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書》和解與回憶

《情書》想告訴我們的，不只是一場唯美細膩的初戀，更關乎死亡、和解與回憶。

用回憶的手法寫初戀是最美的，過濾了瑣碎的細節，只留下單純的情緒和白色窗簾後若隱若現的那個少年。

日本的文學作品中總會出現類似落花、飄雪、秋葉這樣安靜又哀傷的意象，物哀美學又在於推崇「事物在凋零的一剎那最美麗」。所以《情書》的開篇就在講死亡，渡邊博子在雪地里躺下，屏住呼吸，試圖感受死亡。這一天，渡邊博子在參加前未婚夫，藤井樹逝世三周年紀念日。不同於其他青春片，故事的開頭便流淌着靜默的疼痛、死亡和無法訴說的壓抑感。

渡邊博子翻着藤井樹中學同學錄，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原住址抄在胳膊上，並決定向他寄去一封「天國的情書」。沒想到得到了回復，多次信件的傳遞，博子結識了有個與自己未婚夫同名同姓的女生（女樹），也了解了他們懵懂純粹的初戀情愫。

因為同名同姓，惹來了不少麻煩。中學時期的同學起鬨最為害羞，還不明白情為何物，就被強制安排了感情。男樹情緒唯一一次爆發也源於此，不忍心看女樹受委屈，想保護的不只是女樹，還有那份簡單懵懂的情感。

男孩與女孩之間最純粹的情感和微妙的心理，想要靠近卻不敢接近，想要讓你知道對你的喜歡卻害怕被你知道，想要和你走進卻刻意保持距離。

我會在你放學的路上可以搞一次惡作劇，把醜醜的頭套掛在你頭上。我騎的飛快，只留下你的尖叫在暖暖的夕陽餘暉中無限延長。

我會在圖書館借一大堆奇奇怪怪的書，每一本都寫上有你我名字的借書卡。這些冷門書里，有我們的故事。

對了，我的學號是9，可我的借書卡上寫的全是24，全是你。

我會在停車棚一直等你，只為了說出那句憋了一天的話，「請把我的試卷還給我」。我願意借着手搖自行車微暗的燈光陪你，看着你對比看不懂的試卷答案。偷偷看着在燈光下微笑着的你，多麼希望，這樣的時刻能夠定格，直到永遠。

我會看到受傷的你心裡一緊，慌忙按下快門，卻和朋友掩飾說「這個要怎麼按按鈕呢？」

不要問我這次為什麼不能還書，我還不想就這樣和你告別。那句「我喜歡你」，因為情況的特殊，只能變成「節哀順變，我很難過。」我不善表達，希望書中的畫你能看到，這是我最真摯的情書。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你，不知怎麼，我忍不住地對着你笑。回到學校，看到你桌上的菊花，一向內斂的我發了脾氣，把它摔了個粉碎，我不喜歡這樣的玩笑，我不清楚對你是不是喜歡，我能做的只是把《追憶似水流年》歸還，放上又拿下，再看一眼借書卡上你寫的「藤井樹」。

最後一幕的圖書室，白色的窗簾飄動，女樹久久地凝視着窗簾，多麼希望，你還在窗口的右角落。拿着一本書，低着頭看，窗簾在你身後輕輕地飄。不用說話也很美，偷看你一眼也很美，有關你的一切，都很美。

岩井俊二的鏡頭捕捉到了青春時美好的一切，陽光，運動場上男生清瘦的線條，女孩清澈的眼睛，不明所以的愛的明示與暗示，以及無數令人心動的瞬間。我們不再關注最後的結局，只在這些細節中找尋自己的影子。看着別人的故事，留着自己的淚。

「我的愛在蔓延，伴着南風。」即使男樹並不喜歡松田聖子，可還是選擇在生命的最後唱這首歌。南風，從小樽市吹到神戶，恰好是南風。

「他死後，我還是想探求，有關他的故事。」「關於藤井樹的回憶，是屬於你的，我把它們都寄給你。」

整個故事在回憶中展開，導演岩井俊二把最真摯最溫情最細膩的畫面都給了回憶的場景。像是印證男樹與女樹最後的交談，關於一本書，《追憶似水流年》。

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流年》中說，唯一真實的樂園是我們失去的樂園。

所以，渡邊博子在面對失去時，難以忘懷。不斷地向女樹了解他過去的故事，試圖找到一個「一見鍾情」的答案，不願再去男樹當年遇難的雪山。

但最後，電影的核心講述了和解。她同意了小樽之行，在秋葉先生的鼓勵下來到了雪山，最後用撕心裂肺的隻言片語告別。

看看那座山，博子從開始的低頭躊躇，到後來在雪地跌倒，索性脫下羽絨服，向着籠罩朝霞、煙霧繚繞的山步步邁近，慢慢敞開心扉，不斷地重複，「你好嗎？」「我很好」。

橙紅與雪地的白形成鮮明對比，外景是淡紫色的天。此時的黎明也預示着一份釋然、一份和解。不再糾結於過去，不再試圖從他人的回憶中了解愛人的過往，不再掙扎愛人的逝去，只是想告訴你，我現在，非常好。

兩個鐘頭的沉默無言，博子還是沒等來男樹的求婚。男樹在猶豫，又像是在懺悔，向曾經那個不善於表達、不辭而別的自己懺悔，向博子懺悔，向青春美好的初戀懺悔。

「他就是那種人嘛，對女孩子不乾脆。」秋葉先生的一句話，總結了男樹兩段充滿遺憾的感情。

故事的複線是女樹的感冒，她的病情愈演愈烈，可就是不願去醫院。她不願意回憶父親逝去的場景，而這件事也是女樹媽媽與爺爺多年的隔閡。女樹媽媽無法釋懷當年爺爺的決定，堅信如果遵循醫囑，丈夫就不會逝世。

我很愛這位老爺爺，一個人的內心只有足夠強大，才能冷靜看待過去的過失。已經做了能做的一切，可是還是無能為力，這是爺爺的自我救贖。

在面對過失時，人難免會把責任歸結於自己。如果當初再努力一點就好了，如果當初再快一點就好了，如果當初不這樣選擇就好了。我們會自責，因為總覺得還有機會彌補，因為有太多東西值得挽

留，因為失去了就不會再回來。可是，爺爺什麼都做了，「可是還是來不及」。

女樹媽媽最後選擇相信爺爺，爺爺重複當年的做法，一步一步在雪夜中奔跑前行，即使上了年紀體力不支，還是拼盡全力守護深愛着的人。最後祖孫二人平安無恙，這也是女樹媽媽和爺爺的和解。當年的矛盾解開，遺憾不再，他們也不再決定搬出老房子。留下這些回憶，也很美。該遺憾的，就讓它遺憾吧。

櫻花的意象在影片中反覆出現。博子在寫給女樹的信中描繪了櫻花盛開、春意蔓延，圖書館女孩說起「開的絢爛的櫻花樹下埋藏着屍骨」，女樹的第一個回憶片段就是開學的路上櫻花飄落的場景。

櫻花的花期不到一周，美好絢爛過後避免不了凋零。人的命運如同櫻花一樣，被吹散，被迫分離，在人潮中不復相遇。美好的事物總是如銀河般流逝，永恆是一種假象，唯有回憶最忠誠。現實中的離別不斷加深着我們對生命無常的感知，可存在回憶中的美永遠不會消逝。

對於死亡我們總是避之不提，老師銘記的男樹學號，女樹媽媽與爺爺多年的隔閡，博子在小樽時欲言又止的信，甚至女樹爸爸的逝世用一隻封印在冰雪裡的蜻蜓暗示。日本美學傾向於在破碎和毀滅中尋找美，在死亡和消逝中尋找美，在美好的事物毀滅時發現最極致的美。

「電子郵件永遠不會沾上淚水。」

我喜歡「寫信」這種原始的交流方式。文字不僅是傳達信息，更是承載某種感情，字句成書。

文字最平凡，最細膩，也最露骨。寫信和等待回信的過程更具有儀式感，這種時間差蘊含無數期待，無數種幻想的結局，無數種可能。想要擁抱新時代卻深感無力時，還有這種緩慢的交流方式去呵護脆弱的執念。

影片中隱晦的愛的表達，像是與當代年輕人慶祝關於愛的節日而狂歡形成鮮明的對比。是因為節日的特殊才說我愛你，是因為520的諧音才會慶祝，是因為某種避不開的潮流才向你甚至更是為了向別人炫耀這份情感。感情，不應該只在聲勢浩大的節日裡才應該被感知，每一天的生活都應該讓你知道我的愛意。

《情書》，可能是只屬於青春的特有的表達方式，寫信告訴你，我的情愫，我的思念，我對你的喜歡，和一切適合慢慢告訴你的故事。

不管怎樣，還是要不斷地向你訴說，「你好嗎？」「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