多時,我說找了一份寫文章的工作,離家很近,每天可以走路上下班。兩天後,她給我寄來了一雙厚重的皮鞋。

進家門前,我又塗了點護手霜,儘量讓自己都是老繭的手看起來正常一點。我把貓咪從籠子裡放了出來,兩個傢伙四處嗅着氣味,最後在沙發上臥了下來。

我爸笑着看兩隻貓,問我路上怎麼樣。我說還行,我走的比較早,一路順利。他說你們公司今天就放假了?我說我提前走了一天。他說趕緊去吃飯吧,然後就轉身回臥室看書了。

小時候,我幾乎狂熱地崇拜着我父親,學他板着臉說話,後來我發現,我性格還是像我媽一樣,遂作罷。

那時每天上學,我都能看見路邊蹲着一群工人吃早飯,他們穿的破破爛爛,一手抓着三個饅頭,用碩大的搪瓷缸盛飯吃。我爸爸告訴我,如果我不學習,以後就會像他們一樣。

這些話他是有資格說的,因為奶奶家裡窮,他高中就輟學去了工地,幹了一年以後,他跑回來說要上學。那時候還有預高考制度,學校領導說要是能通過,就允許他回來,後來他就考上了山西大學法律系。

工作的壓力,加上十年前的一場大病,讓他開始變得更加沉默寡言,我們家向來沒有什麼表達愛意的傳統,所以我和他之間的交流漸漸變少,成年之後,我也不怎麼省心,有時候我在想,他這幾年可能一直在生我的氣。

其實他之前還挺喜歡給我講大道理的,有兩個故事讓我印象深刻。有一個婦女,自己女兒差幾分投不了檔,她就去省里的招辦,每天等招辦主任尋找機會。她一個字都不認識,連招辦主任辦公室在哪裡都不知道。於是就在門口,看誰的車最高級,就肯定是招辦主任,最後居然找到了。她每天在招辦主任家門口等,主任沒轍了,說那你進來坐一坐吧。接着她開始在主任家幹活,最後主任找到了一個降分錄取的學校,她女兒上了大學。

還有一個人,是領導的秘書,特別會伺候領導,每天開車接上領導以後,沒等領導說話,就知道領導今天要去哪裡。有一次領導喝多了,他一宿沒睡,給領導泡茶醒酒,準備熱毛巾,領導要吐,他就隨時伺候,領導特別感動,等領導快退休的時候,親自幫他解決了處級待遇。

之後我爸意味深長地看着我,我說現在不是都有調劑,平行志願什麼的,這麼大費周章也沒啥用啊,而且我覺得要是有那麼多精力,自己去做點事情不是更好,幹嘛非得圍着領導轉悠。我爸說,他的本意是人情練達都是文章,社會到最後都是靠人來維持運轉的,很多事情到時候可能改變結果的就那麼幾個人。當然我把他的話都當成了迂腐上一輩的潛規則,一概棄如敝履。

我們之間第一次出現真正價值觀的交鋒,是我在大學時。那時學校安排我們每年換一次宿舍,經過兩年雞飛狗跳地折騰,學生們暗自商量,如果今年還換,我們就集體去鬧。

相安無事到了學期末,最後一門考試結束以後,輔導員走進來說,要在兩個小時內把宿舍騰空,今天宿舍就會封閉,不換的人,行李都會被當垃圾清走。為了早點回家,人們紛紛用最快的速度搬空了行李。

我回家和父親說,簡直不可理喻,這是流氓政策,宿管幾乎是把我行李扔出了宿舍,那天晚上我差點沒地方睡覺。他說這能怪誰,為什麼別人都有住的地方,就你得睡大馬路。我一時語塞,我心想我是反抗到最後的,這事兒怎麼能怪我呢,明明是學校的問題,虧你還是律師。

有一次他看見了我在簡歷里評價自己「具有自我反省意識和能力」後,跟我說,他不會招一個會自我反省的人,這代表你對於自己的能力根本沒有信心,但我一直覺得,自我反省是我這麼多年來學會的最好的東西。

和律師父親交流是一件需要做好萬全準備的事情,一方面他希望我好,另一方面他又想找到我人生中的瑕疵,藉此來提醒我。所以面對他的詰責,我如果肯定了他的意見,他就會進而擔憂我是不是有更多問題沒有被他看見;我如果否定了他的意見,又會激起他的律師之魂,跟我辯駁到底。所以很多時候,我對於他提出的問題都含混帶過,這讓他覺得我對待人生的態度馬馬虎虎,後來我們乾脆就停止了溝通,什麼事情默認由我媽媽在其中傳達。

去北京讀研之前,我爸對我略微表示了一點鼓勵,說你要像拉斯蒂涅一樣,站在這個城市的最高處。然後用那種「我們來斗一斗吧」那種氣魄在北京奮鬥,我們能幫你的已經不多了。

我在送外賣時候,倒是經常站在寫字樓的頂層,看着窗外的車水馬龍,腦子裡老想着這句話。我爸一直在和這個世界鬥爭,想着最好能賺出來養孫子的錢,以免兒子是個廢物。

在畢業以後我父親被分配做了公務員,家裡因為我的出生更加拮据,他想盡辦法掙錢,但是都不怎麼見效。一次我喜歡上了商店裡的玩具,說什麼也要買,我爸爸彎下腰跟我解釋,能不能過兩天再來買呢,爸爸今天錢不多了。我一個勁兒流眼淚,最後他掏空了所有的錢,給我買了那個玩具,兩個人步走回家了。

我不知道那時候他心情是什麼樣子,可能有點怪我,也可能在怪自己。他年輕時候聽音樂,喜歡足球,說自己最想當老師,但他最終辭去公務員,開了一間律師事務所,用身體健康換來了家裡的安穩。

過年時候,我媽媽說最近幾年我爸爸在家裡總是被呼吸道過敏折磨,每天晚上睡不着覺。「他有點心灰意冷,所以過了年,他想去南方找個地方休養。家裡現在的錢還能維持一段時間,但是以後,你就要自己去打理自己的生活了。我們也不清楚你現在的工作到底在幹什麼,別人問起來,你爸爸就說在互聯網,但是爸媽都相信你,好好加油吧。「我聽了有點羞愧。

回家的日子過得飛快,大年初一在家裡看春晚,大年初二去姥姥家串門,初三家裡請親戚。在假期過完的前一天,我去參加了高中同學的婚禮,遇到了不少高中同學,其中有一個在北京發展,我隱約聽說他後來去了日本留學,他現在在北京一個日本律所做兩國的跨境業務。

我問他現在住在哪裡,他說在慈雲寺。這個名詞在我腦子裡激起了聯想,我問在四環那邊?他說是。我說那個地方我熟悉,北面是六里屯,緊挨着道家村,你們小區的樓房有高有矮,還是盒區房。他問我是不是在賣房子。我遮遮掩掩地說性質差不多,反正隔一兩天就要去那裡一趟,有時一天還去好幾趟。他說以後換房子就找我諮詢,我說沒問題,十里堡周圍的房子我熟得很。

婚禮開始了,兩位新人舉起酒瓶往香檳塔里倒酒,站在高處的杯子肆意享受着甘甜的美酒,而下面杯子需要等到無數次分配以後,才能獲得那麼一兩滴。看完倒酒我就埋頭吃飯了,說實話,我以前從來沒有對於婚禮上的飯菜這麼感興趣。

婚禮結束以後我去了自己中學的老校區溜達,老校區已經沒有了人,原先的建築都基本被拆的破破爛爛。因為我媽是這裡老師的原因,我在這裡度過了大學前的全部時間。今天回來一半是每年的慣例,一半是因為我這段時間回憶起了自己高一時候的班主任,

他同時也是我的語文老師,姓張,算是本家。張老師是北師大畢業的,在當年對於我們一個不發達的四線城市,這種高學歷算是一個稀罕事。張老師只教過我一年,高二之後,我就和很多學生去文科班了,高一時他和我們見面以後,說的第一句話是:

「你們要把自己當一個人來看。」

班級里迴響起來一陣嗤嗤的笑聲,我心想我不是人還是什麼呢。但是看到他有點嚴肅的臉,我想這可能是個大問題。他說很多人並不把自己當人看,你們在我面前是學生,在家長面前是孩子,但是你們要知道自己是一個真正的人,不要自我閹割和否定。

那時候的我正在尋求一些關於人生的理解,雖然充滿了中二色彩,但是當時的我堅定地認為我要找到一個可以指導人生的東西。為此我做了不少嘗試,比如說信過我奶奶家的供的菩薩,信我過世的爺爺,初三畢業以後還買來一本《易經》煞有介事地研究了一假期。

高一的早自習沒有什麼太重的學業任務,張老師就把自己摘抄出的《論語》,印成幾大張紙發給我們來講。第一講不是學而時習之,而是十有五而志於學,他說你們現在應該開始去明白做人的道理,到了三十歲時就可以以此立身了,我心想這簡直是瞌睡碰上了枕頭。

他講課風格很特別,在學南北朝詩詞時,他先花了一節課把這段時間的文學和思想史講了一遍,高二時候更是花了一個星期語文課去講《逍遙遊》,當時吸引了很多別的班的學生翹課去聽,我煎熬了好久沒有去,我想如果我真的是他的好學生,就應該做好自己的事情。

葛兆光說以往的思想史編撰中,仿佛曆史上那麼幾個名人,每個人按照貢獻分列出幾頁,就說完了整個中國。回想我們的教課書好像都有這些毛病,列出來學科中的一個個點,得出來一些乾巴巴的道理,所以我很享受他的授課,把脫水似的教科書又重新灌入生機給學生們講授出來。

他不是書呆子,自己也愛玩魔獸,平時喜歡寫詩,自比脾氣古怪的黃藥師,對於當時學校的一些刻板和一些老師的行為極盡嘲諷。他說有些老師不喜歡不走正道,你每次朝他走過去,他就下意識地躲着走,不知道心裡在想什麼,大家哈哈大笑,幾年之後我才咂摸出這裡面的味道。

很多高中老師的心思並不在我們這群整天吵吵嚷嚷的小孩子身上,他們更願意把自己的精力放在和校領導拉扯關係上,面對我們一群充滿了青春期困惑的學生,張老師卻願意很平等地聊些東西,幾乎所有學生都對他敬佩有加。

我的一個朋友學校對他很頭疼,就在高二時候把他扔到了張老師班。他說自己有次在走廊抽煙被張老師看到了,就急忙把煙頭扔在地上踩滅。他對我朋友說這是個壞毛病,身體是自己的,人生也是自己的,自己的東西就自己把握,還有別亂扔煙頭。

我聽後笑了半天,說他自己就是個大煙鬼。上大學時有次高中聚會上,他突然問我現在還寫不寫東西,我有些得意地說,思考太軟弱了,我現在已經專注於解決問題了。他有些嚴肅地搖搖頭說,問題是想不完的,有時候提出問題比解決問題更加重要。

每到人生的關鍵時期我總是想到他。在畢業季時,我每天都試圖用自己十幾年的讀書經歷,向社會換來一張安穩的辦公桌,而不是像我爹從小威脅我的那樣被打發去干苦力。最絕望的時候,我想隨便給我一份工作吧,什麼都可以。

社會一邊掂量着我搜腸刮肚寫出來的簡歷,一邊打量着同樣希望獲得一張邁入中產階級門票的人群,然後不慌不忙挨個為如同地鐵早高峰一樣擁擠的人們下定論。大家接過認定書,像完成使命一樣跨過中產之門,慶幸自己在這扇門關閉之前占到了一個好座位。

我有時候安慰自己,就算沒有找到工作,至少我還身心挺健康,至少我還有女朋友,至少我還活着……人生還有很多個至少可以成為我的退路。這時候我又想起了張老師,想到他那句「你們要把自己當一個人來看」。我是想把自己看作一個人啊,但是社會不這麼想。

如果他知道我在送外賣會說些什麼呢?我該如何解釋自己有些荒唐的理由呢?想到他上課時候偶爾流露出對於周圍的憤懣,可能他對自己的生活也並非一直滿意。

我在想一個人如果對這個世界足夠敏感,那麼他就應該保持敏感者的高貴,這是一份難得的饋贈,但就算想要變成天上雲彩的王小波,傍晚時分看着天慢慢黑下去,也會有被剝奪生命的恐慌,當他離開滋養他的北京,回到粗糲的老家之後,他會後悔獲得這種敏感嗎?

我想到了父親臥在床上側影,想到葉芝說,人終究會萎縮成真理。對於父親來說,這個真理大概就是維護這個家庭的體面。

我回憶里細枝末節組成的張老師變得立體起來,他大概也坍塌成了一種真理,這種真理讓他能在這裡給我們這群人以美麗的精神家園。

天黑以後開始起風了,它們耀武揚威地把建築吹成了砂礫,食堂,小賣部,宿舍,教學樓,還有看暗戀女生跑步的操場。我有點驚訝的發現,以前需要仰望的教學樓,推平之後和我一樣高。我站在砂礫之上裹緊衣服,環望古城,瑟瑟發抖。

三四線並非容不下靈魂,問題是我根本沒有靈魂。我不應該指望着那些「至少」來給自己定義,我應該先成為一個人,然後再繼續前進。

我嘆了口氣,十幾年了,我依舊沒有走出他的教誨。

第二天我離開了家鄉,我媽給我裝了一車熟肉和瓜果,我爸爸把我送到了樓下,我說你注意身體,別累着。他說回去記得報平安。

回北京的路上,小高打電話問我能不能按時到崗,我說沒問題,他祝我新年快樂,我說你也一樣。

回想這次回家,我突然意識到,這段時間,時代一直在和我打招呼,它不斷變換着身份,有時是辛苦的工作,是嚴厲的父親,是高就的同學,是啟蒙的老師,他用世間一切稜角向我襲來,敦促我坍塌。如果我變成了廢墟,我將隨風而逝。如果我坍塌為真理,那接下來就讓我們來斗一斗吧。

小高看見我的時候鬆了一口氣,因為不少人沒有按時回來。老高為了保證運力,把輪休政策改成回來一個放走一個,在元宵節之前,所有人常規休息都縮短成半天。急着回家過元宵節的人在群里發牢騷說,那些在老家吃香喝辣的人能不能給這裡的兄弟們考慮一下,大家都有家人,能不能將心比心。

過完年回來的人都圓了一圈,尤其是老胡,臉頰的肉突出來我都快不認識了。那些天單量不算多,有些外賣員有點不滿意,覺得沒有回家有些划不來。四天以後好日子結束了,我記得從中午開始,系統不再限制單量,配送箱像噴泉一樣從傳送帶噴了出來,仿佛整個十里堡片區的中產突然同時決定使用盒馬。

老高看着推擠成山的箱子,蹙着眉頭說,去年雙十一也沒那麼多訂單啊。那天每人都至少帶着五單出門,人們也不再糾結是不是超時,能把東西送到已經很不錯了,真正讓人們絕望的是,人們回北京以後又開始喝水了。

這次回來有了不少新變化,一個是隨着天氣馬上轉暖,門店要加開SOS夜單了。一些商品的下單截止時間,從以前的八點半,推遲到十點半,不過還沒有鋪開,不用那麼多人手,所以從一組開始,輪流值守夜班。一組現在算上我只有四個人,每天晚上我們幾人大眼瞪小眼地等夜單,小高在旁邊笑嘻嘻地看着我們,說終於有人陪他。

在第三天的時候終於有人下單了,我說我去吧。小高一臉嚴肅地把已經打包好的袋子交給我,說本店第一個加急件就交給你了,這種單子顧客是付過運費的,如果遲到會被罰死,我說請組織放心。那是一個去四惠的單子,九點多我騎着電動車,花了十三分鐘把東西送到了客戶手裡。

另外一個變化是晨光家園突然不允許外賣員騎車進去了,保安每天蹲在門口,看見穿着黃藍紅衣服的人就呵斥他們下車。聽說是過年時候,有外賣員在小區里把車主的汽車剮蹭以後,一溜煙跑掉了,業主向物業施壓,於是所有的外賣員都得步行進去。

最蛋疼的是潤楓水尚,不僅不讓騎車進去,還必須走指定的門,遇到送最裡面的居民樓,往往得走好幾分鐘,而且它的西區還是兩道門,遇到沒人開門的時候非常麻煩,有些神通廣大的外賣員就私下找門衛配了小區門禁卡。

說起來門衛,新小區的門衛一般態度很好,看你拿的東西多了會幫你主動開門;有些上年紀的門衛每天最大的愛好就是和遛狗的大媽閒嘮嗑,對於我們火急火燎進去送東西的要求,經常裝作沒聽見。

我見過最兇悍的門衛是碧水星閣的光頭老大爺,第一次去那裡的時候,我沒看到門上的告示就把車騎了進去,他衝着我小跑追了出來,一腳踢翻我的配送箱,然後揮舞着拳頭追着我滿小區跑,場面一度失去控制。

天氣轉暖,來門店應聘的人也多了起來,每天配送站都會多出很多新面孔,裡面有返城務工的,有從保安隊伍里出來又干配送的,每天老胡都要接待一批又一批的人,偶爾還有幾個姑娘。也有很多人沒有再出現,比如大叔C,我由衷地希望他不用再來北京了。消失的還有那個小帥哥,不知道他有沒有找到自己的二環姑娘。

我把兩件厚毛衣換成了一件薄毛衣,這時候我發現隨着體重的下降,衝鋒衣穿在身上變得空蕩蕩的。於是我在衣兜里塞進了一個kindle,每天等單的時候正好可以讀一些短篇小說,風險就是有天讀完帕拉尼克的《出埃及記》後,我幾乎要在排隊的人群里哭出來,加上去年塞進衣服的照相機,我的外賣員生活又豐富了一些。

我之前的細碎時間都是在看其他快遞員聊天,有的人聊最近哪裡能賺錢,有的人和前來推銷信用卡或是剪髮卡的小姑娘打情罵俏,還有人樂於給大家講一些美國登月其實是騙局之類的秘聞,旁人問起來他是不是親眼見到了,他就一臉不屑地說,明白人都知道,後來人們就叫他「大明白「。

隨着春天的來臨,大家的脾氣都開朗了不少,有天一個哥們兒耷拉着袖子,火急火燎地跑回來,說和人打架了。老劉問咋回事兒。他說自己在遠洋天地那邊送貨,為了躲減速帶,有個餓了麼配送員差點把他撞倒。他就朝餓了麼吼了一嗓子,讓他騎車小心點,那個餓了麼就不樂意了,問他什麼意思,兩個人言語不和,就下車廝打了幾下,他的衣服被扯破了,餓了麼的眼鏡被打掉了。

在局勢正要升級的時候,餓了麼說,你有本事別走,我這裡有一單還沒送完,等我送完單子我們再打。就這樣雙方交換了聯繫方式,準備下班再戰。

老劉撓撓頭,說這事兒我也做不了主啊,於是就給老高打電話請示。老劉在電話里嗯呀了幾句,轉回頭嚴肅地跟他說,只能報警了。旁邊一群人在起鬨:沒事兒,等他來了我們幫你。

這事情最後發展不得而知,但是從最後餓了麼加入阿里系的結果來說,這一點小衝突應該沒有影響到大局。關於兩個外賣員撞車這種事情,我也經歷過,根據我的經驗在充分碰撞的市場環境場景下,你隨時可能撞別人,而別人也隨時可能撞了你,所以兩個跑配送的撞了大可不必生氣,完全可以兩不相欠地走掉。

時間轉眼進了三月份,北京的兩會召開了,這和外賣員沒什麼關係。經歷了一個冬天的乾燥,北京還是沒忍住下了兩場雪,一場三月十七,一場四月四。

三月十七的雪是從早會結束開始下的,開始飄着小雪花,後來起風了,冰粒拍在臉上一陣生疼。我把頭盔的遮板放下來,視野很快就被堆積的雪花蓋得嚴嚴實實,反正人生差不多也是一樣,只要顧忌臉就看不清前面的道路,最後我還是決定不要臉了,任由雪花拍面。

朝陽路一上午都在擁堵,路上隨處可見電動車、自行車摔倒的場景,我心想這真是日了狗。當然除了外賣員,大家都喜歡下雪天,路上的行人一半感慨瑞雪兆豐年,一半在拍照留念,我安慰自己,至少這場雪沒有在冬天下起來。

在中午時雪終於停了下來,到下午,我已經靠體溫自己烘乾了衣服。晚上老高開了短會,告訴我們一組組長已經被他開除了,原因是下雪時候,一單沒送,還躲進小區大廳睡覺。這樣我在一組的排名又上升了一位到了第五名,我想再干一段時間可能就要當隊長了。

第二場雪下的更加慘烈一些,下午四點的時候,下起了小雨,入夜以後變成了雨夾雪。門店進入了一級戰備狀態,後勤熬了一鍋薑湯送來,老胡拿出了保鮮膜,人們把手機包的嚴嚴實實防止進水。老高重新搬出了一人多高的傘形取暖器放在休息室,人們每送一單回來都要圍着它取暖,通紅的爐絲把潮濕衣服烤出了白氣,從遠處看,一群人在白霧籠罩中哆哆嗦嗦圍着爐子,像極了大師們練功。

夜間視野不好,再加上路面濕滑讓我格外小心,我用全部臂力拐着車把,和後座沉甸甸的箱子較勁。因為怕摔倒,腳不敢完全放在車上,只能拖在地上滑着走,很快鞋子就被路邊積下的雪水透濕。雙手也被凍得沒有知覺,每次操作手機都只能機械地用指頭硬戳。

到了八點訂單被消滅得差不多了,人們趕緊回家去洗澡,晚班的人還沒到齊,小高從辦公室里跑出來說,麗景馨居有人定了兩包餅乾,快要超時了,誰能去?我說我來吧。

在朝陽門的橋洞下,一輛車從我身邊呼嘯而過,濺起了積水像一個大浪拍在我身上,我把臉上的污水抹掉,一邊冷得渾身發抖,一邊哼起了朴樹的歌。

「當我聽到風從我耳旁呼嘯着掠過,那一刻我的心狂喜着猛烈地跳動,我愛這艱難又拼盡了全力的每一天,我會懷念所有的這些曲折。」

回來以後,我跟小高說那單最後沒保住,小高說沒事兒,辛苦了,快回去休息吧。

第二天是清明節,半個月前,我爸爸罕見地給我電話問我,能不能請假回老家給爺爺掃墓。我有點為難地說公司里不方便請假,他說你是家裡的長子長孫,之前因為一直在上學就沒有讓你回去過,到時候你買點紙錢,給爺爺寫兩句話,讓他也放心一下你。

第二天單量又回歸了正常,送貨的時候我抽空在路邊買了點紙錢,中午趁吃午飯的時候我找了地方拿出筆寫了起來。

「爺爺,您好,我是張根。未曾謀面,很慚愧二十多年沒有聯繫您,願您在那邊一切都好。」

寫完以後我停下筆琢磨琢磨又繼續寫了下去。

我爸爸特別喜歡看您那個年代的文學作品,在裡面大家都在認認真真做自己的事情,即使出現矛盾,只要心裡想着光明的未來,迷茫就煙消雲散。我聽父親說您是一個優秀的人,我沒有機會向您請教人生的一些道理十分遺憾,我說說我現在的事情吧。我現在在送外賣,就是給人送菜送飯。這份工作我已經幹了四個多月,雖然很辛苦但是我覺得有很多收穫。我今年28歲,虛歲29,我爸在這個歲數的時候,我已經兩歲了。報紙上和互聯網(一種能隨時隨地交流信息的東西)上管我們叫九零後,意思是1990年以後出生的人(按這個說法您算三零後或者四零後吧)。之前這個詞是形容八零後的,當時人們覺得這一代沒救了,自私任性沒有責任心,所以很多人認為他們是垮掉的一代,國家要毀在這群人手裡(雖然後來恰恰相反)。後來他們又用這套來形容九零後,說我們是腦殘(就是非常幼稚腦子不太好使的意思),但是現在已經沒人用這種詞語這麼形容零零後了,所有的人們都在鼓勵零零後要勇於放飛自我,堅持做自己。我猜想其中的原因大概不能全部歸因於時代的寬容。之前的媒體雖然迂腐但還稍微有一些責任感,而現在大家都想着如何趁他們還不成熟讓他們從口袋裡掏出更多的錢。所以可想而知接下來他們就會把注意力轉移到一零後身上,而零零後也會像現在的八零後九零後一樣,整日忙碌,不發一聲。

我停下筆,想想給老人家寫這些是不是合適,但我最後決定還是寫下去。

這並不是我悲觀和刻薄,這個時代相比您所處的年代進步了很多,大家都有更多權力去選擇自己的道路,就連大學生都不包分配了。但是對於做自己這件事情上我始終抱着懷疑的態度。這個社會現在總是給人製造很多幻想,它說我們應該去盡情地享受生活,去環球旅行(每天坐飛機住高級招待所的那種),去做網紅(就是指在互聯網裡非常出名的人)。我剛來北京工作的時候也曾信以為真,但是漸漸我開始懷疑自我欲望的實現是不是就等於變成更好的人。我也出去旅行過,也享受過高級的餐廳,我在互聯網(又是互聯網)上向大家炫耀時,人們的喝彩讓我恍惚間覺得自己更好了一些,但是每到我一個人面對自己時,內心卻有說不出的困惑和迷茫。有一天晚上做夢,夢到了自己擁有了巨額的財富,那些錢提供了我想要的一切,可以讓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是醒來以後想想,我買到了世界上最好的照相機,拍出的照片依然不值一提,我買到了世界上最好的音響,我也只是貪圖那些華美的音效,而與偉大音樂家的靈魂無關,我住進了高樓廣廈,也沒辦法改變我市儈的本質,我沒有在駕馭它們,反而被它們定義了我。如果人活在世上都是為了完成自己,這種自我成就除了飲食男女,應該還有其他內容吧。過年時我想到了高中老師的教誨,他說一個人要有自己的精神家園,這樣才會變成一個真正的人。小確幸(您可以理解為打麻將晚上賺了錢的那種快樂)的安慰只是人生的補丁,我又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精神家園,那種即使這個世界給我來帶困惑,我依然可以堅定地站在裡面對抗外界擠壓的地方,它重新變成了我面對世界的一把刀,只是我覺得這把刀還不鋒利。昨天送單被雪水澆透的時候,我一下子想明白了。我當初糊裡糊塗來送外賣時的原因:我只是想找一塊粗糲的磨刀石。25歲以後我只能對事物做出兩種反應:這個我喜歡和那個我不喜歡,任何中間地帶仿佛都是對自己權威地位的威脅。我已經習慣了通過追求不屬於我的東西讓自己變得體面,但是每次都讓時間撕掉了遮羞布,這讓我的人生充滿了諷刺的重複,甚至在鑄造這把刀的時候也是如此。二十幾年來,只有人幫我製造幻想,沒有人教我克制欲望。所以剛開始做外賣員的時候我內心充滿了愁苦和狼狽,如今這把刀已經變得鋒利,我的內心也歸於平靜。尼采希望這個這個世界被一群以最嚴酷的自我訓練為基礎,可以為千秋萬代打下印記的人群統治。我不想去統治誰,但是我希望在自己臨死前,回想人生時可以感慨,自己沒有遺憾地釋放了自己的全部的生命。以後不論貧窮或者富有,高峰或者低谷,擁擠或獨處,顯赫或者貧窮,高貴或者低賤,我都可以平靜地接受它們,我的選擇只會出於打磨掉欲望後生命的真正渴求,只有如此,我才不會被時代擊敗。就像黑塞所說「世界變美了。我孤獨,但不為寂寞所苦。我別無所求,我樂於讓陽光將我完全曬熟;我渴望成熟,我迎接死亡,樂於重生。最後祝您在另一個世界安好。

絮絮叨叨寫在了好幾張玉皇大帝的背後,晚上下班以後,我在門店附近的路邊把它們燒了,路過的配送員說你得在自己家門口燒,這裡算啥。我說這兒也差不多。

幾天後我離職了,我還記得最後一單是送往四惠。老高有點惋惜,說顧客對我好評很多,如果我覺得干配送累,他可以安排我去後倉干,我說謝謝高老闆,不用了。

離開那天又下起雨來,早晨給我小劉上交了電瓶車和物料,老劉看見我說今天咋遲到了啊,我說我辭職了,他笑了笑說以後準備幹啥,我說走一步算一步。

下午我和人約了在校園裡拍寫真。她穿着一襲白裙撐着透明的傘站在海棠花下,說春天的雨下起來好有感覺啊,我拿起相機用粗糙的手指按下快門,笑着說是啊。

-END-

作者張根,北大碩士畢業,曾為外賣員

本文已獲得作者授權發布。

評論列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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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5-25 22:05:41

情感方面有問題,真的是要找專業的諮詢機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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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6 10:10:03

可以幫助複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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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0:09:23

如果發信息不回,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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