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稽東野有一女子,姓吳,字望子,年十六,姿容可愛。某日,鄉里有人解鼓舞神,望子前往。她沿着河塘走,忽見一貴人乘船,端正非常,服侍他的小吏有十多個,穿戴都很整齊。貴人遣吏問望子「欲何之」,望子具以實對,貴人說「今正欲往彼,便可入船共去」,望子推辭不敢,貴人忽不見。至廟拜神,見船中貴人,儼然端坐,即蔣侯相也。蔣侯問望子「來何遲?」,並擲下兩隻橘子與她。數次形見,遂隆情好。望子心有所欲,空中即刻下之。某次,望子想吃鯉魚,新鮮鯉魚隨心而至。望子有香氣,流聞數里,頗有神驗,一邑百姓共事奉她。如是三年,望子無端心生外意,神遂斷絕。
《搜神記》中這則故事,我認為很美,不在於人神戀,在其結局洒然。所有初見無不很美,然而結局往往不堪,要麼乞憐哀嚎,要麼任性胡鬧……蔣侯與望子,相愛則心正意摯,愛遷則相忘如捐,光明磊落,不蔓不枝,三年,即使三天,亦可謂現世之福祉。
撰文 | 三書
01
巫山一段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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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一段雲·其一》
(五代)李珣
有客經巫峽,停橈向水湄。
楚王曾此夢瑤姬,一夢杳無期。
塵暗珠簾卷,香消翠幄垂。
西風回首不勝悲,暮雨灑空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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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一段雲》,唐教坊曲,盛唐時流行於世。樂府舊題有《巫山高》,其詞大略言江淮水深,無梁可渡,臨水遠望,思歸而已。至南朝時,《巫山高》雜以陽台神女事,無復遠望思歸之意。《巫山一段雲》,當為南朝舊曲而入燕樂者,調名本詠楚王與神女相會之事。五代李珣作《巫山一段雲》二首,詞下注曰,唐詞多緣題,大概不失本題之義,爾後漸變,去題遠矣。如珣所言,此二首《巫山一段雲》,保留了早期詞的特色,緣題發揮,敘寫巫山神女及舟行巫峽之思。
楚王夢遇神女的故事,自戰國時期宋玉的《高唐賦》、《神女賦》之後,便成為巫山流傳最久的美麗傳說。一段夢中之情,令楚王終生不能忘懷,正因為是夢,故而遺恨,而惘然。楚王死後,後人又在楚王的夢中尋夢,為他的遺恨而惘然,很多詩篇,即在於夢的惘然。
「有客經巫峽,停橈向水湄」,「有客」之客,可以是詩人自稱,也可以泛指任何途經巫峽之人。客過巫峽,怎能不想起巫山神女,怎能不向水湄停下船槳,朝古老的神話而致一悵望?
「楚王曾此夢瑤姬」,楚王就是在這裡夢遇瑤姬,瑤姬是神女的名字,意思就是美麗的仙女。傳說她是炎帝的小女兒,未到出嫁的年齡便夭亡了,帝乃封她為巫山雲雨之神,其精魄化為香草,結實為靈芝。「曾此」,這個曾經,已經遠在千年以前。
「一夢杳無期」,片時一夢,醒即杳然,再無相會之期。夢中之人,去哪裡尋覓?明代湯顯祖作《牡丹亭》,無乃痛心於此,而欲以藝術挽回之乎?天下女子有情如杜麗娘者,或因夢而病,病即彌連,生而可與死,但是,倘若死而無法復生,縱使世上真有一個柳夢梅,陰陽相隔,又該如何?
神女在夢中辭別之際,曾對楚王說:「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楚王旦朝視之,如其言,故為神女立廟,號曰「朝雲」。傳說的美麗,也在於這樣的結局,仙緣雖只有一面,但神女並沒有消失,她的情意化為雲、為雨,朝朝暮暮,徘徊縹緲,綿綿而無盡期。
楚王所立之舊廟早已傾圮,後人又不斷為瑤姬修祠廟,當地百姓尊其為「妙用真人」,名其廟為「凝真觀」。宋代陸游在《入蜀記》卷六寫道:「過巫山凝真觀,謁妙用真人祠。真人即世所謂巫山神女也。祠正對巫山,峰巒上入霄漢,山腳直插江中。……十二峰者不可悉見。所見八九峰,惟神女峰最為纖麗奇峭。」至今在巫山一帶,仍流傳着神女峰乃瑤姬所化的故事。
遐想中,詩人艤舟登岸,一訪神女祠。祠中所見:「塵暗珠簾卷,香消翠幄垂」,珠簾、翠幄,皆昔日殿內的華麗陳設,如今珠簾空卷,蒙塵而暗淡,翠幄虛張,香消而低垂。這些觸目驚心的細節,像閃光的玻璃碎片,帶着痛感,被詩人收集在詩句里,激發我們對故事以及時間的想象。
出了祠,天驀然已黑,西風蕭瑟,冷雨淒迷。「西風回首不勝悲,暮雨灑空祠」,舟中回望,空寂的神女祠,隱沒於淒風苦雨的暮色里。
張大千《巫山雲起》
02
水聲山色思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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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一段雲·其二》
(五代)李珣
古廟依青嶂,行宮枕碧流。
水聲山色鎖妝樓。往事思悠悠。
雲雨朝還暮,煙花春復秋。
啼猿何必近孤舟。行客自多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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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一段雲》二首,大約寫於同時。上一首多紀行,這一首多感興,且詩人的視角只在舟中。
「古廟依青嶂,行宮枕碧流」,古廟即巫山神女廟,從舟中眺望,草木叢生的高峰,猶如一道青色的屏障,古廟依偎其上。行宮是古代天子出行時所住的宮室,此處特指楚王的細腰宮。古廟依着青障,行宮枕着碧流,兩句之間存在微妙的對比。古廟所倚之青峰,永久而堅固;行宮所枕之碧流,臨時而不居。
楚王燕遊及神女之事,早就湮滅殆盡,現場已尋不到任何行跡。水聲山色像是遺忘,像是懷想,緊鎖着後人重建的妝樓。思及往事,悠悠如夢,古廟與行宮,近在眼前,但是看上去,卻使那個夢更為渺遠。
假若神女沒有離去,如她所說,旦為朝雲,暮為行雨,那麼千年以來,朝朝暮暮,她一直都在這裡。但楚王尋她不得,神女亦尋楚王而不得也,作為凡人,楚王早已化為朽土。「雲雨朝還暮,煙花春復秋」,朝雲暮雨,日復一日;煙花春秋,年復一年,豈非南唐後主所嘆:「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啼猿何必近孤舟,行客自多愁」,此是舟中所感。巫山多猿,其啼甚悲,聞之使人下淚。見古廟寂寞,雲雨荒涼,行客已自多愁,復聞猿啼,情更何堪?山高水深,所與伴者,一葉孤舟而已。
張大千《巫峽清秋》
03
遠風吹散又相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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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一段雲》
(五代)毛文錫
雨霽巫山上,雲輕映碧天。
遠風吹散又相連,十二晚峰前。
暗濕啼猿樹,高籠過客船。
朝朝暮暮楚江邊,幾度降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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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一段雲》,唐末五代詞人多作之,皆詠本題巫山神女情事,兼以舟行過客之感。五代詞人毛文錫所作,與李珣的兩首大同小異,一併讀之,細味小異,亦將於揣摩詩心有所助益。
「雨霽巫山上,雲輕映碧天」,起始兩句,清風拂面,雨霽,雲輕,碧天如水。雨過之初,山更清晰,也更近了些,好像剛從混沌的夢境中走出,凸顯在眼前的現實里。濃雲消散,碧天之上,輕輕的,飄着幾縷薄雲。
「遠風吹散又相連,十二晚峰前」,遠風吹過,雲散,復又相連。巫山的雲也許真是神女所化,雲有了感覺,有了某種意識,風吹不散,繚繞於十二晚峰前。
「暗濕啼猿樹,高籠過客船」,雲悄悄打濕啼猿樹,高高籠住過客的船隻,這時詩人在感覺雲的意識。雨霽之後,雲仍攜帶雨意,雲與雨本來就是一體,我們無法得知:雲者為雨,抑或雨者為雲?猿啼聲悲,雲亦有悲心,「暗濕啼猿樹」,似乎雲感猿啼而悲。雲雖然輕,雲投下的影子卻很重,籠住行客的孤舟,籠在行客的心頭。
關於巫峽的猿啼,北魏酈道元在《水經注三峽》中如此描述:「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淒異,空谷傳響,哀轉久絕。」可見,雨霽初晴,猿啼尤響。不知現在的三峽,尚聞猿啼否?
「朝朝暮暮楚江邊,幾度降神仙」,是感慨,也是無奈。自楚王夢斷,神女再無化現人身,唯有雲雨,朝朝暮暮,游弋於楚江邊。
張大千《巫峽清秋》
04
人間無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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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江仙》
(五代)牛希濟
峭碧參差十二峰,冷煙寒樹重重。
瑤姬宮殿是仙蹤。金爐珠帳,香靄晝偏濃。
一自楚王驚夢斷,人間無路相逢。
至今雲雨帶愁容。月斜江上,征棹動晨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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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峭碧參差十二峰」,「峭碧參差」四字,畫出巫山的高險與連綿,與李賀的「碧叢叢,高插天」,筆力相當。十二座山峰,參差高聳,見者無不驚其鬼斧神工。「冷煙寒樹重重」,冷煙寒樹,非怡人之景,且又重重,使人但覺滿目悽愴。
「瑤姬宮殿是仙蹤」,所謂仙蹤,也不過是為了紀念,為了終將敗給時間的記憶。或許能被記憶,就是不死。然而,宮殿是有形之物,凡有形者,皆物之粗也。除了變幻莫測的雲雨,再華麗的宮殿,怕也配不上巫山神女。
宮殿內的陳設,「金爐珠帳」,這兩個詞當然有修辭的誇張,香爐未必是金的,帳子也未必是珠玉的。縱非誇張,現實中見了,也將依然覺得寒傖。金爐中燃起的香靄,晝間更濃,而楚王遇神女,不在夜夢裡,正在晝寢之時。
「一自楚王驚夢斷,人間無路相逢」,驚夢一斷,人神永隔,對於楚王來說,人間無路再相逢。「至今雲雨帶愁容」,雲雨的愁容,是神女的悵惘,也是故事留下的千古表情,投射到民族的集體記憶深處。
最後兩句,「月斜江上,征棹動晨鐘」,非常空靈,化實為虛,使人遙想無窮。詩人行將離去,月光斜照江上,舉棹的一瞬,俄聞晨鐘初動,天將曙矣。讀到這裡,巫山、神女祠、香靄、驚夢、雲雨、月光、流水、晨鐘……神話與現實、過去與未來,交織成時空的迷宮。我們每天都在這樣的迷宮之中。
關於巫山神女,或相傳她是炎帝的女兒,或曰她是西王母之女,總之是靈界的仙女。楚王夢遇神女的故事,也許純屬宋玉的文學虛構,然而經過千古流傳,並經一代代詩人的吟詠,想象已占據了現實,乃至成為比現實更強大的現實。
對神話的想象,藏着人對生活最深的渴望。渴望就像果實,那些說過的話和發生過的事,就像凋謝的花葉,果實承載着種子,走向無盡的未來。雖然種子落進泥土,遺忘的草同時開始滋生,然而種子很有耐心,種子一代代繁衍,它的保質期可以很長,很長。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作者:三書;編輯:張進;校對:劉軍。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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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真厲害,耐心而又理智的去幫助受傷的人,文章寫的讓人很感動
被拉黑了,還有希望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