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冰凍的心，終於因為遇見他，再次跳動——古風短篇小說

|捉貓記|

在這荒野無人的山間，那書生就這麼一襲白衫搖搖擺擺地坐在一匹灰黑的毛驢上，一頭及腰的墨發隨意的披散着。而我，我是妖，一隻貓妖。

——南茶珺

楔子

世間萬物，不過人妖兩界。

自妖魔盛行以來，天下大亂，妖界四分，東有白虎自立為王，西有雪狐圈地自封，北上赤蛇輔佐白虎，南下靈貓依附雪狐。

兩王相爭必有一敗，白虎與雪狐長達百年的奪王之戰最終以雪狐滅族告終。赤蛇隱世，靈貓元氣大傷，虎王一統妖界，後人稱之夜帝。

人界中的古書記載，奪王之戰中，將那靈貓王斬殺的乃一人類道士，夜帝稱王后將他立為國師，一時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只是妖界平定不久，此人便從妖界消失了……

而那人，便是我師父……

我的師父，是個夏日裡裸着脊背，冬日裡只穿一件夾襖的怪人。

聽師父說，他撿到我的時候，我被丟在雪地里，寒冬臘月里我只裹了一塊破棉布，大雪將我大半個身子都蓋住了，可是我卻紅潤着臉，絲毫沒有被凍着。

從我記事開始，就和師父住在山腰上的小竹屋裡，從山上往下看，可以看到山腳旁的村子。村口那片梅花林里的梅花開得極好，但師父從不許我冬日裡到山下去。

山下常有人上山來，大雪紛飛的時候，他們背着背簍，穿着厚厚的棉襖，將自己裹的嚴嚴實實的，我也是那時才知道，原來自己與常人有那麼些許不一樣。

師父說，體寒之人，不是不懼嚴寒，而是因為自身就比冰雪還要寒冷，冷的不是身體，而是血液與內心，凍住了五感，凍住了年齡，故而不老、不死。

「凍住了心？」

我看着師父那張十七年來都不變的臉，問道。

師父只揚起了唇，看着白茫茫的群山。

「若你能遇見你此生一劫，你的心便會跳了……耿言。」

一、

「啪！」

一聲清脆的枝條折斷聲，耿言乾淨利落地折下一枝柳條，收進背後的竹筐里，抬手又要折時，瞥見對面的草叢裡棲着一隻梅花鹿。

「嘿！」

耿言將竹簍一甩，抽出弓箭，驚起鹿後笑着追了上去。

清晨路邊的灌木叢沾着昨夜的露珠，耿言飛快地在山路中穿梭着，在崎嶇濕滑的山路上如履平地，葉上的露珠隨着她的長髮揚起，她白皙的臉頰上帶着毫不掩飾的笑顏，清秀的眉目間神采飛揚，一雙清澈的眸子裡映着鬱鬱蔥蔥的遠山，空蕩的山間迴蕩着她乾淨爽朗的笑聲。

又越過那條溝渠，梅花鹿噌地一聲竄進了灌木叢里，耿言在山頂上那棵萬年松旁停了下來，遠遠看見半山腰的小徑一隊行人正緩慢地向山上走着。

「咦，怪了……」

耿言將額邊的碎發捋到耳後，抹了抹衣上沾濕的地方，不停地打量着那群衣着與山下村民大相徑庭的人。

太陽慢慢地從天邊升起，耿言突然想起了什麼，一拍腦袋背起弓飛快地往回跑。

山腰的竹林深處有一間稍顯破舊的竹屋，四周用竹欄簡易地圍了起來，竹屋左邊是一口石塊搭起來的井，右邊的黑土地里種着一片韭菜。

耿言背着半筐柳條跑了回來，將竹簍往屋檐下一扔，還沒進屋就朝着屋裡大喊：「師父！山下來人了！」

耿言細白的手臂一把撞開簡陋的門，卻看到裡面坐着個陌生女子。

一身雪白的長裙猶如明月般奪目，她就這麼靜靜地端坐在屋內，與四周的破敗格格不入。

饒是耿言跟在師父身邊多年，見了大大小小的妖物，也不免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竟是一隻雪狐！可雪狐不是幾千年前就……

她看見耿言進來，揚起眉笑得妖嬈：「你便是耿息的小徒弟？」

耿息？

耿言愣了愣，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是師父的名字。

這時師父才從裡間出來，不一樣的是，今天他竟沒裸着上身，將一頭墨發草草束了起來，穿了件還算得體的白衫。

「國師，凌雪從宮裡來一趟人界不易，便長話短說罷。」那名自稱凌雪的狐妖端坐着，正視着耿息道，「凌雪尋了多年的貓妖，原來根本不在妖界，早已逃到人界來了。凌雪如今能求的人便只有國師一人，只求國師為凌雪捉一隻妖。」

耿息卻只是不經意地理了理衣領，淡淡道：「你早已是夜帝的妃嬪，此事夜帝可知曉？」

凌雪垂目，不予作答。

捉妖？也就是說師父要出門好長一段時間不回來咯？

旁邊耿言一抹竊喜還沒笑出來，就見師父抬手就指了指一旁的自己。

「我已經老了，讓我的小徒弟去給你捉妖吧。」

哈？

耿言立馬感覺到凌雪向自己投來了異樣的眼光，再看看師父那完全不見老態、美貌比狐妖還更勝一籌的臉，有一種打人的衝動。

二、

「呃，那個……你是貓不？」

「嗯？對啊，你……啊啊啊！！！」

「……」

耿言蹲在石拱橋底下，數着御妖袋裡瑟瑟發抖的三隻小貓妖，突然有些頭疼。

那隻狐妖讓自己捉一隻貓妖，卻說自己受過重傷失去過記憶，貓妖的特徵啥都不記得了，只萬分篤定地說那貓妖有着傾城美顏，背上有一塊月牙狀的印記。

可……可這……

耿言將手往袋子裡伸了伸，立馬嗷地一聲縮了回來，一看手背上多了三道抓痕。

「……」

耿言垮着臉看了自己的手背一會，從背後拔出一條鞭子，抬手就從袋子裡倒出一隻黑貓，將鞭子往橋牆上狠狠一抽，凶神惡煞地指着那隻巴掌大的小貓，大聲道：「給我變成人形！」

可憐的小黑貓看着耿言儼然一副不聽話往死里打的樣子，嚶嚶嚶地蜷在牆腳化成了一個模樣清秀的黑衣少年。

耿言叉着腰，接着恐嚇道：「把衣服脫了！」

少年一愣，抖着手把上衣給脫了。

「不是啊……」

耿言搖了搖頭，在少年還要脫褲子的時候把他拖了過來，威脅了一會保證他不會說出去之後把他放走了。

耿言手底下沒停又倒出兩隻，這兩隻二話沒說就化作人形把衣服脫了，可惜也沒有狐妖說的月牙印。

兩隻小貓妖哼哼唧唧地跑了，耿言捂着腦袋想了一會才恍然大悟。

那狐妖要委託師父才敢捉的妖怪一定不是普通的妖怪啊！這幾隻都是幾百年道行的小妖精，狐妖要的怕是幾千年的老妖怪了……

可是，這樣厲害的妖上哪找啊……

啊……對了……

耿言突然想到了什麼，將家當收了起來，沿着河道往湖邊跑。

正是午憩的時辰，陽光照在波光細細的湖面上，像給水面鋪上了一層閃閃發光的碎銀，一隻烏龜趴在湖邊石頭上曬太陽，眯着眼嘆着歲月靜好，下一刻就被耿言提了起來。

「老龜，這附近道行最高的貓妖在哪？」

耿言一邊漫不經心地問着，一邊端詳着烏龜殼上的紋路。

「你先放開我尾巴！快放開！不許抓尾巴！」

老龜仙拼命地抗議，耿言才慢悠悠地把他放下來，烏龜一落地就變成了一個老頭的樣子，滿臉通紅地瞪着耿言。

這死丫頭什麼時候才懂尊老愛幼！

「你又要做什麼？上次你去拔了鎮山虎的鬍子，他不敢找你師父麻煩，可是折磨了我好一陣子！」

老龜仙坐在石頭上，氣得吹鬍子瞪眼。

「這次是師父讓我出來辦事，你只管告訴我就是了。」

耿言攤了攤手，將手背上的抓痕藏了起來。

「嗯……」老龜仙撫了撫自己白花花的鬍子，「要說道行最高的貓妖，應該就是月寒殿裡的殿主墨池溟了，但月寒殿離這遠着呢……」

「那你知不知道他身上有沒有月牙印啊？」

耿言眼前一亮，臉頰上現出兩個淺淺的酒窩。

「月牙印？哦……月貓族的貓妖修煉到一定程度後，身上確實會有月牙印……可是這月寒殿殿主千年前突然出現在人界，來路不明的妖物，言丫頭你要……」

老龜仙還沒說完，耿言已經扭頭跑了，地上留下一包小魚乾。

「……」

老龜仙臉一紅，一掌將魚乾拍進了湖裡。

說了多少次了！我不吃魚乾！

三、

山間的黃土小道上，耿言哼着歌，肩上扛着一根方才從樹上折下來的樹枝，上面掛滿了紅色的野果，她邊走邊吃着酸甜的野果，陽光暖暖地照在她臉上，一切都是那麼的和諧。

除了那個騎着小毛驢跟在她身後的怪書生。

耿言悄悄地瞅了他一眼，在這荒野無人的山間，那書生就這麼一襲白衫搖搖擺擺地坐在一匹灰黑的毛驢上，一頭及腰的墨發隨意的披散着，低着頭也不知在想什麼，似是察覺到耿言在看他，抬起頭看了過來，一雙桃花眼裡波光流轉，薄唇一抿，竟是笑了起來。

耿言一開始並不在意的，只是走在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山路上，突然竄出一個長得像妖精的書生，一直跟着你，還時不時瞅着你哼歌，擱誰誰討厭。

那個書生自然不知道耿言在想什麼，他從袖口裡抽出一張畫卷，再三看了之後，滿意地點了點頭。

就是這人沒跑了！

聽說千年前砍死靈貓王的那個人類道士又現世了，就住在隔壁山的竹林里。要知道，靈貓王畢生的修為幾乎都在那靈貓石里，若是能拿到它，對貓妖修煉來說可是一大助力！

墨池溟本來想着尋到他看看能不能拿點寶貝與他換靈貓王的靈石，就派了一群弟子到附近先查探一下。沒想到居然有弟子被怪女人綁走還逼着脫衣服，一問才知道那怪女人用的是那道士嫡傳的御妖袋！

現在只要把這傻丫頭綁了，送到那道士面前，看他給不給靈貓石。

墨池溟的臉上慢慢浮出一個奸詐的笑。

「喂，你跟着我幹嗎！」

耿言走着走着，突然感到身後一陣寒意，終於忍不了了，回頭瞪了墨池溟一眼。

「小生和姑娘順路啊~」

墨池溟看見耿言手往腰間的御妖袋摸去，連忙一臉真誠友善的樣子。

「順路……」耿言看了看四周，不屑地哼了一聲，「你知道我要去哪嗎？我可是要去月寒殿捉妖！月寒殿知道不？那可是千年貓妖住的地方！」

捉妖？千年貓妖？

墨池溟臉上一黑，意思是這怪女人捉自己的弟子看了個遍發現不滿意，所以要把爪子伸到自己身上了？

「哎呀，巧了，我也要去月寒殿。」

墨池溟眯起一雙桃花眼，笑得人畜無害。

「你？」

耿言愣了愣，她從這傢伙身上沒有感覺到妖氣，一個普通人好好的去妖精的地盤做什麼。

「我也去捉妖啊。」

墨池溟抬起手，變出一朵小黃花，自信地笑了，這可是一個人類教的戲法，夠拿來糊弄這傻丫頭了。

「你這花架子的法術怎麼捉妖！那裡住的可是這附近道行最高的貓妖，我看你是找死。」

耿言翻了個白眼，露出了看傻子的眼神。

「我要捉的是小妖啊，這個足夠了……」墨池溟微微抬了抬眼，「倒是你，捉什麼千年貓妖，有這麼大本事嗎？」

「哼。」

耿言哼了一聲，抬手將御妖袋解了下來，舉在墨池溟眼前晃，緊張得墨池溟雙眼跟着御妖袋轉個不停。

「看到了嗎？這可是我師父給的御妖袋，什麼妖怪都別想逃。」

耿言看到墨池溟的反應很受用地揚起了眉。

「好厲害的樣子！這位小師父能帶我一起上路不？」

墨池溟兩眼放光，心裡盤算着把這傻丫頭騙到月寒殿再動手。

「……」

耿言用嫌棄的眼光打量了一下墨池溟，覺得他除了長得好看之外就沒有別的長處，但想了想路途險惡，萬一這小瘦子被妖精吃了，自己豈不是罪孽深重？

於是耿言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帶上了墨池溟。

四、

事實證明，帶着墨池溟還是挺划算的。

耿言帶着墨池溟走了兩天，他雖然法術不怎麼樣，但抓魚捕鳥的本事簡直出神入化，而且烤得一手好肉，跟着墨池溟吃了兩天野味，耿言覺得比和師父天天吃大頭菜要好太多了。雖然墨池溟這人有些奇奇怪怪的癖好，比如睡覺一定要在樹上，偶爾肉被耿言搶了會氣得撓樹，還沒事就愛梳頭髮，但是耿言還是起了歹念。

一定要把這傢伙拐回去啊！

想着以後吃飯不用愁了，耿言就一陣幸福地傻笑，看得一旁的墨池溟滿臉嫌棄。

墨池溟自顧自地找着今晚落腳的地方，耿言則盤算着要對他好一點兒到時候拐起來方便。

「今晚的魚我去抓！」

耿言想了一會，決定以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能對他好。

「嗯？」

正在拾柴火的墨池溟抬起頭，不明所以地看了眼拍着胸脯一臉我抓魚我光榮的耿言，也沒多想就讓她去了。

於是半個時辰後，墨池溟蹲在生好的火堆旁，看着耿言把一個滑溜溜的東西丟到自己面前。

「……」

「看！我廢了好大力氣抓的魚，大不大？」

「你在哪抓的？」

「就那邊的潭子裡啊！我跟你講還有好多呢，我一個人抗不回來……」

耿言興高采烈地說着，卻看到墨池溟一臉慘白，抖着手去摸那條大魚。

「太……太好了，還沒死……」

墨池溟的聲音有些顫抖，一把抱起大魚就往潭邊跑。

「誒！你幹嗎！」

耿言急忙追上去。

「幹嗎？這是蛟龍！還未成形的蛟龍！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居然敢捉蛟龍！」

墨池溟一邊跑着，一邊懊惱自己幹嘛要讓她去抓魚。這傻丫頭連魚和蛟龍都分不清楚！

好不容易跑到耿言說的潭子，還沒靠近，突然一聲巨響，幽深的潭水騰地升起一根水柱，隱約能看到水柱中的龍形。

糟了！

墨池溟趕忙將小蛟龍放回潭裡，大聲喊着：「還給你！還給你還不行！」

耿言第一次見到這般巨大的妖物，強烈的妖氣震得她呆在原地，傻傻地看着一條藍色的巨龍出現在眼前。

「哼，愚蠢的凡人，竟敢動本座的孩兒，本座今日要你們全都死在這！」巨龍冷冷地開口，一股寒氣隨着他的呼吸飄了出來，就連不畏寒的耿言都覺得手腳冰涼。

「跑啊！愣着幹什麼！」

墨池溟見耿言還愣着，咬了咬牙，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拉起她就跑了起來，結果一頭撞上巨龍設好的結界上。

「我……我們怎麼辦！」

耿言活了十七年頭一次這麼害怕，結結巴巴地問墨池溟。

「御妖袋！你的御妖袋呢？！」

墨池溟心裡慌亂，趕緊拉着耿言在結界四周繞圈子。

「對了！御妖袋！」

耿言停了下來，跑到巨龍面前解下御妖袋，打開袋口就朝着巨龍念起了咒語。

巨龍見耿言如此，哼出一口寒氣，在口中凝結一團冰潔法術，準備噴向耿言。墨池溟冷笑一聲，這傻龍，還不知道御妖袋的厲害。

可是耿言的御妖袋沒有一點動靜。

「喂！你愣着幹嗎！」

墨池溟躲在一旁，喊了一聲還呆在原地的耿言。

耿言遲緩地回過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龍……太大了……御妖袋裝不下啊……」

「什麼？！」

還沒等耿言開始跑，一股極寒的冰流便朝她襲來，她感覺腳底下已經完全凍住了，巨大的壓迫感迎面撲了過來！

不行！她不能死在這！

墨池溟身影一閃，朝耿言沖了過去。

耿言害怕地閉上了眼睛，只覺胸口一陣劇痛，整個人「嘭」的一聲撲在了地上，疼得她齜牙咧嘴直打滾。

「喂，你疼什麼，疼的是我……」

墨池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耿言猛地睜開眼，只見墨池溟正擋在她面前，半個身子都結成了冰。

寒氣消散了，月光照在墨池溟漆黑的墨發上，散亂的髮絲間隱隱約約浮現出一雙黑色的貓耳，他如墨的眸子變得血紅，在月光下發出嗜血的光芒，纖長的五指現出了鋒利的銀爪，爆發出通身的妖氣。

耿言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臟開始跳動，一下兩下，飛快地跳動着，渾身血液開始變得滾燙，瘋狂地在她體內流轉！

咔噠……咔噠……

墨池溟身上的冰慢慢碎裂，他轉過身朝巨龍走去。

那巨龍見墨池溟竟擋下自己憤怒時的全力一擊，不禁有些驚訝，卻又怒火難熄，冷冷道：「本座當是什麼，吾乃冰蛟龍王，不過一隻小野貓，也敢與本座作對嗎？」

墨池溟笑了笑，血色的眸子裡染上一層殺意，攤了攤手道：「招惹了閣下的孩兒的確是我們的不是，但如今原樣奉還，還請閣下高抬貴手，不要執意與我們過不去。」

龍王的眼神有些猶豫，卻依舊不依不饒：「怎麼？仗着你幾千年修為便想欺龍太甚嗎？」

墨池溟揚了揚眉，笑得恣意，露出了兩顆明晃晃的尖牙，道：「倒也不至於，本殿雖有幾千年修為，也只不過是月寒殿的小小殿主罷了，若閣下不肯消氣，明日我月寒殿全殿上下便都來給您賠罪。閣下您看，這樣可好？」

龍王一聽，怒極反笑，剛要說些什麼，突然瞥見耿言掉在地上的御妖袋，方才被怒氣沖昏了頭腦，如今細想了一下，臉色瞬間難看了幾分。

竟是那人的徒弟！真是冤家路窄！

「行了！本座知道了！」

沒等墨池溟說完，龍王不耐煩地一拍潭面，氣呼呼地走了。

「閣下果真深明大義，本殿欠您一個人情。」

墨池溟斂了笑，朝着龍王點了點頭。

耿言這時才從恍惚中清醒過來，看着潭面慢慢恢復平靜，深呼吸幾口忍着痛手腳並用地爬了起來，朝着墨池溟走去。

「我說你……」

耿言還沒走幾步，方才還氣勢洶洶的墨池溟兩眼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啊！你別死啊！」

五、

夜風輕輕地吹着。

耿言坐在火堆旁，手裡展開着一幅惟妙惟肖的畫卷，旁邊躺着吃了丹藥正半死不活還昏迷着的墨池溟。

畫卷上畫着一名女子，正舉着長鞭一副夜叉樣，可耿言看着，卻慢慢紅了耳根。

原來他早就鍾情於自己了！

耿言腦子裡浮出一個個感人肺腑的愛情故事：什麼俏男妖愛上捉妖師；什麼貓美男千里尋佳人；什么小貓妖為了美人與巨龍以命相博……

耿言的心怦怦直跳，心想着要快點兒把他拐回去見師父。

可是，這畫裡的場景怎麼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

對了……剛剛他說他是哪裡的殿主來着？

還沒等她細細想明白，旁邊的墨池溟悶哼一聲，像是醒了。

「你……你醒啦？」耿言連忙把他扶起，「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墨池溟只覺得五臟六腑都要裂開了，好像裡面都凍上了一層冰渣子，近距離擋下龍王全力一擊差點兒要了他的小命。

「你……為什麼救我？」

耿言醞釀了一會兒，紅着臉問。

「嗯？」墨池溟愣了一下，隨口答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嘛……」

你要死了我還怎麼找你師父要靈貓石！

可是看着耿言一臉「小樣你就裝吧」的表情，墨池溟突然脊背有些涼。

「你……問這個幹什麼？」

「啊沒事沒事，」耿言搖了搖頭，攥緊了衣擺，「那啥……捉完妖之後，你跟我回去見見我師父吧……」

「咦？好啊好啊！」墨池溟一聽兩眼放光，立刻點頭。

看來這傻妞還沒發現自己就是她要捉的貓妖，先把她騙到月寒殿，反正自己這邊人多，給弟子報脫衣之仇後，就把她綁了帶到臭道士面前，看他給不給靈貓石。

墨池溟嘴角勾起一個詭異的弧度，被耿言看在眼裡當成是見長輩的喜悅。

「那你可無恙了？咱們明天就上路！」

耿言頓時渾身都是幹勁，心裡怦怦直跳。

「我、嘶……沒事……」

墨池溟笑了笑，忍住了兩肋快要撕開的痛感。

為了靈貓石，為了修為，這都不算什麼！

六、

耿言沒想到上月寒殿原來這麼容易。

從山腳往上望見那座高大的宮殿的時候，耿言二話沒說掏出武器就往上沖。

都是錢啊！自己和小妖精的跑路錢有了啊！不用跟着師父過苦日子了啊！

先拐人後劫財！

可是當耿言一臉興奮地衝上去，卻發現根本不用動手。

從那條玉石鋪的台階開始，一直走到那座銀光閃閃的宮殿前邊，一路上都是虎視眈眈盯着自己的貓妖，可是全都看了自己一會兒就匆匆走過，竟沒人阻止她上去。

「你說這墨池溟會不會是個傻子啊？」

耿言推開朱漆的殿門，看着裡面高高懸着的夜明珠，突然有感而發。

「我覺得不是。」

墨池溟轉身將殿門關了起來，眼眸里閃過一抹紅光。

「怎麼不是，你看他擺着一堆寶貝在這，可他的弟子見了生人上了也不敢攔，這不是明擺着要被搶嘛……」

耿言一邊說着，一邊擺弄起一盆白玉珊瑚來。

「誰被搶還不一定呢……」

墨池溟幽幽地笑了，露出了明晃晃的牙齒。

「啪。」

耿言折斷了一塊珊瑚，一隻貓妖飛快地從珊瑚後面竄了出來，抬起鋒利的爪子就往耿言胸口抓去。

耿言急急往後退了幾步，側着身子堪堪躲過一擊。

「哼，叫你們殿主出來，我要捉的可不是你。」

耿言自信地笑着，一邊拔出武器一邊看着面前的小貓妖，卻發現有點眼熟。

貌似是那天捉的那三隻里的小黑貓？

「事有蹊蹺，你快過來躲在我後面！」

耿言察覺到不對，下意識想把墨池溟喊過來。

「我看大可不必了。」

此時墨池溟走到了那隻小貓妖旁邊，摸了摸他的毛髮，將他護在身後，抬起血紅的眸子看向耿言。

只見他一抬手，空蕩的大殿內現出上百隻貓妖，他們將耿言圍在大殿中央，濃重的妖氣霎時間籠罩住整個大殿。

耿言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墨池溟。

「沒錯，我就是墨池溟，實話告訴你吧，跟了你這麼久都是為了要拿你師父的靈貓石，如今你乖乖從了，到你師父面前我拿到了靈貓石就放了你，若是不從……」

墨池溟看着低着頭髮抖的耿言，得意地笑了。

「你不是要捉本殿嗎？現在倒要看看是誰捉誰……啊啊啊！！！」

「……」

大殿中突然安靜下來，墨池溟慘叫的回音久久迴蕩在大殿內，一時間只聽得到眾貓妖的吸氣聲。

殿主被收進袋子裡了！

殿主話還沒說完就被這怪女人收進袋子裡了！

耿言抓了抓自己的頭髮，似是有些頭疼，轉身往殿門走。

一個滿頭銀髮的老貓妖聚起一團法力，怒氣沖沖地擋在耿言面前，抬手就往她天靈蓋打去。

「大膽凡人！竟敢在月寒殿撒野！速速放了我家殿主，否則老夫……啊啊啊！！！」

「……」

前排的小貓妖往後退了一步。

長老也被收進袋子裡了！

長老還沒出招就被收進袋子裡了！

「哼！我們和你拼了！」

那三隻被扒過衣服的小貓妖紛紛露出爪牙，率先沖了上去，頓時鼓舞了一片士氣，上百號貓妖都朝着耿言殺了過來。

就是，我們貓多誰怕誰啊！

七、

「愛徒啊，咱們家養不起那麼多貓……」

耿息站在竹屋的破台階上，看着御妖袋裡滿滿一袋子貓妖，頓時覺得捉妖什麼的還是自己去比較好。

「我要的貓妖可在袋子裡？」

一旁的凌雪聽聞裡面裝的是貓妖，立馬走過來想細看袋子裡的東西。

「不在！」

可惜還沒碰到袋口，就被耿言一巴掌拍開，一臉兇相誰都不讓碰。

耿息似是看出耿言的異樣，打發了凌雪到外邊，才把耿言拉到裡間問個清楚。

「哦？喜歡上貓妖了？」耿息聽了前因後果後挑了挑眉，往袋子裡瞄了一眼，「是哪一隻啊？」

耿言提起袋子翻了翻，把墨池溟倒了出來。

墨池溟衣服凌亂的被倒了出來，剛要發威，背後察覺到耿息不善的氣息後立馬斂起了妖氣，像小媳婦一樣站好了。

「哦……月貓族啊，竟是如此罕見的妖怪。」

耿息摸了摸下巴，不懷好意地打量着墨池溟，看得他瑟瑟發抖。

「聽聞你想要靈貓石？」

耿息淡淡的語氣里聽不出好壞。

「是，小妖願用任何寶物與閣下換靈貓石。」

墨池溟聞言心中一喜，連忙鞠了一禮，恭恭敬敬地答道。

「任何寶物啊……我倒是沒什麼想要的……」耿息插着手想了想，「不過……」

墨池溟剛露出失望的表情，聽耿息話語一轉，立馬欣喜道：「小妖會盡全力尋來與閣下交換的……」

「那你『嫁』給我徒兒吧。」

「……」

墨池溟黑了臉，瞥了一旁的耿言一眼，手都抖了兩抖。

「不願意？」

耿息有些不耐煩的聲音傳到墨池溟的耳邊，他又看了耿言一眼，這傻丫頭長得也還算清秀，雖說蠢是蠢了點兒，性子也不好，但若是鍾情於他，還能換來靈貓石，也未嘗不可……

墨池溟斟酌了一會兒，決定捨棄自己節操換靈貓石，可是他還沒開口，一旁的耿言突然打斷了他的思緒。

「我不願意。」

耿言站在墨池溟身後，挺直了脊背，朗聲道。

墨池溟怔在原地還沒反應過來，倒是耿息呵呵一笑：「那感情好啊，也不用換什麼石頭了。」

「別啊！小妖願意用別的跟閣下換！」

墨池溟急急道，伸手想攔住耿息，卻一把攔了個空，耿息笑了笑，抬起手制止了他的行為。

「實話告訴你吧，靈貓石早丟了。」

「什麼？！」

墨池溟驚得張大了嘴巴，卻見耿息不慌不忙地繼續說：「知道冷封潭嗎？就在山頂上，當年我嫌那塊石頭妖氣太重，就扔潭子裡了。唉……說起來那塊石頭可真是罪孽深重，原本這池子龍王住的好好的，都讓它的妖氣給熏走了……」

墨池溟的震驚度已經不能用言語形容了。

冷封潭，那個曾經住着冰蛟龍王的深潭，龍王走後只剩一潭冰冷的死潭水，沒有萬年的修為，進去就是死路一條！

墨池溟還想說些什麼，耿息冷冷地打斷了他：「交易到此結束吧，你在我徒兒身上起過歹念，現如今看在你救過她一命不與你計較，想要靈貓石，自己撈去。」

「……」

耿息也不過隨口一說，沒想到墨池溟真的自己去撈了。

墨池溟確實是高估了自己，用盡通身本事跳下去不到半刻便竄了出來，潭水冷得刺骨，凍得他渾身僵硬，身上都是冰渣子，比那天龍王的攻擊有過之不及。

「喲，出來啦？」

剛爬上岸，就看到耿言蹲在邊上，托着腮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你……」

墨池溟正凍得不能自理，要是這個時候耿言動手把他拍回去，他估計難逃一死了。

「你別誤會，師父只是讓我來把我的差事做完而已。」

耿言站了起來，拍了拍衣擺，掏出了御妖袋。

「咦？你要幹嗎？你幹嗎……啊啊啊！」

……

「師父，你說那狐妖都已經與夜帝互結情緣了，何苦還要捉一隻不情不願的貓妖呢？」

耿言站在崖邊上，看着山腰下一行人越走越遠，歪着頭有些疲憊地問耿息。

「我徒啊……當年狐王戰敗，不堪忍受戰敗的恥辱，竟要吸走全族上下所有弟子的修為來決一死戰……為師與夜帝趕過去的時候，狐王已經走火入魔，所有弟子都已無力回天，只剩下凌雪一人還有生還的氣息，竟然是一隻方才千年的小貓妖在為她護着心脈……他一見我和夜帝來了，便用了餘下的法力逃跑了，夜帝本意只是來救凌雪，所以並沒有攔下他，如今看來……倒是成了凌雪幾千年的心結……」

耿息輕輕嘆了一聲，揉了揉耿言的頭髮。

耿言默然思索着什麼，過了一會慢慢抬頭問了一句話。

「師父，那靈貓石當真還能撈上來嗎？」

八、

大殿內浮着淡淡的薰香，綾羅綢緞玉幔錦繡雜雜地擺了一地，珍珠帘子後面擺着一張六尺寬的床榻，榻上鋪着軟軟的冰蠶緞，而墨池溟正仰着頭生無可戀地癱在上面。

一個月了……他已經被凌雪囚禁在這裡一個月了……

墨池溟這輩子想不到自己竟然會落在她手裡，如今她已經是夜帝的寵妃，皇宮裡都是夜帝手下設下的結界，恐怕夜帝自己都不知道，他的法力有一天會用來幫自己的妃子困住她的小情郎吧……

凌雪自那次大劫之後元氣大傷，修行極其困難，故而修為不及自己，已經一個月了還沒能近他的身，可是再這麼下去……

「吱呀。」

一聲開門聲讓墨池溟打了一個激靈，他騰地跳了起來，謹慎地往後退了退，緊緊盯着門口。

珍珠簾幕被掀了起來，進來的不是別人，竟是耿息。

「哼，臭道士，你來看我笑話嗎。」

墨池溟見不是狐狸精，便放鬆下來，有些氣惱地看着耿息。

「我沒那個閒情逸緻來看你笑話，」耿息冷哼一聲，從袖中拿出一個物件，朝墨池溟扔了過去，「不過是來成全你罷了。」

墨池溟伸手接住，看了一眼後大喜。

「靈貓石！這可真是時候！我正想着……」

「打住，」耿息再一次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我沒心思聽你說這些，這是耿言給你撈上來的。」

墨池溟愣了愣，想了一會笑道：「也是，你們這種體寒之人，不過是從冷封潭裡撈塊石頭，有什麼難的……」

「是嗎……」

耿息沉默了一會，一腳將墨池溟從床榻上踹了下去。

「你可知，從你救她那刻開始，她的體寒便不復存在了。」耿息說着，眼眸中染上一層哀傷，「她的禦寒體質早就沒有了，便偷了我的丹藥潛進冷封潭，一個人在潭底找了一天一夜，我將她救上來的時候，元氣已經去了一半了……」

床榻下沒出聲，耿息扯了扯嘴角繼續說道：「我花了大半個月才將她從鬼門關救回來，如今她傷了心肺，只能帶着她歸隱山林了……」

床榻下咚的一聲又沒了聲響。

耿息嘆一口氣：「罷罷罷……既然她想成全你，如今靈貓石你已經拿到了，天下之大隨你去吧，耿言已不欠你什麼。」

言罷，耿息拂袖而去，大殿內漸漸靜了下來。

過了許久，墨池溟才捂着腦袋從床榻下爬了出來，重新坐回了榻上，攤開手細細看着掌中的靈貓石，陷入深思。

是了，她確實不欠他什麼，他救她一命，她放他一馬。

他從一開始接近耿言，就是為了靈貓石……

他從龍王手底下救耿言，也是為了靈貓石……

而耿言耗盡半生元氣，潛進那冰冷刺骨的潭水裡，竟是為了……給他撈這塊靈貓石……

不過是塊石頭！

墨池溟手中一用力，靈貓石「嘭」地一聲在他手中碎成了粉末，沖天的妖氣從裡面迸發出來，一下子震開了大殿內的結界，如火般滾燙的法力湧進他體內，陣陣狂風從四面呼來，揚起了他如瀑般的墨發，衣袂隨風而動，眼中又泛起如血的光芒。

門被嘭地撞開，凌雪從門外沖了進來。

「你不許走！」

狂風吹亂了墨池溟的頭髮，他慢慢回過頭，嘆了一聲：「狐狸，我那日救你，不過是見你能救活想要拉你一把罷了，你且回頭看看吧……那隻老虎守了你千年之久，又豈是我能比得上的？你在他身邊呆了幾千年，難道還不明白嗎？」

說完，墨池溟抬手震飛了一旁的珊瑚長窗，消失在了夜色里。

餘下凌雪怔怔地站在原地，夜帝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身後，將一件披風披在她身上，抬手輕輕替她理了理兩鬢的秀髮。

「莫要難過……」

夜帝的聲音很平靜，就像是早已知道了所有的事情，凌雪抬眸看着他，他的眼神千年如一日始終未曾改變。

凌雪這時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心裡那根繃了幾千年的繩子終於斷裂，她撲進夜帝的懷裡，放聲大哭起來。

九、

剛下過一場雨，夜間的山路越發難行，墨池溟在山路間飛快地跑着，蹭過了兩旁還沾着雨珠的灌木叢，冰涼的雨水飛濺起來拍在他臉上。

好冷啊……

耿言她……應該更冷吧……

依稀能看見那間破竹屋了，墨池溟眼中蒙上一層薄霧，腳底一滑，險些摔了一跤。

墨池溟停了下來，理了理衣服，往前走了幾步，卻看到竹屋旁的菜地里蹲了個人。

那人正認真地在土裡扒拉着什麼，柔和的月光照在她耳邊的碎發上，清秀五官在這一刻變得無比迷人，而她的臉上還蹭上了一塊黑黑的土漬，可偏偏是這樣，卻讓墨池溟喉中一緊，險些沒哭出來。

「喂，傻妞……」

墨池溟輕輕地喚道，正扒着土的耿言聞聲回頭。

「啊！」

看清了墨池溟的臉，她拍掉了手裡的土，驚喜地站了起來。

「你那什麼表情，蠢死了……」

墨池溟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忍不住笑了起來。

「啊——」

耿言歡喜地叫着沖了過來，一把撲進了墨池溟懷裡。

「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

「嗯……我回來了。」

墨池溟眯起了眼睛，將她摟在懷裡，接觸着耿言溫暖的體溫，突然覺得有點不對。

「你……沒事？」

墨池溟低頭看了看耿言的臉，氣色比先前還要好，怎麼看都不像元氣大傷的樣子。

「嗯？我有什麼事？」

耿言也抬起頭來，莫名奇妙地看着他。

「你不是進潭子裡撈靈貓石了嗎？」

「對啊，我拿了師父的丹藥護體，可好用了一點兒事都沒有。」

「你不是找了一天一夜嗎？」

「對啊，我把潭底下的石頭全撈上來了，扒拉了好久才找到靈貓石，不過我記得明明和一堆石頭放在菜地那的，怎麼一會就找不到了……」

「……」

墨池溟腦子裡突然浮現出耿息那張笑得妖嬈的臉。

可惡的道士！你竟然騙我！

懷裡的人動了動，似是有點不自在想要放開，墨池溟抬手一環，把她死死地箍在懷裡。

「別動。」

耿言立馬安靜下來，乖乖地靠在他的懷裡。

墨池溟笑了起來，伸手撫了撫她柔順的黑髮。

嘛……算了……

這樣也挺好的。

全文完

攝影／龍澤蛋蛋

模特／-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