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境主壽辰當日,紫氣東升,萬仙來拜,單是壽宴就辦了七日。十方境的神仙大都被請了去,合歡宮的仙娥也去了許多湊熱鬧的,那些被迫留下來的,便免不了幾句抱怨。
茶生聽到外面的響動,她睜開眼睛,聽到門被打開的聲音。
「姑娘,起來用藥了。」
茶生從榻上起身,形容憔悴,臉色白得嚇人。送藥的仙娥嚇了一跳,看着茶生將湯藥飲下,思忖片刻,還是勸了聲:「奴還是去請殿下回來吧,姑娘這臉色……」
茶生搖頭,她抬頭迎着窗外透進的日光,虛弱一笑:「方才是仙子在外頭呵斥了幾聲吧?」
小仙娥面色一紅,義正言辭道:「姑娘再不濟也是殿下帶回的上賓,哪容得那幾個仙娥置喙。」復又嘆了口氣,「姑娘性子溫吞,有些地方還是需多多上心。」
茶生頷首淺笑:「多謝仙子了。」
小春是剛被調撥到合歡宮的仙侍,她沒來合歡宮前聽聞太子殿下的仙府上住着一位姑娘,是早年神妖大戰時太子殿下所救,既不是侍妾也不是太子妃,仙府的正主兒只說要待她如上賓。
小春見眼前人痴痴地望着窗外的日光,正想退下,便又聽到她的聲音。
「仙子可否替我綰個發?第七日了,他該是要回來了。」
合歡宮裡生有一棵千年合歡,茶生身子好些時常愛坐在樹下。她初來天界那會兒,事事皆不太懂,合歡宮的仙娥也會同她說當今世事。
比如她們常愛說明河,說他乃是十方境主的幺子,雖說在一眾兄弟姐妹中出生最晚,卻是個極有慧根的。他降生之時,十方境內的所有神鳥為他齊鳴,天邊彩雲突現,金光照徹其身。
十方境的所有神仙皆道他氣韻非凡,是萬年難遇的神子。
茶生記得當時自己深信不疑地點了點頭,後來經年累月,她問的多了,宮裡的仙娥便瞧着她不說話。茶生知道那種眼神,從此便不再問了。
明河是在夜裡回的宮,茶生垂首斂眉隨眾人立在殿外恭迎。仙鶴振翅而下,立在上頭的人清風霽月,睥睨眾生。
明河回身牽住仙鶴上的女子,他指引女子走下仙鶴,對着眾人交代:「這位是本君請來的貴賓,扶澤仙人之女,淺碧郡主。」
茶生一怔,抬頭見那女子容貌熟悉,過往紛亂的記憶一瞬間湧入腦海。她臉色泛白,垂下腦袋極力忍住腹中的痙攣。
「她是誰?」淺碧斜睨了茶生一眼,語氣頗為嘲諷,「聽說殿下早些年下凡歷劫遇見一隻荼蘼花妖,雖說當年之事眾仙家三緘其口,可淺碧多少還是聽得一些風聲的。」
淺碧朝前走了兩步,上下打量着茶生,突然輕笑:「倒是我想多了。淺碧只是疑惑,殿下身邊何時多了位凡人伺候?」
明河不咸不淡的聲音傳來:「郡主借蓬萊的厚面才能來本君的仙府小住,可並不代表便有過問上遙殿事務的資格。」
周遭仙侍大氣不敢出一聲,茶生知道明河此刻定是生氣了。他赴宴歸來,身上染了輕微酒氣,她輕輕抬頭,恰見明河正越過眾人看着她。
一雙眸子清明如常,哪裡有半分醉酒的模樣?
淺碧冷哼一聲踏進了殿門,茶生再抬眼,便只瞧見那襲金色捲雲紋的袍角翻飛過門檻。
一眾仙娥都散了,茶生還立在原地未挪動一步。她望着明河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
這是茶生來到天界的第二百個年頭,卻是她與明河相識的第七百年。
七百年前明河還不是明河,他是大周國的鎮國將軍楚添。茶生遇見他時,正被一位老道追趕。以她的法力,對付這種江湖老道綽綽有餘,可她修行已滿八百年,畢生所願不過成仙成佛,自是不敢開了殺戒,自毀前途。
那老道一路對她窮追不捨,茶生只好闖進街道,借着人流躲避。有人打馬而過,口中高呼
「軍隊回朝,閒雜人士躲避」。茶生不明所以,一眾百姓垂首斂眉站立街道兩側,她沒了遮掩物,被那老道一眼瞧見,一記拂塵甩上她的腿,茶生一個趄趔直撲倒地。
戰馬嘶鳴,接着便是長鞭的破空聲。
「大膽小人,竟敢衝撞鎮國將軍的兵馬!」
茶生抬起頭,隔着眩目的日光,瞧見那戰馬上的人,一身銀色盔甲,身後飛舞着鮮紅的戰袍。那副銀色鐵盔後,是一雙銳利且淡漠的眼睛。
「還能起來嗎?」那人坐於戰馬之上,俯身朝她伸手。
茶生一怔,竟由着他將自己扶起。一股血腥味直衝腦門,茶生回神,驟然收回手。
大將軍楚添從戰場歸來,正逢京都四月,浩浩蕩蕩的兵馬尚未進城門,喜報便傳遍了京畿。
那老道依舊對她糾纏不休,被她施法倒吊在一株歪脖子樹上後直嚷着要將她扒皮抽筋。茶生揪着那老道的鬍子,笑道:「放你下來可以,告訴我皇宮怎麼走,我便饒了你。」
大將軍喜得戰功,班師回朝,大周皇帝特賜黃金千兩,設宴款待。席間眾人酒過三巡,樂師奏響舞樂,一群身材姣好的女子輕踩舞步踏進了大殿。
眾人沉浸在如此活色生香的場景里,全然未注意到其中一位舞女神情忽變,持刀朝席間眾人襲來。
國師一眼識破玄機,旋身避過暗殺,一掌劈向此女。
「來人!有刺客!」
眾人驚慌之際,那女子已是趁亂逃了出去。楚添將這場鬧劇看在眼裡,放下酒盞,一句「臣去追」便離開了宮殿。
茶生被那一掌傷得不輕,只好一路避開追蹤躲到了假山後。今夜以命犯險,不過是要確認大周國師的身份。而今她挨的這一掌,根本不是平常凡人所能打出的,倒是頗有那隻姑獲鳥的作風。
有腳步聲響起,茶生驟然回神,緊緊盯着出口處的那道人影。待人影靠近,茶生攥緊拳頭,一拳迎上去。
那人卻像是料到她會出手,一把攥上她出拳的手,借力將她推抵到假山後,緊緊壓制住她。
一陣腳步聲襲來,茶生不敢動彈,屏氣凝神等着那幫追兵過去。壓制住她的人似乎並沒有立刻要將她交差的想法,與凡人交手終歸自惹麻煩,茶生以為還有迴旋的餘地,抬頭正要同他交涉,卻在瞧見那張臉時怔住。
「你……」
「又見面了。」
此人她今日才見過,正是那個身披盔甲俯身扶起她的人——大周鎮國將軍,楚添。
月色之下,光影清輝,茶生怔怔地道:「將軍為何救我?」
「我見姑娘膽識過人。」
將軍府在皇城之東,坐落京都鬧市之中。茶生捏了隱身訣,在院內那棵合歡樹上躺了七日,數着忙碌的信鴿來來回回飛了不下數次。
府上正主兒七日收不到回信着了急,本是坐在樹下喝茶靜心,喝了許久也不見心靜。末了一聲怒吼喚來下人備馬,話音剛落,便見樹上掉下一人。
「是你?你如何進來的?」
茶生揉着酸痛的腰背,見楚添一雙眸子警惕萬分,笑着擺手:「不過是碰巧路過……」她轉身要走,下一刻便被一幫護衛攔住。
「姑娘可知擅闖將軍府是何罪過?」楚添緩緩走到她面前,俯身湊近她,「姑娘數次出現在本將軍面前,若說無一點企圖,本將軍可是一點不信。」
茶生狡黠一笑:「若我說是來給將軍送信的,將軍可信?」
大周國信奉神鬼之說,十方之境,住的都是各路仙人,十方境下,凡人與妖共存。妖孽大都品性不端,好食人血肉,是以受仙人和凡人排斥。妖欲自保,須得潛心修煉,爭取早日位列仙班,亦有善偽裝者,常藏匿於人間。
茶生此行,便是要尋到那隻藏匿於皇宮的妖。
阿白天劫在即,她須得在天劫來臨前替阿白尋回被姑獲鳥偷走的一魂一魄,否則僅憑阿白如今的靈力,根本不敵三十六道天雷之刑。
可不過數月未見,這姑獲鳥便因吸食過多的魂魄而妖力大增。
那日宮宴打草驚蛇後,不知這姑獲鳥又從何處尋來一塊陰玉,致她無法再近他的身。
她隱身在將軍府這棵合歡樹上七日,終於知曉那夜宮宴刺殺落敗後楚添為何會救她。
「將軍可知,你那隻送信的信鴿誤闖到小人這裡,這七日對方回的信,可都在小人手中。」茶生從懷中掏出一摞信紙,畢恭畢敬地交到楚添手裡。
楚添望着她,卻遲遲未接。
六十大板對常人來說已是重刑,茶生被按在地上接受笞打,嘴裡嚷着楚添過河拆橋,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護衛來報,六十大板已經打完。楚添望着那人血跡斑斑的衣裙,悠悠地放下手中茶盞,起身朝她走來。
「不疼嗎?」楚添在茶生面前蹲下身,一隻手抬起她的下巴,竟未見她落一滴淚,喊一聲疼。
區區六十大板對凡人來說已是要死要活,可對茶生來說,便是不痛不癢。她故意朝眼前人眨了眨眼,乖順點頭道:「疼啊。」
「疼便告訴我,你見那些信里都寫了什麼?」語氣不急不緩,那隻挑起茶生下巴的手,仿佛下一秒就要掐上她的脖頸。
茶生此刻還趴在地上,她抬頭看着眼前人戲謔的表情,認真答道:「將軍已暗中聯絡寅王勢力,欲將國師問罪,且當今陛下無能,將軍想要起兵取而代之……」
話音未落,那隻手便掐上了她的脖頸。
「果然。」楚添眯起雙眼,手上下了死勁。茶生翻身掙扎,抱住他的雙手趁機道:「我不是細作,我是來投靠將軍的!」
茶生住進了將軍府,楚添卻並未重用她。
那日將軍府上的丫鬟纏着茶生變戲法,茶生笑着應好,手指一點,院中便生了一株開得嬌艷的花來。
楚添恰從屋內出來,一眾嬉笑的丫鬟立即弓身退下。楚添抬頭望着屋頂上坐着的人,沉聲道:「下來。」
茶生托着下巴朝下看去,勾唇一笑:「如何?將軍考慮清楚了?」
楚添微眯起眼,「我如何信你?」
茶生手指再一點,各色各樣的山花便開滿了院子,各個開得嬌艷欲滴,不似人間俗物。她拍了拍手,跳下屋頂:「我家世代修道,像這樣的障眼法小人還有很多。」
楚添打量着她,淡淡道:「你的條件是什麼?」
「條件啊。」茶生順手摘下一朵山茶花別在鬢角,她靠近楚添,仰頭看着他,「將軍可有婚配?」
楚添面色一紅,罵茶生胡鬧。茶生這才正色道:「將軍可聽說過姑獲鳥?」
近來京中常有嬰兒丟失,家人向官府報案,結果往往不了了之。楚添身為鎮國大將軍,此事本輪不到他調查,可前段時間招進府的那個自稱是仙姑轉世的女子卻非要他調查此案。
「此話怎講?」楚添看向躺在樹上的茶生,微微眯起了眼。
「姑獲鳥又稱鬼鳥,專愛偷幼兒而食,亦好食人魂魄……看來我原先和將軍說的話,將軍是一個字也沒當真。」
楚添冷哼道:「荒謬!當朝國師若是妖孽所化,皇宮之內豈不成了妖怪的巢穴!」
「非也非也。」茶生跳下樹,抬頭看着楚添,「時機已到,今夜將軍隨我一探究竟便是。」
人間繁華之景甚多,四時風物樣樣精彩,出了將軍府的茶生看得眼花繚亂。街邊茶樓說書先生正口若懸河地說着坊間趣聞,茶生好奇故事的結尾,便駐足豎耳聽了起來。
楚添見她停下,微微皺起眉,嫌棄道:「這樣老套無趣的故事你也有興趣?」
茶生撅起嘴:「我家祖祖輩輩都未下過山,修道者遠離凡塵,自然是沒聽過這些話本。」
小小的茶樓擠滿了聽書的人,茶生擠着人群往裡躥,剛到前排便見那說書人驟然停下,一拍摺扇,搖頭晃腦道:「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茶生心癢難耐:「後來呢?後來那書生可與那狐妖修成正果?」
說書人沖她搖頭,只說下次開講還在此處,她若想知後事如何,便可來此聽上一段。
「真是掃興。」茶生還欲糾纏,卻被一旁的楚添伸手拉了回去。
「你怕不是忘了正事。」楚添斜睨她一眼,見茶生悶悶不樂的模樣,他嗤笑:「何必再來聽一段,結局便是書生考取功名娶了宰相之女作妻,狐妖被和尚捉回,認罪伏誅,受盡折磨。」
茶生一怔,「當真?」
「人與妖相戀,必然得不到善終,還用問嗎?」楚添側目望了茶生一眼,淡淡開口。
茶生不語,垂下腦袋一路無言。
二人一路行至深巷舊所,蹲守據點,只等入夜後那妖怪現身。三更木柝聲將將敲響,便見遠處天際一赤鳥破空而來,赤羽雙翼,九頭時現,正是妖孽姑獲鬼鳥。只見其落地之時化成人形,遁身潛入附近的一家農舍。
楚添欲衝進農舍,被茶生一把拉住,「你與我加起來也不敵那隻鬼鳥,此時未免……」
茶生話音未落便見楚添沖了出去,鬼鳥驚聞動靜,只得振翅而逃。茶生起身去追,卻見附近樹林裡瞬間湧出一大隊兵馬。她一怔,回頭望向楚添:「你早派了人埋伏?」
倒是她小瞧了楚添,說來也是,他堂堂一國將軍,若無一點心思,怎會穩居高位這麼多年。
那隊兵馬已追鬼鳥而去,聲勢浩大,驚擾民眾,茶生霎時便明白了楚添的心思。
「今夜過後,怕是整個大周國的子民都將對此鳥恨之入骨。」茶生回身,挑眉笑道,「將軍只需在合適的時機逼迫國師現出原形,屆時,不用廢一兵一卒,便可讓天下人對國師失去信仰。而將軍要我做的,便是當着天下人的面讓國師現出真身,茶生說得可對?」
楚添垂眸看着茶生,臉上並未有任何表情。他身子一晃,突然踉蹌幾步,嘔出一口鮮血。
茶生愣住,月色空皎,斑駁樹影落在楚添清雋的側臉上,茶生瞧見他額角映亮的冷汗,不由蹙眉:「你受傷了?」
茶生解開楚添的衣裳,只見他的胸口處一個血窟窿,傷口深可見骨,周圍隱隱纏有瘴氣,怕是那鬼鳥一抓致成。
茶生一時慌了神,見他隱忍泛白的臉,竟不敢下手治療。
若不救,楚添十有八九會死,屆時她的計劃恐會全然落空,這輩子都尋不回阿白的一魂一魄。若救,便只能用妖丹化解傷口內的瘴氣。
楚添醒來之時,發現自己已是身處將軍府。下人來報事情早已辦好,如今城中告示上儘是對此鬼鳥的討伐批判,大周國子民群起激憤,立誓要將鬼鳥繩之以法。
楚添摸到胸口處的繃帶,看向護衛:「茶生呢?」
「茶生姑娘自那夜送回將軍,便一直待在房中休息。」
楚添憶起那夜,想着身上的傷也定是她所治,正要起身去看她,身後的護衛忽然支支吾吾地道:「將軍,還有一事,一位自稱捉妖濟世的老道已在府外求見了許久……」
茶生運氣許久才覺損耗的心血得以恢復,有人輕叩門扉,茶生立馬端坐起來。抬眼見楚添走了進來,她笑道:「身上的傷可有好些?」楚添昏睡了三日,若非她及時救治,恐怕早已歸西。
「多謝茶生姑娘。」楚添俯身朝她作揖。
茶生一怔,瞧見昔日裡正經嚴肅的人此刻畢恭畢敬地朝她致謝,臉頰霎時燒了起來。
「不必多禮。」她輕咳幾聲,躲閃目光,「我答應與將軍合作,便理應有保護將軍安危的職責,將軍何須……」
一抬眼,見楚添正靜靜地看着自己,竟讓她一時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楚添行至她面前,輕輕笑道:「既是本將軍的人,又救過我,便不必再將軍將軍的喊。」
茶生抬頭,瞧見楚添含笑的眉眼,他說:「楚添,喚我楚添便可。」
茶生發現,楚添其實是極厭惡妖怪的。
楚添早年征戰在外,曾因敵國與妖怪合作,致使那次征戰大周軍隊落敗。那是楚添打的第一場敗仗,二十萬將士全軍覆沒,楚添死裡逃生還未回到大周國,便聽那與敵國合作的妖怪臨時叛變,一夜之間屠盡了敵國境內的所有子民。
「你看,妖怪是這世間最兇惡的東西,它們不守信用、濫殺無辜,從那時起,我便立誓要殺盡一切禍亂人世的妖孽。」
月色當頭的夜,茶生喝得有些微醺,她迎上楚添嗔怒的神情,笑道:「可是妖也分好壞啊。」
她扔下手中酒盞,起身靠近石桌對面的人,雙手捧起楚添的臉,仔仔細細地盯着他。她想,一個大殺四方的將軍怎會生得一副玉面,他生得這樣好看,戰場之上如何立威?
大抵是酒勁作祟,她的臉頰如火燒似的燙。
明月朗照,楚添看着眼前醉倒的女子,輕輕抬手揩去她眼角的淚。他嘆:「茶生,你告訴我,如何區分好壞?」
楚添起兵逼宮那日,烏雲蔽日,天降驚雷。茶生看向翠微山的方向,自知阿白的天劫將至。
茶生將迷藥交於楚添,鄭重道:「此藥只能為你拖延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內,你須得找到那妖身上的陰玉,屆時,我才能助你斬殺他。」
楚添的軍隊已至宮門,沒了陰玉護身的鬼鳥在茶生念訣時陡然震怒,化身原形朝她撲來。原先準備好的弓箭手齊齊朝鬼鳥放箭,那箭上事先被茶生淬了奇毒,專治妖怪。
世人才知,當今國師是妖孽所化。
昏庸無能的大周皇帝被攆下皇位,楚添成了百姓擁護的新皇。天雷滾滾下,姑獲鳥被斷雙翼拖入地牢。
大牢深處,茶生自姑獲鳥體內取回阿白的魂魄,臨走之時,那鬼鳥厲聲質問她:「說到底你也是妖,殘害同類維護凡人,就不怕有朝一日也成了那人手下的囚徒?」
茶生頓住,許久後,輕聲開口:「我不過是想尋回阿白的一魂一魄,這中間的諸多迂迴,不過是與他提前達好的條件。若是……若是因此遭受了報應,亦全是我一人承受。」
可報應卻偏偏找上了阿白。
翠微山剛遭受一場天劫,萬物凋零,淒涼一片。那原先被尋回的一魂一魄凝成虛幻人影,阿白替她擦去眼角的淚,告訴她莫要難過。
「不會的,明明來得及的……」
她自幼與阿白一起修行,早些年那隻姑獲鳥經過翠微山噬魂,若非阿白為救她而被吃掉一魂一魄,如今的阿白怕早便飛升成仙了。
茶生想要極力挽回,卻還是晚了一步。
街邊茶樓里的說書先生正口若懸河地說着書生和狐妖的故事,這次茶生聽到了結尾。她站在原地哭了出來,哭至人群散盡,哭至夜色漸沉,終有人站在她身後,解下披風披在她的身上。
「茶生,隨我回去。」
楚添薄徭輕賦,勤政愛民,在位三年間河清海晏,國泰民安。茶生成了新一任的國師,三年來,她為大周國除去許多禍亂人世的妖孽。
可近年來,為禍人世的妖孽越來越多。鄰國南霖受妖孽禍亂許久,死傷子民無數,南霖國國君聽聞大周有位善於除妖的國師,便想用聯姻來與大周合作。
楚添來找她時,茶生正在雕刻阿白的小像。楚添看着滿屋的木雕,攥緊雙手,沉聲道:「三年了,你還在雕刻他。我在城中貼滿了告示,可從未有人見過他,你的這位阿白朋友,就那麼重要嗎?」
茶生一絲不苟地雕刻着木雕,她自嘲道:「我欠他一條命,我怕有一天自己會忘了他。」
「那我呢?」楚添啞聲開口,喉嚨滾動數下,剩下的話終究沒有說出口。
「可是人與妖如何在一起呢?」不管楚添驚愕的眼神,茶生緩緩朝他走近。她伸手撫向他的臉頰,苦笑道:「楚添,你早知道我是妖,對不對?」
她說自己是仙姑轉世,精通術法玄學,楚添若是信她,又怎麼會留下那名老道?
那老道自她下山起便一直追殺她,可她捫心自問,自己並不曾做過傷天害理之事。可人人都對妖怪避而遠之,人人都將他們認作是十惡不赦的妖孽。
到頭來,她為他殺盡同類,卻換來他的一句「妖與人相戀,必然得不到善終」。
茶生看着他,忽然笑了:「楚添,再陪我去聽一次書生和狐妖的故事吧。」
燈火夜市,熙熙攘攘,茶生靜靜地聽着說書聲,末了她轉過頭看向楚添,問道:「結局便是書生金榜題名娶了宰相之女,狐妖一朝修行被毀,從此二人死生不復見。楚添,我說得對嗎?」
「茶生……」
「看來是對了。」
既然結局已定,聽再多遍又如何呢?
茶生走出茶樓,夜市繁華熱鬧,她瞧着,突然回過身,隔着重重人影,喊道:「楚添,我叫茶生,是翠微山的一株荼蘼,我來此是為尋回阿白的魂魄。可我並沒有救回阿白,再後來留在這兒便是因為你,可我……」
可我也沒有與你修成正果。
茶生從夢中醒來,眼前場景頓時煙消雲散。寢殿還是那個寢殿,卻不知何時天已經大亮了。
小春替她穿好衣裳,伸手將湯藥端給她:「姑娘,奴聽十方境的仙人說,殿下要成親了。」
茶生飲下苦口的湯藥,神色恍惚,小春又說了一遍,她才回過神來。她虛浮一笑,問道:「可說是哪家的仙子?」
小春見茶生面色如常,嘆道:「便是前陣子入住仙府的扶澤仙人之女,淺碧郡主。」
淺碧,淺碧,無論在人間還是仙界,倒總是他的良配。
茶生瞧着外頭的日光,忽然道:「小春,我聽說你來合歡宮前是在翠微山修行,今日天氣晴好,可否帶我回去瞧瞧?」
小春愣住,當初仙府的正主兒在一眾剛成仙的小妖中選侍婢,開口第一句便是問她是否原先在翠微山修行。正因如此,她才得幸被選中來到合歡宮伺候。
小春斟酌良久,勸道:「姑娘,你若真想去,奴還是先去請示殿下。」
「不必了,眼下他要成婚,必然忙得不可開交。」茶生輕輕一嘆,「我不過是想回去看看,不妨事的。」
已過數百年之久,如今的翠微山叢林蒼鬱,山花爛漫。茶生習慣性地用指尖施法,腳下土地卻不見花開。
她愣住,許久後才反應過來,如今的自己只是個以藥吊命的凡人,又何以有法力。
她閉眼躺在樹下,仿佛阿白還在她身側,告訴她:「人與人今生每一次的見面,都是前世求得的願。若你因他受了何種苦難,必定是前世你予他的苦果太多。茶生,往後你若是遇見這麼一個人,他能讓你感知喜樂,體味悲痛,那他便是你此生的劫了。」
可是她受的劫,為何如此深刻蝕骨?
當日她啟程去南霖國,正巧與和親的轎輦擦身而過。銅鑼聲里,她悄悄施法引來一陣風,透過被風吹起轎簾,茶生看到了和親的公主。
容貌昳麗,清麗婉約。她想,應會與他十分般配。
那是茶生最後一次為楚添除妖,待她依約除去南霖國作亂的妖怪後,心脈嚴重受損。這些年來她虐殺同類積累的仇怨,皆在那時回報在她身上。
妖丹被剖,身形受損,她於人間四處逃竄。再回到大周國時,聽聞大周皇帝喜得一兒一女。
而那城中喜報下貼着的,只是一則泛黃的尋人令——大周國國師失蹤,尋此者,賞金萬兩。
茶生從翠微山回來,正巧撞見淺碧,她氣勢凌人,甫一見到茶生,便叫她給她一個說法。
茶生不緊不慢地走回合歡宮,她坐在那棵合歡樹下,命小春去拿茶。
淺碧上下掃了她幾眼,冷聲嘲笑:「不過就是一個凡人,你生死有命,如何與殿下相伴至久?」
茶生也不惱,她讓淺碧落座,兀自笑道:「郡主不必氣惱,說來,我與郡主還有過一面之緣。」
「一面之緣?」淺碧自認從沒見過茶生,但忽而轉念一想,皺着眉道,「我下凡歷劫時與你見過?不對啊,這已然過去了七百年,你一介凡人……」
茶生淺笑,只道:「郡主找我何事?」
聞言,淺碧忽然惱怒,她站起身,惱道:「殿下自幼與我定下的婚約,如今他卻說自己心有所屬,要與我退婚。退婚也就罷了,又何必拿你一個凡人搪塞我?」
茶生飲下一口清茶,她看向淺碧,緩緩道:「郡主敢說自己對殿下沒有一絲動心?當日你與殿下一同下凡歷劫,司命仙君為你和殿下寫下一段凡世的圓滿情緣。」茶生垂下眼帘,落寞一笑,「楚添,南霖國公主……郡主對殿下,當真沒有情義嗎?」
淺碧瞪大眼睛,一隻手指着茶生,驚至無言。
茶生倏地笑了,那張蒼白的臉笑開時倒也明艷動人。她道:「郡主不必視我如仇敵,你也說了,我不過一介凡人,如何能與殿下廝守?」
茶生抬頭望向天際,遠處落日西沉,雲海翻湧,她曾在過去的二百多年裡,一個人,看過很多次。日升月落,春華秋實,這天宮之景甚美,而今她卻覺得累了。
她緩緩笑了,快兩千歲的人了,總不能再像從前那樣纏人了。
「淺碧郡主,你會是殿下唯一的妻,你會伴他到老,與他白首。」
十方境主幺子誕生之時,司命仙君曾為其卜過一卦,說其此生仙途順遂,有天地共主之相。但唯有一點,欲達神位,須得渡過情劫。
明河自打記事以來,便受着十方境眾仙的跪拜之榮。他是萬年難遇的神子,十方境的神仙對他寄予厚望,只盼他能早日渡劫飛升上神。他素來性子寡淡,對情愛之事無感,可偏偏這飛升上神的一劫,是情劫。
小殿下滿一千歲時,十方境主應司命仙君之請,替他擇了人世一段劫,便讓其跳下了輪迴境。與之一起的,還有自幼與小殿下定下婚約的扶澤仙人之女,淺碧郡主。
司命仙君可以為他和淺碧寫盡人間美滿,卻獨獨無法料到這中間會有一隻荼蘼花妖干預了情劫。
他自人間走過一遭,大徹大悟,卻又惶然無措。再回十方境時,人人都以為明河殿下渡劫成功,飛升上神。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情劫難悟,他其實從未成神。
五百年,他找了茶生五百年。那時人間妖孽橫生,為禍四方,他奉命巡查人間惡妖,卻瞧見山野密林處蜷縮着一個女子。惡妖食她血肉,吞她靈識,他救下她時,她的身子止不住地顫抖。
「不疼嗎?」
「疼啊。」她欲笑,可是這次卻再也無法舒展笑顏。
五百年,只因她無意摻進他的劫,剜骨剖丹,身形受損,此生再無法修行成仙。
神妖大戰避無可避,他將她帶回十方境,親手勾去妖冊上的名字。自此,沒了妖丹的茶生憑藉一碗碗澀口難咽的湯藥成了一個以藥續命的凡人。
他將她困在合歡宮兩百年,他以為自己尚未泥足深陷,可以全身而退。所以他想,只要她還活着,他便可將虧欠的一一還與她。
明月夜,寒露至,他派去茶生身邊的仙娥小春突然闖進正殿,哭道合歡宮的那位主兒去了。他愣住,執筆的手一頓,一滴濃墨滴落,洇濕了書案上的婚書。
——謹遵四方父神坤命,行嫁利月,擇於本年仙歷歲末,全吉;天地氤氳,咸恆慶會,金玉滿堂,長命富貴。
落筆,明河,茶生。
十方境神鳥再現之時,正逢某個深夜,月華流照,九霄垂光。眾仙見勢紛紛伏地參拜,而遠在天界的合歡宮裡,有人肝腸寸斷,落淚無言。
一朝頓悟飛升,竟是在他最痛徹心扉之時。
而今才知這情劫,渡得是他與茶生。
那小妖彌留之際說的話仿若還在耳邊——「阿白曾告訴我,人與人今生每一次的見面,都是前世求得的願。若你因他受了何種苦難,必定是前世你予他的苦果太多。」
「我便想,妖與仙有何前世糾葛呢?如今才知,那場情劫,是我因錯參與了。到頭來,我不過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見證了你與淺碧的玲瓏姻緣。七百年來,你是楚添,你是明河,而我從始至終都只是茶生。」
「明河,你放我走吧。」
翠微山生着漫山遍野的山花野草,明河此生第一次踏入此山,瞧見山巒靈毓,萬物至美,大小精怪飛奔流竄。
而此後萬萬年,他行遍此山,只為尋一朵小小的荼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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