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德昌《一一》中虛無的質感

重看了楊德昌的《一一》。

三個小時，一個台灣家庭成員各自的故事，有關平凡家庭的平凡生活，有關人類的隔膜與無助，從一場婚禮開始，到一場葬禮結束。

人一生的各個階段，就這樣擺到眼前。

梅雪風說楊德昌是華語影壇的魯迅，「冰冷地愛着，滾燙地恨着」，他是個憤青，不掩飾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憤懣和質疑，並且用自己的理想國去要求這個世界。這也是我喜歡楊德昌的原因，執拗、真誠，即使不曾與生活和解，至少執着地追問過。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用四個小時構建了華語電影史上最宏大的史詩，細細講述了小四走向殺人之路的全過程。在這部電影裡，楊德昌抽絲剝繭地在一個少年身上表達了一個時代的悲劇，一個冷酷溫情又絕望瘋狂的青春。

《一一》不同，它是靜水流深的無奈與悵惘，是老之將至的頓悟與寬容。

從片名開始就讓人迷惑，電影最後也沒有交代《一一》的含義。它沒有一個主要的故事情節，因為故事講得是每個人生命里都會遇到的事情，而人生沒有情節。

對NJ來說，人生是面臨危機的公司，是沉默不語的平淡婚姻，是爾虞我詐的生意，是疲憊中掙扎的重逢初戀。憤怒燃氣「重新活一次」的勇氣，最終卻發出「真的沒有那樣的必要」的無奈和謂嘆。

對敏敏來說，人生是不斷循環重複的枯燥。生活是一堆麻煩事，到寺廟修行來獲取慰藉，最終等她回來時，卻發現「一切並沒有什麼不同」。在婆婆的病床前，她試圖每天講出一點不同的內容來，最終卻發現，「為什麼我每天說一樣的話，每天過着一樣的生活？」

對婷婷來說，人生是因自己疏忽導致奶奶昏迷的自責，是與胖子、莉莉的三角戀情。卑微到去做一個傳話筒和備胎，她和少年在飲料店的對話，是青澀的情感對抗着這個世界的無解。

對洋洋來說，人生是大人眼中的繽紛，是游泳在水下的世界。洋洋的幼小、單純讓他總被一群小女生們欺負，被老師譏諷和誣陷。他用照相機拍下每個人的後腦勺，因為他覺得「每個人都有看不到的事情」。

對阿弟來說，人生是婚後在妻子的懷孕期和前女友糾纏不清，是借錢瞎投資被人欺騙的操蛋。正是這樣的一個人，最終卻追回自己的錢，沒心沒肺，最為快活。

對奶奶來說，人生是看着阿弟結婚時前女友來鬧場子，是昏迷在床聽着每個人的秘密。也許她什麼都能聽懂只是默不作聲，婷婷依偎着婆婆輕輕訴說自己的哀愁，外婆溫柔撫摸她的頭髮，讓她沉沉睡去。

影片還有莉莉母親與英語老師的婚外情、NJ與大田的友情等多條支線。每個故事中的人物一開始都有自己的心結，都在最後有一個或悲或喜、無奈或釋懷的結局。

一部影片涵蓋了少、壯、中3個人生階段，似乎整個人生在這裡形成了一個閉環。

楊德昌似乎用將近三個小時的時間，描述了生活的全部可能性。恰如賈樟柯所說的那句。好像一部電影便可以解釋全世界。

這是一部高度設計和概念化的電影。

配樂精簡，業餘演員，充滿着大量極度生活化的靜止長鏡頭，構圖講究，框中框構圖把人物擠壓在一道道的門框和窗框之間。場景選擇在家庭的舒適空間中，在酒店、公司總部和醫院的網格狀封閉空間中。城市的那種疏離感尖銳地呈現出來。

但同時楊德昌又想加入了一些溫厚的東西，他說「都市可以是一個發展更好、更親密的人際關係的地方……我為什麼會拍一些關於都市的電影，因為那已經是文明社會中一種共同的生活方式了。」

特別需要提及的是多處對鏡子和玻璃反射的利用，非常直觀精巧，比如敏敏在公司滯留夜深，同事問她為何還不回去，她說感覺自己無處可去。說完鏡頭慢慢搖到窗外濃郁的夜色，高大的落地玻璃映襯出林立的高樓大廈和霓虹燈影，而哭泣的敏敏則瑟縮成一團黑影，受困於都市。

即使有運動鏡頭也以搖鏡居多，基本不會改變機位，平冷的審視感很好地得到體現。幾段平行剪輯說明了人生不過是不同階段的重複和變奏，哪怕是生命中美好的戀愛體驗，不過是又一次殘酷的輪迴，不過是觀眾們觀看無數個自我的過程。綿密又細緻，普通又瑣碎。

沒有一處多餘的場景或者一句多餘的台詞，每一個看似不經意的細節都暗藏玄機，支線交錯，導演卻處理得毫不雜亂，不同的故事最後都殊途同歸。

年少的我根本就看不下去這樣的電影。

年少的我期待刺向生活，而《一一》卻告訴我，其實每個人都在勉力維持內心的平靜，失落和無意義其實就是生活。

你所期待的人生，

就是華麗帷幕後的巨大黑洞。

你所期待的人生，

不過是少女心事、童年困惑、事業危機、家庭糾紛、慨嘆宗教、諷刺時事，不過是來而往復的日與夜。

你所期待的人生，

不過是紛紛擾擾，一夜白頭。

年少看不懂，看懂已是影中人。

一些心碎的傍晚，一些黃昏的街巷，時間負責把它們剪成一團亂麻。它是如此真實，就發生在我們身邊，我們都過着各自平淡無奇卻又步步為營的人生。大家都守着自己的無奈和心酸，單純得做着一個複雜的人。

洋洋在電影的最後說，他長大以後要讓別人看他們看不到的東西，或許楊德昌導演自己就是長大以後的洋洋，他拍出了《一一》，讓我們看到自己每天都在經歷卻無法看到的悲劇性。

重看楊德昌的電影，驚醒，原來有這樣一個人如此認真且冷酷地探究過這個世界的真相，並且讓自己的憤怒褪去，沉澱為更深沉的悲憫。

「電影發明以後，人類的生命至少比以前延長了三倍。」

人生的命題我們還沒能參透，

世界卻把我們看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