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想奶奶了

人確實是一種很奇怪的物種，有時候，看到別人高興時自己也很高興，而有時候看到別人高興時卻很悲傷。就比如剛才，我下樓買包子時，看到和我年齡相仿的一名男子和奶奶一起，從我身邊有說有笑的走過去，似乎是要一起去廣場鍛煉。不知怎麼的，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我的奶奶，緊接着，眼淚就下來了。

（一）

人常說，三十而立，四十不惑，我覺得這話應該是有些道理的。比如三十歲以前的2008年，在外公去世前的那個禮拜，我本來是想要給他打一個電話的，然而卻沒有，以至於始終沒有。一周以後的某天，我忽然接到了弟弟的電話，說外公去世了。說的那樣讓人猝不及防，說的那樣讓人不能信以為真。在我掛斷電話並向外婆確認以後，心中的懊悔在瞬間蔓延成海，不能自已。然後，就趕緊給領導打了電話，回家的途中，悲傷使得我竟然沒有一滴眼淚。直到我坐在從飛機場已經駛出的大巴里，看着窗外熟悉的家鄉，忽然間泣不成聲。那是我深深的遺憾，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也是我從此以後深藏於心且難以對他人表達的遺憾。

三十歲以後的2018年，那天在得知奶奶生病後，我始終處於一種悲痛卻又無力的感覺。我想儘可能的讓自己少一些遺憾，但是每每想起，卻總是覺得因為生死緣故而造成的遺憾，是無法彌補和減少的。在奶奶生病的過程中，我常常會莫名其妙的做夢，常常會無端的心懷怨恨，也會常常的讓自己陷入一種深深的無望中。

（二）

奶奶生病的消息，是那年10月份就知道的。先去縣醫院檢查，醫生建議到市醫院檢查。奶奶堅決不去，但終究還是去了，當連續三家醫院診斷出同樣的結果以後，我們才都死了心。

在那段時間裡，我一直想給奶奶打電話，但又怕給奶奶打電話中。因為，人們總會在某種突如其來的問候中，感受到某種隱藏已久的秘密或恐懼。在確定奶奶病情後，姑姑跟我說，奶奶好像說，怎麼一直都沒有看到我回來看她。我才終於鼓起了勇氣，假裝回來有事，然後早早的坐上車，到了以後先和爺爺和姑姑見面，聊完以後才去房間裡看望奶奶。

我假裝自己已經忙碌了一個上午，然後順便過來看看奶奶，並且對奶奶說，這其實都不是什麼病，休息兩天就好了。奶奶一直在聽我說，並一直讓我握着她的手。當我終於建議她下床和我一起走走，出房間曬曬太陽的時候，奶奶終於說話了，她說，我以後估計曬不了太陽了，在這床上估計也躺不了多久了。我就勸她，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其實是很正常的一個事情。奶奶跟我說，她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太奶，在去世前的那段時間，也是這個樣子的。她說自己當時照料了我的太奶奶整整半年時間。我還在勸着奶奶，但我知道她的心裡已經比我要清楚的多的多了。終於，我找了一個打電話的藉口，走出房間，讓自己把眼淚流出來一些。

中午是在家裡吃飯的，我看到奶奶喝了一小碗稀飯，然後就吃了一個比餃子稍微大一點的包子以後，就怎麼也不吃了。還喃喃的說了一句，今天比昨天還吃的更多一些。或許，這多吃的一點，也許還是奶奶為了安慰我，也為了證明自己的身體確實在一點點的變好，才勉強的吃下去的。對她而言，也許已經盡了最大的力氣，然而這種最大的盡力也使得我喪失了回來之前的那種最大的期望。

中午吃完飯後，我又陪奶奶聊了一會天，就坐車回西安了。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自己還可以做點什麼，但我又發現自己確實做不了什麼，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真的很真實，也很讓人痛心。這或許就是人生的某種悲哀吧。

（三）

某天夜裡，睡到三點多的時候，我忽然夢到奶奶離開我們了。我從床上突然爬了起來，怎麼也睡不着，心裡也特別的暴躁，我那會心裡就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我要回家，我要去看奶奶。妻子一下子就醒了過來，媽媽房間的燈也亮了，只有女兒似乎還在熟睡着。我喃喃的坐在客廳，就不斷的重複一句話，我要回家，我要去看奶奶。我什麼也不管了。萬般無奈之下，媽媽打通了正在照顧奶奶的爸爸的電話，讓爸爸勸我先不要回家，我終於在電話中哭了出來，我對爸爸說，我怕見不到奶奶的最後一面。爸爸在電話裡面勸我，說奶奶目前的狀況很好，說讓我等到過年的時候再回家。過了許久我才清醒了過來。

快過小年的時候，爺爺打電話過來，說希望我帶女兒，和全家人一起，回到寶雞，和奶奶帶上兩天，一起出去逛逛，順便也拍一些照片，做些留念。從女兒出生至今，在老家的一年多時光里，女兒和我一樣，都是被媽媽和奶奶一起帶大的。我很想答應爺爺，但情況又不太允許。從老家回來以後，我得了流感，有兩天甚至全身無力，一個多禮拜才好，緊接着是是我的妻子，最後是我兩歲不到的女兒，除了每天都在吃藥的媽媽，全家人都在流感里輪迴了一遍。等到女兒流感好了以後，奶奶和爺爺已經回到了老家，這件事也只能是不了了之了。

（四）

2019年的春節，我們一家人都回家了，然後就看到家族裡面的人們，村裡的人們，還有好多年似乎都沒有來往過的老親戚們，每天下午都絡繹不絕的趕過來，帶着禮品，過來說幾乎話，然後又急匆匆的告辭。爺爺每天晚上除了要照顧奶奶，白天還要招呼前來看望奶奶的人，最好只能把這個任務交給爸爸了。

那段時間裡，我唯一能夠做的，就是每天把女兒帶到奶奶的房間去，讓她儘量的多玩一會，再多玩一會，哪怕代替我唱唱歌，多叫幾聲太奶奶，我都會覺得心裡會踏實幾分。更多的時候，我只是進去沉默的坐在那裡，把奶奶的手握在我的手裡，讓她聽我心裡流動的呼喊聲，並因此能得以達成某種情感的釋放。

某天下午，奶奶特別要好的一位朋友過來了。恰好也到了奶奶要吃飯的時間，以往這個時候，奶奶都可以喝一小碗稀飯。我盛好稀飯，端了過來，看到她們兩個人只是呆呆的坐着，似乎沒有說一句話。我走了上去，把稀飯端給奶奶，她用手摸了一下，就說了一句，有點燙。我於是放在桌子上，用勺子攪了幾下。其實一點都不燙。

這個時候，奶奶的朋友說話了，一會就涼了，趕緊喝吧。奶奶的手動了一下，我趕緊把飯端到奶奶手裡，她喝了一口，似乎在很是艱難的終於咽了下去，可是吃到第二口的時候，卻似乎卡在喉嚨那了，怎麼也吃不下去，終於一口吐了出來。我趕緊上前去，用手拍了拍她的背，她示意我沒有事，想要繼續吃，但勺子在手裡拿了一小會，終究還是放下了。這個時候，我看到奶奶和她的朋友，那位八十多歲的老奶奶一起，終於無聲的一起流下了淚來，這是奶奶生病期間，我唯一一次看見她流淚。

（五）

春節很快就過完了，因為要上班，我們初五就從老家回到了西安。此後的一段時間裡，奶奶的病情一直在不斷的惡化，某一天，爸爸在電話裡面說，奶奶晚上開始讓爺爺給她揉肚子了，說是開始疼了。

我回家去看奶奶。那會奶奶已經送到醫院了。我去的時候，奶奶是躺着的，我過去把奶奶的手握在我的手裡，我們都沒有說話。不一會，到了吃飯的時間了。爸爸讓我把奶奶扶起來，當我手搭上奶奶的身體時，我發現奶奶瘦的只剩下了骨頭，幾乎沒有一點肉了。

奶奶艱難的坐了起來，開始吃餃子。我看着奶奶拿着筷子，像女兒一樣在艱難的把餃子夾起來，可是又一下子落到了碗裡。我很想上前像給女兒餵飯一樣給奶奶餵飯，可我同時又知道奶奶骨子裡的那種要強，那種要強就猶如她從來沒有在我面前展現過的那種來自身體的疼痛，以及她唯一一次在我眼前和她朋友一起流過的淚。我只能給奶奶說，你用筷子把餃子串起來吃。奶奶沒有聽我的，終於把餃子送到了嘴裡，我悄悄的走出窗外，讓眼淚再一次流出來一些。

（六）

五一回家，匆匆的三天時間後，又匆匆的走了。奶奶沒有說過一句挽留我們的話，其實我很想讓奶奶說一句，讓我把女兒留在家裡，可以多陪她幾天。可是她從來沒有說過，甚至暗示的話都沒有說過。爺爺那天跟我說，奶奶只是一直在對他說，擔心自己離開後，爺爺以後的生活。我相信，那會的奶奶，其實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清醒。

某天晚上，我在睡夢中被妻子搖醒了。她說我一邊哭着，一邊喊着。那會，我正在做着一個很奇怪的夢，我夢見我把我們老家的大門關的緊緊的，不僅在外面上了一把鎖，還在裡面上了一把鎖，並且用家裡的桌子椅子和車子，把大門從裡面堵的死死的。然後，我就看到一個穿着紅衣服的小女孩忽然從門外面走了進來，一邊走着，一邊唱着，一邊跳着，我目瞪口呆的看着她，驚訝的似乎說不出一句話，一陣恐懼感傳了過來，於是我就把夢裡面的那種哭喊帶進了現實中。

早上起來，給爸爸打了一個電話，說奶奶一切都好，我的心裡稍微安心了一些。想着最近一定要回家去看奶奶。第二天下午三點多，我忽然接到了爸爸的電話，他在電話裡面跟我說，奶奶的情況有點不太好，讓我有個心裡準備。又過了幾分鐘，他的電話打了過來，在裡面泣不成聲的說，奶奶剛剛已經走了。

我呆呆的坐在房間裡，一陣麻木的感覺似乎立刻傳遍了我的全身，我的眼淚終於可以光明正大的流出來了。我坐在那裡，讓眼淚默默的流着，大腦裡面一片空白。過了一會，媽媽也過來了，一邊勸我一邊哭。我們決定立刻回家。

（七）

等我回到家中的時候，奶奶已經裝殮好放在院子裡面了。我趕到房間裡面，看到爺爺躺在床上。聽爸爸說，爺爺已經一天一夜幾乎沒有休息了。還好，奶奶沒有遭遇我們預想中的那些後期的痛苦，是一下子走的。走的時候，幾個爸爸和姑姑都在身邊。

那頓時間，我仿佛一下子進入了時空隧道。我的腦子裡總能不時的想起小時候的自己，在外面玩，回家要被母親打，奶奶一把把我拉到她的房間去；放學回家，還沒進家門，就看到奶奶已經準備好了飯菜；上學去了外地，每次回家又離開時，奶奶早早起床，給我做我最愛吃的麵條，然後站在門口，一直看我離去；後來上班了，每次打電話時，總會問我啥時候能回家。那些時光里特別瑣碎的事情，似乎拼湊在一起，變成一隻翩翩起舞的蝴蝶，帶着美好的悲傷向我飛來。

那天奶奶入棺的時候，我們按照習俗圍着棺材轉一圈，向奶奶告別。我看到奶奶在裡面安詳的躺着，緊閉着眼睛，似乎在沉睡，又似乎在思考着自己還沒有放下的事情。她的嘴角似乎想要表達一些什麼，卻終究在平靜中結束了這種表達。我看着看着，眼淚又一次流了出來。這是我和奶奶在這世上的最後一眼了。

（八）

此後，在半年的時光中，我偶爾也會夢到奶奶，她跟我說，她想要吃涼皮，我就回老家買給她吃，她跟我說，讓我給爺爺給點錢，於是，我就給爺爺拿錢過去，並叮囑爺爺給奶奶多燒點紙錢，還有一次，她在夢中似乎很是憤怒，好像是因為我做錯了什麼事情。最後一次，她在夢中對我笑着，似乎帶着快樂和坦然。此後就再也沒有夢到過她了，只是偶爾，她的音容笑貌會不由自主的在我的眼前浮現。

奶奶過世後一段時間，姑婆回老家住了幾天。那天深夜，已經十二點多了，其他人似乎都已經睡了。我走出屋子，坐在靠近他們不遠的地方，想要提醒他們早點休息。這個時候，我聽到姑婆和爺爺似乎在念叨着我們孫子輩的名字，一個挨着一個的數着，並且把重孫的名字也間或的念着，我聽到他們在憧憬着未來，在想象着我們這個家族比他們小時候更為龐大的分支，和以後枝繁葉茂的繁榮景象。

是啊，對於八十多歲的他們來說，死亡也許是再平常不過的一件事情了。在他們的心中，永遠記掛的是未來的時光，是子孫的美好和繁榮，是一個家族的枝繁葉茂。就猶如此刻在天空中遙相呼應的星辰一般，遙遠而又深邃，燦爛而不很醒目。

（九）

寫到這裡時，忽然想起昨天和朋友聊天時他說的話。從小到大，他都是由外公照顧大的，而爺爺對他而言，更多的屬於一種親情關係而已。那天，當他得知外公去世的消息後，難過的不能自已，每年回老家，他都會去和外公說上半個小時的話，看着那些紙錢隨風飄起，他總能感覺到某種冥冥之中的感應與呼應。

他對我說，當他的爺爺去世時，看到其他人都是一副悲傷或者難過的樣子，尤其是他的兩個姑姑，簡直都快哭成淚人了。他覺得自己此刻是不是必然要強迫自己流出一些淚來。他這樣想了，也這樣做了。然而，效果似乎不是很明顯。他依然無淚，最後只得作罷。那天喝完酒，他對我說，感情，是堆積出來的，眼淚，是發自真心的。

生與死，或許就是白天與晚上，現實與夢境的區別，在時光的流動中，或許本來就沒有區別，就猶如那些醒着的回憶和幻想被我們留在字裡行間，自以為意義重大，卻不知那些因為沉默而最終選擇閉口不言的事情和話語，才更為精準和凝練的蘊含了人生的所有意義。

那天晚上，我看着爺爺和姑婆毫無睡意的聊着，看着他們模糊的面容上，似曾露出的那種欣慰、滿足和神往的表情。我便輕輕的走進屋去，悄悄的關上了門，躺在已然入睡的女兒身旁，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