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馬特」傷心故事

情感導師 6093

 添加導師LINE:jaqg

獲取更多愛情挽回攻略 婚姻修復技巧 戀愛脫單幹貨

03:00

「可能是瞎子呢。」10年前的東莞,離開音樂震耳欲聾的溜冰場,安小蕙附到堂姐身邊,輕聲提醒她說。

姐妹倆說的是身邊的「殺馬特」少年:斜劉海染了顏色,遮住一隻眼睛,屬於「視覺系」風格。在溜冰場昏暗的燈光下,少年還頗耐看,而且他對安小蕙姐妹感興趣,在巨大的音樂聲中沖她們吼:「我請你們喝奶茶。」

安小蕙想喝奶茶,可她又覺得少年被劉海遮住的眼睛有異常。出了門,她玩笑似的拍了拍他的頭,那隻眼露了出來——確實是半盲的人。安小蕙和堂姐對他再無興趣,一起跑得遠遠。

這時的安小蕙十四五歲,很瘦小,剛學會在溜冰場與「靚仔」們搭訕。憑着特別的髮型,源源不斷地有男孩請她吃飯、喝奶茶,都是附近的打工青年。

「殺馬特」傷心故事

後來,她回到廠里上班去。十年後,安小蕙出現在紀導演李一凡的紀錄片《殺馬特,我愛你》裡。李一凡說,一開始以為「殺馬特」是倔強的嬉皮士,後來發現只是年輕工人疲憊時的消遣。他們都是他以前沒拍成的留守兒童。

在3塊錢一晚的溜冰場內外,「殺馬特」們喝酒、打架、找男女朋友。等到次日天亮,多數人會把尖聳的頭髮放倒,洗軟,回到流水線做沉默的打工人。被誇張打扮和機械的重複勞作包裹住的,是他們各自的傷心。

殺馬特青年。受訪者供圖等在工廠門口的女孩「我們對『殺馬特』有理解上的誤區。」李一凡對記者說,「他們不是每天都頂着那種頭髮的……只有周末去溜冰場,才吹那種頭型。」

廣東燠熱,如果不持續地噴大量髮膠,堅硬的髮型很快就倒塌了。生產繁忙的時候,很多「殺馬特」每個月只有一天休息,他們平時只是披着長發。

殺馬特青年。 受訪者供圖「第一年去,做服裝廠是最累的,他*的,下午五點多開始上班上到第二天七點半,他*的,到了凌晨一兩點鐘很困的……」在李一凡的鏡頭前,一位「殺馬特」說道。李一凡發現,玩起「殺馬特」以後,一些年輕工人變得對掙錢不上心,「房子車子的事情就都不去想了」 。

他的理解是,年輕一輩的農民工不像他們的父母那樣有明確目標——掙錢在老家蓋房子,讓兒子娶媳婦。他們十多歲出來打工,沒有孩子,跨越階層顯得遙不可及。

「我堂姐就是老二,她有個弟,有個哥,她被折磨得好慘的。」安小蕙對記者說。她在廣東惠州學會玩「殺馬特」,後來到東莞投奔在電子廠打工的堂姐,帶着堂姐一起玩。堂姐逐漸地不再向在四川涼山的老家寄錢。

堂姐也不過十八歲左右。兩個女孩一起租住在農民房裡。安小蕙記得,那棟樓里住着很多的情侶。「肯定沒有結婚。」她回憶,「看臉都十幾歲的模樣,辦不了結婚證。」

下午五點,安小蕙頂着「殺馬特」髮型,準備去溜冰場玩。這時,成雙成對的同齡人穿着工廠的制服經過她,有的女孩對她的頭髮指指點點,她們的男朋友有的附和着女友,也有的偷偷地瞟安小蕙,膽大的還會迎上去:這頭髮是真的嗎,能不能拉一下?可以合個影嗎?

這是帶攝像頭的智能手機剛開始普及的一年。安小蕙鍾愛自己創造的髮型,她和堂姐的出租屋裡橫躺着很多髮膠瓶,她有幾個月什麼也不干,就研究頭髮。「理髮店做不出來那種髮型的。」她說,正確的步驟是先去燙一個爆炸頭,然後自己把頭髮一層一層地向上梳,一手固定幾縷頭髮,一手噴髮膠,熟練以後,豎起的頭髮「方向可以任意切換」,造型千變萬化。

她的髮型隨着心情變化,兩三天就換一個。不過,安小蕙喜歡比較「甜」的樣子:齊劉海,劉海的兩側有很長的一縷頭髮垂下,頭頂鬆鬆地堆一個桃心出來。

安小蕙喜歡自己比較「甜」的樣子 受訪者供圖走幾步路就可以到溜冰場。溜的是旱冰,七彩的燈球搖搖晃晃地旋轉,音樂節奏很快,年輕男女一邊轉圈,一邊看邊上人的髮型。如果覺得好看:「靚仔,拉一下吧?」安小蕙轉着圈,伸出她的手。她說,更多時候是別人想要「拉」她。「溜冰場裡發生過多少一見鍾情。」10年後,她在重慶感嘆道。

東莞市石排鎮的石排公園是他們的另一處聚所,只是以走路替代了溜冰。「殺馬特」的頭髮要吹得越高越好。安小蕙說,還要光滑,不能是那種毛毛躁躁的;受歡迎的裝束是黑白T恤、小腳褲、布鞋,不能穿皮鞋。安小蕙的眼睛盯着他們的髮型看,看到一個吹得高又順滑的,她就覺得他真酷,然後再去看臉。

如今周末的石排公園。她有一段時間完全不上班,泡在溜冰場裡。安小蕙的髮型比誰都酷,在樓上蹦迪的舞池裡,有很多人艱難地擠過來說:「交個朋友吧。」有的直接買了奶茶,要塞給她。她的QQ空間裡有很多自拍照,每天大量湧入留言。後來她交了一個穩定的男朋友,他為她在自拍照上加「安小蕙永久QQ」的字樣,防止別的「殺馬特」女孩盜用。

「QQ加了幾個新朋友。」安小蕙說,「我就和他們聊一下,看他們在哪裡上班、工資多少。他們想了解我的頭髮,我想了解他的經濟。」她笑起來。那時他們搶着請她吃飯,吃的是廣東腸粉。安小蕙沒有錢了,就等在工廠門口,等她的崇拜者下班。

她有強烈的「及時行樂」念頭:「我們(涼山)有人很年輕就死了。我先在廣東惠州打工,前幾天還好好的一個人,過幾天與人打架,被捅死了。」

李一凡的另一個拍攝對象小林是雲南人,他的媽媽「跑了」,爸爸在農村,收入很低。小林十二歲就出來打工,沒身份證,只能進一個噴漆的小廠。

15歲時,小林聽說噴油漆對身體不好,於是換去一個電子廠,生產耳機。一起打工的人帶他去石排公園玩,「看他們都吹頭髮」,他萌生了興趣。

「殺馬特」的圈子裡,小林是供給的一方。電子廠每個月掙2000多元,小林說,溜冰、請吃飯之後,存不了多少錢。

「殺馬特」總是一個請一個吃飯。石排公園裡玩「殺馬特」的女孩「有一點美」,他也去要個QQ。

小林一直羞澀地垂着眼帘。「玩殺馬特認識幾個兄弟,」他說,「然後一個認識一個,有時候人家叫去吃個飯,再認識一些陌生的。有什麼事大家都有一個幫助。」

他曾被黑中介騙去擰螺絲,說好13塊錢一個小時,每天擰2000個。他做了一個月,工廠只肯給他1000塊錢。

「多帶幾個人去。」 有經驗的工友提醒他。於是小林喊上十幾個「殺馬特」朋友去結工資。在工廠食堂邊上的小屋,廠里人看到這個陣勢就說:「你這樣的男人,多給你一點。」他們給他1800元,算是10元錢一小時。

邂逅「家族」「管理員」

拍攝過六七十個「殺馬特」之後,有的拍攝對象會給李一凡發微信借錢。他們只借幾十、幾百元,一般會努力還上。

「出來打工,幾個月找不到工作。」李一凡說,在拍《殺馬特,我愛你》之前,他不了解網絡貸款有什麼意義,「殺馬特」讓他理解了這種現象。

拍「殺馬特」的想法是在2012年左右產生的,當時,他正熱心提倡「審美自治」。李一凡是四川美術學院的講師,鼓勵藝術家和普通打工者一起進行創作,這件事的核心是「保持距離」,偏離商業社會規定的審美。同一時段,東莞的石排公園裡雲集着大量頂着誇張髮型的「殺馬特」,髮型「創作」進入它的鼎盛時期。

殺馬特青年。受訪者供圖最初,李一凡只是略有耳聞,以為他們類似於西方的「嬉皮士」,一種與主流審美抗爭的姿態。「我在海外看到過四五十歲的老嬉皮士,渾身飾品掛得叮叮噹噹。如果有條件,你願意這樣嗎?」幾年後,當他近身拍攝他們時,還問道。

李一凡對嬉皮士有點「執念」。他對記者說起在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附近看見的老嬉皮士,比他還大的年紀,在路邊紡毛線;還有藝術家用撿來的破爛做成藝術品露天堆着,也不署名。他看了很受觸動。

對比自己的學生,有的才華很好,畢業選擇去生產迎合流行趨勢的作品,又洋氣又掙錢。李一凡覺得,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有一點「low」。

後來,他在一個平價理髮店裡聽剪頭的小哥說起「殺馬特」。小哥說,好像有一些廣西出來打工的人在「玩」頭髮,這是大約2014年的事。

兩年後,有朋友介紹他認識羅福興,他是所謂的「殺馬特教父」。李一凡欣然前去,到羅福興打工的髮廊里,只看到一個蒼白的青年——氣質陰鬱,喜歡收起雙腿盤踞在座椅上。

羅福興。羅福興非常戒備,要開一個鐘點房單獨談。李一凡想,這就是「教父」麼?他恍然覺得,這是一個關於工人的故事。羅福興在一個工業區里工作,附近是連片的廠房,只有零星的生活設施,賣廉價的奶茶,別的地方買一杯雙皮奶的錢,在這裡能買兩杯。

雖然在深圳待了很久,但離開那片區域,羅福興就不認得路,在攝像機面前,他的肢體也僵硬起來。可是,2010年左右,羅福興在管理「殺馬特家族」QQ群。據說,最高峰時有幾萬人。

東莞石排工業區近景。2020年11月,記者到石排公園探訪,有的打工人還讓記者去找羅福興:「以前他一聲號令,『殺馬特』們都會出來。」羅福興說,李一凡後來打動他的地方是,邀請他看藝術展,結束後帶他去吃熱乾麵:「好吃。」那是在深圳的一處城中村,面很便宜,羅福興從前不講究吃喝,他覺得,李一凡真有意思。

羅福興是他的本名。2010年,他用這名字上網,有時也叫「安福興」。很多「殺馬特」喜歡在虛擬世界裡改姓「安」,或者「韓」。羅福興對記者解釋,這樣聽起來時尚。

與安小蕙一樣,10年前能「紅」起來,羅福興也是憑着很酷的髮型。不過他更進一步,建立了「殺馬特」社群。如今回憶起來,他顯得全不在意:他是廣東客家人,讀小學的時候,台灣偶像團體「F4」正風靡。羅福興覺得爆炸頭帥氣。他說,後來衍生出的各種「殺馬特」花樣,有些也是模仿日本的明星圖片。

「盜圖。」羅福興說,「國外早就過時的東西,國內還覺得,牛×啊。」

一位殺馬特青年。受訪者供圖當年,他的自拍照在QQ空間裡流傳,廣受「殺馬特」愛好者推崇。他們在假日坐車來深圳找他,多數也是十幾歲的年輕人,從外省入粵打工的。羅福興總告訴別人一個模糊的方位,讓對方到了附近,找摩的師傅問路——一起去吃飯,他也讓崇拜者幫他埋單。人家喊他「羅總」,他得意洋洋。

他那時並不是每天都頂着巨大又誇張的髮型,可是:「幻覺有那麼容易破滅麼?」

少年羅福興與父親關係惡劣,十五歲出來打工,做生意的父親將他交給一個朋友,說「隨便差使干點活,隨便給錢」。羅福興有大把時間上網,於是學會初代「網紅」的技巧,一邊發自拍照,一邊在「殺馬特」百度貼吧里開着幾個號,經營自己的形象。

「殺馬特」QQ群里,除了交流髮型與配飾,總有人抱怨老闆,「殺馬特家族」的兄弟姐妹會熱心幫忙介紹工作,也總有人在哭訴情傷。工業區里人口流動性大、換工作頻率高。「人接觸到別的東西,就會變成別的樣子,喜歡上別人。」

在QQ群里,他不時地用言語照顧這些因髮型聚攏的人。如果是打工的「殺馬特」女孩,男朋友劈腿了,羅福興會對她說: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早點分手可能更好。我也能理解這種不容易,你們有一起的經歷、一起吃飯喝水……哪怕是一條狗,都會有感情。說再多的話也沒有用,你現在一定排斥我的說法,沒關係,我也經歷過。要走出來,只能靠你自己。」

「找一個老婆回家」

「殺馬特」偏離渾身是刺的嬉皮士太遠了。李一凡逐漸意識到這點。

通過羅福興的人際關係,他接觸到很多「玩」過頭髮的人。「這些小孩,一天到晚都在比愛心。」他感嘆道,「甚至在樹底下合影,也要把樹枝扭一個桃心出來。」

除了與同伴在空中搭愛心,「殺馬特」還喜歡比剪刀手。有一回,李一凡在髮廊門口看見一位髮型奇異的「殺馬特」男孩,他想拍照,又不好意思;羅福興上前,把剪刀手往臉頰上一貼:「耶!」那男孩立刻回頭、笑靨綻開,像領教一句暗語似的:「耶!」也把剪刀手比在臉上。

李一凡也遇到過玩得「野」的。比如,男青年小查拖着一條傷腿來接受他的拍攝。一些「殺馬特」青年也玩「鬼火」,飆摩托車,而小查敢在路上把車的前輪抬起來。

小查有一個哥哥在虎門打工,業餘寫詩畫畫,他崇拜哥哥,兩人的追求是「將來去緬甸考古」。小查喝醉了,喜歡爬到最高的樓頂上,拿着酒站在樓頂的邊緣唱歌。

他十三歲就出來打工。「天不亮三點半,就起來上班,站着都要睡着啊!我靠!」他對着李一凡的鏡頭說,「就抽一支煙,買一瓶水喝。」

小查和另一個「殺馬特」男孩小海幫着小林把1800元工資要了回來。

他們都是「殺馬特」家族的普通一員,小查和小海後來不怎麼認真打工。「打死我都不可能進廠的,這輩子都不可能進廠。」小查又說,「我爸媽到這個年紀,都還在工廠里上班,我的日子不想跟他們一樣。」

「何以解憂,唯有暴富。」他的黑色T恤上寫着。李一凡給小查的採訪影像配上了他剛到東莞打工時的照片——染的紅色頭髮,牛仔衣,兩頰還有鼓鼓的嬰兒肥。

拍完紀錄片,李一凡聽說小查和小海都犯了事給抓進去。「他們社交平台底下的留言都是『祝早日出來』。」

小林想的是娶媳婦,這是另一種「殺馬特」的規劃。不少「殺馬特」都對李一凡說,過了25歲,就再也不去溜冰場胡鬧。

雖然和小查、小海一起吹各種頭髮,但小林做不到像他們那樣去「漂泊」。除了娶媳婦,他還不時地憂心過年能帶多少錢回去。他想象着,回到村里只拿出七八千塊錢,會被父親說,村里人也會笑話他,說自己兒子一年掙了幾萬塊,比他家的強。

小林讀二年級的時候,姐姐讀五年級,按照家鄉的習慣早早嫁了人。他現在還有一個讀四年級的弟弟。

現在小廠里打工,每個月只有四五千塊錢。但小林還沒下定決心去幾千幾萬人的「大廠」里上班。小林說,那種「集團」入職很麻煩——不要他們這些「玩」頭髮的人;不要近視眼,不要身上有刀疤的,也不要太矮的。

而小林自己,個子不高,想「玩」頭髮,也受不了大廠里整齊的壓迫感。折衷的策略是,「錢用掉一點,也節省一點,想想爸爸年紀大了。」

小林渾然不知自己的新娘會在哪裡。他說起家鄉有些結婚不久的年輕婦女投入網戀,一開始,在網上聊得很好,那些男人們說,「會對你好的」。可是,她們離家出走過去,網戀對象會毆打她們。說着說着,小林開始揣測自己母親的想法:「其實三個小孩結婚以後,她就輕鬆了……」

他和離家出走的母親還有聯繫,甚至去看過她。母親離開三個孩子,和外遇對象到廣東打工,後來也遭到家暴,就獨自返回雲南老家去了。小林的父親還想她回家,她不願意。小林這樣的青年在老家相親會被嫌棄「沒有媽」,他想不明白:「我媽又不是死了,她只是跑了……」

小林加過一些「殺馬特」女孩的QQ,但他對她們感到恐懼。「殺馬特」女孩在溜冰場裡嬉鬧,隨便地「拉」人。她們認識的人太多了。

就像羅福興離不開工業區,有些「殺馬特」的世界也很狹小。談到未來的打算,一個留着藍紫色斜劉海的男孩說,他想去學打碟,「自己一搖,底下人都搖起來」。他覺得好帥。可是,他對「打碟」的認知只來源於溜冰場和短視頻。李一凡說,這男孩坦白自己從沒去過酒吧。

殺馬特青年。受訪者供圖李一凡的一些拍攝對象似乎有抑鬱症。紀錄片團隊開車去內地尋訪過一些從沿海地區回家的「殺馬特」,其中一個說話很慢,對很多往事都「不記得了」。他最大的興趣是戴上「殺馬特」假髮在一個小屋裡跳舞,上傳社交平台。李一凡說,這種視頻在網上有很多,都是年輕小孩在一個封閉空間裡,置氣一樣地亂跳。錢與愛情

韓亞傑帶着一班兄弟來見李一凡。「他就是『左青龍,右白虎,中間一個米老鼠』那一種人。」 李一凡笑他。在白色背心下,大片紋身覆蓋韓亞傑的胸腹和兩臂,但他強調紋身不意味着是壞人。

「大概是2012年,」韓亞傑回憶,「我剛出來,15歲,和我哥去浙江(打工)。那時候,最流行爆炸頭了。我一個月燙一次那種頭髮,燙得大大的,感覺好有面子的樣子。」

他很快開始混「殺馬特」圈子,剛開始,喝一瓶啤酒就會吐,慢慢學,能喝一箱下去。他說,剛開始怎麼也喝不胖,直到「長不高了」,才開始長胖。他不樂意長胖,他覺得胖了的自己不好看。

韓亞傑從前也在石排公園玩出名的,他說話有股大佬的豪橫:

「好多我的兄弟打架,我跟他們說,現在不是打打殺殺的年代,多交個朋友,多條路,多想想以後。你打贏了又怎麼樣?你打贏了你開心,但是你打輸了,你就要住院嘍。」

有時候是搶女朋友,有時只是互相看着不爽,兩個「殺馬特」想打架,會分別打電話把各自的兄弟喊來,從前,「哪裡要打架了,我恨不得打車過去哦。」

他卻在一次討薪中觸礁。起因是他應聘去做臨時工,當時,身上幾乎沒有錢了;說好做第一個星期先預支200元工資,後來沒給。流水線上都是像他一樣身無分文的工人,大家鬧將起來,老闆直接拉來四車人穩定局面,「全是光頭,道上混的」。

領頭的走到韓亞傑面前:「你們是不是很牛×啊?」韓亞傑回答:「我們連個生活費也沒有,早餐也吃不起,夜宵也吃不起,煙都抽不起,你叫我們怎麼工作?」

那時韓亞傑年紀小。群情激憤,他們直接買了一袋刀具。雙方當街群毆,有的朋友流了很多血,韓亞傑卻退縮了。他正與一個廣東湛江的女孩網戀,在網上說好女孩兒來東莞,他們一起回他貴州老家結婚。他不想惹事,後來去公安局錄口供,也推說什麼都不知道。

「後來我們日子就不好過了。老闆開始報復我們。」三個月後去結工資,分成兩邊結,參加過群毆的被拉去另外一個鎮。韓亞傑過去一看,那些「道上混的」又出現了。「我們做了三個月,我以為能結出來8000多塊錢回家。誰知道那老闆真的是黑呀!才給我結了29塊錢。」說是扣掉了保護費、車費,七七八八。

這時,那位湛江女孩已經真的來了。韓亞傑逃似的遠離那個鎮,對着女孩哭泣。原本他計劃用8000塊錢回家結婚的。後來,又發生了一些事。他們倆沒在一起。

韓亞傑往後又交了一個女朋友。但她的父母不同意這樁婚事。

「玩『殺馬特』交過的女朋友,很多後來都恨我好像,在石排這裡的,都在說我。」韓亞傑笑,「我傷過別人,別人也傷過我的心。」

被男孩們競逐着「拉」的安小蕙對婚事有自己的心思。她說,有「殺馬特」前輩在溜冰場找到她,勸她辦個自己的「家族」,前輩說,「殺馬特」是來自日本的新潮審美,要將「殺馬特」發揚光大——安小蕙拒絕了他。安小蕙說自己只想自由自在。其實她的真實想法是,「殺馬特」往往不好好打工,尤其男的,都是窮鬼。她更想與老實上班的人交朋友,讓他們請她吃飯。

安小蕙是彝族女孩。她從前憤憤不平的是,兩個哥哥可以讀到小學六年級,她只讀到兩年級;後來她到重慶,路牌上的好多字還不認識。她不到十三歲就到廣東惠州打工,去的是一家製造玩具飛機的工廠。她個子太小了,只能站着上班。

當時的工資是每月一千多元錢。帶她出來打工的是個同村的遠房舅舅,剋扣掉將近一半。同條流水線上的廣東阿姨發現了後於心不忍,勸她離開這家工廠,自己出去幹活。那時候,安小蕙剛學會聽懂些漢語。

「可我又沒身份證。」安小蕙說,小孩出去也只能去些黑廠。黑廠規模小,門口的保安經常懶散地翹着二郎腿,而且這種廠經常不及時發工資。安小蕙不感興趣。

她恨那位被稱為「領班」的遠房舅舅。舅舅先對她說,漢人都壞,她卻覺得廣東阿姨人好。舅舅又說,附近的一個溜冰場是「拐賣小孩」的。有一天,安小蕙決定自己去看看。

小溜冰場在某個廠房的二樓,大白天裡,音樂放得超級大聲,安小蕙感到地板在震。肥頭大耳的老闆把守在一樓門口,收也是3塊錢的門票錢。

從此安小蕙泡在溜冰場裡, 「摔得屁股紅紅的」,但她不怕。溜冰場裡常有混混打架,她也不怕。

後來,安小蕙看見有兩個姐姐梳着高高的「殺馬特」髮型,穿超短裙,「超級好看」。安小蕙羨慕她們頭頂上板栗色的桃心——攀談起來,安小蕙知道她們都在賣淫。她們還想認安小蕙當妹妹。安小蕙一口答應。

她知道「姐姐」們想拉她下水。但,「從來只有我占別人便宜」。安小蕙笑說,那是一種很小心的暗娼,為了防止房東和左鄰右舍看出來,總拉着客人的胳膊喊「表哥」。「表哥」上了樓去,她在樓下等着她們,深夜再一起去溜冰場玩。

玩具廠早就不去了。她給兩個姐姐跑腿買吃的,她們給她一點錢。

後來她學會「殺馬特」造型,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她去東莞投奔堂姐,對堂姐說:「上班一點也沒意思。人生只有幾十年,應該去玩一玩。」

她們很快在溜冰場裡有了崇拜者,一起蹭吃蹭喝,有時厚着臉皮開口要錢。安小蕙後來回想,這與當年「領班」盤剝她的辦法異曲同工。

不過,安小蕙說,「殺馬特」女孩真喜歡上別人,又會心甘情願地往對方身上貼錢。那時,她們憑着對頭髮的愛好隨便網戀,有時給對方打錢,讓男孩坐車來看她。

「我那時最喜歡的歌是許嵩的《玫瑰花的葬禮》。」安小蕙說,很多「殺馬特」喜歡這首歌,「說的是戀情失敗的感覺。」

「我知道愛情這東西,它沒什麼道理,過去我和你在一起,是我太叛逆,現在只剩我自己,偷偷地想你……」 這首發行於2006年的歌里唱道。

大約十七歲時,安小蕙在網上認識了一個重慶「殺馬特」男孩。安小蕙看對方的QQ空間裡有一大簇像霧一樣的灰白色頭髮,底下是一張蒼白的小臉,「看着老帥了。」安小蕙激動難耐,給男孩打了幾次錢,讓他到東莞看她。

兩個人見了面,事情變得認真起來。男孩說,要不兩人一起回重慶,嘗試開個髮廊。可來到重慶後,安小蕙不喜歡這座城市:路上的年輕人太少了,「都在學校里」,也沒什麼人與她玩「殺馬特」。

安小蕙和重慶男孩見了面,事情變得認真起來。受訪者供圖男孩把打工掙的錢都給她,這讓安小蕙一度覺得,自己會捲款而逃,就像在東莞蹭吃一樣。但她捨不得這個男孩。他們在重慶共同生活了七八年。安小蕙把頭髮剪短,只染顏色。男孩倒是堅持保留長髮。去年他們生了兒子,兒子總去抓爸爸的頭髮。男人最終把長發剪掉了。

「心事向誰論」

李一凡說,他從前不了解很多工人是輟學打工。李一凡的助手「烏鴉」也說,有的工人自稱 「十六歲出來」,事後根據時間推算,他們到廣東時最多十三四歲。

「我們教美術時發現,小孩是不懂透視和立體的,他們對曖昧的複合色也不敏感。」李一凡說,所以動畫片總是着色鮮艷,「我沒細想過,但我覺得,工廠那種(枯燥的)環境也會讓他們更想要視覺上的強刺激。」

有的打工者告訴他,下班後兩三小時,耳朵里還有機器嗡嗡的聲音。有的工人換工作的理由是「坐久了想站一站」,或者總用一隻手,要得肩周炎。

「殺馬特」不是精神內涵豐富的審美。李一凡笑說,「殺馬特」QQ群里總是流傳「雞湯」,溜冰場放的是口水歌,歌詞內容勵志向上。紀錄片放映後,有觀眾對他提問:「為什麼不配殺馬特音樂?」「哪兒有那種東西?」他不以為然。

雖然有的人「這輩子都不可能進廠」,但他們溫良地面對這個世界。韓亞傑說,不想進大廠,大廠里上廁所要經理簽字,廁所門口有保安守着:「幹什麼別的還可以,上廁所都這麼麻煩,人有三急啊,是不是?有時候真的太急了,領導也要為人考慮一下,是不是?」

「我們玩『殺馬特』的,不怎麼喜歡進那種廠。」 韓亞傑用委婉的口吻,「那種廠也不要我們。」

他輾轉東莞各地打工,還是回到石排鎮,這裡有他的殺馬特「兄弟」。可是,隨着「年齡上來」,韓亞傑也開始感到結婚買房的壓力。

韓亞傑是貴州凱里人。他想,將來房子要不買在縣裡,也可以買在貴陽,老人願意就跟他住,不願意也可以還住鄉下,不時走動。在他老家,女方的嫁妝有時比男方的彩禮還多,但他要存點錢,才能讓未來的岳家放心。

「玩不了了,只能進廠。進廠太累了,又想出來玩一下,又進廠。」他的頭髮也一樣,剪掉又留長,留長又剪掉,反反覆覆。

韓亞傑以前去公園玩,吹高高的髮型,「好多美女追我」。他以為自己是最帥的。

羅福興說,10年前的自己躺在床上,眼前都是可視的幻想。他的夢想是當個「拿槍的將軍」。

「網絡中的自己與現實中的自己是不同的兩個人,你說對吧?」那時百度貼吧助長各種各樣的亞文化,催生各式各樣的意見領袖。羅福興當年在網上攻擊其他「殺馬特」紅人對追隨他們的女孩「不負責」。「我不怕攻擊,我有個原則是『不吃窩邊草』。」他促狹地笑。

最初加上李一凡的QQ,他們隨便聊些日常。羅福興會主動提起自己的父親,這故事他也對不同的媒體說過——爸爸有了錢,就討小老婆。他的話語也充滿了虛無的色彩,「我覺得一切都可有可無。」

被藝術圈挖掘到之後,有研究精神分析的學者一直找他談話,想分析他。

「你說那些工人那麼努力工作,不就是為了錢?我不想要掙錢。要是我今天沒地方住,我就地為鋪天為蓋,我就睡了唄。」他睡過公園的座椅。

他沉迷於一些「中二」的事,這個後來才被創造出的網絡用語意思是,懷有不切實際的宏大理想。在「殺馬特」中出名之後,羅福興就想:怎麼擴大自己的影響力呢?

「歡迎加入『殺馬特』家族。」他開始在貼吧和各個論壇里發帖,配上盜來的圖片。當時,其他「非主流」社群也喜歡這麼幹。想加入羅的「殺馬特」群,還要先通過審核。至於擴大QQ群後又幹什麼,羅福興說,當時沒細想過。

被請吃喝的事並不太多,為了「保持神秘」,他在QQ群里也不多說話。他只模糊地享受被矚目的快感:「覺得自己老牛×了,很有文藝氣息。」

「殺馬特」都喜歡扮一張憂鬱的臉,稱自己為「殺馬特貴族」。

「有的人在廠裡面閒得慌。」羅福興說,「就給他一個QQ群管理員做做,可以決定一個人夠不夠格當『殺馬特』。他在網上就有一個虛幻的地位。」

「招募帖」越發越多,又想去占領同樣是亞文化聚集地的百度「李毅吧」。當時,網絡文化還流行「越黑越紅」,所以其他網友剛開始嘲諷「殺馬特」,羅福興還滿不在乎。後來,自以為厲害的「殺馬特」就淹沒在嘲諷和鄙視的汪洋大海里。

「2007年左右,非主流發生了一個很大的分裂,就是城市裡面玩非主流的不跟農村的玩了,大家越玩越細膩。繼續玩粗糙東西的農村非主流,就走向了誇張審美的方向。」李一凡說。

羅福興不後悔當初在網絡上到處發圖片,「不然就沒有人知道我們。」他想被看見。

如今,他在東莞,有些吊兒郎當地搞美發和直播,不想認真起來,「在其位,劃其水嘛。」隔幾天,他給記者發一張自己的「殺馬特」髮型近照。他的夢想已經變成了回鄉務農,但不是現在。

11月14日,記者到訪石排公園,誇張的髮型已不多見,多的是工人模樣的人沉默地坐在草坪上,看短視頻。問起來,他們都住在集體宿舍。在細雨中,一個髮型三七分的貴州遵義人鬱悶地對記者說,今天休息,本想去找個日結的臨時工,沒有找到。

周末的石排公園,工人在沉默地看短視頻。他打工的工廠距離一個彩票店很近,於是「輸了一萬多」,他沒有錢回家過年。他的女朋友在東莞的另一個廠打工,隔得太遠,關係淡了下去。他覺得,不太可能與她結婚了。「我想開了。沒有人能滿足自己的,對吧?」

為了追求更高的工資,韓亞傑到廣東佛山打工。他給李一凡發去一張鮮血淋漓的照片——他被機器絞了手指,老闆不肯給他賠錢。韓亞傑說,自己想鬧,又顧忌那廠里有很多他的同鄉,怕老闆報復他們。他想了想,決定沉默。最近,他漂流到浙江去了。

周末的石排公園。(除李一凡、羅福興外,文中人物均為網名或化名)(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

評論列表

頭像
2024-06-17 07:06:39

有情感誤區能找情感機構有專業的老師指導,心情也好多了

頭像
2024-02-26 00:02:12

發了正能量的信息了 還是不回怎麼辦呢?

 添加導師LINE:jaqg

獲取更多愛情挽回攻略 婚姻修復技巧 戀愛脫單幹貨

發表評論 (已有2條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