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冬秀守護婚姻的成功，不在她的菜刀里，在她的舊式太太客廳里

世人都知道胡適妻子江冬秀一把菜刀嚇得胡適再不敢提離婚二字，穩住了婚姻，卻不知道菜刀背後，是她少有的清醒，不投靠獻媚時代潮流，堅守自己同類的利益，從而保護自己不被周圍環境打壓，守住了自我。因為守住自我才有足夠的底氣和勇氣守住婚姻。沒有這些，只有兇悍的菜刀，是不管用的。

兇悍的菜刀只能救一時，不能救一世，不被人尊重，沒有長久令對方欣賞和佩服的地方，只有令人畏懼的兇悍，對方會逃得遠遠的。兇悍是一種負面情感，無論什麼關係，兇悍都是令人畏懼和厭惡的，避之唯恐不及。兇悍只能情急之下偶爾用一用，而長久留住一個人的，一定是她深層次有令人心悅誠服的吸引力，或者不可替代的需要。小腳舊式女人江冬秀和大才子胡適的婚姻，被稱為民國史上的「七大奇事之一」。就連張愛玲也感嘆：「他們是舊式婚姻罕有的幸福的例子。」

在舊式婚姻四面楚歌、舊式夫人被棄如敝履的民國時期，江冬秀能成為舊式婚姻罕見的幸福例子，不是她有多強悍，而是她認清了人世間最重要的一點，人必須堅守自我，而堅守自我，必須找對自己的位置，並維護它。因為一個人的社會陣地，是她賴以生存的土壤。

在被新文化思想洗刷的民國時期，在社會生活方式、婚姻觀念新舊交替之際，尤其是在北京的文人圈裡，舊式太太們普遍被喝了洋墨水的老公和新知識女性們歧視，打壓得噤若寒蟬，抬不起頭來。文化名人與髮妻離婚，另娶年輕漂亮、有文化的紅顏知己女學生，成為「時代潮流」。很多年輕點的，有覺悟的太太紛紛改舊換新，放棄自己的陣營，衣着和行為方式都向新女性靠攏。而江冬秀不，她要為自己陣營的舊式太太們發聲。

北京的文人圈裡，當時流行西式沙龍文化，最著名的有林徽因的太太的客廳，進入這種新知識女性的沙龍，是一種時髦和進步的象徵。有一些舊式太太為了不被時代淘汰，不被丈夫離棄，迅速從言行和生活方式上迎合新的社會潮流，學習模仿新女性的裝扮和生活方式，讀書寫字，想從言談舉止上徹底改變舊傳統的痕跡。但其實，舊文化薰陶出來的人，無論怎麼改，骨子裡還是舊式女人，屈身投靠，畫虎不成反類犬，邯鄲學步反而失去了原有的步法，反被真正的新女性看不起。而且，這樣做，抬高了新式女性的地位和自豪感，反而削弱了舊式女性自己的力量，她們成了一盤散沙，會慢慢失去自我。

江冬秀很通透地看明白了這一點，舊式太太就是舊式太太，舊得理直氣壯，她不裝新女性，不往新女性堆里扎，針對新女性的氣勢囂張和趾高氣揚，她毫不示弱地開辦了舊式太太沙龍。她把當時北京文化圈受氣的原配妻子們召集在一起，聽她們在自家客廳里訴說被無視被厭惡被離棄的不幸故事。江冬秀就是她們的婦聯主任。她的客廳充滿了訴訟的氣氛，面對男人的花心、出軌、濫情，江冬秀不光聽她們訴苦，還幫她們出謀劃策，一起維權。

北京大學法文系主任、留法教授梁宗岱和才女沉櫻看對了眼，鬧着和原配何氏離婚。正在麻將桌邊打得起興的江冬秀，聞聽太太們傳說的這個消息，氣憤不已，放下手裡的牌，直接就來到了梁宗岱的家中。也許受制於「家醜不可外揚」的觀念束縛，起初，梁宗岱的妻子何氏並不願意將此事告訴外人江冬秀，但江冬秀堅持不懈地關心她，最終打動了梁宗岱的妻子，她哭着告訴了江冬秀事情的來龍去脈。江冬秀十分冷靜，事已至此，這段婚姻不能要就不要了，但是，梁宗岱婚內出軌，他必須給予他妻子賠償。

何氏向梁宗岱索要賠償。梁宗岱很吃驚，一向唯唯諾諾的妻子這是吃了什麼豹子膽了？他自然不同意。

在江冬秀的支持下，梁宗岱的妻子一紙訴狀將他告上法庭。於是，梁宗岱成了北京大學歷史上罕見的被起訴離婚的案例。

開庭的日子到了，江冬秀陪同梁宗岱的妻子一同出席庭審。聽完梁宗岱聲淚俱下地講述的他在舊式婚姻里忍受的煎熬，以及對情人無法自拔的深情，江冬秀泰然自若地開腔了：「既然梁宗岱不願意忍受包辦婚姻的煎熬，為什麼最初沒有拒絕？為什麼要浪費一個女子如花般的歲月……婚姻與戀愛並不相同，它是一種責任，婚內出軌就是錯誤的，更是恥辱的。梁宗岱不僅沒有意識到自己行為的不妥之處，還在法庭上大放厥詞，大肆渲染自己與情人的恩愛故事……簡直枉稱教授！」

寫個信都錯字連篇的小腳女人江冬秀，在法庭上跟北大教授梁宗岱爭論了半個小時。聽得律師瞠目結舌，法官大為感動。何氏贏了官司。

江冬秀此舉轟動京華，從此和胡適齊名。

一次，北大校長蔣夢麟離棄了原配太太，迎娶陶曾谷女士，邀請胡適去做證婚人。胡適欣然應允，當晚颳了鬍子換上西裝，跟自己要結婚一樣，喜氣洋洋地要出門，卻抬頭看見江東秀叉腰站在門口。江東秀指着他的鼻尖說：「你要去證這個婚，你就別想回來！」胡適苦苦哀求，江冬秀根本不理，趁着胡適不注意，從口袋裡掏出鑰匙，啪嗒一聲鎖上大門到別人家打麻將去了。

等到第二日江冬秀興盡而歸，發現窗戶大開着，人去樓空！原來胡適情急之下爬窗戶跑了。事後胡適自知理虧，不敢回家，在辦公室打了兩天地鋪。

江東秀不討好新女性，不硬往新女性里擠。她知道擠不進去，曾經裹過小腳，頂多讀過幾天私塾，認得幾個字，跟新式女性比，是怎麼都比不過的。想進入新女性行列，被認可，需要從裡到外脫胎換骨，而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既然當新女性沒有可能，硬往裡擠還會被人看不起，不如讓社會尊重自己這樣的舊式太太，而且，這是一個非常大的群體。讓社會認可她們，給她們生存之地和尊嚴，才是她應該做的，也是她保護自己最近的路。她知道自己一個人勢單力孤，她要拉同盟，搞聯合陣線，於是組織了一個舊式太太團，悍然形成了一股跟對手爭鋒抗衡的力量。

這是江東秀最可貴的一點，認得清自己利益的根究竟在哪裡。江冬秀這麼做，就像移植的樹木，完好地保存了自己根部的原有土壤團，保護了自己的根。根只有在原生土壤里，才能保存原有的生命力；人只有站在自己本質所屬的立場上，才能有自我，自我才有底氣，才立得穩。

江冬秀也非常明白，她配不上胡適，她能給胡適的，也只是現實婚姻利益，生兒育女，無微不至照顧他的生活，照顧他的家族親戚朋友，而至於精神上的戀愛，她不管。她知道她跟胡適之間不可能有精神上的相通，這塊兒胡適是空缺的。空缺了他肯定要填補，既然自己給不了，那就讓別人來彌補自己的缺失。胡適跟別的女子的精神戀愛，只要不危機她的太太地位的，不讓她離婚的，她一概不管。除了不管，還對她們非常好，非常大度有風範。

在跟江冬秀結婚之前，胡適在美國留學期間，有個比他大6歲的紅顏知己韋蓮司。因為韋蓮司，胡適幾次要母親退掉跟江冬秀的婚約，但他母親就是不同意。胡適孝順，不得已回家娶了江冬秀。韋蓮司成為他一生的知己，書信往來一直到老。胡適每到美國，都會去看望韋蓮司。江冬秀知道韋蓮司的存在，從未阻止過他們二人交往。晚年跟着胡適到美國生活的時候，還跟韋蓮司交上了朋友。她知道韋蓮司是胡適精神上無法割捨的愛，也是他的初戀，胡適去世後，她還把韋蓮司的照片放進胡適棺木中。江冬秀在整理胡適身後的資料時，還特地讓韋蓮司寫了一份自己的小傳放進胡適的資料里。

在美國，胡適還與自己導師杜威的秘書洛維茨有過一段曖昧不清的情緣。

洛維茨也被胡適的才貌征服，深陷愛戀之中，不能自拔，她也知道胡適不可能離婚娶她，這最終只能是一段不了了之的情緣。一次，洛維茨因為長期抑鬱生病住院了。江冬秀知道她跟胡適的感情，知道她是因為愛而不能得抑鬱生病，還專門去醫院看望了她。洛維茨很感動，也欽佩江冬秀的度量，對她訴說了自己的心事。江冬秀沒有任何醋意，表示理解，安慰她。

她們對她的婚姻沒有威脅，只是單純因為胡適的優秀而自然生情，發乎情而能止乎禮的，江冬秀不怪罪她們，也從不干涉她們跟胡適的交往，書信往來。但對胡適的表妹曹誠英，她卻下了狠手，因為胡適為了曹誠英跟她提出了離婚。曹誠英要奪走胡適，毀了她的人生，江冬秀自然不干，拿起了菜刀。此時不潑，更待何時？

1923年秋天，胡適到杭州療養。曹誠英當時正在杭州讀書。江冬秀寫了一封錯字連篇的信給表妹曹誠英，拜託她照顧這位身體欠安的表哥。當時的曹誠英因為結婚三年未生育，丈夫納了小妾而離婚，心情悒鬱。遇到胡適，曾經書信往來、詩詞唱和過的舊相識，不免心生依戀。而胡適，曹誠英給江東秀當伴娘的時候，他就非常喜歡這個表妹了。杭州再遇，二人禁不住兩情繾綣起來。

本是因為不孕離婚的曹誠英懷孕了。胡適壯了壯膽子，回京城找江冬秀攤牌談離婚：「她懷孕了，我們離婚吧！」

江冬秀聽了，只稍微一愣神，轉身到廚房拿了把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一手拉着兩個兒子，大喊大叫對胡適說：「你若不和她斷了來往，我先殺了兩個兒子，再自殺。」

江冬秀一戰成名，風頭一時無兩，她的菜刀熱度蓋過了京城所有花邊新聞。

胡適與曹誠英的戀情迫不得已轉入地下。但他們還是沒有逃過江冬秀的法眼。江冬秀截獲了他們的情書。曹誠英在信中這樣寫道：「我們在這個假期中通信，很要留心，你看是嗎？不過我知道你是最謹慎而很會寫信的，大概不會有什麼要緊。穈哥，在這裡讓我喊你一聲親愛的，以後我將規矩地說話了！」

胡夫人江冬秀，拿着信，將胡適從床上一把拎起來，打開大門，扯開嗓門，對着鄰居們，以最高音量來了段北京文化圈裡空前絕後的三俗折子戲。

文人就怕這個。效果立竿見影。一段載入史冊的三個月愛情故事徹底結束，曹誠英墮了胎。

曹誠英是真傷了江冬秀的心，這個以大器量聞名的女人，獨獨對她不依不饒。曹誠英後來結識了一位歸國留學生，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江冬秀聞知，把曹誠英的事跡對她認識的男方家親戚宣傳了一遍，男方解除了婚約。曹誠英氣得要上峨眉山當尼姑。

江冬秀太過分了。但這事兒錯還真不在江冬秀，在曹誠英。親戚拜託你照顧一下自己老公，結果你跟他勾搭成奸了。背地裡勾搭一下也就算了，你也不是第一個，江冬秀一隻眼都不會為你而睜。但你還要讓他離婚娶你，外人都沒有這麼幹的，何況你還是個親戚，就這麼痛下殺手。自己要被從胡夫人位置上攆下來了，她還手軟什麼呀？以牙還牙。

江冬秀說：明知有家室，還往懷裡鑽。

很多女人在婚姻中丟失了自我，被婚姻變得面目猙獰，或者楚楚可憐。但江冬秀除了盡職盡責做妻子，還用盡全力保護自己，保護自己的同盟，從而守住自我生存的土壤，保護自我不丟失，活得有底氣。

作者：蔚菲虹：撰稿人，編劇。在繽紛的世態人情中，理出決定人生高低成敗快樂與否的背後準繩，給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