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處安放與寄託（一）

櫻桃形的月亮覆在高樓之巔，午夜廣播依舊迴旋在空中。車窗上倒映着這座城市的流光溢彩：黛色的柏油路，麥色的街燈，鑲着銀邊的江面，正潑墨般地勾勒着印象派畫作。

男人已經數不清這是第幾次午夜回家了。他踩了腳油門兒，車像蛤蟆一樣蹦了蹦，而後飛快地躥了出去。汽車輪子輕靈地擦過街道平坦的路面，就像熟睡的城市在夢中發出均勻的呼吸。他故意搖低車窗，任刁蠻的晚風揉搓他的臉龐和頭髮，仿佛只有這種疼痛才會喚醒存在。

「噠」一聲，車鎖上了，男人轉身離去。在熹微的燈光下，男人的背影沒有了白日的筆挺，莫名的疲憊和孤寂有如暗夜中的跳燭若隱若現。

乘坐電梯到16層，他蜻蜓點水般地按了下指紋，電子門便靈敏地旋即開來。他從不開燈，因為路燈的奉獻精神着實令人動容，儼然把屋子照成茶色的玻璃城堡。夜色濃郁，小屋裡氤氳出男人沉醉的韻調。他實在太累了癱倒在床上便酣然入睡。

第二天早上，鬧鈴一響他便像士兵聽到軍號一般靈敏地做出起床動作。在鏡子前打量一番穿着，男人確認無誤後匆匆離開。每天早高峰道上的汽車都會毫無例外地塞得像魚鱗一般整齊。在晨光的照耀下，它們折射出刺眼的光芒。這是男人最為反感的。

一到公司他便容光煥發，編碼、設計、開會、洽談應接不暇。每天都是這樣看似忙碌而充實。從周一到周四他都過着重章疊句式的生活。周五倒會有些新意。他要在出門前打開「清潔」、「快洗」兩個APP，錢一到賬便會有人在指定時間內來打掃房間和取送衣物。每次成功付款時，他心裡都會感嘆一句：「現今社會真發達呀！」

周末偶有閒暇，他會在跑步機上跑跑步，之後洗個澡再定份外賣，早午餐都解決了。實在閒得無聊，他也會刷刷朋友圈，點點讚。

男人討厭擁擠和繁雜，所以男人從不去商場。他只穿幾個品牌的衣服，新品一上市便會準時出現在他的辦公桌。男人也不去超市，每有所需他都是在手機「愛買」軟件上選購。觸屏付款後，貨物會在一天內送達。他經常情不自禁地感嘆：「現今社會真發達呀！」

公司年會是在狂歡夜。那晚男人和幾個要好的同事喝得有些高。男人扶着兩個醉成爛泥的同事，風一來倒把他吹得異常清醒。男人雖然很少應酬，但是酒量卻是不容小覷。別人越喝臉越紅頭越暈；可男人卻是越喝臉越白，大腦越清醒。男人倚在車身旁情不自禁地嘟囔了一句：「這酒量都是拜她所賜呀。」

他還記得自她離開後，自己常常瞪眼到天明。為了讓自己睡着，他就用酒精不斷麻醉自己，漸漸地也不清楚自己喝多少酒才能入睡。後來他甚至在烈酒中兌過安眠藥，想到這裡不禁有些戰慄。同事的車放在這裡會出問題，可自己又不能開車。正在躊躇之時，一個還算清醒的同事路過說：「你上代駕APP，找個代駕不就得了嗎？」男人馬上下載了一款軟件，給他們分別找了代駕，還通知了他們的家人。

沒到5分鐘，兩個代駕就相繼趕來。原本棘手的問題轉瞬就被解決了，男人又在心裡感嘆一句：「現今社會真發達！」男人感覺現在幾乎沒有手機解決不了的事。他甚至在盤算是不是也可以在手機上找回當年的她。一陣料峭的江風吹過，他搖搖頭信手扔掉煙頭，連同那個不切實際的想法。..................

一次忘帶手機的經歷讓男人逐漸認識到了自己的一個死穴：手機一旦不在身邊或沒電了，他就會像高血壓患者忘記帶降壓藥一樣局促不安。

最近，男人的團隊因一款新研發的軟件「Listener」爭執得不可開交。

程序員甲雲淡風輕地說：「這款軟件和QQ、微信等社交軟件沒什麼區別，開發價值不大。」

程序員乙補充說：「我也贊同！不僅研究成本耗費大，而且社交媒體市場已幾近飽和。」

程序員丙則義正言辭地反駁說：「這款軟件和普通社交軟件最大的不同就是它能真正地傾聽。現代社會裡能說的人太多了，但願意傾聽的人太少了。它恰恰充當了一位忠誠的傾聽者，人們可以自由地吐露心聲。」

程序員丁補充說：「普通社交軟件中不會有人義務地去傾聽，人們也不會安全放下戒備去訴說。但它卻可以扮演心理醫生的角色，與其說它是一個『listener』還不如說是一個『healer』。」

爭論死循環般地進行着。作為項目經理的男人也只能無奈地說：「我先回去親試一下這款軟件，再做一份市場調查，然後再給大家一個答覆。」

大家也明白這樣無休止地唇槍舌戰沒有什麼意義，也只好坐等男人最後決定。

那天下班後，男人就把那款試用軟件小布（軟件安在了一個布娃娃內，因此先叫它「小布」）帶回了家。他回家就把它放在臥室的角落裡，而後漸漸忘了它的存在。

一天公司電路檢修，男人不得不早回家，早得令他很不適應。他並不願意回那個所謂的家，可又無處可去。這次早歸，他主動打開了燈，坐在沙發上靜靜地聽着鐘錶的「嘀嗒」聲在空曠的屋子裡迴蕩。就在這時，他想起了角落裡的小布，於是馬上給它充上了電。男人仔細端詳了下小布，她看上去跟一隻小熊布偶並無二異，渾身鵝黃色長得毛茸茸的，摸起來手感很好，兩隻棕褐色的眼睛炯炯有神。

小布奶聲奶氣地說：「您好！我是小布！」

男人摸了摸小布的頭笑笑說：「還挺好玩！」

小布說：「你有什麼心事可以和我說，我不會外傳的。」

男人靠近小布旁說：「我很無聊，你知道嗎？」

「那你可以找點事做。」

「可我覺得無事可做。」

「你有什麼喜歡的運動嗎？」

「我曾經喜歡和室友打籃球，但是後來室友分散在天南海北，球館又太遠，我也不確定自己還會會不會打籃球。」

「哎呀！這真糟糕！」

男人贊同地說 ：「我也這麼覺得！」

「除了打籃球，你還喜歡幹什麼呀？」

「我曾經很喜歡陪她在操場跑步，但是後來她離開了，霧霾來了，我也就再沒到戶外跑過步。」

「她是你的前女友？」

「這你都懂！」

「我的腦程序很厲害！」

「看來他們確實把你設計得很成功。」

「她為什麼離開你？」

「我也想知道，但現在也沒想明白，總之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你們的情感問題太複雜了，你得仔細說說我才能聽懂。」

「我們還是不聊她了，要不我又該失眠了。」

「可以，我們聊點別的。」

「我想我父母了。」

「把他們接來呀。」

「他們都過世了。」

小布先是發出「嗚嗚」的聲音，又說了句「對不起。」

「不怪你，是我自己先提的。我只是覺得很孤單。」

「有我陪着你，你不會再孤單了。」男人聽了心裡暖暖的。

男人自豪地說：「我15歲就學會了編程，大二的時候還拿過全國軟件創新大賽的特等獎，現在為止我已經研發出32款軟件了。」

「你好棒呀！」小布誇讚道。

「我也是這麼認為的，但很多人都把我看作科技怪人或者工作狂人。」

「不用理他們，要走自己的路。」

男人釋然地笑了笑，雖是短暫相處，但他感覺小布好像比任何人都理解他。

「11點了，你該睡覺了，我也要休息了。」小布發出了指令性話語。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