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您是女兒一生的痛

我的父親母親和大姐二姐在哈爾濱

我家沒有男丁。

雖然全是女孩，但是，在祭祖這件事上，我們可不輸有男丁的家庭，每年的正月初二、清明節、中元節、十月初一這四大祭祀日，我們無一遺漏。

人家都說：出嫁的女兒不可回娘家上墳。我就要打破這個慣例，女兒怎麼了？女兒家也是這個家族的根苗，我的身體裡一脈相承流着父親的血，我是白家的子孫。

中元節已過半個月，但懷念父親的心情依舊很濃烈。

昨晚，我夢到父親了。夢中愰愰恍惚惚，父親還健健康康地，我們一家談笑風生。但是，當我和母親、姐姐們正在忙着做飯時，忽然間，一個聲音傳來：「爸爸沒了！」「啊？」我們大驚失色，隨後母女們抱頭嚎啕起來……

不知哭聲多大，我從夢中驚醒時，依然能聽到自己在嚎哭，依然能感受到失去親人的悲傷和錐心之痛！仿佛父親真的剛剛去世。

一看表，凌晨兩點鐘。我睡意皆無，淚水涔涔而下，打濕了枕巾。

父親對女兒精心培育

我9歲時父親就因肝癌病逝了。在我心裡，父親就是一個謎，就是幾個身影，就是幾組鏡頭，其餘就沒有了。因為父親一直在縣城上班，那時沒有雙休日，父親一個星期才回來一次，第二天就又騎自行車匆匆走了。但我聽母親說，五個女兒中，父親最寵愛我，也許我是最小的原因吧。不管怎樣，最小的我，和父親的交集太少了。

父親高大英俊，很帥氣，而且很有才華，除了工作出色受人尊重，父親還常年筆耕不輟，寫文章投稿，每當父親寫好一篇小說時，就讓當教師的母親修改和提意見，父親改稿很用功，改好了，再讓母親看，相互探討着，然後才寄出去。

父親的毛筆字寫得非常漂亮，每到過年，全村人的春聯都送我家來了，然後，父親會把平時不捨得用的100瓦的燈炮換上，我家頓時燈火通明起來，父親便飽蘸墨汁、大筆揮灑起來！父親寫不過來，母親就會放下手中正在趕製的新衣服過來幫父親寫，嘴裡還嗔怪道：「大臘月的，活多得做不完，還貼上墨汁、攬下個寫對聯的營生！」父親打趣說：「你不也樂此不疲！」

我年齡小，就成了打下手、晾對聯的，從我家床上到地上到院子裡，鋪天蓋地都是春聯，紅彤彤的一片，真是喜慶！「老白，我家的，寫好了沒？」看到川流不息來我家取對聯的人，我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自豪！這種家庭薰陶很重要，我一上小學，就參加公社裡的書法比賽得了第一名，又去縣裡參加比賽——記得去縣裡比賽時，父親還專門請假到教育局來看我，我看到父親在門外，心裡好高興，給我比賽增添了信心，拿了全縣書法比賽第一名！後來，每到春節，我也能站着小凳子，和爸媽一起給人們寫對聯了。

女兒的成長離不開父親的陪伴

據說父親的鋼筆字比毛筆字還漂亮，我沒見過，只記得我小學的校長和父親有過書信往來，校長把父親的信保存了二十多年，等我參加工作後，校長告訴我：「你爸的字太好了，寫得勝過字貼！可惜搬家弄丟了！你爸是個人才啊！」校長難過得連連搖頭，那神情，也許是為失去那封信而難過，也許是為失去一位故交而嘆惋，兼而有之吧。

父親的身世也傳奇，據外婆講，父親祖上是清末為官的——多大的官呢？村里年歲大的人說，是銅鑼開道，後來家道中落，父親的雙親都相繼過世了，只剩下父親、大伯和小姑。那時他們三人年歲都小，萬貫家財難以執掌，就全被南尹村的一個地主惡霸拉走了——足足拉了半個多月。後來，大伯和父親扔下一個空空的深宅大院去了哈爾濱，並都在那裡成家立業。而小姑，因為長得漂亮，被太谷一家大戶人家收去做了童養媳。小姑人稱「細膽瓶」，她的容貌成了救贖她的資本，那家人和他的丈夫都寵她，一點沒像其他童養媳那麼受氣。

給女兒梳頭是父親最好的愛

外公家是太谷晉商走關東的，外公人送外號「李爺」，在瀋陽、錦州、哈爾濱三座城市占着50多條大街，開着銀行、票號、當鋪、糧鋪、鹽鋪、織襪廠、印染廠等生意。母親作為外公的長女，是李家大小姐，母親小時，有錢人家結婚就找外公，讓母親給新娘做拉婚紗的童女，等母親到了育齡，外公就送她上當時最好的學校——瀋陽女子白塔學校讀書。女子白塔學校都是有錢人和外國人的孩子才能上的學校，外公每天派着三駕馬車——相當於現在奔馳、寶馬車，接送母親上學，中午不回家，母親也不吃學校的飯，外公讓廚房專門準備了飯菜——用昂貴的四層黃花梨食盒裝好帶到學校，母親吃不了那麼多，就分給同學們吃，當然，在這裡上學的，未必都有母親的條件優越，母親也很爭氣，當時她們學的是俄語，母親的俄語及各科成績都名列前茅。

母親就是在哈爾濱與父親相識的，他們一見衷情——母親是個大家閨秀，模樣也不差，父親一米八二的身高和過人的顏值，也許早把母親傾倒了。父親比母親大八歲，因為門不當、戶不對，外公不同意。可母親極力抗拒，一再堅持，外公拗不過，只得同意。

後來？後來爸媽結婚，我們姐妹五個就相繼出生了。

女兒很愛很愛父親

父親在單位掙的是高工資，母親又教書，我們五個基本沒受什麼苦，起碼物質上沒有太過貧瘠。

記得小時候，我周邊的小朋友都是穿手工做的衣服和鞋子，而父親出差回來時，總會給我買回時興的衣帽鞋襪。一次，父親又出差回來，給我買了一雙雪白的鞋子——後來我才知道，這鞋叫「網球鞋」——全校第一雙！然後，父親又很從容地從他那個寫着「北京」二字的大包里，變戲法似的拿出一頂新帽子——那帽子是用五顏六色毛線織成的、螺旋狀的，腦後還綴着一個雪白的絨球，十分漂亮，我好喜歡，就是有個擔心，都上一年級了，同學們會不會笑話我的這個絨球？後來，我上學前就偷偷剪掉了，母親見了也沒罵我。那個時候，女同學們戴的都是用舊毛線織的那種帽子，當我戴着我的新帽子到了教室時，同學們都爭相過來看，都羨慕死了——除了羨慕我的帽子，更忌妒我有這樣一個上班的父親。

可是，正是因為父親老是出差——當他那次從杭州出差回來時，染上了乙肝。

作為家裡最小的那個孩子，我真的懵懂無知。父親病了，我壓根沒感覺，只記得母親不再放開嗓門引吭高歌，也不再有爽朗的笑聲，而是每天愁眉緊鎖，我才預感到不對勁了，後來聽到大姐和母親竊竊私語，說父親的病來勢兇猛，轉成肝癌了，已經硬化腹水。

肝癌是個什麼東西？我無知到不知其兇險，每天，我逃避看母親不愉快的臉，每天依舊背起我的小書包去上學，唱着《學習雷鋒好榜樣》放學。

父親是女兒生命里的倚仗

可有一天我放學回家，姨姨舅舅們全都來了，也都顧不上理我——以前，姨姨舅舅可是要拉住我問長問短，或抱起我來放他們腿上坐會的。再看姐姐們，一個一個紅腫着眼睛，全穿上了白衣服——那不是孝服嗎？啊？父親死了？家裡到處是抽泣聲。

孤單的我躲進了一個角落裡，懷裡緊緊地抱着我的小書包，撇着嘴，眼裡的淚水嘩嘩地流，心裡很想很想父親——我已經有大半年沒見到過父親了，父親死在了傳染病醫院裡！他說好要給我買個新鉛筆盒的，我無數次憧憬新鉛筆盒的樣子，我已經盼望了很久很久了！

在我眼裡，父親就是我生活中能給我驚喜和希望的那個人，父親就是能把我駕在肩頭、讓我公主般高高在上、在看戲的人群中穿梭的那個人，父親就是我想吃賴氨酸餅乾就可以馬上得到的那個人，父親就是那個總讓我盼望着回家、可剛呆一晚上就又走、讓我常年都很想念卻親近不到的那個人……

可是，這一回，父親真的走了，從此，我就是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了……

那時，大姐已經師範畢業，分配到一個鎮上當老師，父親找了縣長——縣長是父親的好朋友，也是棋友，但總是下不過父親的那個人，父親找縣長批了條子，大姐就調到太原，回到她男朋友身邊。三姐已接替了父親的工作上了班，二姐因為父親去世輟學了，四姐之前已被父親送到縣城讀書，而我，正在讀小學。

父親真的就這樣走了嗎？走之前，怎麼也不回來看我一眼？我的新鉛筆盒呢？父親忘了我了嗎？父親真的死了嗎？——我在心裡這樣千萬次地問過自己，可父親就這樣淡出了我的視線，淡出了我的生活！漸行漸遠！

父親再抱我一次

我從此再也得不到父親的庇佑了，以至於，我的成長中，將不再有父親的陪伴，有了困難，我再也無處哭訴和倚仗，我的學業和工作，父親也未曾給出過方向，我將來的丈夫，父親也不能為我把關了，我將來的孩子，也再也叫不到一聲外公了，今後的人生路，是福是禍，我天涯獨闖、冷暖自知了！我覺得父親對我好無情，仿佛就是把尚不會游泳的我丟進大海，是生是死，自己去撲騰好了……

的確如此，我成長的路無比坎坷——起碼比有爸爸的孩子苦多了。從成長、讀書、工作、成婚，人生這幾個重要的環節里，我都走得跌跌撞撞，繞了很多彎路，在社會上打拼，除了自己要比別人優秀很多外，我沒有可與別人匹敵的！

父親，成了我一開始就輸在起跑線上的軟肋！

父親，成了我一生的追憶！

父親，也成了我一生愛而不得的痛！

現在的我，已經是一個成家立業、有家有口的人，能夠更能深切地感受父母對孩子的那種感情了，能夠有足夠的能力給養自己的父母了，可父親，卻天人兩隔、遙遠得成了夢幻！

我也只能夠在祭祀的日子，來表達對父親的哀思！也只能通過買更多的祭品，來向父親盡點孝道——誰更能理解「子欲孝而親不在」啊？！我！我最能體會這種切膚之痛！父親給了我生命，我卻沒有對父親有過任何回報，哪怕是一個針頭線腦！說我不孝，我冤枉——九歲的我無法力挽狂瀾、扶傾廈於既倒，讓父親重生！可我孝嗎？我真的不孝！我沒盡一天孝道！親不在，兒心碎！父親沒給我盡孝的機會！

願父親在地下安息

記得中元節前夕，我買了一束鮮花和一堆水果等祭祀用品，汽車後備箱都快塞不下了。

可是，我又淚眼朦朧起來——這些東西算什麼？一文不值！買得再多，能比得上父親與我的骨肉親情嗎？能替代血濃於水的父女情嗎？這區區哄鬼的東西，能算是我對老人盡了孝道嗎？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就可以救贖我不孝的心了嗎？我趴在方向盤上哭了，內心掙扎着，恨不得跑去墳地把父親喚醒——爸，跟我回家，讓女兒好好孝您一回！

淚珠與筆墨齊下，難盡我對父親的思念。

都不惑之年的人了，偶爾看到年輕的爸爸懷裡抱着小孩子，我都會感動得流眼淚——說不出的一種感覺，也不知是羨慕，還是懷念。父親之死，對我是一種親殤！愛而不得，卻欲罷不能；親而不見，又難以舍離！這就是親情，這就是血脈！

紙短筆長，墨盡淚枯。

叫一聲父親，您天堂可在？想見音容空有淚，欲聞教訓杳無聲。

揩兩行熱淚，兒長跪不起。一夜頂風堆白雪，三年淚水滴紅冰。

父親，真的好想您！

不孝女泣叩

己亥新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